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部干校面临的首要任务是解决住的问题。前文提到,经济所刚下去时,只能安排男同志住棉花仓库,女同志住公社粮管所,家属住卫生所、兽医院。我们这些人几乎占用了当地所有的公房,给人家造成了极大的不便。这些房子都是临时借的,得尽快腾出来,于是干校把基建作为头等大事来抓。
如果直接建土坯房,一时备不齐料,且过于费时费力,不现实。为了早日解决住的问题,决定基建分两步走:先建临时性住所——席棚子,然后再逐渐过渡到土坯房。
基建工作从1969年12月正式开始。当地划拨给学部干校8000亩地,人们在大平原上选址,席棚直接建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虽说是临时住房,也得经过精心测量、设计、绘制图纸。
负责基建测量的,是考古所的一位叔叔(忘记姓名了)。当时考古所尚未下干校,这位曾经参与过全国多处考古遗址测量的叔叔被提前派下来搞基建。他先在田野里凡是有道路、山坡、树木、建筑的地方选点,竖立起标杆,然后用专业仪器测出那些杆与杆之间的距离、高度差等各项数据,绘制出东岳地形地貌图。学部真是人才济济,连这等专业人员都能找到,让其在干校“发挥专长”。
搭建这种简易住房无须打地基,但还是得在地上垫土、夯实。房子四周埋上木桩,作为支柱。席棚没有椽子,只有檩条。把用麻绳扎成的秫秸把搭在檩条上,外面糊一层泥,再铺上油毛毡就是屋顶了。席棚的墙也是用秫秸把做的,外面糊泥,最外头围一层席子,故称席棚。
基建任务紧,人们大干快上。男同志负责挖坑、埋桩、和泥、抹墙,女同志打秫秸把,老弱病残搓麻绳。仅仅用了两个多月,就建成三座席棚。住在棉花仓库里的男同志乔迁新居,女同志也随后陆续搬家。
这新搭的窝住起来特别不舒服。首先,席棚面积有限,可每个棚至少要住进20多人,比以前更拥挤了。其次,刚住进去的时候没有蒙窗户用的塑料薄膜,棚里一片漆黑,大白天也得点灯。再次,席棚盖在泥土地上,非常潮湿,箱子不能直接摆放在地上,要不很快就会发霉,得在底下垫砖。箱子垫高了,床板也只能跟着升高,否则就无法取出床底下的箱子。结果床板离地面70多厘米,比桌子还高。这样上床就很费劲,得像体操运动员上鞍马那样,双手使劲撑床板才能爬上去。坐在床上脚够不着地,大伙儿每天就是这样坐在床上开会、天天读什么的。
春天来临,人们忽然发现床底下钻出很多嫩芽。原来这块地头一年种的是大豆,收割时散落下来的豆子,此时生根发芽,破土而出,真是春风吹又生!席棚里没有阳光,那些豆苗都齐刷刷地朝着有光亮的方向长,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到了夏天,箱子上居然还长出了蘑菇,可见席棚里有多潮湿。遇到阴雨天,被子潮得几乎能攥出水来。人们进进出出,把外面的泥水带进来,屋子里的土地变成了泥地,弄得到处都是泥,真成了“滚一身泥巴”。住席棚还有一个难言之隐:厕所离住处太远,夜晚上厕所有困难,女同志只好以洗脚盆充当厕所。全宿舍的人都这么干,气味可想而知。
人们迫切希望改善居住条件,于是经济所从1970年2月开始着手建土坯房。这是一种永久性住房,东西两面山墙全部由砖砌成,房子的支柱也是用砖砌的,墙是用土坯垒的,屋顶上还铺有大洋瓦片。比起席棚,这简直就是宫殿了!可见当年干校学员真做了安营扎寨的打算。经济所建土坯房的这种规格,后下来的其他研究所纷纷仿效。
建土坯房困难重重,最难莫过于备料。木料要自己买,砂子要自己拉,土坯要自己脱,瓦要自己制,砖要自己烧……
土坯房顾名思义得有土坯。脱坯是壮劳力的活儿,特别辛苦,首先得和泥。人们学当地人的样子,往黏土堆里掺水,勇敢者脱下鞋,赤着脚在泥里面来回踩,叫踩泥,起搅拌作用。然后掺进铡碎的麦秸,以提高土坯的强度。这时就不能再用脚踩了,否则麦秸会把脚划伤,只能用铁锹翻搅。加了麦秸的泥特别黏稠,搅拌起来非常吃力。脱坯的时候用一个木制的框子,把和好的泥用力甩在里面,上面抹平,再把框子取下来。等土坯晾干后,就可以当砖来用了。干校基建对土坯的需求量大得惊人。为了多出坯,七连(经济所)领导挖空心思,专门组织了脱坯比赛和脱坯大会战。顾准伯伯在日记中记录了1970年11月的那场脱坯大会战:二排(政治经济学组)仅用六天的时间,共脱坯10500块;全连(经济所)脱坯35000块。
盖房用的大洋瓦片是干校学员自己用制瓦机做的。说是“机”,实际上只是一个瓦块膜子,往里面填上搅拌好的水泥,上面盖一块金属板,用人力夯实。这活儿也特别累,当时同宿舍的陈长源、方留碧两位阿姨每天就干这个。晚上收工回来腰酸背痛,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盖房技术难度最高的活儿是砌墙角,要求把南北向房屋的东西两面山墙砌成90度直角。吴敬琏叔叔当年是专门负责“把墙角”的“高级瓦工”。笔者最近见到吴叔叔,他还笑谈在干校期间曾先后为八栋住房砌过墙角。
土坯房建好后,女同志先搬入。这房子住起来比席棚舒服多了,冬暖夏凉。地面是用砖铺的,雨天也用不着担心滚一身泥巴了。
经济所作为“先遣队”,是全学部最早来到东岳的。从1969年11月到达,在那里生活了一年零五个月。在此期间虽然也干了一些农活儿,如积肥、夏锄、秋收等,但主要劳动还是围绕着基建。建房规格是经济所制定的,砖窑是经济所最先修的,脱坯也是经济所第一个动手干的。为了日后浇水灌地,还打了一口30米深的机井。
除了忙着给自己盖房,经济所还要为陆续下放的其他连队(研究所)修建住房。从1970年7月下旬开始修建“中心点”。这是学部机关所在地,外文所、哲学所、宗教所、历史所的房子也建在那里。人们在高温酷暑中连续奋战十几天,盖了几栋土坯房。刚要喘口气,又迎来8月“大会战”,还得为中心点修建仓库。那仓库是用水泥砌的砖房,要求甚高,吴叔叔还是干瓦工。仓库还没盖完,北京的大队人马又要下来,还得给他们盖房。建房子、抢农时,在近一年半的时间里,大家就这样马不停蹄地连轴转。有时为了抢在大雨前把房子盖好,清晨四点半就得起床,五点上工,一直干到晚上九点才收工,个个累得精疲力尽……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正当人们热火朝天搞基建,立志大干两三年,把干校驻地——东岳老塘坡建成“大寨式农场”时,在1971年3月25日召开的全校大会上,突然宣布学部干校要从东岳搬迁到明港,住进一座废弃的军营集中搞运动。据说是因为中央认为学部干校“抓革命”不力,搞生产耽误了清查“五一六”分子。
这消息来得如此突然,学员们简直不知所措。有的研究所房子已经盖好,还没来得及住;世界经济研究所经过连夜会战建的一座土坯房,屋顶已经铺上了油毛毡,还没盖瓦。可瓦厂却把最后出的一批瓦交给了哲学所,让他们好歹把未完成的一幢房子盖完。
人们头一天还激情万丈地筹划着下一步集中力量搞农业生产,仅仅一夜之间,又得为搬迁的善后处理大伤脑筋。人可以一走了之,可养的那些猪怎么办?为了把这些丹麦猪养肥,饲养班的学员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最初他们舍不得,说要带着走,可想想觉得不现实,结果还是决定卖掉。眼看着猪一天天减少,最后只剩下空荡荡的猪圈。
场上堆的柴火成批出售。由于价钱低廉,前来拉柴的牛车络绎不绝。红麻卖给了当地小学,学校组织学生来扛。干校驻地那几天热闹非凡。
学部干校于1971年4月4日从东岳迁往明港。经济所指定陈长源、汪盛熙、顾准等25人留守了三天。当地派来一个连的正规军驻守,经济所干校点安排一个班,把留守人员替换下来。可惜这支部队只守了一个星期就撤了。
后来我们听说,当地农民拆掉了干校建的绝大多数房子,只是为了哄抢那些盖房用的木料、砖瓦,以及铺在瓦片下面的苇席、盖席棚用的秫秸把等。木料和砖瓦在当地是非常难得的建筑材料;而苇席和秫秸把可以当作燃料,烧火做饭。在那片广袤的大平原上,由于所有的树几乎都在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砍光了,农民缺少燃料,做不熟三顿饭。苇席和秫秸把对他们来讲是上等燃料。结果干校学员辛辛苦苦干了近一年半的基建,成果所剩无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