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之恋譬如烟花易冷(13)
空空荡荡的屋子里,一张平时用来坐着看书的太师椅被拉动到那排书架面前,书架顶上原先摞起的一叠用档案袋装着的大开本资料被扯出来一半,露出有撕扯痕迹的袋口,旁边则堆放着三四本相册样的硬面本,散乱搁在架子顶上,显然,有人从中翻找过需要的资料,一定是吴奶奶。
可视野里依然没有吴奶奶的影子,晓颖不知道该庆幸还是更加害怕,她鼓起勇气,屏住呼吸走进去几步,想试着寻索一下吴奶奶的痕迹。
然而,她的脚步在她的目光投向地面时顷刻间滞住了——
越过原先挡住视线的书桌,她无比惊恐地看到吴奶奶面朝下、身子弯曲地趴在地板上,她的脑袋刚好冲向书桌尖锐的一角,一注鲜红的血从她的头颅处缓缓流出,而她的手上,还牢牢捏着一本灰色的相册。
晓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在见到吴奶奶倒地身影的那一刻,她已然石化。
晓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任谁来敲门都不开,急得韩政声对刘娟直跳脚,“你看你找的好差事,把好好一个孩子折腾成什么样了?”
事态严重,刘娟这次也着了慌,她没顾上和韩政声顶牛,站在晓颖的房门外,扯起嗓门来劝她,“晓颖,这事跟你没关系,赵太太也说了,绝对不赖你,是吴老太自己不小心才搞成这样的。真要追究责任,那个老王才要负最大的责任呢!真的,你别怕,这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全家人轮番上来劝晓颖,唯恐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可是唇舌费尽,晓颖依然不为所动。
最后韩政声耐不住了,找来一名锁匠,把晓颖的房门锁给拆了。
三个人进门时,看见晓颖蜷缩在床上,毫发无伤,顿时都松了口气。
晓颖不想出去见人是因为她受不了旁人的劝慰,不仅吵得她耳朵根子疼,那些宽慰的话更象一柄柄刺向心脏的利剑,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究竟发生过些什么,所以,她宁愿独处。
她也明白家人是为自己好,可她终究过不了自己这一关。
在此之前,她并非没有经历过生死,父亲的尸体被人从河里打捞上来时,瑟瑟发抖的母亲紧搂着她,把她的双眼蒙住不让她看。眼睛见不到,并不等于心里想像不出来,恐怖不比亲眼觑见逊色半分。
还有母亲,她就是在晓颖的面前阖上的双目,那张虽然年轻却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对现世的怨愤,象一张无法改变的照片,永远刻在了晓颖心里。
然而,父母的过世虽然让晓颖感到疼痛,却都不是她能掌控得了的,唯独这一次,吴奶奶的意外,她本该可以控制,却因为一时疏忽,吴奶奶在她眼皮子底下走了,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的心头有一块地方,原本已经接近光亮,如今却悄然地走向灰亡,她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吴奶奶的死。
晓颖成了家里的重点关注对象,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人陪着她。
白天,刘娟和韩政声都要工作,看护的任务就落在了晓宇头上,他仿佛一下子长大了似的,每天安安静静守在家里,给晓颖做味道尚可的煮面条或者炒饭来吃;晚上,刘娟在韩政声的竭力要求下,跟晓颖睡在一屋,防止她出什么意外。
那扇被拆坏了锁的房门日夜不休地开着,韩政声恨不能把整扇门都卸下来。
刘娟睡在晓颖的房间里根本无法安然入眠,两日下来就对这个差使十分抱怨,到了第三天晚上,无论韩政声怎么苦求,她也再不愿意过去和晓颖同住了,夫妇二人于是又发生了一场规模不小的争执。
在他们关起门来吵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晓宇推开房门不请自入,“你们别吵了,今天晚上我去陪姐姐!”
他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厌恶让刘娟跟韩政声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刘娟喃喃反驳,“你胡说什么呢!你是男孩子!”
“我会在姐姐房里打个地铺。”晓宇说完,也不想听他们的意见,扭头径直走了。
没几分钟,晓宇果然把自己床上的席子卷巴卷巴抱到晓颖房里,铺开在地上,又把枕头往席子上一扔,自行躺了上去。
晓颖坐在床上发呆,她已经几天没说过话了,对晓宇的举止也没什么惊诧的表示。
“姐,睡吧。”晓宇拉灭了灯,在黑暗里叮嘱她。
夜深人静之中,晓宇感觉自己终于有了一点真正的男子汉气概,他不再是这个家里最小的、被认为最需要照顾的一份子了。他在黑暗中盯着看不清晰的天花板,一股陌生的豪迈情绪涌动在胸腔,他辗转难眠。
听到他竭力抑制却仍然不得不翻身的动静,晓颖忽然开口对他说:“晓宇,你回去睡吧。”
晓宇一愣,静默片刻,才回答道:“姐,是不是我影响你了?我不动了,好不好?”
晓颖慢慢地说:“你们这样看着我,是担心我寻死吧?放心,我不会。”
晓宇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翻身坐起,“不是这个意思,就是,就是怕你……胡思乱想。”
晓颖居然笑了一下,“如果我要做傻事,总能找到机会的,除非你整晚上不睡,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我。”
“可是我……”
“回去吧。”晓颖打断他,“你们在这儿,我反而睡不好,这些话,我没法对叔叔婶婶说。”
在这个家里,晓颖跟晓宇之间有着一种奇妙的默契,这种默契不存在于他们和任何一个大人之间,而单单存在于他们彼此之间。
晓宇相信晓颖说的话是真的。
房间里依旧很黑,但眼睛慢慢适应环境后,周围的一切都能隐隐绰绰看清个七八分。晓宇盯着躺在床上,侧身背对自己的晓颖,有点迟疑地问:“姐,你这么难过,是不是不光因为那个老太太,还因为……沈哥?”
尽管晓颖没有回答他,但从她僵硬的姿势中,晓宇觉得自己一语中的了。
过了好久,晓颖都没再说过一句话,晓宇缓缓爬起来,拎起自己的枕头和席子,悄然回了房间。
翌日早上,韩政声看到在卫生间里刷牙的晓颖,一口气顿时松了下来。整个晚上,他都过得提心吊胆,屡次溜出房间去察看晓颖。
大哥在世时对他帮助良多,如今,兄嫂都不在了,他们唯一的血脉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将来有何面目去见地下的那两个?也因此,他对刘娟的做法越发怨恨起来。
用过早点,韩政声照例嘱咐了儿子几句,就与刘娟相继离开了家中。
晓颖坐在餐桌前徐徐喝粥,晓宇三下两下就把粥跟馒头都吃光了,抹了抹嘴对她道:“姐,我有事得出去一下,中午冰箱里有挂面和一些火腿肉,你自己弄了吃吧。”
晓颖明白这几天晓宇在家里陪着自己,实在也憋得不轻,自然没有不应承的道理。
待晓宇走后,屋子里终于又空空荡荡,只剩下晓颖一人了。她在感到清静的同时,一丝寂寥的凄清也同时涌上心头。
洗罢碗,晓颖回到房间,坐在床上又发了会儿怔,思绪依旧象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她起身,从书架上随意抽了本书来看。很多纠结在心头的痛苦一时半会儿是无法排解的,不管你用多少理论和实际经验去安慰,到头来,它还是会象烟雾一样执着地缭绕上心头,怎么赶也赶不走。
唯一驱愁的方法就是做点儿别的,尽量避免去想它,让充裕的时光来冲刷这一切积郁。
窗台上的风铃时而被微风吹拂一下,发出清泠的声音,渐渐地,她完全融入了书中,连风铃声都听不见了。
日头一寸寸往上移动,已经接近12点了,而她并不觉得饿。
一本书接近尾声时,大门口也传来开锁的声音,是晓宇回来了。
她坚持翻完最后一页,然后阖上书本,终于感到了累倦,肚子里也空空的。
“姐!”晓宇在客厅里叫她。
晓颖站起身,刚要把书放回书架上,晓宇已经跑进了她的房间,“姐,有个人过来看你。”
她捧着书,不解地转过身来,只见晓宇往侧面一让,沈均诚的身影就突显在她面前。
手上的书没拿牢,扑落一声掉到地上,她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晓宇在沈均诚背后推了他一把,扬声道:“姐,你跟沈哥聊着,我去弄点吃的,饿死我了!”
沈均诚迈步走进晓颖的房间,望着她几日内急遽消瘦下去的容颜,心头感到一阵痛,他无声地把晓颖揽入怀中,紧紧拥抱着。
晓颖浑浑噩噩地趴在他怀里,起先,她只是觉得有点闷,然而渐渐地,她的鼻子和脑袋里象被一股热热的气息霸占住了,仿佛有一场强热带高压盘旋在头脑之中,随时有失控的危险。
“我都知道了。”沈均诚的嗓子有点沙哑,“可是我妈不许我出来,所以……那不是你的错,韩晓颖。那天是阿芳姐姐的忌日,外婆太想念她了,就自己去翻找她的照片,结果才出了这个意外……谁也想不到会这样,但那绝对不是你的错。”
有温热濡湿的感觉在沈均诚胸口的衣襟上弥散开来,他的心一紧,搂住晓颖的手更加用力,“如果你想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
话音未落,晓颖便“哇”地一声在他怀里哭了出来,委屈与痛苦象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奔出,肆意挥洒在沈均诚的胸前。他觉得自己的心头也是酸酸的,可他忍着,他是男人,不能在心爱的女孩面前软弱哭泣。
就在这一刻,他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只这一次,以后我绝对不会再让她这样伤心地哭泣。”
那时候的他,天真得如同一张白纸,浑然不觉未来的渺茫与现实的残酷,他唯一所想所念,就是要凭自己的力量,好好保护怀里的这个女孩。
一小时后,由晓宇动手,做了三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出来,这是沈均诚第二次在韩家吃饭,依然是面条,依然是三个人围坐在一起,从前轻松的心情却荡然无存。
在沈均诚怀里的那场畅快淋漓的恸哭缓解了晓颖巨大的精神压力,她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
“你今天是怎么出来的?”她问沈均诚,她相信前一阵老不见他的踪影是因为他母亲严加看管的缘故。
一提到这个,沈均诚俊朗的面庞上明显阴了一阴,却还要故作若无其事,“坐车过来的呀!”
晓颖仔细打量他的面色,忽然发现他右边的脸颊有几分青肿,虽然很淡,但他肤色白,还是能够辨查得出来,她的心忽悠一荡,“我是说,你……妈妈……”
“跟我妈有什么关系,我想什么时候出来就什么时候出来。”沈均诚抢着说道,脸色明显不自然起来。
晓颖踌躇着,没敢再问下去,但在厨房洗碗时,她还是找机会把晓宇单独叫唤进去,悄声盘问他,“是不是你去找沈均诚的?”
晓宇先是支吾其词,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瞒的,索性说了实话,“是我去找他的,他家那个保姆真讨厌,连沈哥的面都不让见就要赶我走,多亏沈哥在阳台上看到我,给我使了眼色,我就悄悄绕去后门。你猜怎么着,沈哥被反锁在楼上了!他手上又没有钥匙,最后是跳窗出来的,我在窗子底下做他的接应,嘿嘿!”一想到那惊险的一幕,晓宇顿时有些小兴奋。
晓颖越听越惊心,“他从几楼跳下来的?”
“二楼!沈哥家的房子是真大,还独门独户的。”晓宇眉飞色舞地说了几句,发现姐姐的神色很不好看,赶忙又噤声了。
晓颖发了会儿怔,忽又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他住哪儿?”
晓宇为难地挠了挠头皮,在晓颖的眼神催促下,不得不实话实说,“沈哥其实早就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和地址给我了,他还问我要过咱家的号码呢,不过我怕我妈知道,就没给他……”
原来弟弟和自己怀揣着的是同一个心思,晓颖想笑又实在笑不出来。
“他为什么要给你这些?”她还是心存疑虑。
“他说,咳,他说……”晓宇对即将要“出卖”沈均诚感到很苦恼,但又敌不过姐姐执着的逼视,“他说万一以后有哪个男生追你,让我一定要告诉他……他还说等去了H大,会把那边的号码什么的也给我……”
红云蓦地爬上晓颖的耳朵根,可是旋即又褪去,现在的她浑然没有了谈情说爱的心思,她猝然对晓宇挥挥手,“你出去吧。”
晓宇临走还不忘鬼头鬼脑地嘱咐她,“姐,我可什么都告诉你了,你千万别出卖我啊!”
晓颖懵懵然洗着碗筷,想到沈均诚火热的目光和吴秋月那对冰冷的眼眸,她的心里忽而一阵冷,忽而又一阵热,有种虚无缥缈的恍惚感。
吃完饭,又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晓颖发现沈均诚不停地在偷偷看表,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顿时心下了然,主动提议道:“不如你先回去吧。”
晓宇怂恿姐姐去送他,晓颖也不推辞,两人相伴着从楼道里走出来。
晓颖已经几天足不出户了,乍然曝光于烈日之下,犹如过街老鼠一般,炎热炫目的日光令她的晕眩感加深。
沈均诚悄悄伸出手去,与她的牢牢握在一起,她掌心的冰凉让他觉得舒爽,心中也倍生怜惜。
晓颖的视线不时在沈均诚脸上的那抹青肿色上流连,她几乎可以肯定,那是他挨过的一记耳光。
当沈均诚再度回过头来俯视她时,终于撞上了她盘桓在自己面庞上的惶惑不安的眼神,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晓颖停住脚步,犹豫了一下,终究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抬起手来,轻轻指了指他脸上的异样,“你这里……怎么回事?”
沈均诚的手在那片只要用力就会感到隐隐作疼的肌肤上碰触了一下,又赶紧把手撤回。
“没什么,不小心撞到门了。”他不擅长说谎,闪烁的眼神已经告诉了晓颖真相。
“是你妈妈打的?”她本想问得婉转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竭力想掩饰的神色,她越发难过,忍不住冲口而出。
沈均诚的表情彻底僵滞,顿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晓颖心里一凉,“因为我吗?”
“不是!”沈均诚赶忙抬起头来,仓促地辩解。
晓颖根本不信,自嘲地笑了笑说,“你不用瞒我,你妈妈不喜欢我,我知道——是不是她不让你跟我来往,所以……你还真犟。”
“我妈她……”沈均诚松开了晓颖的手,表情沉重,他忽然觉得,还是应该告诉晓颖比较好,至少,可以让她有个心理准备,“这两天,我妈一直在和姨妈商量,关于……要你赔偿……”
“赔偿?赔偿什么?”晓颖惊异地反问,继而面色惨白,明白了怎么回事。
沈均诚继续道:“我妈坚持认为外婆的过世是因为……”他望着晓颖,无法启齿再说下去。
晓颖的心重重向下坠去,又象有一股强有力的劲风,瞬间穿透了她的心脏,她几乎站立不住,不得不就势扶住路旁的一棵树木。
“我对我妈说,这不是你的错,她就火冒三丈甩了我一记耳光,还说……要尽快送我出国。”沈均诚苦恼地垂下了头,“可是我现在一点都不想出去了。”
他没敢告诉晓颖的是,母亲在得知自己早恋后简直震怒,不仅不允许他再去吴家,还限制了他的人身自由,每天不定时回来突击检查,连父亲的劝阻都无济于事。
如今外婆的意外又成了雪上加霜,母亲连姨妈都迁怒上了,对他的控制更是变本加厉。沈均诚有种不好的感觉,母亲似乎想借这件事把他和韩晓颖彻底隔绝开来,为此她不惜对晓颖“赶尽杀绝”,而他自己,除了几句徒劳的辩白,什么也做不了。
晓颖怔怔地望着他,此时,他们正站在一簇浓密的树荫下,灿烂的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挥洒下来,在两人的脸上都投射下晃动的光晕。
她缓缓走过去,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伸出手,在沈均诚挨过掌掴的半边面颊上轻轻摩挲。
沈均诚抬起头颅,痴痴地望着她,用手掌包拢住了她抚在自己脸部的纤手。
四目相对,彼此的目光里却失去了初相遇时的单纯与无邪,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尽的凄楚和无奈。
沈均诚忽然张开双臂紧紧揽住了晓颖,晓颖亦用同样的力道牢牢缠缚住他的腰,在这用力一揽中,她竟然品尝出了生离死别的滋味。
“你别担心。”沈均诚在她头顶喃喃地说着安慰她的话,“你不会有事的,这件事被我姨妈压着呢,她一直在劝我妈,我相信她能说服我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