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冰如撑不住了,爱情是不能一个人跳独舞的,而冰如踮着脚尖翘首扬颈地跳了两三年,爱情连个边儿也没让她摸,没有承诺,连个可与否的回应都没有。精卫奉中山先生之命又回东京主编《民报》了。一大早她还是买了一大包点心来到《民报》编辑部,精卫居无定所,到日本就借住《民报》编辑部,睡在办公桌上,精卫已经起来了,正在漱洗,他睡意惺忪地朝冰如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又转过面去。没有爱,没有对她的爱,她看着宽阔的穹隆的肩背,一堵墙似的背影,山一样的背影,她只能远远看着的背影,一个世界就这么对她背着身,她一直等着这团火来烧她。她是一瓶烈酒,被瓶塞封住的火,她期待精卫来撬开塞子,撬开,猛烈地死劲地撬,乒的一声,火就出来了,自由的燃烧的火,燃烧起精卫,可精卫永远是微温的亲和。她坚定地撑在人面前的对爱的执者一念,突然是一张皮从身上脱落,沙山泻平,是气球漏气。如蛇噬心,绝望吞噬了她,冰如爱的意志崩溃了,她不能自持,手中的早点洒落一地,冰如木木地看着,她受不了了,她跑出去。薄薄的暗暗的黎明粘乎乎的流漾在异国的街巷,冰如茫然失措地走着,麻木不仁,瑟瑟发抖,泪痕纵横。她看到一张脸,熟悉的脸,一张圆鼓鼓的娃娃脸,细眉细眼,小瘪嘴,总是笑嘻嘻的。冰如站住了,愣了会,那人已站到他面前,是黎仲实。冰如猛地抱住黎仲实大哭,浑身哆嗦,眼泪鼻涕沾了人家一身。
黎仲实的百般体贴百依百顺是大家都看到的,冰如一睁眼就看到他的笑脸和殷勤。该大的大,脸大眼大胸******大,该小的小,小嘴小腰小手小脚丫,说实话,黎仲实挺喜欢冰如的,初次见面就喜欢,喜欢到梦里头。见人就笑,有话就说,挺开朗挺活泼的女孩子怎么能这么悲伤。漂亮人物何止是简直就是自恋,精卫就是,他们哪儿舍得匀点爱情给别人?精卫心气那么高,在日本政法大学速成科毕业考试,三百多人中得了第二名,没拿到第一,他把毕业证书都撕了,冰如怎么会入他的眼上他的心呢?冰如不是自讨苦吃吗?黎仲实为冰如焦心。黎仲实可是同盟会的元老了,何香凝廖仲恺都是他介绍入会的,年纪也不小了。黎仲实什么都为冰如去想去做,冰如小姐做惯了,什么都不会收拾,黎仲实一早上就去替她拾掇,连洗脸水都给冰如盛好冷热水兑好,叠被子洗衣服拖地,房东老太太捂住嘴笑。天天见面,每天还写一封信来,一写几张纸。冰如小姐,看到你不快乐大家都很难受快乐不起来,我心里也不好过,你首先要爱自己,让自己快乐起来,为了你自己,为了大家,为了爱你的人,为了革命。只要能使你快乐,我做什么都愿意,诸如此类的话。你烦不烦,你让人安静点好不好,整天像个影子跟着烦人不烦人,谁让你这样了,谁要你这样了。你是同情我?笑话,我怎么需要同情呢,我有什么要同情的,你走,你走,你这人怎能这么死皮赖脸,你不走,我喊人啦。冰如烦起来对黎仲实嚷嚷,黎仲实脸红一阵白一阵,但他就是不走。冰如又不忍心再伤他,又有些内疚,话又软回来,两个人就去吃餐西洋料理。爱我的人不是我爱的人,冰如陷入老套的爱情程式。谁跟爱情有仇,但又都和爱情结怨。冰如需要黎仲实的殷勤来招摇。哪怕她是皮影,有黎仲实举着她演。精卫依然如故,怎不叫冰如心头起恶,恶气便出在黎仲实头上。让黎仲实无辜受了气,心头又不忍,对人家理亏,对人家只有好一点。事情就这么发展了。吵一次就好一点,吵一次就好一点,渐渐的,冰如不能自主了。
冰如到日本的时候,对于同盟会,可真是秋风秋雨愁煞人。中山先生在国内钻出的几点星星之火都被老太婆吹灭了,光复会组织的浙皖起义也失败了,鉴湖女侠秋瑾被杀,临刑前虑及革命前途,黯然写下“秋风秋雨愁煞人”,她的表哥同党徐锡麟的肝都被清兵小炒而食。萍浏醴、黄冈、安庆、惠州、防城、镇南关、钦州马笃山、河口,一连串的起义都失败了。同盟会本就是华兴会光复会兴中会等几个大户组成的,一直分歧不断,徐锡麟公开说:我与孙文宗旨不合,从来就独立活动。陶成章在南洋各地倡设光复会,自行募捐。华兴会的宋教仁谭人凤也多次开会反对孙中山。事既不偕就闹分家。几次起义,南洋北美华侨捐的钱用光了,章太炎在日本穷得天天啃烧饼。陶成章跟中山先生要钱,中山先生摘下金表相予,陶成章以为中山先生驳他面子,不把他当人。就要中山先生公布帐目。中山先生说:经费由我筹来,自然由我使用,他人无过问之权。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日本迫于清廷压力,驱逐孙中山先生出境,礼送七千元,日本财阀赠送一万元,中山先生留了两千元给《民报》,陶成章和章太炎等大为不满。陶成章和章太炎都是光复会的,本来就对孙中山全力在华南发动起义不满,就率光复会从同盟会中分离出去,宣统二年(1910年)正式成立光复会总部于东京,公开和同盟会分裂,还搞了份《孙文罪状》四下发布,詈骂中山先生“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留恶无尽”,说中山先生在香港上海汇丰银行存款二十万,还给他哥哥在九龙造房子。清廷也乘机兴高采烈地立宪颁布《宪政大纲》。康有为梁启超也幸灾乐祸,著文讥笑同盟会领袖,“徒骗人于死,己则安享高楼华屋,不过远距离革命家而已。”这几句钉在精卫心上。在这样阴霾的日子里,革命党人呼吸着迷惘失败的空气。
一粒螺丝已旋至螺旋尽处,这是精卫此时的自我感觉,革命消亡的危险一日一日煎煮着他的心胸,他决然地要舍出自己,牺牲自己的冲动亢奋着他,这种牺牲自我的崇高感与悲壮感潜伏在岁月里,一次次袭击他,以牺牲者自居自持、自足自矜、自负自得、自为自责,成了精卫的标志性人格,精卫的一生,成也由是,败也由是。此时团体,溃裂已甚,维持之法,非口实可弥缝,非手段可挽回,而在吾等努力为事实进行,则灰心者复归于热,怀疑者复归于信。但纵有千百万之革命党运动于海外,而于内地全无声响,不见有直接激烈之行动,则人几忘中国之有革命党矣,精卫对孙中山说。精卫说:我是做饭的干柴,要燃起大火,请四万万人共飨之。精卫顺水行得好船,逆流便要弃舟,他受不了漫长的挫折,没有耐性,稍有挫折,他便会走极端,选择决然的另一步,要么铤而走险,要么弃而不顾负气出走,1925年******仅仅搞了个中山舰,他便弃下国府主席不做,出国了。精卫决心用自己的血在黑幕中涂出一片光明来,他要做自己以前不以为然的事,但同盟会没人赞同支持他去暗杀。他变得表情木然,两眉紧锁,双眼无神,垂头少语,像被什么魇住,人也一天天消瘦,脸色越发青白。谁都看得出他的压抑郁闷焦虑不安,谁也不敢招惹他,谁不同意就跟谁吵架,激烈争吵,面色潮红,目光锋利,口不择言,声嘶力竭,狂乱无端。而后又红着眼眶向人道歉,强拉人喝酒,酩酊大醉,昏沉睡去,有时甚至喝得昏死过去,呼吸微弱,冷汗直沁,脸色铁青,牙关紧咬,要送医院抢救,看得人心碎。谁也不敢和他喝酒,他便一人买醉,一个人跑到好友陈天华跳海自杀的大森海湾发痴。
冰如常常半夜惊醒,把自己想怕了,起床就走,到精卫的住所附近走走,怕他醉宿街头。有一夜还真捡到了,精卫不言不语地倚着路灯杆子坐着,呕吐的秽物从嘴角沾到鞋。冰如赶紧伸手试了试他的呼吸,摸了摸他的心跳,还正常。死,死不了,精卫嘴角牵动,游丝样挤出几个字,还笑。冰如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打过了,自己举着手愣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汪下来,她蹲下身号啕。精卫被打得头一歪,全躺到地上,喃语着爬不起来。冰如哭过了,连扶带背,将精卫弄回寓所,喘着粗气为他擦脸擦衣服,猛的精卫的双手擒住她的乳房,准确地抓住正中。精卫自己也像是被吓住了,两人都僵住了,精卫的手又萎了,冰如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的胸上。急躁的挣扎,只有动作,无所顾忌的摸索,不适的痛感,到不了位的崩溃又激起下一次的疯狂,像两只兽,两个人把自己和对方都搞得很疼,却一直没搞对。从狂乱中稍一平息,市声嘈杂起来,曙光像是一下子涌进窗子,听得见冰如窸窸窣窣地穿衣,走到门后,轻轻地开了门,停了一会,关上了门,磨磋而最终是决然的关门声,掀进来的凉风搅动了室内浑浊的空气。听得到冰如的口哨声,吹的是日本谣曲的调,磕磕绊搬跌跌爬爬。从头至尾,两人一句话都没说。冰如走了,精卫窝在被褥里,动都没动,一个人鼻酸咽热,眼泪簌簌地串出来。
冰如很急的让黎仲实和她订亲,她不想精卫为负责而自责,黎仲实倒犹豫了。你定不定,不定拉倒,冰如下了最后通牒,两人定了亲。定了亲了就随你了,冰如对黎仲实讲,黎仲实仍然规规矩矩。冰如和黎仲实找到方君瑛。多日不见,方君瑛眼中的冰如变了,变化深刻,少女的虚胖被雕琢过了,线条清晰,水落石出,变得干练爽快,有内敛成熟的大气。方君瑛告诉冰如,这一阵她在联络,事情有了些眉目。两位女性支撑了精卫,精卫组成了六人的北上暗杀团:汪精卫,方君瑛,曾醒,黎仲实,黄树中,陈璧君。大家还歃血为誓拜了兄妹。同盟会此时崩散有些各自为政了。暗杀团在东京与香港设了秘密机关。精卫也基本正常了,虽然仍是沉默寡语,但不再呼酒买醉,心无旁骛,除了暗杀,什么都不存在。谁都看出暗杀团的三个核心人物精卫、冰如、君瑛都变了,刚毅中带着一种对自己的狠毒,谁也不知为什么,但肯定发生了什么,他们互相很少说话,说话也不对个眼瞧个面。他们锁在心里,只看到他们在一起言语行动有些怪怪的,像演戏,人人都能感受到这氛围。他们三个彼此的底相互参破了,也捅开了,他们选择死亡来做了结,所以他们全力以赴在暗杀上,暗杀行动让他们解脱,他们慷慨赴死。
北上暗杀团用了将近两年的时间确定暗杀对象,同时准备炸弹,先是说服同盟会负责军火的吴玉章答应在日本搞炸弹。吴玉章介绍同乡自号世界恶少年的喻云纪参加进来,北上暗杀团变成七人。喻云纪试验炸弹炸飞了三根手指,却将炸弹愈制愈精巧愈大,炸出了炸弹大王喻大侠,他能用电流、化学、钟表等发火,将炸药制如皮糖方便携带。精卫还要说服孙中山、胡汉民、黄兴等。精卫在一九〇八年十一月十五日、十二月一日、次年三月九日,写了三封遗书分别给南洋诸同志、中山先生以及胡汉民,表示一死之决心。写了近半年的遗书啊,精卫的优柔、诚恳、好文饰、易被自己感动又要打动别人,每到紧要关头就泻肚一样发作。
精卫十八岁,和二哥兆鋐一起参加番禺县试,名列第一,兆鋐获第三,因“弟不可先兄”,将兄弟互换。同年府试,精卫还是考了第一,广东水师提督李准慕名聘其为家庭教师。此时,李准已升任两广总督,他便成了北上暗杀团第一个暗杀对象,因同盟会要在广州起义,避免打草惊蛇而放弃了。名单上的第二人是两江总督端方,他是老太婆的外甥,正要调任北洋大臣,精卫等决定在他北上的路上行事。他们棉袄里裹着炸药赶到了汉口,端方却乘船已上天津,他们只好把炸药放在当地革命党人孙武那里,又回到香港。武昌起义前,孙武就是用这炸药配置炸弹不慎爆炸,武昌起义被迫提前。“******”还是精卫他们的先机。精卫决定还是到北京去。先派黄树中和但懋辛到北京租了房子设立机关,又让喻云纪带着照相器材另外租房准备开家照相馆。精卫正要动身去北京,冰如赶回来了,冰如回南洋筹款,卫月朗把首饰都当了连同积蓄都给了她。本来议定直接行动的是四个男人,曾醒方君瑛负责接应,一直闹着要一起行动的冰如被他们支去南洋筹款,谁知这么快就赶回了。冰如依然要去北京,不让去也要去。
大家在香港黄泥涌道方君瑛租的房子里分别。冰如拼命地喝酒,浪人一样唱谣曲,和谁也不说话。半天说一句:不让我去,哼,我已有死之决心,我什么都准备好了。曾醒多了句嘴说:你们全是男的,容易使人起疑,有个女孩跟着也好遮掩。冰如有英国护照,谁也不敢怎么着她,出了事也受不到牵连。冰如听了,找出护照当众撕了,撕得粉碎,也不顾黎仲实的脸,说:四哥到哪我到哪,要死死一块儿。曾醒好话要冰如歹做了,气氛僵住了。你不是为四哥作了新衣服,怎么不拿出来给他穿,等着作丧服啊,冰如斜着眼恶恶地对方君瑛说。方君瑛本来打算让曾醒送给精卫,缝制时她不让曾醒插针,自己没日没夜地赶。冰如既说破了,方君瑛也大大方方地拿出来。精卫穿上了,长棉袄,丝绵的里子,素白银印花的缎子面,穿起来可真招摇。精卫脸上定定地笑着对方君瑛说:你诗也写得不错了,临别了也该赠首诗给我……我们……我这个老师。方君瑛定定地看着精卫说:岂止是写,我唱给你们听,方君瑛边写边用闽南语唱着:
相聚又相别,明朝各一方。
为君歌易水,声意两同长。
此去须珍重,无忘此日欢。
殷勤为汝祝,努力加餐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