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电视里见过这个歌星,电视里她挺漂亮的,粉脸艳唇,个子也很高,婀娜得很,见了面却有相当大的差距,她娇小,干枯,脸色焦黄,抹了厚厚一层粉底霜也遮盖不了的焦黄。齐米粒那天带去了一个签名本,脸蛋红扑扑的,两眼惊喜得闪闪烁烁。席间,他有些羞涩地扯扯阿果的衣襟,阿果明白了他的意思,哈哈笑着接过本子,递给女歌星。他说,你看你看,连这么小的男人都爱你,你真是魅力四射啊!女歌星娇嗔地瞥了阿果一眼,接过签名本时,又很风情地在阿果的手上打了一下。这一瞥一打本来也不算什么,人的某些动作放在某个特定环境中,当然是可以放宽界定的。问题是接下去,女明星与阿果之间的动作越来越丰富,丰富到最后,阿果揉着女明星的腰,扬扬手,向他的总统套房而去。我原先只是风闻阿果的故事,心底里并不相信阿果真有那么大的能耐,现在不相信都不行了。那天晚上我无以复加地后悔,我觉得是把齐米粒实实在在地污染了一次。回来后,我把女歌星签过字的那一页纸悄悄撕掉了。齐米粒不谙内情,得到女歌星的签字对他来说像个梦,转眼间签名又消失了还是像梦,他急得如同被开水烫伤的小狗,跳着脚嗥叫着,眼泪雨下。
刘贝贝不是不知道阿果的事,刘贝贝十分清楚,但刘贝贝不生气,她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刘贝贝笑得很好,连阿果都被她笑松懈了,让她进了公司。宏程集团公司公关部经理刘贝贝,刘贝贝把自己的名片递出去时,笑得更加明丽动人。
就人尽其才方面而言,阿果没有看走眼。如果刘贝贝不是阿果的妻子,如果刘贝贝与阿果的关系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刘贝贝实在是公关的上佳人才,任何场合,她都应付自如,行云流水。公关部里还有一个特殊人物,那就是我婶婶施淑英。施淑英已经从市文化局退休,阿果说,我正为公司招兵买马哩,你就放下架子去我公司吧。我婶婶说,我去公司干什么?我什么都不懂,能做什么?阿果挥挥手,说,做什么?做老佛爷呀。婶婶,你只要加入我公司,就是做了最了不起的事,就是对我的最大支持,你这样的人才,在文化局埋没太久了,我这瘸子我这瞎子把你浪费多少年了!啧啧啧,太可惜了!我婶婶被阿果说得心花怒放,就顺理成章地成了阿果公司的一员,每个月拿到不菲的薪水。我婶婶喜欢香水,阿果有一次从欧洲回来,给她带了一瓶夏奈尔5号。
在我婶婶原先的观念中,香水是用来抹蚊虫叮过的地方,是用来消痒的,这样的东西街上多得是,也便宜,五块钱就能买到,送来一瓶香水算什么?阿果马上纠正她的看法,阿果说好香水有液体钻石的美称啊,香水简直就是女人的灵魂,就是检验女人生活品质的试金石。说着阿果抽开瓶塞,用食指按住瓶口,瓶底往上一扬,一股异香顿时就溢开了。阿果将芳香四溢的食指伸到我婶婶耳后,左右轻轻一点,就是从这一刻起,我婶婶整个人被魔法点中了一样,开始痴迷起各种名牌香水。她每天都异香扑鼻,有时是木香型的毕扬香水味,有时是玫瑰与茉莉混合型的第凡内香水味,有时是东方松脂型的一千零一夜香水味。陈市长的妻子施淑英以芳香四溢为众人所称道。电视剧《还珠格格》热播之后,有个脑子好使的索性称她为香妃,这个叫法得到共识,很快传开,香妃就成了我婶婶广为人知的外号。我婶婶挺开心的,扮香妃的演员很漂亮,这是我婶婶开心的理由之一,另外香妃还很得那个以风流倜傥闻名的乾隆皇帝的宠,这也给我婶婶某种程度上的心理快慰。后来扮香妃的演员在广东出车祸死了,我婶婶多少有些不祥的阴影,不过唯物主义很快就战胜了唯心主义,她仍然不反对别人叫她香妃。
刘贝贝与我婶婶的关系让我有些瞠目结舌。刘贝贝现在比阿果更常跟我婶婶在一起,有时她们一起去做美容,有时一起去买衣服,有时一起去吃海鲜跳健身操,总之公关部经理刘贝贝与她的部下施淑英常常成双成对,亲密的程度有目共睹。前年,陈果皮已经被送到澳大利亚上学,陈果皮不在身边了,刘贝贝现在又有钱又有闲。而我婶婶施淑英也不忙,铜蛋大学毕业回到市里,进了海关,工作不错,前程看好。铁蛋情况有些特殊,铁蛋先是在市教委工作,接着去市税务局,再接着是邮电局公安局,铁蛋哪里都呆不了多久,最后他出国了,去美国。我婶婶对他说,美国如果呆腻了,还可以再去英国法国丹麦瑞典。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国家,铁蛋这辈子反正是走不完的。所以,我婶婶在很多方面与刘贝贝很相像,孩子都不用操心了,丈夫又操心不了,闲着也是闲着,她们就走在一起。
婶婶,您怎么皮肤这么好啊,绑得紧紧的,你看你看,连眼袋都没有,嫉妒死我了!刘贝贝说。
我婶婶摆着手说,哪里,我都老成这样了。
刘贝贝说,哎呀婶婶,你要说自己老了,我可怎么办呀?我得跳海上吊喝农药了不是?我跟你一起走,都有人以为我是你婶婶了哩。
我婶婶大笑,笑得满脸的皱纹纵横交错。
刘贝贝嘴里从来没有说出过难听的话,刘贝贝的嘴巴好像早在县蜜饯厂时,就已经被糖淹透了。阿果不回家,阿果住在总统套房,刘贝贝每天见了阿果,还是很细致地上前,该请示该汇报的都一一说过,然后她拍拍阿果的肩,说,果啊,冷空气来了,得把那件米色的厚毛衣穿上。阿果无动于衷,没关系;阿果怒眼一瞪,没关系。刘贝贝妩媚笑着,那亲昵的神情依旧是妻子式的。
公司里许多年轻女孩,包括公关部的那些漂亮小妞,谁谁谁与阿果有一手,刘贝贝没有不知道的,刘贝贝知道,心里明镜似的,可是她不说,不怒,这就是刘贝贝了。小女孩们有时在后面不解地探讨,她们被刘贝贝大海一样宽阔的胸怀所震惊,在刘贝贝面前低着头,小心翼翼,举手投足都是艰涩。刘贝贝总是很爽朗地拍拍她们脸蛋,边拍边说一句笑话,春天般温暖。被阿果带进总统套房的女明星,又娇气脾气又大,日常必须由公关部的人呵护,刘贝贝也很忠于职守,安排得井井有条,从没出过乱子,既让女明星满意而去,又没有让媒体得到丝毫消息。阿果有一次也忍不住对我说,刘贝贝挺能干的嘛。我说,算了,你还是搬回家住吧,好歹她是你妻子,你对不起她。阿果说,我不这么认为,我逼她绑在我这棵树上了?脚长在她肚子底下,是她自己赖着不走,怪谁?我给她职位,给她高薪,给她荣华富贵,谁对不起谁了?他妈的有人如果肯这么待我,叫我跪下称他爹我都乐意。
我看着阿果,不再说什么。家庭里的事,是外人永远也说不清楚的。况且,在婚姻方面,我是失败者,我连自己都无法处理清楚,又怎么说得了阿果。
周末的时候,如果有空,我叔叔会把我叫去,陪他打乒乓球。市政府办公大楼有间相当考究的活动室,放着淡蓝色的双鱼牌球桌,我叔叔换上球鞋,奔来跑去追着球,头发从两旁垂落下来,柳枝般摇摆,所以奔跑挥臂的过程中,我叔叔得不时抽出手,将头发一次次往上捋去。打一两局后,他烟瘾上来,就扬扬手,示意停下来抽根烟。他坐在那里,喘着气,吐着烟,烟雾在他脸上弥漫徘徊。他好像对这个片刻十分消受,神情陶醉,另一只手仍然不忘举起,将耳际的头发往顶上拨着,梳着。
有身份的人现在流行打网球。领导也是人,领导的身体更是革命的本钱,所以市里几个主要领导空闲下来,由秘书开路,结伴而行,浩浩荡荡打网球去,他们中一向没有陈白新。我叔叔说,我年纪大了,玩不了那些新玩艺,我打乒乓球吧。
很多人愿意陪我叔叔打球。级别差距再大的两个人,到了球桌或者牌桌上后,马上就平等了,可以很正常地你来我往。我叔叔的部下当然很愿意获得这个平等,以及这个平等中所洋溢的亲切友好气氛和潜伏在友好气氛下似乎伸手可及的神秘期待。但我叔叔通常辞了别人,他说,周末了,你们回家休息吧,否则贵夫人的唾沫会把我淹死。把我叫去,他不用客气。市府里的人都知道晚报社记者陈米是陈白新的侄女。
我已经很久没有打球了,很奇怪,小时候手脚像安了马达,每时每刻都停不下来,渐渐却换了性情,四肢越来越安静安宁,动都动到内心世界里去了。不过,我叔叔叫我,我不会拒绝。他太操劳了,需要一个调剂身心的机会,我愿意陪他动一动。当然,我得说我叔叔的球艺实在一般,除了推挡,不会其他,我稍稍一加转,球立马飞出老远。但他打得很认真,很用劲,汗很快就把头上为数不多的毛发粘住了。我有过诧异,他的每个动作认真过头,用劲过头了,比正常的尺度超出太多,好像在跟一个看不见的敌人较着劲。想了想,我明白了,我叔叔较劲的不是什么具体的人具体的事,而是时间。
我叔叔陈白新当到市长之后,谁都明白他的仕途走到头了。岁数不侥人,这句话我叔叔是真真切切有了体会。谁会甘心自己老了?我叔叔陈白新也一样。这座城市他很想把它当成一件艺术品来建设,各种各样的设想蜂拥而至。设想与现实总是隔着很长的一段距离,我叔叔得争取比他大一级或数级官员的支持,他们不支持一切免谈,这是至关重要的,而另一个同样重要的,则是筹钱。有钱不一定堆得出美丽,但城市的美丽一定得靠钱来堆,偏偏这城市的财政收入并没有人们预期的那么乐观,在我叔叔接任之前,就已经出现负数了。官越大烦恼越多,这里有个东西在作祟,好听的叫抱负,难听的叫野心。可是我叔叔的年纪眼看就到顶了,他想跟越来越快地在眼前流逝的时间做一番抗争。为什么不早几年让陈白新当市长?为什么陈白新不能多当几年市长?老百姓总是十分善良,他们看到在我叔叔陈白新当市长的那几年里,城市一天天起着变化,路宽了,树多了,治安好了,街道洁净了,房子漂亮了。还能对当官的要求什么更多的?这就很好了,他们打心眼里对我叔叔有敬重。
我叔叔跟以前不同之处在于他变得在意别人的评价了。到哪里视察,如果有群众围过来,说几句充满感情的赞美之辞,我叔叔心里就会有好几天的波澜。表面仍然看不出来,表面上他很平静地点点头,轻轻握住群众的手,用规范化的亲切口气说,不要谢我,要谢就感谢共产党!可是过后,他会向我提及那个场面,我叔叔说,老百姓心里真的有把称啊!他又说,中国的老百姓真的很善良啊,这样的老百姓其他国家不会有。
但是,跟吕佳薇之间的事,我叔叔好像却放开了,不再有那许多顾忌。
吕佳薇在市郊有幢别墅,我叔叔去过那里,频率不太高,时间不太久,大约一两个月一次吧,每次不会超过一个小时。有个周末打了球,我叔叔问我:去不去吕佳薇那里坐坐?吕佳薇没有呼朋唤友的爱好,她的父母几年前都去世了,这座城市她没有亲人,她喜欢静静地生活,所以平时我也很少找她。被我叔叔一问,我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正愣着,我叔叔又说,你把车开去吧。我突然就明白了,我叔叔要坐我的车。我新买了部白色的神龙富康,我把我叔叔载上,向吕佳薇的别墅开去。到了门口,我叔叔低着头下车,我好像突然记起似的,说,齐米粒还在学校哩,我得去接他。就转了车头,走了。此时我不可能心静如水,我的性格与我的职业都促使我用眼角余光看着后窥镜,我看到吕佳薇家的门是微掩着,如同一张微微裂开的热唇。我叔叔熟练地、轻巧地一推,再一闪身,就进去了,整个过程流畅得令人生疑。然后,那扇漆成深灰色的大门又迅速关上,关得很结实,是可以让人充分感觉到由内而外力量的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