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牧阳没仔细听真切,思绪跑偏到了那段青灰色的记忆里,想起了那场轰轰烈烈的“南北战争”;想起了瘦坨坨、范伟之众一而再再而三地欺凌;感慨查霏挨的那刀,虽然当场没要他命,但却宿命般地在若干年后间接杀了他;更想起在那漆黑的暗巷,阮彬那随意仍在地上的校裤;想到那场惨烈的“南北战争”没真正要人命,而无声无息的光阴却杀人如麻了呢......
那时秦牧阳还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自己当年暗巷中的所见,很难形容那场面是一种怎样光怪陆离的震撼,他只模糊地觉得:他们是用这种方式在极度嘲讽和侮辱弱者。
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现在居然阮彬自己提出来要和瘦坨坨合作了,他唯能想到的理由是:阮彬在公司畏难之际挺身而出,一个财务官站到酒桌前为公司拉业务了,所以昨晚肯定也没少喝!
秦牧阳眼眶稍微酸楚了一下,为了掩盖泛红的眼眶,他赶紧打了个哈欠,说:“干啊,跟钱过不去是****!越是讨厌的人越是要赚他兜里的钱,把他钱包的钱掏得差不多了还要骂他一句****!只不过刘震鹏当初也算是咱们的人,那厮跟瘦坨坨说的上话吗?”
阮彬抿了抿因为酒精挥发而失水过多的干瘪嘴唇说:“金川屁大点地方,圈子小,刘震鹏回去后难免不跟他们有接触。不知怎的,那帮留守人员就不弃前嫌地热络起来了。再说,那都是年轻气盛最王八蛋的时候,现在咱都这么大了,总不至于还为撒尿和泥时候的事耿耿于怀吧?你说你还会在乎岳雨嫣当年甩你吗?”
“我呸!一个七手夏利你还想回购吗?咦,我说你小子怎么嘴这么损啊,不过老子原谅你了,前期联系就靠你了。联系差不多了通知我出席就行了。”说完,秦牧阳迫不及待地把阮彬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平复下躁动的心情。
过了一个礼拜,阮彬通过刘震鹏的关系搞定了瘦坨坨,瘦坨坨约他们到金川面谈。
二话没说,秦牧阳与阮彬驱车赶往金川。为了节省出差开支,以往热闹的生意阵仗现在就剩两人了。
一路无聊,秦牧阳开着车,与阮彬几乎没有任何互动。
阮彬也扭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车窗外沿途的风景。
车载电台又在播放当年红卫兵找兄弟的寻人启事,看来那个老人家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倔脾气,两人不约而同地冷哼了一声。
到达金川都快下午五点半了,二人刚好赶上约定的时间到达了约定的地点。
那是当年哥几个高考后吃庆功宴的酒店,近年重新翻修,卫冕了金川最好酒店的头衔--金海大酒店,依山傍水坐落在滨江北路上。
车子停到酒店门口,前来迎接的是刘震鹏。
刘震鹏并没有和作为公司负责人的秦牧阳第一个握手打招呼,而是先和阮彬寒暄起来,随后寒暄寒冷了,才略带几分尴尬地望向秦牧阳,说道:“秦总,楼上请吧。”
兄弟阋于墙差点就老死不相往来了。秦牧阳怀着尴尬地善意眼光打量了一番刘震鹏:十几年蹉跎过去了,刘震鹏面容并没怎么变呢。他身穿一身黑色缎面的复古唐装,胸部及袖口刺有红色龙纹,脚蹬一双老北京布鞋,黑粗坚挺的头发稀疏了些,但仍倔强地坚挺着,带着一个边框硕大、镜片通透的黑框眼镜,眼镜下的眼睛深邃有神,腮下留着浓黑短密的胡子,颇似北京幽深胡同里玩弄鱼鸟花草的顽主。
秦牧阳心里暗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家伙,这么多年了还是喜欢装呢,仗着自己有几分历史文化素养,便在装饰佩戴上着急地要表现出来,恨不得穿成兵马俑并将自己做旧以表忠古之心。但他的细节背叛了他:首先是那不伦不类的黑框大眼镜,现在戴这种眼镜的基本上都是文艺潮人;还有就是从老北京布鞋倒三角形的鞋口处露出的黑白条袜子,表明他还是不能完全做到仙风道骨的庸俗之人,闷骚本性昭然若揭。”
但秦牧阳对刘震鹏确实恨不起来,时间冲淡了一切,也许鼓不起勇气去复合兄弟之情,只是因为早已习惯了没有彼此的日子,没有急迫性了。
秦牧阳没有纠结于刘震鹏的怠慢,半开玩笑地对他说:“呦,厨师不看菜谱看兵法了,耗子给猫当伴娘了,你这个闻屎(文史)的,怎么跑到我们工程圈里厮混了?”
刘震鹏尴尬地作了个揖,笑着回道:“多年未见秦兄说话还是这么犀利。金川一弹丸之地,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像瘦坨坨这样的暴发户,有钱后也就开始注重文化休养了,恨不得像马云一样全国演讲去呢,于是就和我们这帮文人热络起来。至于我嘛,因为高中同学的那段渊源,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前几日去省城学习偶遇阮彬,才知道你们搞绿化项目,我就回来跟瘦坨坨,不,现在应称呼李闯李总了,跟他闲聊时提了提你们的业务,这点工程李总根本不放在眼里。金川庙小和尚多,利益人脉错综复杂,给谁不给谁的都不合适,干脆还不如给你们这个外人呢,这样谁都没话说。况且李总还说了,你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的故人,呵呵......师傅领进门,修行就在个人了。”
听闻刘震鹏一席话,秦牧阳方回忆起那个瘦坨坨本名叫李闯。
阮彬说:“法不过县,越是贫、苦、小的地方,越像是家族式的祠堂,所以即使北上广人均资源稀缺成如此程度,还是有北漂、沪漂、广漂飞蛾扑火般地去挤,也许就是为了那个相对公平的平台吧。”
在刘震鹏的引领下,几人边走边聊就来到金海大酒店楼上了。宽大的包间里,瘦坨坨以及一众人等早已坐等在内。
只见瘦坨坨皮肤黝黑、身材瘦小,留着一把抓不住的平头,却还是白费心机地打着油光锃亮的发胶。由于身材瘦小,身着一身丝质白色衬衣显得实在太省布料,本是新款上市的名牌衬衣却颇像八十年代的宽版老款;黑色的紧身西裤,皮带扣上夸张的金色LV字母显得俗不可耐。
李总一脸堆笑地向秦牧阳走来,边握着他的手边说:“哎呀,你看出去闯荡过的人就是跟咱不一样呀,啧啧,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气质、气场。比你当初什么‘一点寒芒先到,随后枪出如龙’时一棍子一棍子抡我的气场还要强大呢。”
听到这里,秦牧阳心里咯噔一下,血压升高、脸涨通红。
瘦坨坨也看出了秦牧阳因过往的纠葛而窘迫了,宽慰道:“哎,你别多想,我对当年的事丝毫丝毫没有介意,就全当笑谈罢了。哈哈。话又说回来了,还真得感谢你,要不是当年那场南北争斗,我们被抓进号里蹲了几天,最后没考上大学--要是一不留神考上大学说不定我现在就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穷白领了。”
说罢,瘦坨坨颇具暧昧意味地瞧了一眼身边默不作声的阮彬,继续说:“哎呀,正应了那句古话来着:天要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哭其心脏、劳其骨头,饿......”
半天想不起来,瘦坨坨望向刘震鹏寻求帮助,刘老师心领神会,继续补充道:“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也!”
秦牧阳忙说:“李总能宽宏大量、既往不咎,秦某感激涕零。行行出状元,干嘛非得挤着过那独木桥呢。向李总这样慧眼前瞻、另辟蹊径的创业者才是这个时代最需要的人才。”
虽然满嘴恭敬赞美之词,但秦牧阳心里已毫无紧张之感了,束缚在他谦卑躯壳下的灵魂,早已高傲地扬起头蔑视地看着这个瘦坨坨:其一,瘦坨坨的确只能算是个庸俗的乡绅;其二,当年也是被秦牧阳乱棍制裁过的人;其三,秦牧阳看着身旁的阮彬,估量着他一定因为回忆起当年暗巷的阴影而不自在了,全程目光逃避在无关紧要的地方呢,不敢直视瘦坨坨。而瘦坨坨俨然一副置身那段灰暗历史之外的路人,满脸无所顾忌地傻笑。秦牧阳敢断定,他这不是镇定自若,他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痴,确实忘了那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