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鲁伯真是杨家昔日的故人，难道要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在家产被官府所没之后，沦落到风尘之中。
“杨老爷夫妇被抓不久，杨夫人就在狱中病逝，还是我们几个伙计筹了银两将她收埋的。至于杨老爷和两个少爷，后来皆随杨老爷充军关外，唯有那年幼的小姐竟没了下落。杨老爷父子三人离开江南时，我们几个茶叶作坊的伙计前去送行，他苦苦央求我们打探沁香小姐的下落，可那时离杨老爷被抓已相隔三月，哪里还能打听到，况且这小姐自幼养在深闺，我们是做伙计的哪里瞧过，就连杨夫人也只见过三、四面，瞧姑娘这模样，倒是与杨夫人有些相似……”
难道，她的母亲，其实是江南富商家的小姐？
林六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的鲁伯，顿时不由神伤起来：“我娘后来被迫嫁给我爹为妾，大兴城破之日，就失了音讯。近来，托了沈公子帮忙打探，可已经这么久了，硬是没有半点音讯。”
鲁伯眼睛一亮，似想到了什么，转而安慰道：“你也不必着急，想必吉人自有上天护佑。”
“我娘一生命运多折，吃了不少苦头，我……这心里实在担心得紧。”
虽然杨氏已是三十多岁，可因性情淡然，少有悲喜，容貌还算年轻姣好。万一落到不良之心的人手里，实在难以想像会是怎样的处境。如若她娘生得貌丑些，反倒好了。
林六一番暗思，心情越发地沉重起来。
“也许你娘找到自己的亲人也不定。”
“是鲁伯说的那对杨氏兄弟么？”
鲁伯并没有回答，可那神色却在说：也许她真是杨家失散的小姐呀。如果是，这面前的少女，就是那失散小姐的女儿。这番想着，鲁伯看林六的神色越发的凝重起来，再瞧，就发现林六身上有许多像杨夫人的地方。
“姑娘为何会来到燕京？”
林六也不瞒他：“两国交战之时，南国曾向北燕献了一批美女。”
“姑娘是作为南国美女来到燕京的，为何眼下没了去处？”
“我……”林六还想再说，方才忆起自己是偷偷从嘉王府离开的，唯有止话，轻叹一声，如果找不到娘，她又该怎么办？而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的。“沈公子，还望你帮忙去官府打听一下，那位林小姐可知我娘下落。”
沈思危理解林六的心急如焚，起身道：“林姑娘，先在此处安歇，我这就回城。”抱了抱拳，离了寒友草堂。
鲁伯还想说话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下，若是弄错了人，且不要生出事端。为了确保万一，还是再打探打探再说。
林六吃了山野的菜粥，回到茅屋安睡。
屋子里布设简陋，东屋有一个书架，上面摆着五排书藉，最上层是纸笔，第二层放着棋盘、棋子，一边摆着古琴，上面覆着玄色粗布。桌案上是文房四宝，一侧有只汝窖花瓶，内插新鲜采摘的菊花，虽只有四五枝，却姿态各异。一张寻常的床榻，上面挂着床帐、床纱，皆是半新旧的，花饰寻常，床上的被褥叠放整齐。
坐在床沿，林六小睡了一觉。醒来时，第一反应是想母亲，每思此处，都不得轻松。
抱下了古琴，纤指游离，多想自在的弹响，可她不能，她曾在沈思危的面前说过，自己除了吹箫，什么也不会。而实际上，她是会弹琴的。只是她不知道是否弹得精绝。
昔日，林倩倩一心想成娘娘，故而林夫人便请了琴师教她，可林倩倩才学了三日，便实在学不下去。她当时就在一旁服侍，学者无心，看者却是记下了授琴师傅的技艺和话语。只是她从未弹过，只在没人的时候将手落覆在琴弦上，学着授琴师傅的样子，一遍遍地拨弄，一副很沉醉的样子。
手落琴弦，到底没有弹响，纤指飞舞、跳动，阖上双眸，仿佛听到了一首从指下飘飞的琴曲。
鲁伯到菜园里帮了一阵子，回来时就见林六坐在窗前发呆，面前是一张覆盖着玄布的琴。
“姑娘想弹便弹罢，我家公子不会责怪的。”
弹？
可以吗？
林六觉得好生奇怪，明明想弹，可她却对琴弦倍感陌生。她所会的曲子本就不多，吹的反反复复也就那几首。
她终是按捺不住，揭去玄布，看着面前的琴弦，弹的欲望更强烈。用手指拨了一下琴弦，清脆如泉溪，她喜欢这样的声音，很喜欢。她又拨了另一根弦，浑厚如洪钟。
一根根的撩拨下去，然后她定了定神，断断续续地弹起了一首自己最熟悉的曲子，虽然学过，是看别人学，但却不曾真正的弹过，有的地方还跑了调，因为她的不熟练。但当她重复的时候，显然比以前纯熟了很多。
这会让她不经意地忆起听到沈思危弹琴时的情景，他弹得太纯熟了，意境悠远。她吐了一口气：“唉……到底还是难了些。”
“怎么不弹了？”身后的声音吓了她一跳，林六快速回头，只见沈思危站在门口中，静静地凝视着她。
“我……我……”
沈思危道：“你不会弹琴，但我能看得出，你的音律的感觉很不错。是第一次？”
她点头。
“第一次就能弹成这样，很不错了。”他走到桌案前，轻柔地掠过琴弦，“你……对我隐瞒了很多。”
她只能是寻常的、普通的。
这是母亲曾与她说过的话，因为那是在林府，任何的聪慧和才华都不能压过林夫人母女，她们才是府里最优秀的人。
“你很久没碰琴了？”
她移动着双眸，目光定格在琴弦上，他的手指很漂亮，就像生来就是一个最好的琴师。
“其实弹琴就是怡情，会与不会，熟与不熟又有何关系。”
“可以……教我吗？”她道出几个字，急切而羞涩地望着沈思危，“我真没有弹过琴，我……”
虽然她没有学过，可对乐音她却有着极好的天赋与感觉。
“我知道。”他温文儒雅的笑，如温暖的春日，“你没学过琴，因为你在林府时他们根本就没拿你当小姐。你所学的一切，都是陪读两位小姐时学会的。而且，她们还经常欺负你……”
他是否知道得太多，多得有些让她诧异。而这些话，羞愧得有些让她想躲起来，可她心里却莫名地欢喜着。原来，他还是关注着她，否则不会把她以前的一切都打探出来。
“虽然你是她们庶姑母，可她们直呼你的乳名，还处处刁难你，如此，还怪她们吗？”
林六望着他，有些不知所谓。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自己能在人前更显尊贵，也希望那些卑微的过往，难成为她心底的秘密。
沈思危说得这般的直白，她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的都是实话。
在沈思危的面前，她更想做真正的自己，做一个快乐、自由的林六。
沈思危道：“林佩佩是林府的庶出小姐吧？”
“燕京府衙的官奴是她？”
沈思危用手拨动琴弦，如水清泠的乐音传出，回荡心上，他流缓如水，和着手中的琴音，不紧不慢，虽不是歌唱，却犹似歌唱，虽不是朗诵，却胜过朗诵，这样的流淌自如，又这样的令人陶醉于心。
他回道：“这姑娘口齿伶俐，一问三答，说了许多关于你过往的事。”
林佩佩，虽然是林府的庶出小姐，其实也不得宠。只是林倩倩姐妹的狗腿子，她们让她做甚，她不敢违背半句，必奉为圣旨。
世间最可怜的女子，不是她拥有着苦难的命运，而是她为了生活迷失了自己。林佩佩无疑便是这样的女子，为了在林府平安地长大，她总是助纣于林倩倩姐妹。看似可恶，实则可怜。
林六道：“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周大人说，若要买她，只需三十两银子。”
林六颇有些为难起来：“可我连一两银子也没有。”
她什么也没有，可以说一无所有。
以前还有母亲，可现在连唯一的母亲也弄丢了。没有钱、没有亲人，也许林佩佩还算是她的亲人吧。
“我只是好奇，你在林府竟是那样的处境。”
其实，她是不需要同情的，尤其是沈思危的同情。这样的眼神，让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可怜的小猫小狗。可她却要不了高傲，现在她得借助沈思危才能走下去。
他不是同情，是意外，是怜惜，更是心疼。他虽然知道她是庶出的小姐，却不知道原来她活得那样的卑微。“买不买林佩佩？我听你的。”
“我……没钱啊。”
说完就想抽自己一个耳光，三十两银子虽然不多，可对她来说却是一天文数字，太多了，多得她根本就买不起，她身上从里到外，浑身上下的穿着、佩物加起来都不到五两银子。
“想替她赎身么？如果你想，我可以买她。”昔日在林府，林佩佩没少刁难她，难道她就不恨、不怨？任由她沦为官奴，沈思危想要看懂面前的林六，虽然人在眼前，却如陷迷雾，越想瞧得清楚，却越是看不明白。他问：“你真的不怪她？不怪他曾对你做下的一切？”
“她们母女也得仰仗她们才能生活下去。她的母亲巴结讨好林夫人，而她就得讨好那对姐妹。沈公子，帮帮我，帮我替她赎身吧。别外，她的生母萍姨娘呢？”
沈思危想了一会儿：“听说林夫人与两位姨娘都被贬为营妓。”
“你说营妓？”
这是否太残酷了些，一位是大越曾经的诰命夫人，而今却沦为人人可欺的营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