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疼。女孩此时的表情，像极了我曾经疯狂痴迷过的人。如果说，女孩再长七八岁的话，我定会将她带去旅馆，或者是民政局。
可是，还是那么说，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的如果？
我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纸，塞在女孩手里，拍了拍她的头，起身离开。
女人依旧埋着头洗着衣服，看也没看我一眼。
或许走了很远，或许不远，——不然怎么听得见那个声音，我听见了女孩的声音。女孩兴奋的从屋内冲出来，幼小的脸庞堆满了笑，她用着极大的声音对女人说，似乎那声音又多大，她就有多么喜悦。
朱夏，你看，钱！好多钱！
……朱夏？
我猛地回过头。女人停下洗衣服，双手在身上随意抹了一抹，轻轻的抚摸了女孩的脸，满是沧桑的脸上带着晦涩的心疼。
我急速的跑了回去，死死的盯着女人的脸，又看了看女孩。
女孩紧紧攥着钱，紧抱女人，满脸警戒。女人双手狠狠抓着女孩的衣服，眼神游离惊慌，充满恐惧和不安。
那以后，我一有空就到了城西，到那间木板堆积起的房间。每当我一出现，无论在做什么的朱夏，立刻带着女孩进屋，关起了门。
这样，持续了三个多月。
直到某一天，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在雨中站了一个多小时，门才开启。
开门的是女孩，女孩朝我招了招手，我就走了过去。
她递给我一条破旧的毛巾，桌上放着一碗如同清水的蔬菜汤，还冒着热气。角落里的木板床上躺着一个人，那人完全的覆盖在洗得褪色的毯子之下。
我能理解朱夏为何如此。毕竟，她曾经是那么风光、那么骄傲的人。受尽了人人的追捧，享够了世间所有的繁华。而如今，不过十年岁月，却不得不在这样荒凉的地方如蝼蚁落水，拼命挣扎也要求得生存。
如果，这种处境被别人看去了也没什么，可是，如果这个“别人”是曾经痴迷过自己的人的话，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不久后，我得知朱夏为何会落得这般窘境。
她与那个富家公子结婚后不到三年，那个公子就搞上了别的女人。起初，她也试着接受所谓的豪门太太必须接受的一件事情——老公在外面包养情人，可是无论如何她也接受不了。
而这时，她怀孕了。
怀的是富家公子的孩子，可是却被诬陷这是她私通别的男人而得的种。于是，法官判定他们离婚，她一分赡养费也没有得到。
朱夏没有想到，在法庭上，与自己亲密的仆人提供了自己与别的男人在床上翻云覆雨的照片、医生提供了DNA鉴定报告书，得出她肚子里的孩子与富家公子毫无血缘关系，因此法官不再传第三方证人就判定了他们离婚。
朱夏私通他人的消息一下子传开，传统的娘家与她断绝了关系。被深爱亲密之人背叛，被家人抛弃的她只能用自己平时的存款到了别的城市生下了孩子，而后拼命的工作好以养活孩子。
之后的几年，朱夏也遇见了爱她帮她的男人。也不知是眼光不好遇人不淑、还是命运捉弄，每每在得到朱夏之后，那些说着爱她、不辞辛劳帮她的男人如同泡沫一样消失在了她的世界。而她这十年里最后的一个男人，花了一年的时间接近她，不说任何甜言蜜语，只是一个劲的帮她。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气去接受的朱夏，却发现了一个足以让她立刻去死的残酷事实。
原来，男人接近她，并非为了她。朱夏那时并不知道自己早已因为生活而容颜枯黄，早已失去了当年的魅力。男人是一个极端的恋童癖患者，他看中了朱夏的女儿，所以才忍耐了一年之久的时间将朱夏搞定，让她同意搬到他家同住，好以方便满足自己的****。
或许是上天垂悯，朱夏那日感冒，提早回家，才发现男人正脱已经昏过去的女儿的衣服。
朱夏顿时觉得天一下塌下，全部压在她的肩上。她操起用木棍做成的晾衣杆，将男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后带着女儿离开。
辗转流离之下，她来到了这座陌生的城市。理所当然的，她只能住在城西。
我以为，仇视这种事情，只是城西对城东，城东对城东的事情。没想到，这种事情在城西里更严重，加之可观原因而显得更惨烈。所以，孤儿寡母的朱夏母女，因为不愿意以某种代价换取在贫民窟里算是较好的生活，只能住在如此荒凉的地方，平日里靠给别人洗衣服为生。
母亲让我去相亲，不能拒绝，只能去了。
相亲对象是一个温婉的女孩，第一眼见到就想到了“贤妻良母”这四个字。谈了一会儿，彼此意外的能够聊得开。不到几天的时间，她与我去了旅馆。
可是即使如此，仍然觉得空虚。
我喜欢这个已然成了女人的女孩，可也只是喜欢而已。
这份喜欢，让我更加空虚。以至于以后与她欢爱时，我想起了那张如夏花的脸。
去了城西，得知了女孩的姓名。女孩叫做朱弦，自幼以为自己丧父，却不知自己生父正在某个她所不能想象的繁华世界里逍遥快乐。当然，她也不知道，自己曾经险些被称为她肌肤的男人侮辱。
朱弦似乎很喜欢我，每当我去的时候总会缠着我，让我给她说各种各样的事情。只有在那时候，她脸上才会露出与她年龄相适应的表情。
朱弦说，朱夏不允许她叫她“妈妈”。如果叫了的话，就会被扇耳光。
朱弦十岁生日的那天，我带来两套衣服让她们换上，然后带她们去城东吃饭。朱弦从未穿过公主裙，一脸兴奋。反观朱夏，穿着同样质地的长裙，却一脸苦涩无奈，但这苦涩无奈也没有存在多久，就被一片冷漠枯寂取代。
现在的朱夏，即使是美丽的长裙，在她的身上也会变得暗淡无光。也因此，越加美丽的衣服，更加突出她的沧桑丑陋。
餐厅内，许多人投来好奇的目光让朱夏的头埋得越来越低。朱弦被食物吸引去了，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目光。
那些目光似乎连孩童都不放过。从各处汇集在朱弦身上的目光，都不约而同的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没教养。
的确，朱弦的吃相可以说是能让人倒尽了胃口。
朱弦吃撑了，去了洗手间。席间就剩下我和朱夏，彼此沉默。
我对朱夏说，要和我结婚么？
朱夏愣了愣，满是沧桑的脸上尽是冷漠呆滞。她沉默了一会，说，为什么？
我没有回答。若问我为什么，我也道不出个所以然来。十年前的朱夏，有让人人争着抢着要的资本，而现在的朱夏有什么？
岁月毫不留情的如同刻刀一笔一划在她脸上、眼里刻画出深深浅浅的痕迹；生活逼迫昔日如杨柳的身体长成了松柏，让她如夏花的笑颜如同被漆黑的木板，呆滞而冷漠。
不一会儿，朱弦回来了。纯白的公主裙被水浸湿，不远处几个小孩放肆的笑着。而周围的大人们，有的捂着嘴，有的指指点点，虽各有不同，但都在笑着。
朱夏突然将碗狠狠的砸在桌上，原本喧嚣的餐厅顿时一片死寂。死寂之后，则是如同雷鸣一样的笑声。
朱夏已经带着朱弦消失在这片笑声之中。
回到家，女人打来电话，说她想我。我才发现，我已经好几天没有去找她。
母亲也问我，什么时候和她定下来？
我敷衍说，再看。就将自己锁在了房间里。
不知不觉，浑浑噩噩的入睡。梦中，突然看见十年前的朱夏盈盈笑着，一袭水蓝长裙款款的朝我走来，玉臂勾着我的脖颈，探身向前，印上了朱唇。
紧紧的抱着她，滚落在满是碎花的毯子上。朱夏的身上散发着夏花芬芳的香味，迷人心醉。
我轻轻退下水蓝长裙，亲吻着她的朱唇，膜拜着她白皙的胴体，时而揉捏，时而抚摸，时而挤压，时而……
朱夏一直笑着，嘴里不时发出勾魂摄魄的呻吟……
梦境被打碎，肇事者是手机铃声。我挣扎着起身，迷糊的接起电话，是女人打来的。她在不停的抱怨，不停的说想我，不停的……
而我不停的回想梦境，直到某一处更显异样。
女人给了我一耳光，哭着狠狠咒骂，说我欺骗她的感情，上腻了她之后就当她是团破棉絮……
如此之类的的话，我足足听了二十多分钟。期间我没有回一个字，不理会周围人的眼光。只是感叹，原本温婉的女子，为何会说出让我这个男人都觉得不好意思的词？
再一记耳光，女人擦掉眼泪，带着决绝的表情离去。
我去了那间木板屋，发现朱弦双手抱头蹲在路边，几个衣着破旧但是比她好上许多的孩子正拉扯着她的头发衣服。
我恼怒，冲上前去，各给了几个孩子一巴掌。
几个孩子骂了几句，哭着闹着跑开。我拉起朱弦，发现她嘴角流血了。
朱弦擦了擦嘴角，冷漠的看了我一眼，让我心头发凉。她推开我，跑进了屋。
我站在门口，茫然不知所措。脑海里还不是回想起那个梦，更是一身冷汗不停的往下冒。
门倏然开了，开门的是朱夏。
朱夏开了门，又将门关上。用着冷漠呆滞的表情对我说，玩够了吗？
我疑惑，问，什么意思？
朱夏说，那时候我的确没将你们看上眼。不是我清高不要你们平时送的东西，而你们太穷，送的东西太寒酸。你们根本给不起我想要的东西。
心中一寒，朱夏说的“那时候”是十年前吧？
她又说，现在看着我落魄的样子，心里很爽，是吧？你肯定在心里想，“看你过去得意的样子，现在也会变成这样？真是活该，谁让你眼睛长在头顶上？”是不是？你一定是这样想的吧？所以才三番四次的出现在我们面前，才带我们去城东，才让那些混蛋娃娃来欺负朱弦，是不是？你说阿？
朱夏拉扯着我的衣服，歇斯底里的嘶吼着，眼里尽是疯狂。
我熟悉这疯狂的眼神，虽然起因不同。
这眼神，不仅是在友人、校友还是自己身上，都见过。
这眼神，起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迷恋。
我们曾都迷恋着朱夏，所以才有着那样疯狂的眼神。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连同他们的疯狂和青涩的外衣一起退去。而我的，却变得晦涩暗沉，以至于连我自己都没有认出那是因为执着而起的疯狂。
我在朱夏疯狂的眼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倏然明白了这十年无止境的空虚。
我深爱着这个女人，以至于在知道她归属别人时，那份爱被藏匿起来，却没有消失，而是潜伏在心底，只有在****出现之时才会显露踪迹。也随着与越来越多陌生的、熟悉的女子欢爱的次数增多，而逐渐扭曲变形。
但是，为什么？
我爱的是那个笑如夏花、还是女孩的朱夏，而不是现在这个沧桑不堪、已是女人的朱夏！
和梦中的那个朱夏一样，那才是我深爱的朱夏。
如果，我没有发现我还爱着她的话，那该多好？
可是，世界不会有那么多的如果。
一滴眼泪掉了下来，滴落在朱夏沧桑的脸上，镇住了她的疯狂。她晦涩的眼疑惑的看着默默流泪的我，手依然紧紧的攫住我的衣衫。
为什么……
十年了，我为什么还爱着你？
你明明已经不再是我疯狂痴迷的朱夏了，为何我还爱着你？
为什么让我现在才明白这十年的空虚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阿……
我蹲下身，如朱弦被欺负时那样紧抱着自己头，眼泪不停的掉下来。嘴里一直不停的喃喃念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俶尔，抬起头看着朱夏。
岁月是我见过的技术最差劲的雕琢师，以至于将她美丽如花的脸雕琢得丑陋不堪。生活是最可恶的健身教练，以至于将她如杨柳的身体炼得比松柏还坚硬粗糙。
如果，她不是朱夏的话，那该多好？
我从她晦涩的眼里看到我清澈的眼泪，我扬起一笑，笑容看起来无比的纯真柔善，说，我一直都爱着你，现在也是。
朱夏狠狠一惊，晦涩的眼闪过如伤痕一样丑陋狰狞的神情。
我又说，可是为什么，你会是这样？你怎么可能是朱夏？朱夏那么美的……朱夏的脸比夏天的花还看好，笑容比夏花还灿烂。你怎么会是她？
朱夏紧紧咬着毫无色泽的唇，眼里的晦涩却清明了一些。
抬起手抚摸着她的脸，道，如果……如果你不是朱夏的话，那该多好？
手慢慢的往下移，粗糙的皮肤让手很不舒服。于是在脖颈之间停住，而后握住，慢慢的收紧。
朱夏的呼吸变得急促，也没有挣扎反抗，断断续续的说，如果……如果我可以……可以不是……不是朱夏的话……那该多……多好？
说完，沧桑的脸上浮起一个笑。
那么丑的笑，竟然让我觉得这比夏花更灿烂。
又一滴泪掉了下来，恰好落在跌落在地的朱夏的手心里。
我蜷缩起身体，躲进她因为生活而变得比我宽大的身体里。
如同孩子一般，紧紧的靠近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