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和黄树中被捕的新闻,北京,东京,香港,巴黎等地报纸纷纷报道。冰如其时在船上,她和黎仲实喻云纪一上岸,消息已等她多日。听到噩耗,冰如丧心病狂,啊啊惊叫了两声,两眼发直,就说不出话,脸色憋得铁青,嘴角流出一线黏涎,气息奄奄。喻云纪学过医,又卡人中又顶太阳穴。冰如一醒过来,疯子似的要走。回去,回去,我们回去,去救四哥,冰如喃语,眼泪簌簌地往下掉。走,走,走啊,她对黎仲实说。她要赶往北京与清廷拼与俱尽,和四哥一起赴死。黎仲实什么也不敢说。喻云纪嘀咕说:再找大家商议商议。你就是怕死,在北京你就怕死。你们不敢起爆,四哥去。你们不肯留下,四哥留下。怕死鬼,胆小鬼。我去死,我和四哥一起死。死了把我们葬到一起去。喻云纪看她伤心,不跟她争,憋屈着,还陪她到船运公司,但近日没有归国的船,冰如才暂作停留。孙中山此时在欧洲,在日本的胡汉民吴玉章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喻云纪一肚子委屈告诉介绍自己入同盟会的吴玉章:冰如骂我们怕死,谁怕死,冰如她和我一起回来的,却单说我们怕死,什么事都是精卫安排的,哪个怕死来着?我将来证明给她看。不久他参加广州起义,果然冲锋在前舍身成仁。谁是怕死的,但冰如极度情绪化,眼中每一个人都贪生怕死见死不救,只有她一人出头主持正义,她和她的四哥殒身不恤正气凛然,其他人都是缩头乌龟。她像被捅了窝的马蜂,出语凶恶,字字伤人。新闻中报道暗杀团共有七人,喻黎陈在逃,自然不能让他们回国,而时间又拖不得,吴玉章冒死归国,设法营救。吴玉章的姐夫家在北京,他从日本先到朝鲜再到北京,就住在姐夫家。他四处联络打听消息,谋杀皇帝的亲爹,有谁救得了?他想组织劫狱,也只是想想,努力了一个多月,毫无头绪。而他姐夫早知道他是革命党,这次回来行动又不明不白,心中恐惧,替他买好车票,把他骗上火车,送去上海。吴玉章灰溜溜地回到东京,无颜面对冰如。好在此前也传来了精卫和黄树中判了无期徒刑的消息。中山先生让胡汉民等和冰如一起到南洋募集资金营救精卫。中山先生说过,辛亥革命慷慨助饷多为华侨,热心宣传多为学界,冲锋陷阵,则在新军与会党。但此时多次筹款后,南洋华商囊中所剩无几,出手很紧。到了槟城,胡汉民召集同盟会会员开会,商议此事,大多神情寒缩,附和寥寥,会场气氛冷落,胡汉民甩袖就走。卫月朗能拿的都拿出来了,陈耕基还是冷冷的什么也没有。那个和冰如一起回来的姓黎的,一见他便面红耳赤站坐不是,嘴里不晓得嗫嚅些什么要说不说的,就晓得看冰如脸色,一看便和冰如有些不青不白,陈耕基更为不满。但他新娶的第三如夫人一下子拿出四千元。小老婆都能拿出这么多,冰如越发怨恨父亲,在母亲面前叨咕。卫月朗说:三太太哪来的钱,还不是你父亲拿的,又让她做个人。
冰如和黎仲实带着筹款来到香港,在九龙城外设立了营救机关,胡汉民喻云纪方君瑛等都来参加了。资金不足,大家一筹莫展。冰如突发奇想,意图侥幸,赌博赢钱。她可真是个匪夷所思的女性。大家研究一番,也只有铤而走险,竟都同意了。一趟人由胡汉民带领,冰如剪发男装,去了澳门赌场。越输越赌,输得精光,更添懊恼,相互指责,又添隔阂。冰如又让黎仲实跟吴玉章要钱,他买军火,能不拿回扣吗?黎仲实就回日本找住吴玉章:请你为救精卫出力,把买军火的回扣拿出来。吴玉章气不得恼不得,黎仲实真当回事,认认真真地像个影子一样盯着他要回扣。吴玉章只好拿钱,说:我为革命买军火,从未拿过回扣。你们既然要救精卫,我给你们钱,不过是从买军火的钱里挪的,权当回扣。吴玉章总共经手军火款子六万元左右,便按百分之五的回扣比例,拿出三千元交给黎仲实。
冰如还是执意要去北京,这个说到做到一往无前的女子,谁能拦得住她,胡汉民又没办法,只有先派人到北京做好准备,然后让她再去。便派邹鲁郭守毅张煊去北京,邹鲁才到上海,得了重病,又被送回。郭守毅和张煊到北京后,打探到精卫等囚监之所,设法接近狱卒,才建立了联系,冰如就来了。冰如见到了精卫的血书,看到精卫在《金缕曲》眉头,又用血写了五个字“勿留京贾祸”,冰如大恸,转而喜极而泣,悲喜交加,她把精卫的血书贴心藏着。她竟然又去了东北园,没有了,什么都给官府抄走了,房东只给她个小包袱,打开来,是方君瑛做给精卫穿的白棉袍。她又想出了好主意,从狱外掘一地道通到精卫监房地下,大家面面相觑,无可措手。她在狱外租了房子,一个人去买了一堆锹啊镐的,也不看大家,骨朵着嘴,在屋子里捣啊戳的,故意声响很大,大家心惊肉跳。这个小姑奶奶啊,即使你定定当当地猴年马月挖通了,说不定上面正是看守的房子。但谁也不敢跟她说,都知道她想到做到说一不二的火暴脾气。黎仲实有脑子也不敢用,只好没脑子地做她的应声虫。我挖,我挖,我挖,半天没下来,冰如指肚和手掌血泡出满了,拿不起镐了。黎仲实捧着她的手呜咽,她把黎仲实一推,继续挖。
中山先生从欧洲到北美,寻求列强支持筹集军款,旅程结束,此时来到了槟城,召集黄兴赵声胡汉民等,召开了著名的槟城会议。个子不高的中山先生外表典雅恬静,女子般白皙举动优柔;但那双眼睛,鹅卵石一样大,桃花一样烁亮,炯炯有神,目光敏捷,透露着内心澎湃的激情和百折不回的意志。会上中山先生鼓舞大家的士气,统一大家思想,准备在广州继续发动起义。中山先生单独找胡汉民交谈:我知道你们在营救精卫,仲实冰如等已潜在北京。我意再起革命军,也是为了救精卫。精卫谋杀太上皇而不杀,史无前例。满清不杀精卫,究其根源,是为我革命党所震慑。满清必亡,要靠我党人军事推翻。入京之举徒劳无益,感情用事,我没想到你也预谋此事。胡汉民接受了中山先生的批评,和赵声等赴香港建立机关策划起义。他立即通知北京的黎仲实冰如等人返港,准备广州起义。离京之前,冰如托狱卒转给精卫一给张纸条。精卫打开一看,上面只有四个字:我即去京。纸条背面有一血迹斑驳的问号。精卫懂得冰如的意思。精卫咬破手指,用血写下一个大大的字“诺”,又抄录《秋夜》相赠。一刹那间,他想到了方君瑛,想起了那件已不知下落的白棉袍。此时方君瑛正扮作孀妇,护送藏着枪弹的棺材,冒着风雪,跋涉在闽粤的崇山峻岭间,准备广州起义。中原北望,一回首间,她打了个寒战,抱紧了双肩。
精卫在狱中,因为肃亲王特许,能看到报纸。辛亥年到了,他被捕快一年了,革命党人却像失了踪,报上看不到他们的消息。看到了,是广州革命党人谋反又遭平定,击毙一百余叛乱分子。精卫揣度着捐躯者,默想着他们一个个的音容笑貌。精卫只有诗。秋末,报纸也不给看了,精卫估计时局有变。11月6日,突然狱官来监房宣布立即释放他。命令是摄政王载沣,内阁总理大臣庆亲王奕劻,协理大臣那桐徐世昌等共同签署的:汪兆铭、黄树中、罗世勋均着开释,发往广东交张鸣岐差委。原来武昌首义成功,南方各省纷纷独立。但凡外族外国入主之政权,就像多米诺骨牌,一处动摇瞬间崩溃。清廷此时宣布开放党禁释放政治犯。又不得不饮鸩解毒,起用袁世凯为内阁总理大臣,加紧进攻武汉。肃亲王前来狱中,特地为精卫送行,强作豪语:汪先生,恭喜恭喜,果有今日。他对精卫深深的作了一揖:还望精卫先生给清室孤儿寡母一块安身之地。他送精卫到狱门口,狱门外来接精卫的人挤挤蔟蔟,看到精卫,人群中响起一阵阵掌声,记者们纷纷举起相机。汪先生,从此你是龙乘云虎生风,肃亲王又对精卫作了一揖,精卫也还了一揖。不知为什么,精卫眼湿了。狱门关上了,人们簇拥着精卫,还在拍照欢呼。精卫耳边响着的,却是狱门内传出的肃亲王唱的:“为国家哪何曾有半日闲空,我也曾平复了塞北西东……”民国刚建立,肃亲王与日本浪人川岛浪速策划成立“蒙满王国”未成,后在日本黑龙会支持下成立宗社党,他还将十四女金碧辉过继给川岛浪速,改名川岛芳子。
出狱的精卫,人人推崇,革命党人中其影响力一时无二。酝酿民国临时大总统人选时,章太炎就讲:以功则黄兴,以才则宋教仁,以德则汪精卫。只要清室退位,共和实现,无任哪个汉人做总统,革命就成功了,不管是立宪派,还是革命党人都这样看。当时袁世凯的地位,让大家都有举袁共和的想法。各团体党派及其报纸都这样鼓吹。中山先生始有远虑,认为以袁易清,以臣代主,其实不变。但和者寥寥,黄兴宋教仁汪精卫等的意见都是举袁共和,认为如南北之战长期不决,一是生灵涂炭,二是中国分崩离析,有勇力者各寻支持,外国势力趁虚而入,那时可真是革命导致内乱与瓜分,罪莫大矣。中山先生话说多了,还被视为要当大总统,只好不提。而袁世凯一面挟清压制革命党,一面利用革命党胁迫清室,左右逢源,纵横捭阖,他已是陈桥兵变前的赵匡胤啊。张艺谋拍《大红灯笼高高挂》,片中的陈老爷要和妻妾中的那一房睡觉,就在那一房挑出盏红灯笼来,有评论说这是张艺谋的杜撰,其实袁世凯就是实例,他有小老婆十二人,入夜即举灯笼为号,示其宿处。短腿马脸体如蛤蟆的袁世凯还好男色,又圆又水的大牛眼还颇狐媚。他做少爷时,就贪上了河南梆子班里唱小旦的唐天喜,一直霸在身边。唐天喜的胡须剪不住时,袁世凯封他为京汉线北段护路司令,袁世凯的老家在漳德,他让唐天喜为他看家。袁世凯做了皇帝,蔡锷讨袁,唐天喜进京来见老情人新皇帝,痛哭流涕:蒙皇上三十年养育之恩,我要上前线打蔡锷。遍地倒袁声中见着如此忠义,袁世凯着实感动,谁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但感动归感动,唐天喜能做什么,袁世凯便劝他:喜子啊,看家要紧。唐天喜便耍脾气:不嘛,我要去。袁世凯的眼睛要他摇摆的脸晃得发花,当夜留唐天喜在宫。隔天委任唐天喜为援湘副司令。袁世凯亲自送出宫门,唐天喜对他磕头:喜子走了,皇上保重。袁世凯热泪盈眶说不出话。唐天喜到了湖南,反袁军送他二十万两银子。唐天喜突袭袁军,袁军大败。袁世凯一听唐天喜倒戈,如中霹雳,嘴歪眼斜,中风倒地。弥留之际,口口声声念叨:唐天喜反了,唐天喜反了。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时代啊,一面是你死我活,一面是情欲泛滥,一面是妥协苟且,神圣无耻庸碌相互彰显,又被揉碎捏混。革命是充满了污秽和血的,这是鲁迅说的。
从狱中释放后,精卫等并没回广东,而是接到指令留在北京,住进了骡马市大街的泰安栈。精卫一面观察形势,一面伺机而动。精卫先到天津成立了同盟会京津分会,被推举为会长兼暗杀队队长。他和袁世凯在京的耳目袁的长子袁克定联络上,亲自到彰德拜访了还在老家遥领圣旨的袁世凯。袁世凯一到北京就职,就和精卫见了面,从此每天见面,长谈三四个时辰。精卫谈话主旨即申明同盟会当时一些领导人的共识:中国非共和不可,共和非袁促成不可,总统非袁不可。其时北方的革命党人并不接受精卫举袁共和的主张,极端者视其为出卖革命,他们接二连三地组织一次又一次的暗杀起义,尤以京津唐一带为最:1911年12月18日任丘起义,1912年1月2日滦州起义,1月15日通州起义机关被破坏,1月16日天津暗杀团在京谋杀袁世凯未果,1月26日天津暗杀团在津暗杀北洋防务大臣张怀芝不得,1月29日天津起义失败。而袁世凯更加凶残地剿灭革命党:革命党人白雅雨被砍断腿倒挂于树砍头,薛成华被凌迟,孙谏声被割心剜肝……北方的血性汉子啊,一个个站出来,一个个倒下去。这些都动摇不了精卫的议和之心,多多少少预演了三十年后的一幕。可惜革命党中主其事者多为南人。在弥漫南北的议和空气中,1911年12月2日经过英驻汉口总领事的斡旋,南北双方达成停战协议,1911年12月18日在上海开始南北和谈。袁世凯委派精卫为他的全权代表唐绍仪的参赞,临行前还让精卫和袁克定结为兄弟。南方军政府也推举精卫作南方代表伍廷芳的参赞。一身二任,精卫成了政治旋涡的中心,炙手可热呼风唤雨。在上海火车站,冰如站在了迎接精卫的人群最前列,这是人们推让的,大家都知道他们动人的故事。列车进站了,冰如浑身打颤。欢呼声响起来,她那光辉的人挥着手下了车。又高了,脸瘦了,见棱见角了,身子壮了。他的目光是春阳照过来,冰如咬住嘴唇,那贴心藏着的血书烧煮着她。精卫走到她的面前,人群也蓦地寂静下来。冰如笑了,精卫也笑了,冰如的眼里泪珠滚落下来,精卫的眼也湿了,他握住冰如的手,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掌声,不少人的眼湿了。精卫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这时黎仲实走上前拍了拍精卫的肩说:我可是完璧归赵啊。精卫和冰如的脸都闹红了。黎仲实倒是个放得开的人,视死如归生死相托的人们有什么放不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