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窗外远处空中有焰火,巨大光艳的绣球花,突然涌现,盛开着,一瓣瓣烙在空中,朱红的开了又谢,嫩绿的灿烂了也谢,鎏金的烂漫了还是谢,隔得遥远,听不到焰火飞升的爆炸声,焰火越发是无根的花,刹那间的火焰,瞬间的生命蓬勃绽放,眩目的光辉美艳,又令人措手不及地凋零寂灭。黄仲则的一首诗来到精卫心上:
如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精卫胸臆怆然不能言。冰如故意摔碎了一个杯子,又砸了一个盘子,挑衅地看着精卫与君瑛俩人。
精卫最终还是没准冰如同去,但是曾醒方君瑛哪看得住冰如。冰如天天吵嚷哭闹,不避人耳目无所顾忌。我有赴死的决心,你没有。我有爱人的勇敢,你没有。四哥是我的,谁也抢不去。连死都不让我们在一起,你有着怎样冷酷的心,你打什么主意,你个小脚,走路都挪不动,自己去不成,还不让人去,你歹毒,冰如恶狠狠地对方君瑛嚷。方君瑛让她去了,曾醒看着方君瑛悄无声息地瘫在椅上,泪涌满面,不止如瀑。曾醒之夫方声濂早故,她和方君瑛朝夕为伴。曾醒早就什么都看出,可又能怎么样?姑嫂两人,泪眼相对。方君瑛平生只会委屈自己,折磨自己。由于冰如,她放弃了自己的爱。她永是放弃,直至放弃自己的生命。
冰如一人北上了,在大连赶上了精卫他们。到了北京,冰如最终还是把黎仲实甩到了一边。精卫本安排她与黎仲实投奔黎的叔父,一位吏部侍郎,要求他们与自己不来往,负责探听消息,交通往来,相机行事。但只几天,冰如便摸到精卫他们的住所,不肯离开。只好改变计划,精卫和冰如扮作老板夫妻,喻培伦黄树中做伙计。西历的1910年元旦,北京琉璃厂马神庙胡同内的一个四合院,响起了一阵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踩着一地爆竹爆炸后的碎红纸屑,几个穿着芝麻呢大衣时髦的年轻人嘻嘻哈哈地跑前跑后,精卫他们办的守真照相馆开张了。他们住在另一处,在东北园的一个院子里。冰如开始经历绝望的甜蜜,像服食拌了蜜的砒霜。在北京的四合院里,灰暗的空中不时泛出几只脏纸片似的鸽子来,滴下一阵又湿又沉的鸽哨像抹布水。北京本就灰蓬蓬的像要饭的肮脏晦气的脸,冬末春初更阴沉得像个寡妇。有一两个晴天,太阳光也是弥留者散神的目光,路上是积雪污黄的冰,还有刮起来对面不见人的风沙。冰如在这里做起了小妇人。日子一天天往无名桥谋杀案赶,可杀谁呢?他们愁眉苦脸。先准备杀总理大臣兼军机大臣******奕劻,******侍从如蚁,连他的坐轿都看不见。到欧洲考察海军的载洵载涛回国了,漫天大雪,精卫大氅里藏着皮包,皮包里藏着炸弹,和黄树中在火车站兢兢业业地等了一天,载洵一行下车了,几十个红顶花翎的朝官挤簇着,像几十只公鸡头簇在一起,精卫怕伤着别人,废然归去,迤逦而行,在巷口见到翘首瞩望的冰如,木然一笑。正巧街上过灵榇,是什么老王爷薨了,两人看过去,先是白马车拉着纸糊的两丈多高的“开路鬼”,“开路鬼”手执大钗,不断地转动,然后是“金山”、“银山”、纸人、纸马、“松树”、“柏树”、对锣、对旗、雪柳、引魂轿、幡伞、金瓜、斧、钺、刀、牌。拉着半里长才是抬灵的。道旁挤着观礼的人,有懂行的啧啧称道:六十四抬京杠,六十四抬京杠,见着了,见着了。那人竟激动得淌了眼泪。六十四个汉子白衣白帽白鞋白袜白裹腿,十几米长的黑漆描金盘龙杠子,一根粗的承住棺重,两根细点的在两侧用紫绸系带缚住主杠,这两根才是挑杠,汉子们半米一个半米一个抬着,楠木棺材盖着金线盘蟒的丝绒,后面还跟着换班的六十四个杠夫,蓝衣蓝帽蓝袜蓝裹腿,白篷白幔的一辆辆送灵的车子跟着,又是三四里长。威风啊,威风,人们都露出羡慕的神色。哀乐、哭声,隔着灵车队,冰如饱含眼泪地看着他的四哥。四哥死了,她要穿上白衣送他,无任多少钱,她要用六十四抬京杠送他,冰如对自己说。灵车队过了,精卫和黄树中踏着一地纸钱走过来,纸钱在他们脚下一掀一掀。喻云纪也早出来了,站在冰如身旁,冰如竟未发觉。喻云纪问明了原委,笑精卫他们呆气,管他是谁,炸死一只清犬满猪是一只,精卫也自觉好笑,冰如却是沉了船在风浪中搏斗又爬上岸的踏实。
北方是炕,烫烫的,小炕桌上放着个炭盆,一炷粗粗的红烛已点亮。冰如用烙铁熨衣服,精卫盘坐着捧本黄仲则的诗集看,喜欢精卫诗的,都说其有黄仲则的缠绵悲情和放达不羁。精卫腰累了,就靠到被垛上。屋外风如无家的野鬼凄厉地嚎叫,瘦得柴棒似的手爪乱抓乱搡。屋内不明不暗的温暖中是家虚幻的影子,被烙铁蒸腾出的纤维和着热湿气漾在空气里,烛影摇红,烛光微温,像母亲护着孩子暖暖的手掌。木炭噼噼啪啪,冰如有时听不到精卫翻书的声音,很久很久,空气静得像密封的甜酒酽酽的,冰如的脸晕红了,越发低下头去作小媳妇状,半晌觑看一眼,精卫正合眼想什么,并没有看自己。这时故意出门浪荡的喻云纪黄树中推门进来,夹进令人干爽的冷风。
两公婆这么蜜啊,做了什么好事吧,喻云纪咧开大嘴开玩笑。
冰如含羞不语,精卫憨憨地一笑,眼睛细成了月牙儿,斜了一眼冰如。喻云纪带了酱牛肉回来,冰如拿了酒,四个人边吃边喝。喻云纪薄嘴唇,一说话嘴就歪,漏着尖门牙,眉毛还一跳一跳的。几个人中,就他结过婚,老说荤话。小个子的黄树中不怎么啧声。
喻云纪嚷道:他们今天在八大胡同撞进家院子,叫了花牌上的翠花连喜,想不到出来的却是两个公的,两人又搞不懂,扔了两个钱溜了。啊,想不到本大侠今天要两个假娘们打得落花流水,一世英名毁于一旦啊,喻大侠沉痛地摇头。假娘们怎么玩呢,真搞不懂,喻云纪又正儿八经地作求思之深状。
冰如笑倒了,指着喻云纪说:歪嘴子,歪嘴子。歪嘴子,偷钉子,戳肠子,翘辫子。
精卫细声说:这叫男风,历朝都有,清廷严禁官吏嫖妓,男风越发盛行,俗称兔子相公。
既然官老爷喜欢男色,精卫是潘安再世,我都有点爱,干脆我们用美男计算了,喻云纪说。精卫脸红了。
喻云纪问冰如舍得舍不得,冰如乜了精卫一眼。为革命为爱情,那是冰如冰清玉洁的日子啊。喻云纪又给冰如相面,说:冰如啊,你面如满月有国母之仪,眉重臀圆,有宜男之相,老婆婆找媳妇一眼就看中的。冰如心中猛地被根烫针一扎,她突然对自己的肉体有了认同确定,倏地自信降临了。她注意到,喻大侠说着时,精卫的耳朵竖了起来,眼光在她脸上身上重重地扫了几下,她受着了。
吃着喝着,说着说着犯困了,男人们到门外小解,哗啦哗啦的畅快得很。冷风吹屁股,喻云纪胡诌了什么,话音又低下去,但笑声扬起来,冰如给他们放好被子,自己进里屋睡了,那时她起夜怎敢大声,总是点点滴滴如荷露入盆。他知道黄树中个小总蒙头睡,精卫总斜蜷着身子睡,像只猫,像胎儿。喻云纪虽然面相清俊像个小生,老是病病歪歪的,但身子却很结实,仰天八叉地睡,睡着睡着不是上半截黑塔似的冒出来,就是一只长毛腿热腾腾地蹬出来。喻云纪一年后成了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那时他一夜制了一百多枚炸弹。攻打广东都督府,他脖子里挂着篮炸弹,炸破督署石墙,功入督署,再攻督练兵所,在黄昏里边扔边冲,奔走冲突,额头沾了烟污,在如雷不断的爆炸声中,在渐染的暝色上,一尊踩在云端的独臂战神,令清兵魂飞胆丧,壮哉,伟丈夫啊!
此时老太婆和光绪帝已并架齐薨了,尿床的末代皇帝溥仪已坐上龙床一年了,宫内是隆裕太后主政,外由溥仪的亲爹摄政王载沣主持。国内时局越发混乱,铁良、良弼组织了宗社党,与被黜回漳德老家疗足的袁世凯也拼起暗杀来。北上暗杀团瞄上了摄政王。载沣每天早晨八点上朝,总要到晚七时才下朝。车架要经过鼓楼大街,鼓楼前有一短墙,从短墙上投掷炸弹必致载沣死地。但鼓楼大街整修,载沣要绕路,要过什刹海旁甘水桥附近一座无名的小石拱桥。这座无名桥长不足十米,宽只好过两人抬的轿子,桥北还有一条阴沟正好藏人。这倒是暗杀最适宜的地点,但炸弹只能埋在桥下河床,而且必须连桥炸掉,这样就要特大的炸弹。冰如说那就用多用药,用上四五十磅炸药,做那个大茶铞样的铁罐子装。这个主意大家都说好。北京当时的工业很不发达,多方打听,只有东单牌楼临记洋行的铁工厂能做螺旋盖子的铁罐。这家铁工厂就是宣武门外骡子市大街“鸿太永”铁匠铺,黄树中就去定制了铁罐,定了四只,两只二尺多高的,两只一尺多高的,他叮嘱老板,铁罐盖子和罐口的螺旋要咬得紧咬得深,黄树中为了保密,不让在罐上留记号,也不叫送货。交货时,精卫和他叫了辆马车亲自去取。喻大侠这次来神了,像嗅到羊羔味的狼,暗杀是门精妙绝伦的技艺啊,这是暗杀大王王亚樵的信条,他也信服无政府主义,早先也是同盟会的,后半辈子专心暗杀******,却刺中了汪精卫,自己也被******暗杀。喻大侠浸淫炸弹多年,这次方有过把瘾的感觉。大侠灵光闪露,才思喷涌,最新设计用电气发火,载沣过桥时,一按电钮即可引爆,按爆炸力计算载沣必死,引爆人也难生还。云纪手臂不便,树中要开照相馆,我去引爆。这次暗杀本就由我而起,不得相争。成不成功,倒在其次,但造成之影响,一定要撼动清廷震动海内外,精卫温文而坚决地说。
但是炸药不够了,精卫求助于廖仲恺。廖仲恺让郑毓秀从天津送来。郑毓秀很乐意,她早就风闻精卫大名,见了面更满意。精卫和冰如去接站,一个庞大的艳丽女人堵住车门,眼睛一张,急急地下了车,冲过来抱住精卫:哎呀,四哥哇。黑裘皮大氅,阔边花帽,大披肩,高身量,粗坯子,大脸,大眼,大嘴,大腮帮子,粗声大嗓,可把精卫冰如俩人吓出一身冷汗,魂飞魄散。一个旗杆高的外国人,跨着大步,拎着两个皮箱在郑毓秀后面紧紧厮跟着,咧着大嘴对他俩笑。郑毓秀对精卫说:这是追着要跟我睡觉的。郑毓秀又指着精卫对外国人说:这是我要睡觉的男人,你回去吧。这位天津的交际花说完扬声大笑,人人侧目。那外国人是法国的外交官,在追郑毓秀。郑毓秀旁若无人拱起臂弯来给精卫搀。精卫红头涨脸,冰如气得脸色铁青。北京城的照相馆很少,守真照相馆店偏开在偏僻的胡同里,生意不好,可来的人也不少。一趟趟的全穿着时髦的芝麻呢大衣,戴着缀有假辫子的帽子,风流云集,青春欢会,意气相投,洋火洋烟,谈笑风生,言语喧哗,声达于外,虽然精卫他们严守秘密,从不透露北上的目的,但这里也快成了北方革命者的总部了。吃饭就从外面叫整桌的菜,花钱如流水,哪像个做生意的。郑毓秀就不想走,盛大的笑脸早早张开等着精卫的眼神,缠着精卫说话,故意和他开玩笑,看精卫的红脸。看到精卫就眼放光就靠上去,就鞋尖捣捣胳膊弯子蹭蹭。吃饭时好菜往精卫碗里捡,闹起酒来还代精卫喝,就用精卫的杯子。粘粘呼呼的,你想干什么?你还要不要干大事了?你说你哪还像个革命者,和个交际花打得火热。我们全走,让你和她在这谈情说爱。冰如指着鼻子呵斥精卫,让他赶郑毓秀走,可精卫就是开不了口。
早上,郑毓秀又要跟精卫他们一起上照相馆去,冰如喊住了她。郑毓秀有些反应不过来,冰如可从没答理过她,眼神都不跟她措一下子,她自己撑着脸子跟冰如挤一被窝。冰如请郑毓秀伴自己逛逛大栅栏的商肆,什么脚踏内联升身穿瑞蚨祥,她也瞧瞧去。郑毓秀高高兴兴地答应了。晚上精卫他们回到东北园的住所,院子里异常冷清,少了什么,眼睛四下里找人。冰如迎上来说:找什么找,回去了,回天津了。看也不看精卫,又扬起声来说:我都告诉她了。精卫的脸腾地着了火,里里外外烧个透。
宣统三年(1911年)正月,广州新军仓促起义失败。2月21日(公历3月31日),月黑风急,半夜,精卫、喻云纪、黄树中到无名桥下掘土,一根人毛没有,但铁镐声惊动了狗,一狗狂吠,群狗四应,一时吠声四起,不得不撤。第二天夜里,他们又去了,人也没有,狗也不叫,异常清净,顺顺当当地把坑挖好,喻云纪试了一下电线,发现太短。第三夜,精卫对冰如说:我走了。冰如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是笑了一笑,慢慢地笑了一笑,笑容定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