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阿果的话里听出淡淡的不满,阿果不是对我父亲挣钱不满,阿果不满的是我父亲拒绝阿果成为他的顾客之一,也就是说,凡知道是宏程公司的人来购买建材,再多的货,再好的价钱,我父亲也断然推辞。不卖!找别家去!快走快走!我父亲的不近常理带有相当大的挑衅成份,整个建材市场都吃吃笑着议论这件事,当然是笑我父亲不正常,不合常理,不近人情,也不免有些傻。我那时也不明就里,说了我父亲的不是。我父亲火气突然大起来,他瞪大眼,脸黑得像块铁板,他说,阿米,你懂什么懂!
我确实有些弄不懂,我不懂的事太多了。我父亲,我叔叔,阿果,吕佳薇,他们的许多事我都是到很久以后才知道的。那些日子,我埋头于写小说。别人的故事和别人的生活纷至沓来,都在笔下跌宕起伏,或衰或荣,或悲或喜,世界一拳在握,这实在是一种无法言传的愉悦。吕佳薇当年关于世界是个大宝库的描述,直到此时才徐徐展现。我知道应该珍惜,说到底我不是个才华多么横溢的人,所以不珍惜都不行。除了跑采访,除了写单位的稿子,余下的时间,我都坐到了电脑前,可以目不斜视,也可以昼夜颠倒,所以,我忽略了其他人,包括我父亲以及我叔叔他们。
阿果公司其实还是去我父亲的店购买过装修材料,阿果的公司不断建楼买楼,房产全城星罗棋布,这里一个别墅,那里一个别墅。我父亲根本认识不了宏程公司的几个人,他们去了,抱着毕竟人家是父子,抱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诸如此类的想法,在我父亲店里买走一车车货,而我父亲始终蒙在鼓里。后来,那些去过我父亲店里的宏程公司人员,异口同声地为我父亲的清白做了证明。
我现在上班的地方是市晚报社,晚报社记者。
十年前,当我结束吕佳薇助理工作后,我叔叔帮我调到市里。晚报社记者与县委报道组记者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晚报除了第一版例行公事地留些位置给领导外,其余的就给了老百姓。老百姓关心的事具体而有趣,这很合我意,我来了兴致。时事、公检法以及娱乐版我都干过,那个过程十分美妙,我指的是深入各个行业、跟各种人打交道的过程。生活好像在我眼前推开了一扇又一扇窗,清风徐来,目不暇接。我真正向往的是做一名战地记者,穿着迷彩服,背着水壶戴着钢盔,到炮火硝烟中猫着腰疾跑,子弹在耳边嗖嗖飞过,发出尖利的呼啸。这不现实,所以,做名晚报记者,也该知足了。初进报社时,每天我背上都是热辣辣的,别人盯着我,议论着我。不怪他们,领导把七亲八戚安排进好单位是常有的事,他们无法一下子就从我脸上看到真才实学。我当时总是面带微笑,对生活很感恩的样子,事实上我是对自己有信任感。
报社给新来的记者一个星期的适应期,我只用三天时间就熟悉了周围的环境与报纸的胃口,第四天我背起采访包出发,直奔红旗乡。红旗乡是市郊,市区不断扩大,他们的田地也不断增值,贡献给城市的田地上已经搞出了一个高科技园区,这个园区刚刚在全国高科技产业开发区汇报展览会上得了一个奖,跻身全国十大高科技产业开发区的行列。我要写的就是这条消息,不是什么大新闻,而已而已,若是别的记者来写,转上半小时,用两三百字也对付过去了。我却搬来红旗乡志,还到省图书馆查了相关的资料,然后以五千字的篇幅,将一个原先文盲加贫穷村庄的过去、现在与未来放在改革开放这个大背景下来写,史实翔实,数据丰富,所预测的前景又深入市民的心,令大家心潮也澎湃起来,深信红旗乡这个本来与己无关的高科技园区其实是可以造福全市每一个人的。一个村庄的前世今生,这是文章的题目。我把稿子交上去后,据说先是我们部门领导震动,然后是报社领导震动,他们在上面写下这样一句话:这么普通的题材,却可以做出这个生动、大气的文章,为什么?值得每个记者想一想。
我在报社的好日子就是从这篇稿子开始的,而我在报社中的地位也随之一步一步地确立起来了,谁也不再从背后指指点点,陈米写稿的视角与众不同,这很快就成为整个报社的共识。我很开心,我叔叔更开心,我叔叔成了晚报的热心读者,他每天在上面找我的文章,逐行逐字地细看。这个阿米,好,好,真不错!他说。
我去女监探望吕佳薇时,她也说起我的文章,她在里面看得到晚报。跟我叔叔不同,吕佳薇并不欣喜,她说,阿米,你还有其他打算吗?我摇头。做一名好记者,写出更多为老百姓喜闻乐见的报道,这已经是个不坏的打算了。吕佳薇看着我,好像在看一名饥寒交迫找不到回家路的孩子。她说,不行,这样不行。
她又说,满足于这些,你就毁了。
她还说,人活着活着,很容易就对环境认同了,麻木了,然后很快也就被淹没了。应该随时给自己定出一个有质量有高度的横杆,然后努力跃过去,横杆不断上升,人生也就不断丰满起来了。
吕佳薇的意思是,记者写的是新闻稿,转眼也就时过境迁了,什么都没留下来,她觉得我应该进入文学圈,以采访中获得的生活积淀,写出有生命意义的文字。记者与作家,那是两个层次上的人物。我把吕佳薇的想法跟我叔叔说了,他沉思片刻,点点头。阿米,他说,你自己把握吧,人确实要不断要求进步,不过,报社的工作也不能耽误。
我在吕佳薇出狱前一年,开始给报社周末版写随笔专栏,每星期一篇,一千五百字左右。我给自己取了个笔名:谷米多。陈米的报道和谷米多的随笔常常在同一张报纸上出现,老百姓不知道是同一个人,他们热心地给我们总编写信说,应该培养出更多陈米那样的好记者,还应该让更多的像谷米多那样的好作者为晚报写稿。总编把这些读者来信复印了,亲自送到我叔叔的办公室,他很有几分欣欣然,相信自己功不可没。我叔叔迅速把信看了一遍,眼光像风扫过水面一样,然后他对总编说,你们要更严格要求陈米,让她戒骄戒躁,别得意忘形。
我三十多岁,一把年纪了,这样的小名气出现在这样的年纪里,实在掠不起多少波澜了,得意这个词不用也罢。我去看吕佳薇时,她告诉我她的狱友中也有我的读者,我的每一篇专栏文章都被传阅,有人闲着无事,还认真背诵。我当时笑笑,打趣道:看来哪一天我也进了这里,保不准会被人当成熊猫一样疼爱着。
我在晚报的专栏连开两年,第三年,虽然总编大人一再动员,并且还陆续有外地、外省的报刊找上门来,我却无一例外地摇头,坚决收兵。老是贩卖那些鸡零狗碎的小感受没意思,我得把横杆再往上升一升,我写小说去了。
去接吕佳薇出狱的那天,我带着刚刚发表的一篇小说。小说写的是1971年春天,一个又黑又瘦的十岁小女孩被召进校文艺宣传队,邂逅一位女知青,跳了一场芭蕾舞,人生从此被改变。来,你到前排来。她对我招招手。开头我是这样写的。
吕佳薇在回城的途中,在车上,就看起来了。来,你到前排来。她对我招招手。吕佳薇的眼光在第一行上停留了许久,她的眼光像被什么重物拖住了,沉甸甸的,移也移不走,渐渐的就有晶莹的东西闪耀出来。然后,扑的一声,一颗硕大的泪砸到了小说上。
阳光下的邂逅,这是这篇小说的题目,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小说的主人公姓吕,花一样灿烂,阳光一样蓬勃,她的美丽与激情在浑沌未开的十岁小女孩眼前电闪雷鸣,让小女孩有了生的向往与憧憬。
看完小说,吕佳薇一直不说话,她把刊有我小说的那本杂志卷成棍子状,双手握住,夹在两膝间,双眼微闭。阿果已经在宏程大酒店订了几桌接风宴,吕佳薇却不去。我累了,不想去。她说。阿果很为难,他说,客人已经都通知了,全等在那里,以迎接黛安娜王妃一样的热情迎接你,还是去吧。阿果又说,房子我都给你准备好了,里头除了男人,什么东西都有,吃过饭,我再送你去。
吕佳薇还是摇头,她的头晃了晃,很轻,很短促,却有着不容置疑与不可更改的铿锵。转过头,她看着我,说,我能不能先住在阿米家?
我不假思索地说,行,住吧。
那天夜里,吕佳薇和我以及齐米粒睡在一张大床上。我以为她有很多话要说,可她没说。她把自己洗漱过,把头发吹干,整个过程相当漫长而且细致,仿佛所清洗并不是一个身体,而是一件久置的久别的宝物。我听到卫生间里流水哗哗,带着瓮声瓮气的回声,眼泪不知不觉间竟上来了。吕佳薇裹着我的一件红绸睡衣出来,躺在我旁边,吁出一口气,望着屋顶的灯光出神。阿米,她说,我这几年老是想这么无拘无束地躺在一张大床上,真好啊。
她又说,阿米,你写小说了,真好啊。
十年前,我母亲临终时留下遗言,不许阿果跟刘贝贝离婚。我母亲用心良苦,她躺在病榻上,是刘贝贝伺候了她,刘贝贝如愿以偿地令羸弱不堪的我母亲感动了,谁知道却因此在阿果的生活里埋下了一颗比当年炸伤他左眼与左腿更有威力的炸弹。
本来什么东西都不能阻挡阿果的,况且我母亲的另一个要葬在老家花岐镇山上的遗言,在她尸骨未寒时,就已经被推翻了,她的骨灰摆在那里就是明证。阿果想离婚,他不是想了一天两天,而是想了几年了。可是我父亲不肯。我母亲死了,我父亲觉得只有他可以代表我母亲捍卫着那个遗言。我父亲说,你想想,你那时缺腿少眼珠子,人家却是个水灵灵的俊姑娘,是我的女儿我都不同意她嫁你,可是她嫁了,你现在怎么能不要她?人是要讲良心的,不讲良心天打雷劈!
阿果后来就不再提离婚的事,他不提不是他妥协了,而是他嫌麻烦,反正不离婚跟离婚也没多大的区别。我母亲去世不久,我父亲做主让刘贝贝带着陈果皮进了城,住进阿果的家。县委机要员的工作挣不了几个钱,不要也罢。刘贝贝一手拿着一个包,一手牵着儿子陈果皮,喜气洋洋地出现在阿果的家。陈果皮的机灵样实在人见人爱,龙眼核似的黑眼珠子转来转去。阿果抱起儿子,用胡子碴扎扎他的小脸,问他:陈果皮跟谁最好?陈果皮狡猾地说,我跟爸爸最好,我最爱爸爸!阿果很满意,他只对陈果皮满意,陈果皮的母亲刘贝贝阿果地却连看也不看一眼。把陈果皮放下,阿果就走了。他再也不住自己的家,他在宏程大酒店开了总统套房。
阿果的这间总统套房在我们市里相当有名,很多女人都把去过这里当成一种资本炫耀。包括一些明星,北京的、广州的都有,她们来我们这里演出,阿果送花篮,送红包,请吃请喝请玩。明星们本来都挺傲气的,满脸都是不屑,正眼都不肯看过一眼。可是阿果红包送着送着,渐渐就送到她们的心坎上了。有一天阿果给我打电话,说晚上他要请客,是一名情歌唱得甜如蜜的歌星,阿果报出了名字,齐米粒在旁边一听就欢呼起来。十岁的齐米粒对很多明星,包括日本与韩国的,都十分熟悉,生日、星座、血型、兴趣爱好等等都了如指掌。我觉得自己对他的教育挺失败的,齐米粒居然没有一个健康的爱好,比如爱打球或者爱画画,哪怕踢踢铁罐也可以锻炼身体,可是齐米粒对这些都提不起兴趣,除了电脑游戏,他爱的只是那些花花绿绿的人。阿果说,这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一代孩子就是这样,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活法嘛,惊乍什么?你带着米粒一起来吃饭吧。我本来不打算去,阿果的饭局几乎都不见我的踪影,可是那天我终于抵挡不了齐米粒的疯狂,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