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危莞尔一笑,温润俊朗的脸庞快速敛住笑容:“不会以身相谢吧?”
一语落,林六的一张脸越发地红了,像熟透的苹果。
见她满生窘意,沈思危又道:“罢了,一句玩笑而已。”
当然是玩笑,他这样的家世背景,又怎么看中她这样寻常的女子。
林六尴尬地回以浅笑。
两人离了桃林,沿着小径往南郊方向移去。在南郊一处长满柿林的山坡上,野草枯黄,落叶纷飞,鸟儿在林间欢跃,树上挂满了一灯笼一样的柿子,林间时而传来一阵孩童的笑声,是几个顽皮的孩子正在采摘柿子。
她心中的田园便是如此,可这只是别人的梦,是她无法碰及与实现的。
林六走了一截,望着林间里那几个欢笑的孩子驻步:一个稍大的孩子爬上了柿子树,巧妙而熟练地摘着柿子,将一只又一只的果子抛到树下积满落叶的林子里,另外两个孩子弯腰拾捡。
沈思危问:“想吃柿子?”
她是羡慕这样无忧的童年,她的幼年是在半奴半主的身份中度过,就和许多的小丫头一样,要去厨房帮忙摘菜,要去帮母亲洗衣,再大一些时,家里请了西席先生,她便是林家姐妹的陪读丫头。那对姐妹是从来不做功课,写作业的事儿都交给了林六。
为了不让大人们知道,是林六帮她们姐妹写作业,每当林夫人和林夫人身边的陪嫁大丫头安排活计时,林家姐妹从不帮她说话。
她们说:“小六,先生布置的功课记得写好!”
数年下来,那对姐妹没有练就一笔好字,倒是她却练了一笔还算不错的字。她们没有学会的东西,却全被她给学了来。
可她,还不能在人前表露自己的才学,只能死死的隐下,甚至每每临到自己要运用到字时,都故意将字写得歪歪扭扭,亦或死板硬套地完成。就算是那日在沈思危的面前绘兰花,也只用了平日里描蓦绣图的方式来绘,其实她的兰花是画得很好的,好到什么程度林六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有一次在佛堂里绘画时,她的母亲杨氏可是大为赞赏。直至有一次,林夫人来佛堂敬香,还好奇地问:这是哪来的兰花图,绘得真不错。
杨氏哪敢说是林六,在这府里任何一个女子的才学都不可以盖过林夫人母女三人,故而说:“前儿去庙里上香,露过一个字画摊,瞧着不错,只要五文钱,索性就买下了。”
林夫人自然不会想到,那画其实是林六绘的,也未多问,当下也就信了。
沈思危真心的待她,而她却隐藏着自己的才学,这让林六觉得有些愧对于他。
见她沉思,沈思危轻声问道:“林姑娘又想到母亲了?”
她无奈摇头:“我只是觉得他们好开心,虽然在劳作,却可以这样的无忧。以前,我娘常说,人这一辈子,苦点、累点都不算啥,重要的是自己过得开心。”
开心,什么是开心?以前她迷糊过,现在她知道答案: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就是开心。
是的,与母亲在一起,是那样的无忧和快乐呀。虽然有人刁难,虽然有许多活计要做,可因为有母亲,一切的苦难都显得微不足道。因为在那清冷的佛堂,始终还有一个人在静静地等着她。
沈思危颇有意味的笑了笑:“再往前走不远就到了。”
三友草堂,为什么是三友,这让林六想到了“岁寒三友”,许是取名于此。
草堂不过是三间茅屋,一间小厨房,人人高的麻柳枝编结成了的篱笆围墙,大门是用竹编的,上面用布条嵌成了字样左门“寒友”,右门“草堂”,枯黄色的竹,浅蓝色的布条,倒也与这山水景致相融相汇。远远儿地闻嗅到一股菊花的芬芳,透过篱笆缝隙,依昔能望见依墙下长着一丛丛的野菊,以白、黄两色为主,其间也不乏有几株婀娜漂亮的宫府贵菊,或白色、或紫色,长势极好,说不出的生机盎然。
沈思危提高嗓门,唤了声:“鲁伯!”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另置有四只石杌,一花白发须的老者坐在石杌上正摘着野菜,听到声音抬起头来。皱纹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竟是一张约莫有近七旬的年纪。一双眼睛带着倦意,一张脸虽然苍老但还算神采奕奕,留着半尺长的山羊胡子,头上裹着灰巾。见是沈思危,放下手里装菜的竹箕,一摇一晃地走了过来,这老者腿足稍有不便。
“五公子来了!”
“来了。”沈思危潇洒自如地转动着手里的白玉笛,“鲁伯,这位姑娘要在草堂暂住些日子,劳你照应。”
“好,好!这些日子我正烦闷得紧,多谢五公子找人来陪我这把老骨头。”
听他说话,竟似沈思危时常带人到这儿小住。
鲁伯指了指石杌:“姑娘,请坐!五公子,我去沏茶。”
他一摇一晃地往厨房方向走去,林六想要帮忙,还未跟上,就听沈思危道:“鲁伯身子硬朗,别过去了,这样他会不高兴的。”
“可是……”
他们是年轻人,身强体健,总不能让个老伯来照应他们。
沈思危道:“鲁伯和寻常人不同,最不喜欢有人照顾他。所以,就让他来照顾你吧。”
天底下还有不喜欢被人照顾的人,既然沈思危如此说,林六也不坚持,与他相对而份。这鲁伯动作倒也快捷,一会儿就捧来一个托盘,里面摆放着一个汝窖瓷的茶壶、茶盏,倒了三盏茶。
林六又饿又渴,捧着茶水就喝了起来,不热不冷,温度正好:“鲁伯泡的是柳叶尖吧?”
带着初春时柳叶的芬芳,林六以前和母亲曾采了柳叶尖来做茶叶,就是这样的味道,清淡的、幽香的。
“姑娘真是好眼力,不错,这正是柳叶尖。”
沈思危反倒惊了:“柳叶也能做茶的么?”
鲁伯得意的笑。
他又浅呷了一口,对于茶叶,他所知道的就那几种,还以为这是鲁伯买来的廉价茶叶,不曾想竟是自制的。
林六缓声道:“不光是柳叶,桃杏之花,果树嫩叶,都是可以制茶的。鲁伯这茶,清香可口,浓香四溢,再看水色,浅绿好看,定是初春时采的。”
鲁伯掳了掳胡须:“那姑娘说说,这茶是用什么水煮的,又是何时采下的。”
寻常采茶,大多选用清晨带露时候,采下的茶叶上遗有露水,泡成茶叶时最是清香,可这柳叶尖,显然没有带露的清香,反带是有浅淡的甘甜。
鲁伯满心欢喜,又给她倒了七分茶,她捧在手里,细细地品尝。
“清晨的山泉水、黄昏采的柳叶尖。鲁伯更喜欢山泉的甘甜,所以才弃了带露的叶尖。”
鲁伯微微一怔,抱着双拳:“啊呀,真是了不得。未曾想到,姑娘也是品茗的行家呀。”
“不瞒鲁伯,小女子早年曾跟母亲学会制茶的手艺,若是来年初春再来这里,一定亲手采些柳叶尖制茶,让鲁伯尝尝我制的茶叶。”
鲁伯闻到此处,笑道:“姑娘可姓杨?”
“杨?”她不姓杨,可她母亲是姓杨的。
连沈思危也好奇起来。
鲁伯道:“看姑娘模样,应是江南人氏。”他捻着胡须,意味深长地道:“据我所知,在江南杭州一带,有不少制茶高手,而善果叶、百花制茶的并不多,尤以江南杨家为首。”
林六少出家门,对于外间的人,知之甚少,今听鲁伯提及,仿佛这江南杨氏也大户人家。
鲁伯道:“只可惜,在二十五年前,杨氏而贩私盐,满门被抄,杨氏的制茶工艺也因此失传。姑娘对此茶如此精通,莫非乃是杨门之后?”
沈思危道:“鲁伯猜错了,她不姓杨,姓林。”
鲁伯面色急转,是惊异和好奇,不曾想,林六却道:“我母亲姓杨。”
“你母亲?”鲁伯惊问,“她的闺名可叫沁香?”
林六垂下眼帘,自她懂事起,就知道母亲姓杨,闺名酒香,这个名字是谁取的,她不知道。好像当母亲怀上她后,被父亲接回府中,就已经叫这个名字。对于过往之事,杨氏少有提及。
沈思危来了兴致:“鲁伯何此一问?”
他笑了笑,看着面前的林六,越发地细致起来,这模样之中还真有些熟悉:“说起来,老儿与杨家颇有些渊源。当年杨家生意兴隆之时,曾在他们茶叶作坊里做过伙计。这用柳叶尖制茶的手艺,也是从那儿偷学来的。那时,杨家的小姐尚幼,闺名便叫沁香,被杨老爷夫妇视若掌上明珠。可惜那年,生意难做,杨老爷又不忍遣了伙计、下人,便冒险做了两回私盐生意,不曾想,竟被人告发,也致落得被没家产,举家被抄。杨老爷膝下有两子一女,并无纳妾,皆是嫡出。那年遭难之时,两子长的约莫十六,次子十三,唯有那小姐最是年幼,约是八岁模样……”
鲁伯轻叹一声。
倒是林六,此刻已回忆起当年母亲制茶的种种,虽然不算熟练,可每每在准备采柳叶尖前的一晚,她总会心事重重。
因母亲被林府上下指责是青楼娼人,林六从不问及母亲过往的事,最初是觉得耻辱,稍大些,就认为那是母亲痛苦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