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婤的闺房里,小摩赤着上身趴在床上,旁边是建康城里最闻名的李郎中,此刻他正忙碌地处理着小摩身上的伤口,只见他凝视贯注,直盯着眼前的伤口,手上的功夫没有半刻停歇,额上的汗水不断漫出。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厮则不时地帮他抹去汗水。
这是他有史以来遇到的年级最轻、也是伤情最严重的伤患,右肩和后背的两个伤口并不要紧,而最致命的是后背左边的伤口,刀锋如果再入半分,便会刺中心脏。如果真是刺入心脏,那就是神仙也难救了。
在他的脚边跪坐着一个小女孩,这个小女孩正是陈婤。此刻的她没有吵闹,尽管她被吓坏了,她也没有吵闹,而是安静地陪着小摩,双手紧紧地握着他苍白、冰冷的右手,想要把手中的温度传给他。
本来小摩是被送到仆人房中救治的,但陈婤却坚持要送到自己房间来,亲手帮他拭去脸上的血迹,还一刻不离的陪着他,陪他一起渡过生死关口。即便是沈婺华来劝说,也劝不走她。
到最后,沈婺华只能摇摇头,道,“痴儿。”便随了她的心愿。
“小摩,对不起……对不起,是婤儿害了你……都是婤儿害了你,如果不是婤儿吵着要出府,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小摩……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你一定会没事的,婤儿不会让你有事的。”说着说着,眼泪又开始涌了出来,“小摩,你一定要好起来……只要你能好起来,你让婤儿做什么都可以……”
“以后……婤儿一定会乖乖的,再也不捣乱,再也不惹是生非了。”
“小摩……你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什么事,婤儿一定会内疚万分的,你是那么的好,你一定不想我内疚的,所以,赶快好起来……好起来。”
“好孩子,放心吧,他是个好人,一定会吉人天相的。”沈婺华宠爱地摸着陈婤的头,她不禁感叹道,经过这一件事情,女儿又长大了不少。
似乎听到了陈婤的话,尚在昏迷中的小摩的眼睑动了动,右手动了动,微微用力地回握了一下陈婤的手。
这一个动作让陈婤稍微愣了愣,惊喜的泪水再次滑落,他听得见她说的话,他听得见……
陈婤把脸靠在他的手上,“小摩,你放心,婤儿就在你身边,婤儿会陪着你,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经过一个晚上的救治,李郎中终于在阎王手上把小摩的命抢了回来。命是救了回来,但因为这一次受伤太严重,伤了元气,一定要修养三个月才能恢复身体。
为了报答小摩的救命之恩,陈婤决定要留在沈府照看他,直到他的身体完好为止。沈婺华终究拗不过陈婤,在她再三保证不会惹是生非的情况下,终是答应了她的要求。
接下来的三个月,陈婤果然修身养性,做到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乖巧样子,一心陪着小摩。从端茶倒水到煎药送药,无不亲自动手,从榻前说笑到花园散步,无不亲身相陪。
头两个月,小摩一直待在床上,到了第三个月,才勉强可以下床行走。
为了让小摩尽快回复身体,陈婤听从李郎中的建议,多陪他散步,尽量恢复体力。
于是,每日在沈府的花园便出现一前一后两个小身影,从他们身上不时地传来悦耳清脆的笑声。待走累了以后,两人便会坐在凉亭或假山边休息。
小摩并不擅长言谈,大多时间都是陈婤大发言论,他只是在一旁默默地听着。
沈家的花园并不大,却栽种了许多玫瑰,而此时正是玫瑰花开之时。玫瑰竞相开放,香气萦绕在整个花园里,引来了不少的蜜蜂花蝶。
陈婤拿着一柄水墨山水画的团扇在扑蝶,随着她的手起手落,翡翠双蝶的扇坠轻轻地摆动着。她在花间来回地跑动着,时而发出清澈的笑声,时而气喘吁吁地回过头呼唤着小摩的名字。
小摩满脸笑意地坐在一边看着她,如果时间能够停止,他希望这一刻会是永恒。甚至他希望自己的身体永远都不会好,这样,她就可以永远都陪着他了。
但——
一个急促的脚步奔向他们,“婤儿,婤儿。”沈如眉气喘吁吁地在陈婤身边站定,右手不断地抚着起伏不定的胸部。
“表姐,来,我们一起玩。”陈婤拉着沈如眉的手。
“婤儿……别玩了,赶快回去,赶快回宫去,皇上……你的皇爷爷……驾崩了。”
“砰”的一声,那柄水墨山水的团扇掉落在地,陈婤的泪水顿时涌了上来,她一边哭一边跑向门口,“皇爷爷,皇爷爷……”
“表妹,你慢点,小心摔了。”沈如眉也追了出去。
小摩站起来,无声地走到陈婤刚才站立的地方拾起那把团扇,思绪猛地迷乱起来。忽然,小摩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这一别,今后便不能再相见了。
于是,他开始朝陈婤离去的方向急奔。
但迟了一步,载着陈婤的马车已疾驰而去,扬起一路风尘。远处,小摩看见马车帘轻轻掀起,粉雕玉琢的脸轻轻探了出来。
小摩眉目一扬,挥着左手的团扇,扬起步伐跟在马车后面跑,“郡主,你的扇子,你的扇子。”
陈婤发现了他,焦急地喊道,“小摩,你的伤还没好,别跟着,小心别摔了……婤儿会再来看你的……”
声音渐渐消失,马车渐渐远去,只留下小摩不断地追赶,他忘却了伤口的疼痛,只觉风在耳边呼啸而过——最后,他跑不动了,啪的一声跌倒在地。
看着远方的尘土扬起复又落下,天地渐渐恢复平静,“可恶。”他右手成拳猛地锤了下去,这一猛地用力,扯动了肩膀的伤口,右肩顿时血迹斑斑。
“小子,你跑得太慢了。”忽然,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声音,直灌小摩的耳内。
小摩抬起头,只见一个七八十岁、身着黑裳、须白头发、矮小瘦弱的老头站在他身边,嘴上两撇弯曲的胡子就像是贴上去的那么古怪,而他的那种弱不禁风实在让人很担心似乎随时会被风吹走。
“喂,你想不想跑快点,小老儿有个办法可以让你跑快,可以跑很快很快,跑得比那马车还快哦,你要不要试试?”他弯下腰盯着小摩,炯炯的眼神中暗藏着狡黠,“不过首先你得给小老儿磕三个响头,拜小老儿为师,否则,免谈。”
小摩没有理他,只是爬起来,把团扇揣进怀里,拍掉身上的尘土。
“你可知道,小老儿的武功乃江湖第一,不,是天下第一,全天下的武林人士都在垂涎小老儿的武功,想拜小老儿为师的人数不胜数,小老儿看得上你是你三生有幸。”小老儿叉着腰得意洋洋地说道。
小摩还是没有理他,只是转身朝城里走去。
“喂,小子,你倒是说句话啊。”见小摩不理他,小老儿急忙跟在小摩的后面。
“嗯,要不,这样吧,头就不用磕了,你叫小老儿一声师傅,小老儿就收你为徒了。”哼,要不是看在他的筋骨柔软,是个练武奇才的分上,他才不会这么低声下气呢。若他不是练武奇才,他理他一下才怪呢?
小摩依旧没有理他,只是顺着原路回去。
眼看就要进城了,小老儿显得有点焦急,“哎呀,算了,这样吧,什么都不用做,师傅也不用叫了,跟小老儿走就是了。”
小摩还是没有回头,小老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举起右手食指,点了一下小摩。
小摩身子一软,晕倒在地。随后,小老头一把捞起他,扛在肩上,“你这臭小子,居然敢这样对小老儿,看小老儿怎么收拾你。”话未说完,小老头的身影一跃而起,带着小摩消失了。
自那天以后,小摩便从陈婤眼前消失了。陈婤曾经派人寻找小摩许久,也未曾发现他的任何踪迹。
太和山,位于江口西北部,千峰叠翠,峻拔秀丽,景色优美,如锦绣画屏,为楼观道派发祥地,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太和山内却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太和山有一处绝崖,终年被云雾缠绕,崖边丛林茂密,崖深无限,无人能一窥崖底的真面目,被人称作“仙崖”。
而就在此崖底,有一个仙崖谷,四周高峰环列,鸟语花香。谷内有一湖,池面碧波荡漾,山光水影,湖边有片桃花林,此时正是桃花盛开之时,整个仙崖谷沐浴在粉色的世界中,如诗如画。
棚内,小老头正叉腰和小摩面对面站着。
“臭小子,你倒是说话啊!我可没点你的哑穴啊!做人可不能太古板哦!小老头可是为了你好,你想想,只要你学了小老头的武功,别说是一辆小马车,整个天下都任你驰骋。”
见小摩没有反应,于是他继续说,“想拜小老头为师的人可是从长江头排到了长江尾,从黄河源头排到了东海,但小老头一个都看不上眼。全武林,不,全天下的人都对小老头的武功垂涎三尺,怎么样?学不学?你不需要说话,只要眨眨眼睛,我就当你同意了,怎么样?”
“喂,你可不要不识抬举,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来。”
“你——我一掌毙了你。”说着,右手凌厉地应声而起。
小摩干脆闭上眼睛,不理会他。
小老头虚晃一掌,闷声闷气地道,“哼,真是闷死小老头也,不管了,小老头喝酒去。”说完,小老头撇下小摩,独自离开喝酒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摩忽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想是穴道解开了。于是他飞奔起来,打算离开这里。但才出棚外,他便愣住了。
这是一个崖底,四周是宛如一个井的高耸入云的悬崖峭壁,而他正是那个井底之蛙。而悬崖峭壁之下便是娇艳欲滴的桃花锦簇、清透如镜的潭水。
他来不及欣赏眼前的美景,迫不及待地搜寻离开的路。崖底不大,不需半个时辰,他便把崖底寻了个遍,却没有一条出路,连一个小小的裂缝也没有。
奇怪了,小老头是怎么下来?又是怎么离开的呢?难不成他长了翅膀,会飞?
他忽然有个念头,会不会有一条暗道隐藏在草棚内呢?于是,他开始在一间一间草棚里寻找。第一个草棚和第二个草棚内只是些竹椅、竹塌,在查看过后,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后,他开始朝第三个草棚走去。
才推开竹门,小摩便愣住了,眼前是一摞一摞的书册,估计有几百本。他慢慢地走近它们,拿起其中一本,吹去上面的尘土,《史记》二字映入眼帘。他慢慢揭着,读着。以前老乞丐教他认过些字,所以他勉强能认得书上的字。
天色渐渐暗下来,字迹越来越认不清,而他却始终埋头苦读着。
忽然,他的眼前亮起了一盏油灯。
小摩惊栗地抬起头,只见小老头正得意洋洋地笑看着他。
“小老头终于有些东西是你喜欢的吧!怎么样?如果你肯跟拜我为师,我就把所有书都送给你,而且,我看你读很辛苦,估计上面的字都认不全,是吧。所以,如果你拜我为师,为师就教你读书、认字、学武,想当年,为师在周国时,可是文武状元哦。文武状元做你的师傅,可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怎么样?这个交易划算吧!”
见小摩不语,小老头又说,“喂,臭小子,我知道你想离开这里,但你可知道离开这里可不是普通人可以办到的事情。如果没有学会小老头飞檐走壁的功夫,是离不开这里的。”
小摩想了想,放下书,打算离开这个草棚。
“好,既然你不喜欢这里的书,那小老头就烧了它。”说着,便拿起小摩刚刚放下的史记在油灯火上点着。
“不要——”小摩愣了半晌,听见书呲呲呲地燃烧时,及时把书抢过来,把烧着了一角的火给扑灭了。
“你终于说话了。”小老头转念想了想,嘿嘿了两声,说“那我烧这本。”小老头拿起一本书。
“不要——”
“我烧这本。”小老头又拿起一本书。
“不要——”
“我烧这本。”
“不要——”
“我烧这本……”
“好了,别闹了,像个小孩子似的,你烦不烦啊。”
小老头僵住了,满脸涨红,保持着左脚抬起,右脚直立,左手伸直抬起,右手执书向火中探的金鸡独立的姿势。
什么?小孩子?他居然被一个小屁孩称作小孩。
小摩盯了他片刻,才说,“让我学可以,不过……最多四年,四年后,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如果那个时候,你阻拦我,我就和你以死相拼。”他抽离了他手中的书本,无言地离开了草棚。
“啊……等等……等等……等等……你还没行拜师礼呢?要不然……拜师礼就免了,就叫我一声师傅……怎么样?”小老头笑嘻嘻地一蹦一跳跟在小摩身后。
小摩转脸看着他。
“怎么样?就一声,一声!”小老头兴奋地竖起一根手指。
小摩眯着眼,一副不耐烦的样子。
“哈哈……哈哈……”小老头收回手指,叉起腰来,以笑掩饰自己,“不叫就不叫,大丈夫不必为所谓的称呼而拘束,哈哈……”
看着小摩走远,小老头扁着嘴,怨道,“哼——教他全天下最厉害的武功,还得千拜托,万拜托。总有一天,小老头会让你后悔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