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老医生也认识已故的父亲,所以母亲异常开心。并且,这位老医生不苟言笑,他非常随意,这让母亲更是开心。那天,他们不是直接诊病,而是愉快地聊起天来。我还预备了布丁,刚拿进房间,发现已经结束了诊治,而老医生把听诊器随意地挂在肩膀上,坐到走廊的藤椅上说:“我也会吃路边摊的乌冬面啦,才不管它是否好吃呢。”
貌似仍旧在闲扯着。母亲泰然自若看着天花板,听医生说话。看来是没大碍,我心中的石头总算着地了。
“有什么问题吗?村里的医生说左胸有浸润。”
我忽地觉得精力十足,追问三宅医生。
老医生满不在意地低声回答:“没关系,小事情。”
“呀,那就好,没大碍呢。”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冲母亲喊道。
这时,三宅医生忽然站了起来,朝中式房间走去,他好像有事情要和我商量,我马上跟着他进了房间。
老医生走到房间的壁毯处,停止了脚步,对我说:
“有呼噜呼噜的声音传来。”
“不是因为浸润影响吗?”
“不是这个原因。”
“难不成是支气管炎?”
瞬间,我的泪水夺眶而出。
“也不是。”
肺结核!我连想都不敢想。如果是肺炎、浸润,即使是支气管炎,我也会尽力把妈妈治好的。但是,如果是结核,啊,可能已经没有医治的方法了。瞬间,我的世界开始坍塌。
“传来的声音很差吗?呼噜呼噜的声响?”
我非常担心,开始呜咽。
“两边都是。”
“但是,妈妈的精神并不差啊。胃口也很好……”
“这是事实啊。”
“骗我的。这肯定不是事实。只要多吃点黄油、鸡蛋、牛奶,提高抵抗力,就会完全好起来的吧?烧也会退下去的吧?”
“嗯,尽量多吃点东西吧,不管是什么。”
“我说的都对吧?她每天都要吃五个西红柿的。”
“嗯,西红柿很好。”
“那就没大碍的吧?肯定会痊愈的吧?”
“但是,这是个致命的疾病,你们要提前做好准备。”
原来,这个世界还存在人类无法对抗的事情,我自出生以来首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可以生存两年?三年?”
我的声音都颤抖了。
“说不清。但现在没有治疗的方法。”
然后,三宅医生告诉我们,他要和护士离开了,他预约了伊豆长冈温泉的旅馆。我送他到大门外,接着奔回房间,坐在母亲身边,装着没事人一样地笑着。母亲问:
“医生怎么说?”
“说退烧了就会好起来了。”
“胸部有什么问题呢?”
“没啥事。就像您有次生大病一样。天气快转凉了,很快便会好的。”
我对自己的谎言坚信不疑。我必须忘却“致命”这样恐怖的词语。我认为,我的肉体也会随着母亲的去世而消失——我不肯承认这是个事实。我还是忘却所有吧,尽情让妈妈多吃各式各样的好食物。鱼、汤、罐头、肝、肉汁、西红柿、鸡蛋、牛奶、清汤,如果有豆腐就好了。豆腐弄成的味噌汤。还有米饭、年糕。我不惜卖光所有东西,也要给母亲换来好吃的食物。
我走到中式房间。然后,把房间里的躺椅搬到一边,直到可以看到母亲的脸庞。睡着的母亲,一点都不像生病的人。她脸色很好,眼睛也炯炯有神。每天早上,她都按时起床,去梳洗打扮,把自己的头发梳起来,梳洗完毕才返回自己的房间,然后在房间内吃早餐,看书或看报,她一般到下午才开始发烧。
“啊,妈妈精神这么好,肯定会没事的。”
我心里并不认同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来了,菊花绽放的时候……我这样想着,然后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我看到了未曾看到过的景色,我常在梦中看到的景色。啊,我再次来到这片森林、这个湖。我的身边是一个身穿和服的年轻人,我们没有发出丁点的声音。整个风景似乎都笼罩在绿色的雾色中。接着,一座洁白豪华的桥沉没在湖底。
“啊,桥被淹没了。今天只能待在这里了,就住这旅馆吧。估计还会有空房的。”
一栋绿色的石筑旅馆就在湖边。有一排纤细的金子在石门上——Hotel Switzerland。我读到Swi的时候,不由自主想到了母亲。母亲会发生什么事呢?母亲也会在这里吗?我满腹疑虑。然后,我和年轻人走进石门,踏进了前院。前院朦胧一片,绽放着像绣球花一样的大朵红花。我小时候在被面上看过这样燃烧的花朵,不由得感到哀伤。我这才发现,真的存在红色的绣球花。
“冷吗?”
“有点冷。雾气钻进耳朵里,感到非常寒冷。”
我笑着,接着问:“妈妈现在怎样了呢?”
那位年轻人露出了悲哀的神色:“她已经埋葬在坟墓中了啊。”
“啊!”
我轻叫了一声。是啊,妈妈已经去世了。妈妈的葬礼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啊,我这才发现妈妈已经去世的事实,我再次莫名地颤抖起来,之后我醒了过来。
朝阳台看去,已是傍晚时分了,雨正在下。孤寂就像梦境一般弥漫在四周。
“妈妈。”
我喊了一声。
妈妈的声音很小:“你干什么呢?”
我兴奋地跳了起来,来到她的床前:“我刚睡着啦。”
“是吗?我还以为你做什么事情呢。你睡了很久呢。”
她笑了。
眼前的母亲仍然在世,还是那么高雅,我不禁喜出望外,眼泛泪光。
“晚饭做什么好呢?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我嬉笑地问。
“不用啦,我一点胃口也没有。我今天体温有三十九度五。”
我的心忽地变得沉重起来。我茫然失措,看着黑暗的房间,真想马上死去。
“怎么回事啊?竟达到了三十九度五!”
“没大问题啦!就是体温上涨之前非常痛苦。头很痛,浑身发冷,接着就烧起来了。”
外面开始昏暗下来,雨好像也不下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灯想走向餐厅,母亲却说:
“很刺眼,不用开灯。”
“你不觉无聊吗?就这样躺在昏暗的地方。”我问。
“反正我都是要闭上眼睛的,没有区别的。我丝毫也不感到孤寂。反而讨厌这刺眼的灯光,以后这里都别开灯啦。”母亲说。
我感觉这是不祥的征兆,默默关上了灯,然后走到隔壁的房间,打开台灯,感到一股难言的凄凉。我匆匆来到餐厅,吃了一些拌着鲑鱼罐头的冷饭,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夜里,风越来越大,大约九点,变成了狂风暴雨。
檐廊处传来卷起来的帘子发出的啪嗒啪嗒声。我坐到隔壁的房间,开始阅读罗莎·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前段时间我从直治房间拿出来的。我还擅自拿了他的《列宁选集》和考茨基的《社会革命》。
早上洗漱完,母亲经过我书桌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这三本书,她把这三本书拿起来,翻了翻,叹了口气,又把它们放回原地。她用悲凉的眼神看了看我。虽然她的眼神满是哀伤,但肯定不是否定或厌恶。母亲喜欢看雨果、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这些人的书,我清楚,这些人的书中也充满革命的激情。母亲这样的人,有着天生的素养,这样说可能并不合适,总而言之,像母亲这样的人,或会意外地接受革命这种事情。我这般读着罗莎·卢森堡的书,也感到自己有点做作,但我还是对此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书中提到的那些经济学原理,仅把它当成经济学来看确是非常无趣。实际上,那些都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不,也有可能是我自己无法理解经济学。总而言之,我感到它非常无趣。人都是非常小气的,由于小气,就用人永远小气为基础来学知识,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任何事情都无法成立。对于大方的人而言,分配问题或是其他问题,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即使这样,我仍然读这本书,从另外的层面感受奇怪的开心。那就是,这本书的作者有痛斥旧思想的决心。一个奋不顾身、违背道德也要奔向爱人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摧毁思想。摧毁让人这么哀伤,但又异常美丽。这个梦就是由摧毁、建设到完成。但是,明明清楚一旦摧毁,或许再也看不到完成的那一刻,但因为痴恋,必须去摧毁,必须去革命。罗莎哀伤,但她专心地爱着马克思主义。
十二年前,那是个冬天。
“你和《更级日记》里的少女非常相似。我无法说服你。”
有个朋友边说边离开我。那时候,那个朋友把列宁的书借给我,但我一眼都没看,就还给了她。
“看过了吗?”
“抱歉,没看过呢。”
我们站在桥上,可以看到尼古拉教堂。
“为什么不读读呢?”
那位朋友比我高,对外语很熟练,戴上红色贝雷帽的她非常美丽,大家都说她和蒙娜丽莎很相似,是个美女。
“封面的颜色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你真奇怪。并非这样吧?你是在畏惧我?”
“才不是呢。我只是不喜欢那个封面。”
“是吗?”
她黯然说道,然后说我像《更级日记》里的少女,还说我很难被说服。
我们一句话也没说,就这样看着冬天的河流。
“照顾好自己。假如这是永久的拜别。希望您康健,拜伦。”
她说完,再次用原文读了一次拜伦的诗句,然后轻轻地抱了我一下。
我很不好意思,轻声致歉:“非常抱歉。”
然后,我朝御茶水车站走去。往后一看,那位朋友依旧没有离开,静静地站在桥上,看着我。
后来,我再也没看到那位朋友。我们的外国教师是同一个人,但学校不一样。
十二年的时间过去了,我依旧停留在《更级日记》的阶段。那些日子,我究竟做了些什么呢?我一次也没有向往过革命,连恋爱也不会。现在,社会的成熟人士常告诉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昧、最让人厌恶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丝毫都没有怀疑,但战败之后,我们才开始质疑这些成熟人士,觉得全部事情都应该按照他们相反的方向来做。事实上,不管是革命还是恋爱都是最美妙的东西。它们真的是太美好了,那些人存心欺瞒我们,说那些是不能吃的青葡萄,还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我可以确定的是:人类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存于世的。
忽然,门被打开。母亲探出头笑着说:“还不睡吗?不感到困吗?”
我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已是深夜十二点了。
“嗯,我一点睡意也没有。我读社会主义的书,感到很兴奋。”
“是吗?可以喝点酒,很快就会入睡的。”
她笑着说,似乎在开玩笑。她的表情有点颓败,又显得异常艳丽。
很快,十月来临。天气没有变得凉爽舒适,反而变得又潮又闷,似乎梅雨季节来临。母亲的体温依旧没有改变,仍是在晚上会达到三十八九度。
然后,一天清晨,我惊觉母亲的手肿了。过去的母亲非常享受早饭的美味,但这几天都只是坐在地板上,喝一点粥,小菜的味道也要非常清淡。有一天,我做了松茸清汤给她,她貌似连松茸的味道都讨厌了,只是端了下碗,刚递到嘴边,又缓缓放了下来。那时,我看到母亲的手已经肿了,我大吃一惊。她的右手已经肿胀不堪。
“妈妈,您的手,感觉怎么样?”
母亲的脸色也很差,整张脸庞都有些肿胀。
“没事。这是小事情,没关系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母亲没有说话。我真想放声痛哭。这双手并不属于我的母亲,它不知是哪位老女人的手。我母亲的双手非常玲珑、非常温柔、非常可爱。那双手难道再也看不到了吗?左手肿胀的并没有右手那么厉害,但我已是心痛难耐,不忍细看,只能盯着前面的花篮。强忍不住的泪水快要落下了,我转身朝餐厅走去,看到直治独自在吃半熟鸡蛋。他很少回家,即使在家里,晚上也都会外出喝烧酒,清晨总摆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早饭只吃几个半熟鸡蛋,然后走到房内,有时躺着,有时起来坐着。
“妈妈的手非常肿胀……”
我没说完,便泣不成声。
直治没有回答。
我抬头,手紧握住桌子一角,说:“她快撑不下去啦,你没看到吗?她肿胀得厉害,已经救不了了。”
直治的脸阴沉下去,说:“那应该活不久了。切,不要老说这些不开心的事情。”
“我在想有没有方法可以治好她。一定要治好她。”
我的双手紧紧交错在一起。
忽然,直治失声痛哭:“我们怎么那么不幸,发生在我们身上的都是倒霉的事,没有一件好事啊。”
他边说,边用拳头抹着眼泪。
那天,直治特意去了一趟东京找和田舅舅,把母亲的情况告诉他,让他帮忙出个主意。当我离开母亲身旁的时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地往下掉。我一直不停地哭,不管是清晨去拿牛奶的时候,还是对着镜子梳妆的时候。和母亲共度的那些快乐时光,过去的种种旧事,不断在我脑海中闪过,我无论如何都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晚上,天已经昏暗下来,我走到中式房间,仍旧在哭泣。秋天的夜空点缀着繁星点点,我的脚边蜷缩着一只一动不动的小猫。
第二天,母亲的手肿得更厉害了。她一点胃口也没有,连橘子汁也喝不下去。
“妈妈,你想再试戴一下直治那个口罩吗?”
我本来想缓和一下气氛的,但最后却失声痛哭起来。
“每天都那么劳碌,肯定很疲惫吧,给我请个护士吧。”妈妈一脸平静。
我清楚,妈妈更在意的是我的身体,而不是自己的身体。我哭得更加悲伤了。我跑到浴室旁的房间,痛快哭了起来。
中午刚过,直治回来了,还带着三宅老医生和两个护士。
平时话很多的医生,这次似乎带着怒气,黑着脸一步步来到母亲的房间,开始了检查。然后,他貌似自言自语地说:
“身体变弱了很多啊。”
接着,他给妈妈注射针剂。
“今晚医生住在什么地方?”
妈妈的声音很低、很飘,貌似在说梦话一样。
“住长冈,已经做好安排啦。您不用操心,您是病人,只管吃自己爱吃的,养足精神,很快便会好起来的。我留一个护士在这里,明天再过来,有事情您叮嘱护士去做就好了。”
医生冲母亲高声说,接着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