伐宋之战一路打得顺风顺水。
此次朝廷供派出水路军共计三十万,兵分四路进攻宋国。
首先,杨夙率领八万水军,从扬子江上游的永安城出发,三千艘战舰齐发,气势汹汹,直指宋国重镇江夏城。按照傅惟的部署,他的主要任务乃是声东击西,吸引下游火力。
杨夙真是个妙人,贱主意一个接着一个。
由于宋国在上游兵力相对较弱,他在进攻时便故意搞大声势。每到一处,或者大张旗鼓地打砸几家店铺,或者当街抓几个俘虏带走,或者派人趁夜偷点猫猫狗狗之类的。此举立时引起了宋国民众的极大惶恐,甚至有传言说“齐军猛于虎”!
上游的地方官们手足无措,纷纷上书,极尽声色地描绘齐军的恶行,致使宋容书误以为这是齐军主力,匆忙派出五万大军增援抵抗。
而杨夙并没有跟宋军正面对抗,却是有一下没一下地同他们打着游击战,拖延时间,给傅惟创造奇袭宋国都城建康的机会。兵书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宋军将士被杨夙耍得团团转,一时间,厌战情绪浓厚。
其次,秦虎和刘恩分别率领五万陆军,从陆上行进,目标是一举夺下建康周围的江都城和晋陵城,以达到牵制和分散江南火力的目的。
最后,傅惟率领十二万生力军,直攻建康。
九月末,陆上的三路大军陆续到达扬子江北岸,安营扎寨,准备渡江。
直至大军压境,宋容书方才幡然醒悟,原来先前杨夙的小动作只是幌子而已,大家都被他耍了。
然而,宋容书见傅惟久久没有动作,又以为他惧怕扬子江天险,不敢强行渡江,于是继续沉缅声色,极尽奢靡地为张贵妃筹办寿宴,甚至还将驻守江都和京口的两名皇子召回建康一起庆祝。
此行为无异于自卸双臂,再次印证了“不作死就不会死”这个真理。
十月伊始,三十万大军正式攻宋。
杨夙首先在扬子江上游发动进攻,水军主力五万屯于汉口,与江夏城的守军相持不下。同时,另外三万则兵分两路,一路按兵不动,另一路从江夏的北面绕开进攻。先是东西夹击狼尾滩,继而攻下宜都,一路上连拔五城,我军士气大。最后,绕至江夏城背面,与留守原地的那一路时发起进攻。江夏立时腹背受敌,守城一看形势不利,忙率军向建康撤退。岂料杨夙乘胜追击,将他们打得丢盔弃甲,落荒而逃。
至此,上游战场大获全胜,首先告捷。
消息传到建康,宋廷顿时乱作一团。宋容书吓得两股战战,终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慌忙派兵抵御,无奈已是螳臂当车,根本拦不住杨夙大军东下增援的步伐。
就在宋廷手足无措之时,下游大军兵分三路趁夜秘密渡江,天亮时分顺利到达江南,将守江的宋军打了个措手不及。我军不费一兵一卒,而宋军却死伤过半,剩下的残兵败将仓皇逃回建康报信。
入秋以来,长安城一直阴雨连绵。
小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许多日,空气温暖而湿润,夹杂着一丝桂花的甜香,教人恍然间生出置身于暖风四月的错觉。
十月初五,照例是诸位皇子与百官同朝的日子。
九龙殿外,百官站在回廊中避雨,正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当下的战况。屋檐下,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次第落下。我站在高柱旁,望着眼前的雨景,不觉有些失神。
捷报是三天前送到长安城的,也即意味着这至少是五天前的战况,虽然大家一致认为攻下建康根本不用费吹灰之力,但山高水远,战场凶险,我还是很担心傅惟的安危。
正当我神思怔忡,身后有人大声唤我:“玉琼!”
额间迅速挂下三条黑线,想都不用想,除了傅谅还有谁赶在九龙殿前大声喧哗?
果不其然,傅谅快步走到我身旁,拍了下我的肩,笑得阳光灿烂:“嘿,你在发什么呆呢?”
我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太阳穴突突猛跳了几下,“殿下,您这身是什么打扮?”
只见这货身披一件半透明的……袍状物,头上带了顶半透明的帽子,几缕头发湿漉漉的搭在额前,衬着莹白如雪的肌肤,显得有几分妖孽。
他麻利地摘掉帽子,解开长袍,拎着在我面前晃了几下,颇有些得意道:“这是我新发明的雨衣,乃是由冰蚕丝绢制成,虽薄如蝉翼,防水性却极好。你看,我从东宫大老远地走过来,身上的衣服一点儿也没湿。有了这件雨衣,雨天再也不用打伞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机智呀?”
这货最近都很消停,我差点以为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没想到还是狗改不了吃那什么!
我盯着眼前的雨衣看了半晌,终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问道:“冰蚕丝绢能防水吗?”
傅谅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解释道:“一般的冰蚕丝绢当然不能防水,但我这丝绢在织造时加入了油线,所以能防水。为了美观,我还特意将油线染成金色,就好像是丝绢里面织进了金线,看起来既华贵又飘逸,哈哈哈,你是不是想要?想要的话这件送给你好啦!”
“呃……”我以袖掩口轻咳了几声,义正言辞地拒绝道:“微臣不要。殿下,咱们不是说好要勤勉刻苦的吗?微臣不过两天没去东宫,您就又开始整这些有的没的?”说着,我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口,作痛心疾首状道:“哎,微臣的心,痛啊!上次做木工的被皇上责骂的事,您这么快就忘了吗?千万不要好了伤疤忘了疼!马上就要上朝了,您还是赶紧收起来吧。皇上最近身体不好,不要惹他烦心!”
“哦。”傅谅委屈地撇撇嘴,清隽的眸子里若有几分失望。他看了眼雨衣,恋恋不舍地交给小安子。
那厢傅辰和傅邕缓步走过来,傅辰皮笑肉不笑道:“太子殿下,戚大人,二位好久不见。”
傅谅瞬间炸毛,怒气冲冲道:“守财奴,你这个阴险狡诈的卑鄙小人!你……”
我见势不妙,忙不迭将他拉住,挡在他身前抢先道:“汉王殿下,好久不见,近来身体好些了吗?”说话时,还不忘用眼神告诉傅谅:君子报仇,十年不忘!冲动是魔鬼!
傅谅深吸口气,忿忿地“哼”了声,咬牙忍下怒意。
傅辰的视线在我二人之间打了个圈,倨傲道:“尚可。”
我笑了笑,不紧不慢道:“微臣一直以为您精通骑射,必定是身强体壮,没想到竟然这么弱不禁风。不过是兄弟之间小打小闹罢了,也足够您受惊休息这么久,果真人不可貌相……”先前对他百般忍耐,他反倒得寸进尺,三番两次与我为难。横竖这个梁子已经结下了,那就开诚布公地结个彻底,也省得我再白赔笑脸。
“你……”傅辰气结,俊脸一阵红一阵白,待要发作,忽然眼尖地看到小安子手中的雨衣,“哟,这是什么?该不会,又是大哥的发明创造吧?”他有意加重了“发明创造”四个字,毫不掩饰嘲讽之意。
小安子惊恐地望他一眼,抱着雨衣一溜烟地跑走了。
傅谅不屑道:“与你无关。”
“啧啧,大哥这话说得太让我伤心,我是好意关心你。我听说,最近上书弹劾大哥的人不少,那些奏折在御书房内堆积如山,父皇为此日思夜虑,以致龙体欠安。大哥,你往后可得小心些,千万不要再有什么行差踏错,否则将来太子之位不保,非但连累戚大人,父皇也是要伤心的。”
最后一句话显然对傅谅造成了触动,他看我一眼,眸底似有一瞬的闪烁与犹疑,说话的底气仿佛也没那么足了,“你、你少在这里惺惺作态,我不需要你的假好心!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就是你在我的饮食……”
“哎,殿下,您这话说的不对,汉王殿下兄弟情深,他关心您,您该心存感激才是。”我轻轻拍了下傅谅的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复微笑对傅辰道:“既是如此,微臣也有几句话要代替太子殿下送给您。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不要以为自己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要毁尸灭迹了就可以瞒天过海。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殿下,您方才叫太子小心些,您自己也得小心些,毕竟,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的。”
傅谅立马补刀,“小心遇到鬼!”
傅辰一怔,面色陡然泛白。他迅速地环视四周,走近几步,紧盯我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摊手,坦然笑道:“字面意思。”
气氛变得剑拔弩张起来,不少大臣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皆是目光如刀地探过来。
万年和事老傅邕再次出马,哈哈笑道:“哎呀,这边风好像有点大呀,吹得我脑袋好疼。啊,早朝是不是快开始了,四哥,我们去那边等吧,走走走……”说完,将还要发作的傅辰强行脱离了现场。
傅谅笑眯眯地拊掌道:“玉琼,你好棒,吓死守财奴!”
我半是嗔怪半是无奈道:“殿下,现在还不是全盘托出的时候,我也知道是他做的,但我们没有证据,若他去皇上面前反咬您一口,您依然百口莫辩。就算找到证据证明汉王府内确实藏有五石散,他可以找替罪羊,说是某个下人自作主张,与他无关,照样推得一干二净。总而言之,在这件事情上我们非常被动,只能先以静制动,吓唬吓唬他。您呀,真要改改这种冲动的脾气,否则吃亏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傅谅嘴翘鼻子高,表示不服与不满。但思忖片刻,仍是乖觉道:“我知道啦,往后都听你的!”
辰时一到,伴随一声高亢的唱喏,皇上入殿,百官上朝。
自傅惟出征以来,皇上的身体一直不大爽利,上朝时总是咳咳咳,甚至还休朝了好多次。他已过不惑之年,却仍像刚登基时那般勤勉,总是不停地操心内政外交,操心天下一统,还要操心不争气的傅谅。此番一病,整个人迅速消瘦,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朝上,前线的士兵送来最新战报。
傅惟与秦虎等人率二十二万大军趁夜秘密渡江,一举歼灭六万守江宋军,余下四万残兵败将仓皇跑回了建康。渡江后,秦虎率军突袭庐江城,三日拔城;刘恩率军攻占晋陵城,守城忌惮我军骁勇,竟直接开城投降。这两座城池拿下后,相当于从东西两面打开了通往建康城的屏障。
然而,眼看胜利在望,傅惟却似乎并不着急,他率军驻扎在建康城外的栖霞山,距离皇城不过五十里。宋容书彻底慌了神,急忙调兵抵御,奈何为时已晚,回天无力。
十月初十,傅惟派手下副将领五千轻骑夜袭京口,由于原本镇守京口的皇子被宋容书喊回去贺张贵妃寿辰,于是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京口拿下。同时,刘恩大军继续前进,与五千轻骑在京口汇合。十二日,占据建康钟山。刘、秦两路大军已对建康形成了包围之势,只待傅惟一声令下,便可直捣黄龙,将江南纳入我齐国版图。
那士兵慷慨陈词,铿锵道来,我听得心潮澎湃,嘴角不由自主地向上扬起,既骄傲又忧心。
这就是我倾尽韶华去爱慕的人,雄才伟略,运筹帷幄。谈笑间,敌国已破。我没有看错人,他值得我爱。
但同时,我也为他感到担忧,担忧这场仗打得太过顺利,是否会有其他变数。他一刻没有回来,我便一刻不能彻底安心。
战报结束,九龙殿上登时沸腾了,百官群情激昂,争先恐后地朝贺皇上。
“皇上,您是继秦皇汉高之后,第三位统一天下的君主!如此千秋伟业,必定彪炳史册,受万世敬仰啊!”
“皇上为我大齐开疆拓土,完成太祖遗愿,不可不谓明君圣主!”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皇上龙颜大悦,一扫憔悴之色,捋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忽然微微蹙了蹙眉头,连咳了几声,似有忍耐之色一闪而过。而群臣仍在欢天喜地地议论战报,谁也不曾留意这细微的变化。
“咳咳,晋王打算何时攻入建康?”
“回皇上,晋王殿下说,建康附近尚有陈军十万余人,必须先灭掉这十万大军,方可攻城,否则将有后患。”
皇上点点头,叮嘱道:“不可伤害无辜百姓。”
士兵道是。
话音落下,皇上捂住胸口,靠在龙椅上猛的咳了几声,喘息声变得尖锐而急促,面色也跟着由白转红,最后隐隐透出青白之色。下一刻,他两眼一闭,竟直挺挺地昏死过去!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几个心脏脆弱的老臣口呼了几声“皇上”,便也跟着扑通倒地,不省人事。
我大惊之余,向傅谅使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出来主持大局。
他被我教训一通后聪明了不少,很快便心领神会,径直走上玉阶,朗声道:“来人,快将父皇送回寝殿,传太医院院使进宫请脉!今日早朝到此为止,其余诸臣退朝,回府等候通知!”
皇上的贴身宦官康公公跑去请太医,几名侍卫将皇上抬进御辇,送回寝宫,一切依傅谅所言,无声而高效地进行着。
殿内迅速安静下来,众臣面面相觑,大部分人三三两两地走了,有些人还杵在原地没动。
蓦地,有人高声道:“见不到皇上龙体安康,臣等绝不离开!”
“就是!太子殿下,如今皇上昏迷不醒,您将臣等遣回府,若是有个什么事,这皇宫大内岂不是您说什么便是什么!”
余下几人纷纷附和。
这些都是前一阵弹劾傅谅弹劾得最积极的人,为首之人叫樊准,官至御史令,与言官群体交好,跟马德旺更是亲如手足,二人时常联合起来与我过不去。
傅谅剑眉横指,怒道:“樊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的意思,难道是我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不成!”
樊准梗着脖子,一脸耿直不屈的样子,“话是殿下自己说的,不是老臣说的!”
傅谅气极,“你!”
我走到樊准面前,微笑道:“皇上只是偶感风寒,引发肺热,而又一直未能好好休息,加之最近天气不好,所以喘咳病才会越拖越重。适才太子殿下让你们回府,自然是有他的道理。
樊准哼道:“老臣看不出有什么道理!”
“风寒不是什么大病,太医院名高手云集,院使更是天下第一名医,可以活死人、肉白骨,小小风寒根本不在话下。再者说,皇上乃是真龙天子,诸神庇佑,岂会连这点病痛都战胜不了。樊大人不肯走,是对太医院没信心,还是对皇上没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