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你外婆生了四个女孩，就你三姨嫁到山沟里去了。”许多年前母亲坐在板凳上说这话时，抬头望着天，脸上挂满模糊的表情。
三姨年轻时，长得水灵灵的，是村里的美人儿，给三姨说媒的人几乎踏破了外婆家的门槛。放着繁华的乡镇不要，三姨偏偏嫁到了几十里外的山旮旯里。三姨出嫁那天，外婆狠狠地说了句：“以后可别后悔。”
三姨不后悔，三姨满脸幸福地嫁到那个山旮旯里去了。三姨说她很喜欢那个男的，那是她的爱情。
三姨就这样安静地待在山旮旯里，伺候着她的那十几亩地，安静地过着她幸福的生活——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逢双的赶集日就会看见三姨远远地挑着满箩筐只有山上才种得出的野味蔬菜朝我家赶来。三姨把一些东西要寄放的往我家一放，朝我一笑，又匆匆往集市占摊位去了。中午快吃午饭时，三姨就挑着空箩筐回来了，脸上挂满细细的汗珠。在三姨吃饭的缝隙，母亲就进屋把一些很新的衣服准备好，等三姨要走时，就让她带走给孩子穿。有一次，在外打工的父亲给母亲买了一条很时髦的白色裤子，母亲一直放着不敢穿出去。后来母亲把这条崭新的裤子递给三姨时，我在三姨脸上又看见她年轻时照片里才有的那一抹羞涩的笑容。
三姨吃完饭稍微歇息了一会儿，又顶着烈日挑着箩筐匆匆回去了。三姨说：“家里还有那群鸭子还等着伺候呢。”
透过母亲把衣服塞给三姨的事情，透过三姨黝黑的皮肤和瘦削的身影我仿佛猜到三姨的生活并非如我想象中那么幸福。
三姨愈来愈黑了，脸上的笑容却依然如故，仿若出嫁那年的笑容。三姨愈来愈痩了，瘦成那条她每天都要经历过的小路，细长而又满是荆棘。
三姨最后还是病倒了，倒在烈日曝晒的田地里，快天黑时才被人发现。母亲、大姨、小姨、大舅、小舅一下子都聚集在她的面前。三姨父走进病房时，被大舅扇了一巴掌。原来，三姨父经常泡在茶馆里打牌、打麻将，家里种的那十亩地、养的那一群鸭两头牛都是三姨一个人伺候过来的。三姨看了大舅一眼，沙哑地说：“不怪他，不怪。”三姨依然爱着这个男人，依然不后悔她当初的选择。
出院后的三姨依然在家守着那些地、那群鸭、那两头牛，身影依然是那么忙碌。年底去看望她时，三姨满脸笑容地问我能不能把她带出去，三姨说她想去外面打工。三姨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写，怎么出去？我最终还是没有把三姨带出来，人事部的人对我说：“我们厂不招不识字的。”
几个月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一听，却是三姨的声音。三姨在电话里说她出来了，现在在一家制衣厂做剪线的，一个月九百块钱。我问是谁把她带出来的。三姨说她是一个人出来的。我听了心里一惊，三姨似乎一直是个特立独行的人。
三姨的声音依然如故，声音里落满爽朗的笑声。
放下电话，脑海里不由回想起三姨这大半辈子的生活，除了她忙碌的身影，展现在我眼前的始终是她脸上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笑容。
许多年前母亲说的那句话又在我脑海里翻滚起来，许多年前三姨就嫁到偏僻的山旮旯里去了，而许多年后的今天，三姨却是四姐妹中第一个从山旮旯里飞出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