这一晚,他们回来得很晚,文方的父母早已睡下。此次儿子带了女朋友回来,亲眼所见,二老放下了悬着的心,便也无所谓他们疯到几点才回来。
今夜有所不同,吕贝卡与文方睡在了一头,并且允许他从背后抱着她入眠,仅此而已,仍旧不肯做出更大尺度的让步。但第二天一大早,吕贝卡从文方的胸前醒来,发现自己已被他完整地环抱在怀里。她没有惊醒他,情愿多享受一刻幸福的滋味。她的手一直搭在他的腰间,往他的后背挪了挪,他没有反应,进而又触摸到他的背肌。这是个比外表看上去更为强壮的男人,她重又把脸埋入了他的胸前,深嗅着他身上混合着烟草与酒精的体味,感受着她在上海感受不到的一切……
已经是来淮北的第三天了,文方今天开车带吕贝卡去相山庙。既然她不爱听历史,那么乾隆下江南那一段可以省略了,至于“惠我南黎”是个啥名堂,自然更加不可能是她有兴趣了解的东东了。但凡跟她介绍,还没开一句完整的头,她便点头说晓得了,谢谢。
相山庙如今改名为显通寺,尽管它有一万条理由也可以叫显通寺,但文方固执地以为,这八成还是因为当地政府终于觉悟到当初的相山庙与苏州古城的相王庙太过接近,仅凭旅游资源的独特性这一条理由好了,便注定了它刻不容缓必须立即改名。可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这偏又与五台山的显通寺重了名。
而实质上庙与寺是无论如何也不可混为一谈的,庙是古来用以祭祀天地鬼神的,而寺则与佛教有关。在这片或庙或寺的无厘头建筑群里,原本供奉着相山神,历来不驻出家人,寺又从何而来?这又是一笔糊涂帐。文方只在心下如此揣摩,个中原委也实在难以考证。
相山庙坐落在相山南麓的山窝里,三面环山。文方站在庙门前的石阶上,往西面那山一指,看,炮楼山,抗日战争的前沿阵地,山顶那座碉堡就是当年日本鬼子留下来的。这里与五十公里之外的徐州一道,也是淮海战役的主战场。
他告诉吕贝卡,小时候他跟少锋与铁蛋一道从正面爬上山腰去捡弹壳,那都是攻山时留下的。还说他们家刚到淮北时,那是座寸草不生的秃山,后来每年植树节,学校都要组织他们上山来植树,年复一年,才变成如今这般郁郁葱葱。文方的脸上满是自豪,不仅这座山,仿佛这座城市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哪怕是一草一木,都与他杜文方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
文方带着吕贝卡进了庙,从戴着戒指打手机的和尚手里买了些香火进去烧。菩萨脚下,两人同时跪拜。吕贝在心里默默许了两个愿:一个是期许能与身边这个男人长相厮守,另一个是家中一切安好,全家平安健康,当然,也包括陈阿姨。文方也在心里许了三个极度矛盾的愿:第一个是他与吕贝卡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第二个是投资计划顺顺利利,大捞一笔之后能全身而退,第三个是希望早一天能在林迟与吕贝卡之间作出正确的选择,不用再受内心的煎熬。许完后,他在心里惊呼起来:不对吧?难道还没有选择么?不管他自己怎么回答,反正这里的菩萨是肯定听不懂,何况还是山寨的。
拜完起身,正欲离开大雄宝殿,却被一名居士请入侧帐中,给文方的第一句话便是:看这位先生印堂发黑……
听到这里文方就明白了,要捐钱!于是直奔主题问他要捐多少?居士先是一惊,大概心说,哟嗬,熟门熟路啊,大概是老香客了,随后便也不再兜圈子,说有199、299、399、499、599几档,随先生心意。文方说我们基本上属于刚刚脱贫,囊中羞涩,就选那入门级的199吧,言毕掏出两张老头浜聊表诚意。
最后居士给文方一句临别赠言:天庭乌云已散尽,紫气东来双升运……
出了庙门,吕贝卡好奇地问文方,难道没有发觉这里的和尚都不正宗么?文方笑,说这里本来就不该有和尚。这样一来吕贝卡更加好奇,问为何明明晓得还要捐钞票?文方说,这里严格来讲已经不是什么庙了,而成为淮北这个小地方为数不多的旅游资源。又忘记我昨晚的话了么?大家只为混口饭吃,其实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我在小菜场里被你骗,不要紧,你到商店里买我奶粉的时候我再骗回来好了,不单是某个地方某个人出了问题,这是系统问题,全社会诚信缺失。吕贝卡愤懑,说现在的人都太缺德。文方说不是缺德,是缺法,归根结底还是法制不健全,没有刚性的法作保障,德是不敢奢望的……
其实暗下里,文方对居士的话并非无所禁忌,他下意识真的去摸了摸印堂……
下午,晓薇又打来了电话,问吕贝卡什么时候回上海。吕贝卡说不急,玩几天再说,况且文方的车子还没修好。晓薇说有些事情要跟她讲,但口气似乎又有些犹豫,最后说还是等她回上海之后当面跟她讲。
文方也接到了林迟的电话,说她妈妈身体好些了,问他什么时候回上海。文方说他也想早点回去,但还是要看客户的意思。林迟当然不晓得,这个“客户”名叫吕贝卡。
接下来几天,文方带着吕贝卡在这座小城市里悠闲地转了转,品尝了不少美食。有路边随性光顾的糁汤、柴锅黑饼子、羊肉汤,也有上得了宴席的淮扬名菜“霸王别姬”(实际上就是王八炖土鸡)。
除了照管好她的嘴巴,文方还带她去新落成的体育场看了一场足球赛,不知哪队VS哪队。刚坐定,他问她:“懂球么?”她当下挥舞起小拳头,道:“当然!”然后扯开嗓门高喊:“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文方眼前一黑,差点没失足从看台上倒栽下去。
“我以后绝对不敢带你来看球了,你太专业了。”
“哼哼,讲反话,你真以为我不懂球么?我不仅懂,还会踢哦。”
从足球场出来,两人又逛了逛旁边的体育馆。里面有一个保龄球馆,一场企业对抗赛马上要开始了,同样不知哪队VS哪队。他们俩进去的时候,参赛选手还未入场,观众也不多。他拉她到前排坐,可她眼尖,看见有一只保龄球孤零零地躺地板上,没人收拾。于是煞有介事地站起来用眼去瞄,然后向后来了个象模象样的小助跑,文方都不晓得她想干什么。可当他终于明白过来时,想拦她都来不及了。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只见她运足了气,冲向那只保龄球,对准球道尽头那一堆瓶,轮起右脚来了个12码点射……
那叫一个惨烈!结果可想而知,球没看成,直接送她去了医院。路上,文方跟呻吟不止的吕贝卡说:“这下我真看出来了,你不仅懂球,还会踢。”逗得吕贝卡骂声狂颤、笑泪横飞。所幸并无大碍,只苦了文方,为她揉了一整夜脚。
文方还带吕贝卡去拜访了他中学的语文老师。看得出他们师生感情非同一般。老师如今已老迈,仍孤身一人住在校园一角的陋巷里,长年身患顽疾,久咳不止,影响教学质量,校方有意安排他转作后勤。
老师请他们坐在很矮的小桌凳上,那是文方读书时坐过趴过的,这么多年来,老师吃饭、备课、辅导学生都用它,如今再坐已很吃力。老师拿出家中最好的茶叶来款待他们,那是黑黢黢早已霉变了的陈年老茶。
文方趁老师沏茶的一转身,从怀里取出一叠课本厚度的钞票,零零散散地夹到桌上的一摞课本里。这一连串小动作也许会令吕贝卡终身难忘,深信这样的男人可以托付终身。可她并不了解文方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
他爱他的老师,眼前的一切令他心酸了,愿搀扶恩师一把,这在吕贝卡看来是良心好的一面。而另一面,他私人帐户里已经到位的那200万投资本金,却连他自己的良心关也过不去,至今只能悬在那里,被众人推着走一步算一步。
那天,文方品着老师的茶,皮鞋在那龟裂的水泥地上有节律地打着拍子,连声赞叹那是难得的好茶,一别不知又将几年,下回定要再来讨老师的好茶喝……一时间竟惹红了吕贝卡的眼眶……
第六天,少锋开来了文方的车,可任文方如何追问,只字不提修理费的事,“扯那些干啥?无聊!”文方跟他如吵架那般争执不下。最后文方说,不管怎样也要让我知道都换了些啥配件。少锋犹豫了一下,如实报了。文方在心里拨起算盘,最大件在点火器和水循环冷却系统(一只新水箱)上,计入工时,加之那么老远打来回,3000元总逃不脱。
他把这钱交给他老爸,关照他过年少锋再送副食品小包装年货来,给他包一个大封,当作压岁钱塞给他,那样他便推脱不掉。顺便他委婉告知了老爸,今年春节就不回来了。
在淮北呆了整整一个礼拜,他们终于要动身回上海了。尽管这天他们是一大早动身,可还是避不开那帮人的十八相送。吕贝卡在人群中没看到王小莉的身影,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既担忧她会出现,却又很想再见见那女人。渴望她能走过来拉起自己的手,柔声细语地关照说:妹妹,妹夫就交给你了,往后对他要好一点……就象文方那晚跟少锋的那一番交代。这样对吕贝卡而言至少算是个心理明示,意味着情感上的新旧交替。另外也好趁机与那女人拉近心灵上的距离,今后不至断了联络。老实讲,吕贝卡非但不厌恶她,反而有种莫名的喜欢。
回想淮北之行,一个是憨厚、鲁莽、率真的少锋,一个是知性、犀利、重情的王小莉,这对夫妻给吕贝卡留下了最为深刻的印象。而一向聪明绝顶的杜文方,一旦融入到这群人当中,竟偶尔也显露出愚钝笨拙的一面。在这个留下了他成长脚印的小城市里,她真正有机会窥见他的真性情,这与先前那个蜗居于大都市一隅,整日醉心于糜烂小资的杜文方判若云泥。
深秋之晨,日出东方,两旁闪过一簇簇灰雾蒙蒙的林木。他们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归途,令吕贝卡怅然若失……
“要回家了……回到家,一切应该都恢复到从前了吧。”
“嗯,否则,你想怎样?”
“有点不想回去呢。”
“哦?那么你还想去哪里?反正车修好了,我随你意。”
“嗯……有点想去Fred的老家Nimes看看,既然被他夸得天花乱坠,呵呵。”
“拜托,饶了我这部老爷车吧——你表姐眼中的拖拉机,不过,明年……明年我跟你一道去,哪怕Fred不肯当向导,我们也要自己去,好么?”
“唉,其实……我真正想去的未必是个明确的地理位置……”
“那又是什么?”
“一个理论上去不了的地方,比如……一千多年前真正的香格里拉,再比如……你的心里,呵呵,可惜都办不到。”
“嗯,明白了,亲爱的,假使真的有办法让你进入我的心,我求之不得。”
“那……里面会有我不想看见的东西么?”
“嗯……不晓得诶,大概总会有一些的吧……不过我保证你一定能看见你最想看见的东西。”
“哦?你保证?”
“嗯!我保证!哪怕乾坤颠倒,日月无光,它一直真实地存在!”
……
回到上海,杜文方把吕贝卡送到家,再回到自家楼下,已是下午四点钟。可他见到的第一个人却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