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媛知道夏定国酒后肇事,还是几个月之后的事。那时邦媛已经跑到了山东,和一个朋友合伙开店。待到了春天,生意不温不火,这个时候她偶然从共同的朋友口中得知,老夏摊上事了。摊上什么事,具体说不清楚,反正就是要坐牢。她当夜动身回首都,凌晨三点,北京的夜又干又冷,空气像在南极洲放了三个月的一张大饼,让你硬生生地吃下去。她少见地回了头。都是为了夏定国。其实,她不止第一次妥协了,当初夏定国被软禁在家的时候,邦媛去找过他的父母,跪在二老面前,希望能给她机会。
定国的母亲心软,把她拉起来说:“闺女,在一个院子里这么多年,你早就算我半个闺女了。但婚姻大事,得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这是胡闹啊!传出去,可怎么是好?”
不久,一个院子的人都知道了。都说刘家女儿不检点。刘邦媛的父亲是个老知识分子,怎么能受得了这等风言风语?好容易在这里安身,一点儿风浪也经不起了。他把女儿叫回家,不问青红皂白拿皮带抽了她一顿。
“我小时候就告诉你,要自尊,要自爱,要有规矩,可你呢?到处都像个假小子!这也就罢了,人都说,女大十八变,只有你是变本加厉!你还嫌不够丢人,跑去求亲,就这么怕嫁不出去吗?你考虑过我的脸面吗?啊?”
刘邦媛什么都不说,挨了半夜打,又跪了半夜。到了早上,直接收拾东西离开了。此后,她与父母的交集只在电话里。
回想起来,她和夏定国全是孽缘。总断不干净。她们是相爱,也是曾经,中间隔着世俗这座大山,每一次她拼尽全力去翻,却发现他就站在山脚下。他从来不主动。这就是她两次离开他的真正原因——第一次,他没有坚持选择娶她,第二次,他仍没有尽力挽回她。这段爱太被动,太不平等,从始至终,好像只有邦媛陷入其中。
夏定国有什么好?长相,比普通中年人要年轻,体型也没有发福的征兆,但要说英俊,远远算不上,只能说长得舒服罢了。论财产,也并没有两个前夫那样腰缠万贯。性格甚至有点摇摆和软弱。这辈子他做的最大胆的一个决定大概是离婚,这样说,又把邦媛说得像第三者,但那是他自己执意要做的,她从没那个念头。他说要补偿她,给她一个名分。他终究还是什么都给不了,除了二次伤害。
但得知他入狱的那一刻,她还是没办法不管不问。漂泊了这些年,她自以为心是铁汁浇的,可并不是。在打听夏定国的消息的过程中,她很慌,很乱,甚至害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潇洒地离开不好吗?何必再淌一趟浑水。
邦媛在车站附近找了个连锁宾馆休息,等到早上,直接去了echo传媒,公司还是照常运营着。只不过老板不在的这段时间,早就被架空了。这样的事,邦媛见多了,进去只是问消息,多余的一点儿也不想管。好在有知情的,把所知道的全部消息告诉她:夏定国酒后肇事,撞死了一个20来岁的年轻人。赔了钱,还要坐三年牢。他连上诉的权利都拒绝了。
邦媛又马不停蹄地托人查夏定国在哪服刑,然后申请探监。监狱位于北京地图边儿上。那是相当漫长的一段路,邦媛的心里第一次这么五味杂陈:如果当初自己耐心一点儿,劝他戒酒,后果是不是就会变成另一种样子?毁了他的,的确是他自己,但无形中,邦媛也参与了一份。
在探监的窗口前等了好久,脑袋光光的夏定国才出现在面前。才过去一个冬天,他老得也太快了。佝偻着身体,伸着脖子,从背影看,任谁都觉得是个年至耄耋的老人。最沧桑的是眼神。里面没有过去那种活力了,是一种老迈。看破世事,只等身死。
看到邦媛的那一刻,他张了张嘴巴,又合上了。邦媛拿起听筒看着他,夏定国先开的口:“你来干什么?”
“看看你。”
“看我现在有多落魄?”
邦媛不理他,说:“我去过你的公司了。”
“估计现在也不是我的公司了吧。”他苦笑了一次,接着叹了一口气,“老李老王心里怎么想的,我一清二楚。”
“社会就是这样。你好歹适应了这么多年,还不明白?”
夏定国抬了抬头,看着邦媛,嘴角动了动,最后只是笑。
“好好服刑,早点回来。我等着。”邦媛说。
夏定国眼神直直地看着她:“你说什么?”
“我说,我等着。”
“你不需要同情我。”夏定国说:“我现在已经这样了,就这样吧。”
齐邦媛两只眼睛锁着他脸上的一个点看。这个人,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自己还爱他什么呢?往日那一丝情分早就该断了,来什么一次次的藕断丝连?自己一定是疯了。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四目相对,但都是空的,他的眼白,眼珠定在那里,那年前夫带她去查干湖看冬捕,一条条大鱼的眼珠就是这样。带着可怜,又带着一丝不甘。邦媛的脸也完整地印在夏定国的眼珠里,但他偏偏只看她的眼袋,遮瑕粉遮不住的那部分线条鼓起来,一座山丘,他爬不过的山丘。头脑清醒的女人可真是可怕,你压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能被支配。
探视时间到了。夏定国被带走了。他深深地低下了头,没有再看邦媛一眼。够痛苦的了。内疚是一只只蚂蚁,以他的心做蚁巢,进进出出地蛀洞,身体到处都是空得漏风。车祸发生后,那孩子的父母是那么悲痛欲绝,那孩子的父亲冲着要打他:“谁他妈稀罕你的钱!你要多少钱,我给你!把我的儿子还回来啊!”说到后半段,那个中年人自己跪了下去。孩子的母亲得知孩子出了事之后就开始昏厥,只能在病床上躺着,即使醒来,也死了一半了。夏定国身为人父,也经历过那种白发送黑发的悲痛,所以他也不躲,任人发泄。
律师告诉他,他没有逃逸,而且积极地救助了,赔偿之后,他可以申请从轻发落。当最后的判决出来后,他主动放弃了上诉。进了监狱,一切都是那么压抑。天灰色,高墙灰色,每天坐着单调而重复的事,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之前的生活和现在的生活完全像两个平行的世界。但最难熬的不是身体的刑罚,而是心。女儿和那孩子的脸来回地折磨着他,让他比死还痛苦。
他是一个失败的父亲、失败的公民,害了女儿,也害了一个无辜的孩子。两条人命血淋淋地洒在自己手上,化成无形的枷锁压迫自己。每天做梦,都下了一遍地狱,在油锅里煎,在刀山火海里挣扎,那种痛觉真实得无以复加。双脚悬空地醒来,浑身都是臭汗。
他想死。但在监狱里死是那么难。他活得很痛苦。有一天他看报纸,忽然发现一个预防自杀的志愿者联盟。报纸虽然是地方报纸,但留给它的版面仍是小得可怜,在一堆纪念币、壮阳药和楼盘的广告夹缝中间。里面登着小小的一条信息:“伸出你的手,有时候,就可能挽回一条生命。”
这是一个叫回音计划的组织。夏定国此前参加过许多组织活动,比如说变魔术,开始只是玩闹,到后来真的认识了几个交心朋友。在他坐牢后还来看过几次。看到这个志愿者组织招人,他十分想加入,于是写了一封信,把自己的基本情况写了下来,朝这个地址寄过去。都在一个城市,三天后回信就来了。
“您好,很高兴收到您的来信。收到信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因为当今这个年代已经没人写信了。但我更惊讶的是,您还是一位正在服刑的朋友。从您的来信中,我读到了绝望。请原谅,我们多多少少接触过许多轻生者,他们的语调与你出奇地一致,因此,我觉得比起加入我们这个组织,还是得先稳定住您的心态,这才是最重要的。您有什么困惑和迷茫,可以随时来信,我们的地址一时半会儿应该还变不了。至于您的申请,我们暂时压在手里,期待您的再次来信。”
夏定国读了来信,心里终于有了寄托。他当晚就写了回信,把自己入狱的来龙去脉以及面临的苦闷全写了下来,把信纸翻来覆去写满了。边写边哭,泪痕一干,整张纸就显得沉甸甸的——那是忏悔的重量。
回信在周一送达。接到信的那一刻,他迫不及待地躲在角落里拆开。
“您好,感谢您的再次回信。您写下的每一个字,都是对我们的信任,因此不敢仓促地回信,这两天想了又想,该怎么回复。您的错误,想必您也深刻地认识到了。但我必须直接告诉您,错误就是错误,无论用什么借口,这一点上无法辩白。其实这么多年接受自杀者的心理咨询,她们很多和您一样陷入了自责的怪圈。事情发生了,不去面对,只学鸵鸟把脑袋埋在沙子里,再严重点,就直接自杀——以为这样可以抵消错误。但是错误从来是不能抵消的啊。也不是将功折罪,就可以盖过去的。你还活着,你还仍要活下去,唯一能做的,就是防止你的错误重演在别人身上,然后给另一些人带去折磨。你现在自杀了,你的父母亲友又该如何?……”
读着读着,夏定国的眼泪出来了。这些道理他都懂,只不过换一个人说,魔力就如此巨大。
他写下了第三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