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臣既非对太医院没信心,也非对皇上没信心,老臣身为朝臣,非但要匡扶社稷,关心皇上龙体亦是分内之事!”
我煞有介事地点头,道:“樊大人言之有理。你担心皇上的这份心意,本官作为臣子,也是感同身受。只不过,樊大人不懂医术,留在这里也是添乱。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却搞这么大阵仗,还要疑神疑鬼,怀疑太子殿下的用心,不知道的人……”我凑近他耳边,轻笑道:“还以为你唯恐天下不乱呢!”
这回轮到冯准气极了,一张老脸涨的通红,花白胡子直哆嗦,几次三番想要张口反驳,却又不知从何反驳,只得愤愤离去。
他一走,其他几人也跟着走了。
九龙殿上,只剩下傅辰和几位皇子。众人神色各异,显然都在盘算自己的小九九。
傅辰抱臂,缓步走出来,似笑非笑道:“戚大人好一张利口,什么话都让你说尽了。”
“汉王谬赞,微臣愧不敢当。”
傅辰转向傅谅,道:“大哥,父皇龙体抱恙,我等身为儿臣理应一尽孝道,你将我们都轰走,莫不是想独占这个功劳。”
傅谅看我,我思量一瞬,略一点头。他叹了口气,极不情愿道:“好吧,那你们同我一起去看父皇吧。”
傅辰冷笑了声,“听听,这话说的,看来我们几个还得多谢大哥恩典。”此话一出,他身后的几位皇子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尴尬之色。
傅谅怒指道:“傅辰,你少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告诉你,按皇祖父遗训,我是太子,只有我才有资格进入昭阳殿伴驾。你就算去了,也只能在外面候着!”
偏生傅辰还把脸往前凑了几分,薄唇边噙着一抹嘲弄的笑意,挑衅意味十足,轻慢道:“是太子又如何,谁知道你这太子还当得了几天?”
傅谅一把攥住他的衣襟,一字一字道:“你给我记着,这句话,我一定原封不动地禀告父皇!”
我轻扯了下傅谅的衣袖,小声道:“殿下,多说无益,皇上的身体要紧,您还是快去昭阳殿吧。”
傅谅竭力忍下怒意,重重地甩了袖,扭头就走。
我忙跟上他的脚步,刚走没几步,又下意识地回看傅辰,视线不期然停留在他的手上。那被广袖半覆着的手,正紧紧攥着拳,大约极是用力,依稀可以看见青白的骨节。
秋风转急,携来阵阵凉意。雨帘渐密,打落黄叶满地。
昭阳殿。
几位消息灵通的贵妃已然在殿外等候,康公公守在殿前,盯着进出的太医和宫婢,神色颇有些凝重。
傅谅快步上前,急问道:“父皇情况如何?”
康公公摇头,道:“院使大人正在为皇上请脉,暂时还不知道具体情况。殿下,您进去看看吧。”
傅谅点头,二话不说抬脚进殿。
我往殿内望了一眼,里面光线昏暗,博山炉内香烟袅袅,悄无声息地弥散着。透过纱幔重重,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我想了想,问道:“康公公,皇上他最近一直都是这样吗?”
康公公叹息道:“自入秋以来便是如此。起初,皇上以为是风寒,并未在意,只是命太医开了几副调理身子的药方,服下之后却一直不见好转。晋王殿下走后,皇上的情况愈发严重了,整夜整夜的咳嗽。即便睡着了也总会咳醒,说是胸口疼得厉害,不能呼吸,有时还会咳血。前些日子太医来请脉,换了方子,作用也不大……”
话未说完,殿内不知谁在喊他,他应了一声,便匆匆忙忙跑了进去。
我听得倒抽了一口冷气,早先我曾上过一封奏折,直言皇上常年为国事操劳,宜休养生息,好生养病。皇上当时还笑我道:“只听过臣子劝谏皇上勤勉,你却让朕休息,不怕让言官知道?”
我说:“在皇上的龙体安康前面,一切都是浮云。”
他笑道:“不过是风寒罢了,不足挂齿。伐宋之事一日未定,朕便一日不得安寝,如何能休息?”
听他这么说,我便一直以为他是风寒引起的咳喘症,不会有什么大碍,不曾料想竟然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
我虽不懂医术,这些年也零星读过几本外祖母留下的医书,咳喘、咯血、胸痛这些病症并不陌生,只怕是……
蓦然间,一种不祥之感袭上心头。
康公公刚进去,傅辰和其他几位皇子便赶了过来。
几人齐刷刷地跪在殿门口,口口声声喊着父皇。奈何太祖陛下留下遗训,唯有皇太子和皇后才能进皇帝寝宫,若无召唤,其余皇子妃嫔一律不得入内。所以,他们也只能在外面干巴巴地嚎几声而已。
傅辰与生母李贵妃互递眼色,旋即呈五体投地状拜倒,一扫方才在九龙殿上的狠戾阴鸷,满脸焦急,一副恨不能代替皇上承受痛苦的模样,嚎得十分卖力。嚎着嚎着,额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他随手抹掉,广袖挥动,再抬头时,竟然还挤了几滴眼泪出来……啧啧,演得真是到位!
我垂袖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心中暗嗤。
所谓“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尤其是生在帝王家,最得宠的永远是演技最佳的那一个。几位皇子中,恐怕也只有与世无争的傅邕喊得还有几分真了。其余的,大概只是试图通过哭喊来“表现”自己的孝心。
不多时,元皇后闻讯而来,身后跟的是元睿和元君意。
素白的油纸扇上,几朵牡丹被雨水打湿,更显娇艳欲滴。伞下,她妆容精致,莲步轻移,端得是一派母仪天下的雍容之姿,全然不见上次傅谅被软禁时的憔悴与忧心。
她不紧不慢地步上玉阶,扫了一眼殿前的傅辰一干人等,呵斥道:“皇上吉人自有天相,你们哭什么哭,喊什么喊!还不快给本宫起来!”
几位皇子瞬间噤声。傅辰虽有不忿,却也只能悻悻地站起身,立到一旁。
元皇后拂袖进去,留下一票人在殿外大眼瞪小眼,一时间气氛甚是尴尬。好在康公公及时出现,将皇子和贵妃们全部请到偏殿小憩片刻。
于是乎,昭阳殿前只剩下了我和元君意两人。
他玉身长立,一手执伞,另一手握着一柄玉骨扇,熟练地玩弄于鼓掌之间,正若有所思地将我望着。
我不想跟他废话,正打算掉头走人,孰料,他却抢先一步拦住我的去路,似笑非笑道:“戚大人,请留步。”
他比我高出一头有余,就这么站在我面前,无形的压迫感没顶而来。我下意识地后退几步,道:“元公子又有何见教?”
“在下有句话想问大人。”
“公子请问。”
元君意哗啦一下打开玉骨扇,“这里风大雨大,那边有个避雨的凉亭,我们过去说。”言外之意,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说话。
他稍侧过身,很有风度地做了个请的动作。姿态秀雅,眉眼如画,举手投足间气度翩然,立时引起了周围宫婢的谈笑议论。
我无奈,只得抬脚走过去。
避雨亭建在花丛之中,四周秋花盛放,袅袅婷婷,且有假山流水环绕,分外清幽别致。
元君意将窗户关上,挡去凉风,复一撩衣袍坐下,道:“戚大人,坐。”
我摇头,“不用了,这石凳太凉,我站着就好。”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眼底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一脸我懂的。
我轻咳一声,“元公子有话不妨直说。”
“上次在下说的那番话,大人考虑得如何了?”
“元公子说的问题就指是这个?我的答案很简单,前代的恩怨我不想管,我只知道我是齐人,而且是齐国少傅,不是什么宋国公主。不管是宋廷还是宋容书,都与我没有半分关系。皇上有心一统天下,伐宋之战迟早要打,这不是我或者傅惟、杨夙能改变的。再者说,若是认真算起来,公子你也是宋国人。齐国要攻宋,你为何不请突厥王阻止此事?”
元君意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抿唇轻笑,叹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也罢,随你高兴。不过,你真的要小心傅惟,他比你想象得要复杂许多。”
“公子多虑了。我与傅惟相识四年,而你认识他不过四个月,我想我对他的了解应当比你要深吧。元公子,你几次三番提醒我小心傅惟,我倒要怀疑你的用心了。”
他静默片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不会害你。”
我望着他,心砰砰跳了几下,好似被他的目光灼烫,于是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笑道:“既然元公子没别的事,我先行告辞。”
“等等,我还有一个问题。”元君意站起身,缓步走到我跟前,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我问你,倘若皇上驾崩,诸皇子夺位,你会支持谁?”
“你……”身子狠狠地颤了颤,我赫然抬起头,他的眼底似有重重漩涡,能将人的神思尽数吸入。我一字一字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他不语,只一瞬不瞬地盯着我看,脚下不知何时又进了几步,几乎与我面对面地贴在一起。身体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而来,彼此呼吸相闻。
脸颊隐隐烧烫起来,我既羞且怒,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推开他,岂料他的玉骨扇紧紧抵着我的后背,好像故意要将我钳制住,不给我半分动弹的余地。
他觉察到了我的小动作,唇畔的笑意再深三分,凑近我的耳边,轻声细语道:“我的意思是,若非要你选,你会站在哪一边?傅谅,还是傅惟?不要说什么‘身为太子少傅’之类的话,我想听的是你的真心。”
我推他,抗议道:“放开我!”此人平日里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没想到力气竟然如此之大,任凭我如何挣扎,他依然纹丝不动!
“你告诉我,我就放。”
我呸!什么翩翩佳公子,根本就是无耻臭流氓!我咬牙切齿地威胁他:“元君意,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侍卫了!”
元君意笑道:“好啊,你喊啊。听说最近皇宫里流传着不少有关你我的绯闻,那些宫婢太监闲来无事最喜欢嚼舌根,你若不怕绯闻坐实,随便喊。”
……也对。
自从上次我去瑶山别院找他被妍歌撞见后,第二天,各种有关我和元君意的流言便开始甚嚣尘上。什么“情小妹夜奔瑶山院,俏郎君盼卿赴巫山”云云,各种没下限,偏偏还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仿佛亲眼所见一般,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妍歌在背后插刀。
如果引来侍卫,不知道又要有什么怪力乱神的流言传出去……届时,只怕本少傅一世英名就要毁于一旦了!
我恨得牙痒痒,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得尽力朝后仰,能远离他一分是一分,冷笑道:“好,我说。于公,这是我齐国的内政,即便你是突厥使臣,那也只是外臣,根本无权过问。于私,这是我的个人选择,你我非亲非故,我凭什么告诉你?元君意,别说我没提醒你,这里是齐国的皇宫,不是突厥的草原,容不得你胡作非为,你还是自重为好!”
正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这厢我跟元君意正僵持着,一个贱兮兮的声音不期然砸了过来:“哎哟,戚大人,元公子,你们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不是傅辰又是谁?
我只觉两眼一抹黑,恨不能买块豆腐直接撞死在这里!
傅辰看看我,复看看元君意,道:“戚玉琼,我二哥仍在战场杀敌,父皇也尚未脱离危险,你身为二品少傅,却有闲情逸致在此与人卿卿我我。”他啧啧摇头,脸上满是讥嘲与鄙夷的笑意,“如此过硬的心理素质,真是教人佩服!”
元君意终于将我放开,闲闲站在一旁,却是什么话也不说,显然是想默认傅辰的猜测。
我定了定心神,指着地面一滩水,道:“汉王殿下,您误会了。雨天路滑,方才我不慎踩了积水,险些摔倒在地,元公子好心将我扶起,仅此而已。”
“是吗?那你脸红什么?”
我摸了下脸,继续扯淡:“受到惊吓,自然脸红。”稍顿,又道:“你说是吗,元公子?”我看向元君意,已然做好了如果他敢说不是我就扑上去咬死他的准备!
元君意轻笑一声,以扇叩掌,云淡风轻道:“戚大人说的不错,确是如此。”
我略略松一口气,不忘狠狠的给他一记眼刀,他却笑得更欢了。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傅辰对这个答案嗤之以鼻,显然不相信,那眼神分明在说:随便你扯淡,等二哥回来,我非告诉他不可,到时候看你怎么自圆其说!
我也用眼神告诉:随便你告诉!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自然能解释清楚!
两尊瘟神齐集此地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我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便拱手道:“若殿下没别的吩咐,下官先告退了。”说完,不待傅辰回答,扭头就走。
昭阳殿前,太医院院使与康公公一齐走了出来。皇子贵妃们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询问皇上的病情。倒是元睿,气定神闲地站在回廊下,不慌不忙。
说时迟,那时快,先前还在避雨亭里的傅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去,瞬间切换成孝子模式,急切道:“父皇他怎么样?”
……这速度,简直了。
只见院使摆摆手,微笑道:“皇上并无大碍,只是由普通风寒引起的咳喘症。由于先前一直没有系统地调理,致使病情走急。请各位贵人放心,只要坚持服药,配以施针治疗,很快便可痊愈。”
众人面面相觑,将信将疑。
我不禁暗生疑窦,方才听康公公描述的症状,根本不是普通的咳喘症,只是咳嗽病的话,万万不可能在短时间之内迅速消瘦这么多。还有,太医明明前几天还来调整过药方,怎么可能没有系统地调理?
有人问:“我们何时可以见父皇?”
康公公道:“皇上正在休息,除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暂时不见任何人。若有需要,奴才自会传召。今日天气阴冷,还请各位贵人早些回去,切莫着凉。”
众人这才三三两两地散了。
傅辰仍不甘心地望昭阳殿里探,被李贵妃强行拉走了。
康公公唤我:“戚大人。”
我走上前,道:“康公公,是不是皇上有何吩咐?”
他颔首,谨慎地四下环视,小声道:“传皇上口谕,命你明日申时进昭阳殿见驾。”
第二日申时,我准时至昭阳殿报到。
殿内一片沉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苦的药材味。
皇上恹恹地靠坐在龙榻上,双目半睁半合,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手里却还握着一本奏折。不过一天的功夫,他看起来又消瘦了不少,双颊高耸,形容枯槁,全然不见昔日的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