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卫一觉醒来，栲腹难忍。早饭只有两个冷窝窝头，粗粗拉拉的，精卫只咽下去半个。精卫在监房里拣到张旧报，聊以过眼。忽然听到室外有人耳语声。片刻，门帘一挑进来一人。这人问精卫：贵姓是汪？精卫点头说：是。他向精卫拱手一揖，精卫也报以一揖。这人又走了。室外有持枪警察四人，昼夜监守，鸟鼠不能近。精卫问此人是谁？警察说是伦贝子。精卫想这皇城里的贵公子，一定是震惊革命党三字而来看个究竟，在他此举已是放胆狂恣同辈咋舌，可惜所见只是一个白面书生，可见清室与党人之隔膜，可怜，可怜。到了中午，只有糙米饭萝卜条。下午还给上了脚镣，二三十斤重。监房内充斥着犯人挨打的哭喊声，伤口疼痛的惨叫声，脓血粪便的腥臭。犯人们鹑衣百结形容如鬼。现在可真是犯人了。振翅九霄之上的凤凰，怎能零落尘泥之间剥光毛羽任人宰割，这样的日子岂是卧薪尝胆能比，精卫一天都不能忍受。精卫一直将所有举动都揽在自己身上，说黄树中是作客借居。反叛之罪，无有生理，秋瑾徐锡麟便被处死。大辟或是剜刑，精卫不能确信自己到时不会有异态。精卫明确地告诉自己：要寻死。活着艰难，想死那还不容易吗？死亡是件简单的事。临时收监的区署衙内有口井，井口大张。过了几天，门口的岗撤了，精卫也可以出来走走，看守对这个书生也盯得不紧。精卫默默地看了一眼蓝天，又看了一眼太阳，太阳灼热的光照花了他的眼，精卫直通通地跳进井里。谁知竟卡住了，原来这个井上口大下口小，从井口就能够着精卫的头。精卫又拖着脚镣，脚镣亢啷亢啷响，惊来了看守。精卫不肯举手，被绞住脚镣提留上来。监房墙上戳着根大铁钉，精卫便把头往上撞，但是钉子太高，撞不着。精卫闹得扑通扑通的，看守又来了，把铁钉给拔了。汪老爷，您死不了。今儿我这话撂这，您等着应验吧。上面又不给用刑，审讯时连下跪都不用。我还头一回见着。您啦，死不了。您是个贵人，红顶子大轿子的命。您给我们添个事不打紧，可别伤了自个的身子骨，看守说。精卫又绝食了。精卫求死的刚烈更加振动人心。可敬的少年人啊。要是精卫与摄政王同归于尽，或是被捕就戮，哪怕是狱中自杀，这只俊美的鸟在历史窔辽明净的日月，便永远地飞翔起来。可历史不让他死。
1941年的正月，精卫“国民政府”初组，还都南京，又适逢一元更始，百感交集，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回忆起三十年前的旧事，他写道：救我命的是肃亲王，我每回忆到这个时代的事，总想到这位清朝末期的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政治家肃亲王夙兴夜寐忧国如焚。肃亲王放诞诙谐睥睨一切敢说敢为，是清宫中的新派人物，对立宪派和革命党人一向笼络，各省谘议局代表请愿提前立宪时，摄政王大发雷霆震怒不已，一时朝廷大员对代表们避之惟恐不及，而肃亲王却在民政部大堂接见各代表，言笑晏晏。谈得兴浓时，他突然摘下红顶子摔到地上，吼了一嗓子：先帝爷白帝城龙归天境，唱完长嘘一声。引得大家想起光绪帝若在，立宪早已实行。现在摄政王坚决不同意，肃亲王同情立宪又能怎样。大家心下黯然。无名桥的炸弹虽没爆，却在他眼里炸出些希望来。他认定铁良等几个小子一味死硬是没用的。历朝历代长不过三百年，三百年是个顶，大清开国就快三百年了，够长的了，气数已到了。立宪或是共和是大势，但他做不得主，那就拖着。可苟延残喘也要有方法。肃亲王向摄政王极力游说免精卫一死，他希望借此缓和革命党的攻势。精卫激昂正气的供词啊，先是震撼了肃亲王。肃亲王可真叫爱才。他亲自提审精卫。他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像宠爱自己最小的儿子。******看了供词道：此案非关个人私事。摄政王看了也道：汪精卫误解朝廷政策，出此激烈政策。精卫和黄树中被判了无期。
精卫正式收监转入刑部大狱前，狱官来说肃王请精卫一谈。他带着精卫来到一间客厅，不一会，黄树中也来了。客厅里在座的还有内城总厅厅丞章宗样和俭事顾鳌。你们俩有日子不见面了，要不要我介绍一下？肃亲王幽默地说。你们有什么话，尽管随便谈谈。让坐也不坐，精卫与黄树中硬倔倔地站着，一言不发。肃王说：此次之事，摄政王甚为震怒，我与之力争。我说冤仇宜解不宜结，革命党岂止汪黄两人？即使来一个捕一个，但是冤冤相报，何时是已。如今已争到徒刑，但是在有期无期间，我还为你们争取。不过还要请汪先生的尊手一用。俭事顾鳌拿上一份供词和印泥，请精卫在上面摁印。精卫一看不是自己的笔迹，上面写的也不是谋炸摄政王，而是说列强对中国耽耽虎视，危如累卵，国人都在沉睡不觉，借此震醒国人等。精卫不肯摁印。肃亲王说：汪先生，我敬佩你有舍生取义之愿。但此事非关你一人性命，说小了，本案中就有六人，你总不希望你的同志陪你一起死。说大了，你们都是一国之英，关乎大清江山中华血胙。此次有一人很费得力呀，他是谁，你也认得，就是程家柽。这份供词也是他作的，我向摄政王就这么说的。汪先生，我看你是顾大局的人，我请你还是摁吧。精卫大拇指沾了印油，轻叹一声，摁下去了。刚烈与妥协天生一对冤家，生就的夫妻命。肃亲王高兴了：汪先生，我真怕你不摁。好，拿得起放得下，是所谓哲人。我生平最爱读民报，出一期我读一期。你的文章我篇篇拜读，我一直说民党内有如此人才，可以言革命矣。不过民党所标的三民主义，我犹嫌狭隘得一点。我想将来不但五族大同，即世界亦将有大同的时候，不知我这种主张，你们二位以为如何？精卫说：兆铭和树中的主张，已在民报上披露。今天王爷所说，我等向来无此种观念，不能作答。肃亲王竖起大拇指说：到此生死关头，尚能坚持自己的宗旨，真是令人佩服。这时刑部来人催促犯人起解，肃亲王表现出依依不舍，一再说相见恨晚：我这边惜无房舍安顿二位，刑部监系未改良的，恐怕待遇有不周之处，你们都看在我的面上忍着。如需阅书读报，尽可写信相索，我立即办。肃亲王用骡车派军队护送精卫二人至刑部，并叮嘱狱官不得为难。
肃亲王视精卫为栋梁之才，如能改正，必是孔明之伦国之支柱。过了几日，特地到狱中看望。精卫没想到他到狱中看自己。肃亲王看精卫正在翻阅残书，狱中只能找到几本残卷。肃亲王说：此时正好读书。记不得是黄汉升，还是哪一位，曾在狱中与夏侯胜学易。夏侯说：此时还学什么易经？黄曰：早闻道，夕死可矣。汪先生便是此辈人。精卫说：不是汉升。是黄霸，字次公。肃亲王笑起来：你看得很熟，很好很好！怎么不给我来信，我只好跑上门来。精卫说：王爷笑话开大了，您为刀俎，我为鱼肉。肃亲王被话噎住了，半晌道：风物常宜放眼量。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汪先生，老夫不定那日还要你照顾。精卫默默不语。肃亲王回去后送来图书史册一百多册，让人将精卫的监房粉刷裱糊，还备了桌椅纸笔，伙食也能吃得下去了。肃亲王不避精卫的冷淡，常来狱中看看精卫，谈谈诗文故史，看精卫缺什么，回去后就让人送来。慢慢的精卫话也多了，态度也和缓了，两人也能谈谈天下事，谈谈咸丰以来国事颓败强虏嚣张，彼此感受到对方的激愤闷郁。截然相左不共戴天的对立少了，沟通中常有共识乃至共鸣。肃亲王向精卫索诗，精卫写了一首《有感》相与：
忧来如病亦绵绵，一读黄书一泫然。
瓜蔓已都无可摘，豆箕何苦更相煎。
茄中霜月凄无色，画里江城黯自怜。
莫向燕台回首望，荆蓁寥落带寒烟。
慷慨歌燕市的浓烈血气，已变成回首燕台的黯然寒烟，反清之举也成豆箕相煎。在时间缓慢而深刻的腐蚀中，引刀成一决的豪气萎了，雄壮昂然血液狂奔的****瞬间是那萎退寒缩。在白净清冷蚕房一样的囚室，肃亲王指望精卫脱去蛹壳变成只蝴蝶王。狱中春秋锈蚀了精卫灵异的毛羽，锈蚀了他骨子里的髓质。一只灵异的神鸟变成只软绵绵的蝙蝠，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暗杀啊，肃亲王成功地引爆了埋在精卫体内的妥协阴柔。精卫幼失父母，依托长兄，自尊敏感多情。看似早立，实则对长者健者有依赖心态。受孤的童年赐给他克己自谨，看人脸色成了习性，多想着别人怎么想，能站到别人立场上看事情，因此易受控于人，妥协多变没有主见，他反对的他拒绝的又会举着双手迎接，他坚持的也会放弃。三十五年后，精卫真的断了脊梁，只能躺在床上，是只浸透死亡的蛹壳。历史网开一面，让他在日本投降前夕死去。
青春的血还在精卫身上流着，精卫以身当国，发愤一击，生命极度张扬，志虽不遂，生死关头舍生取义，慷慨之气磅礴滚涌，非诗无以宣泄。狱中岁月，精卫的诗兴如潮。秋风乍起，木叶摇落，寒虫凄断，星月不明。精卫不眠，中夜徘徊，他思念曾经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知交，思念他深藏在心底的人，壮怀激烈，寂然凝虑，《秋夜》诗成：
叶落空庭夜籁微，故人梦里两依依；
风潇易水今犹昨，魂度枫林是也非。
入地相逢虽不愧，擘山无路欲何归；
记从共洒新亭泪，忍使啼痕又满衣。
但辗转得到这首诗的却不是为他唱易水的人。转眼又到了隆冬，监室内冷如冰窟，室外高风如鬼呜。半夜精卫蜷成一团，手足冰凉，寒气入骨，睡不踏实。正迷迷糊糊间，有厉鬼相牵，驱赶不停，心恐惧而手不得松。精卫哑哑大叫着挣扎着懵懂醒来，床前立着一人，阴影压迫着他，这人正用手推他，是狱卒。狱卒给了精卫一个油皮纸袋子，里面是十几个茶鸡蛋。转了几个人才托给狱卒，他也不知谁送的，只是催精卫写回信。油皮纸袋内外无字，茶鸡蛋水淋壳破的，精卫的心拎拎的，一只只拈出来剥壳。不多时，果然有一只蛋壳一剥掉出一张烂纸片，上面有蝇头小字，已潮湿漫漶难辩，精卫的心狂跳不已，连脸上的肉都在跳，整个人每一处都绷得紧紧，每一个细胞都在痉挛抽搐，又好像心掏空了人发瘫。他在抖，冷还有热。一种预感在他身上飞蹿。精卫一眼就认出字迹是冰如的汪体，一只手，肉乎肉乎的手突然握住了攥紧了精卫的心，暖暖的，潮潮的，酸酸的，紧紧的。精卫的嗓眼咯噔被根棍子撑住，一口水涨在那里，不上不下，哽得他不能呼吸，鼻酸咽热。湿眼朦胧中只辩得出“忍死须臾”“冰”五个字，又看了几遍，还是只认出这五个字。他曾经漠然置之弃之脚下践而不恤的一份感情，轰鸣起来，汹涌起来，愈来愈疾地翻搅他的内疚自责。狱卒催促精卫回信。精卫扯裂自己的衬衫，咬破中指，以血作墨，以指作笔，书：信到平安。冰如的信不能保存又不忍毁弃，精卫放进嘴里嚼咽吞下。又想写封长信，又怕辗转泄漏，仓促中借用清人顾贞观思念落难挚友吴兆骞而作的《金缕曲》，改填了一首词：
别后平安否？便相逢凄凉万事，不堪回首，国破家亡无穷恨，禁得此生消受。又添了离愁万斗。眼底心头如昨日，诉心期夜夜常携手。一腔血，为君剖。
泪痕料渍云笺透。倚寒衾循环细读，残灯如豆。留此残生成底事，空令故人僝僽。愧戴却头颅依旧。跋涉关河知不易，愿孤魂缭绕护车前后。肠已断，歌难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