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无头绪，只好安慰自己：我们能在一起才是奇迹，分开本是正常不过的事，怪不得谁的，我不必做贼心虚。
复查结果出来了。不等医生宣布，我已经自己看明白了：所有的结果都正常了。医生说：“我给你开些药，你带出去吃，以后大概要很长时间不见面了。”我说：“我会回来看您的。”
医生说：“不用啦，你回来我就害怕，怕你又来麻烦我。你一直不来，我就知道你生龙活虎地在工作，我就高兴了。”护士也笑了，想不到医生还是一个通达幽默的人。
我办完出院手续，第一次唱着歌回了自己房间，收拾好东西，拿起剩下的香皂、洗发水，往他房间走去——这些大概还够他用到出院的。他不在房间，我等了一会，也不见他回来，大概是出去买东西了。我就把东西放下，先回房间去了。他看见东西，自会来的。必定还会说些“难为你怜老惜贫，能想到我”之类的怪话。
相处日子一久，人的脾气性情不知道也知道了。
其实他是个有趣的人，哄你气你都易如反掌，谈笑间自有他的风度。可惜我不是十八九的青涩女孩，会为他的有趣就死心塌地。
我自己背着的过去已经很不轻松了，我要找的男人，要么是单纯如水、给我自由的，要么是气度非凡、事业有成，好让我依靠的。
他，显然都不是。这样说服着自己，一看表都到吃饭时间了，还不见他的人影。奇怪。
我正在想也许应该明天才走，和他作为一个朋友好好谈谈，门被急急地推开了，进来了一个女孩子。我一看，是他的保姆，不，他的情人，今天她穿了一套牛仔服，显得轻盈青春，可是脸仁不好。
一看我一个人，她嘴角哆嗦，几乎用哭腔问：“他人呢？他在哪儿？”我说我不知道，同时觉得她很奇怪，一会儿找不到，至于这么失魂落魄吗？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她不管我的脸色，继续追问。
简直像公安局审犯人，我压抑了一下反感，说：“好像是今天早上，不对，是昨天晚上。”
“他和谁在一起？我是说，有别人来找过他吗？”
我摇头。她又问：“他对你说什么了吗？什么特别的话？”
我隐隐觉得这不是情人间闹别扭这么简单的事，开始认真回忆——他没说什么特别的话。他说我出院后他会来看我，“你说不想见我也白搭，你别跟我撒谎。撒谎的祖宗在这儿呢，除非你嫁人。”这话没什么奇怪，是他一贯的口吻。还有他说：“其实，想取悦你这样的人真累，别人我哄高兴了能高兴十天半拉月，你呢，好容易高兴了，五分钟又来了，不是怀疑就是伤心。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吗？”这话他说过许多次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有他说了句有些奇怪的话：“人有时候自己也做不了自己的主，可要是我现在死了，你就是我爱到生命最后的女人了。”这算特别的，可我又不能对她说。
我们又到了他房间，东西都在，没有翻动的痕迹。去问了医生、门卫，都说没看见他。我们开始一间一间病房找他，疯了似的打开每一扇门，这间没有，下一间，再下一间，还是没有。最后一间病房里，还是没有他！女孩哇地一声哭了，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厉声问：“快说，出什么事了？怎么回事？”
女孩在我的摇撼下，抖抖地止住了哭泣，说：“一定是有人把他绑走了。”
“谁？为什么要绑他？”
“是以前一起做过生意的。有一笔钱出了问题，他们说是他吞了，叫人逼了半年，他不给，结果他们就派人打他，把腿给打断了。我求他破财消灾，他说他没干，咽不下这口气，宁可打官司，我们就去告他们了。我就担心他们不会罢休，前几天还接到他们的电话，我叫他先找个地方避一避，他不听，这不，还是出事了。
那伙人什么都敢干，他们会雇山上下来的人杀了他，听说只要两万块……”她又小声抽泣起来。
我的嘴唇突然发麻，冷汗从我背上、额上涔涔流下。
恐怖，像一只冰凉尖锐的手，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心。
他现在在哪儿？会不会马上有危险？会不会已经……
“报警，我们应该报警。”我突然想起。
“不，那样好吗？万一惊动了他们，会撕票的。救出来了他也会骂我们给他乱出名的。我们还是等他们来通知吧！”她怯怯地说。
我想了一下，纷乱中我仿佛听见一个声音在说：“不，死也不对他们低头！快报警！”那是他的声音。我觉得他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焦急地等待救援。
我顾不得和她再费口舌，跑到楼下，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很快来了，医院保卫科的人也来了，向我们了解情况。
那个女孩子紧张又凌乱地回答着，我这时反而说不出话了，呆呆地听着他这个连身份都不能公开的情人在介绍着他的点点滴滴，关于他的生意伙伴、经营情况、家庭成员、生活习惯等等。发现我对他的真实背景所知甚少，连对他本人也不了解。
我其实是个局外人，还自以为比谁都知道他，那么有把握。
眼下的情景其实有点可笑。我们这两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呢？一个是被他冷落的，一个是完全被蒙在鼓里的。真可笑。他不仅瞒了我许多，还骗了我。比如他的情人，还有他住院的原因，他的腿不是因为车祸骨折的，而是被人打的。
还有什么？他还对我撒了多少谎？为什么？是他还有羞耻感，还是真的想把我拐走，甚至仅仅为了把我弄上他的床？
可惜，即使我相信了他，我还是不愿意跟他走，是冥冥之中自有神明，还是女性的第六感在保护我？要是我已经对他不可救药，那现在该如何自处呢？也许我该感到庆幸，现在知道还不晚——再冷酷的真相也值得了解，正如再美妙的幻觉也不值得心醉。
可是，这么久，我拥抱的仅仅是一个谎言吗？我看见的、感受到的是一个幻觉？我还在心里那样地挣扎过、不舍过。天！
公安局还是有效率的，这是我对他们第一次产生敬意。当天晚上十点，他们找到了他，他在一个郊区的废弃仓库里，捆成一团地锁在里面。动手的人并不想对他下杀手，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让他撤诉。
公安局的人就在保卫科的房间里和他核对经过，因为作案人还未抓获，必须掌握尽可能多的证据和线索。我们在走廊隔着窗子看，灯火明亮的房间里，每个人的表情、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上去确实是经过了一番搓揉，脸上有淤伤，唇边有血迹，神色是惊惶初定、余怒未消的。
我身边的女孩子在那里喜极而泣。我理解她的感受，当年的那个人出了车祸，当我知道他没有危险时，也是这样哭出声的。我看着她柔柔的短发在轻颤中闪出光泽，突然有种想摸摸她的头的冲动。我明白了：无论里面那个男人发生什么，她都会与他共同分担。如果他和妻子离婚，要认真再娶一个的话，应该是她；如果他只是要找一个死心塌地的情人的话，也应该是她，而且很难有人做得像她这样好。至于我和他，恐怕谁也给不了对方想要的。
这是命，也是缘。
最后看了他一眼，默念一声——保重。
我终于走出了医院的大门，提着我小小的旅行袋。
门卫在打瞌睡，否则他一定会奇怪怎么这个时候回家。都过了十一点了。
到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当然是没有人等，也没有人接。自己倒笑了，不是想躲开所有人的么，这会儿又盼什么。
一直是从门内看这里的，现在从门外回头再看时，门变小变矮了，门上笼着的阴森之气也少了，原先觉得它沉沉的足有几斤重，如今只能用钱论，至多不过三钱的。想来是原先人的病气加上去的缘故。
门内并不安静，还有人声，可是隐隐约约，像在梦里听着。那声音不叫人觉得真切，反而衬得门外的寂寂沉沉，叫人越发心下空空洞洞起来。偶尔有一辆车经过，轮子沙沙响过，是别有心事的，但还一劲忍着，怕勾起别人心事，因了那份委屈倒更叫人心里酸出来。车过了又是静，却比原先静得更深更透，无底深渊似的，哪里还挣得出去。忙忙地看出租车，偏是没有影儿，倒是不知哪里的收音机忽然醒来，没头没脑地唱起了“苏三起解”，咿咿呀呀的，与其说是在唱，不如说是在饮泣，静夜里格外凄清断肠。
怎么女人这样命苦，有爱没爱都是无依无靠。苏三的声音一波一波传来，心里就一刀一刀地割，然而我如今受得住了。从门里的世界出来，便是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受不住的。这才悟及坚强都是无奈作底子的，一个人若是一辈子用不着坚强，那才真有福分呢。
站在门口，觉得一片茫然。门内是不回去的了，门外其实也不知去哪里、如何去，更不知去了又待如何。站在门边，倒像个刚还阳的小孤鬼，不知悲喜的。
过去的是不去想的，就想眼下吧。眼下，我在这里等车，他还在那间灯火通明的房间里，那个女孩子还在走廊上等着，各人有各人的急切，又都由不了自己的，不过一切都快结束了。
好了，连《红楼梦》里的痴情，也只是因为一个宿债未偿，一个胡闹罢了，到头来一个还了债，一个开了悟，就不再痴也不再闹了。时候一到，总要散的。
他们会怎么样，我不知道，我也不需要虚构一个结局来让自己安心。对我来说，一切结束了。我甚至没有对他道一声再见，也没有留一张纸条，我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淑女风度是不必了，我不喜欢画蛇添足。
他如果是明白人自会明白，他如果还来找我那是他糊涂。不过他就是来找我也是不怕了，因为决心已下，他再怎样也搅乱不了我的。本来担心的就是我会一次次被他搅乱，神智不清，生不如死，那样也许我会屈服的。
水结成了冰，再也不会有波浪、甚至涟漪了。
一辆车过来，很远就看见亮着的出租顶灯，我扬起手。
坐进车里，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在心上撞了一下，我向门里望去，什么也没有。司机问：“上哪里？太偏了可不敢去。”
我说了家里的地址，车就向前滑去。在我的身体向后微微一倾的一刹那，我突然想起了——我在这里只有一件事没有完，那就是我们说好的，等今年下第一场雪时，要一起去看的。
可是，今年冬天没有雪，看来也不会有了。要是那场雪早早下下来，他带我到外面走走，在银白世界里说些温暖的话，也许我的天平就倒向了另一边，许多事都不计较了。会那样吗？不知道。
但那至少是一个机会，改变我们今后生活的一个机会。不像现在，我们只能带着苦笑各奔东西。
应该下雪的时候没有雪，是我们没有缘分。
不，也许是因为人应该有的如今什么都没有，所以冬天才没有雪的吧。
人病了，心病了，天怎么就不能病？
瑞景大厦是这个开发城市里有名的去处。
它坐落在白金地段，交通四通八达，四周都是高级宾馆、商务楼，楼宇巍峨，气象不凡。更兼人气甚旺，终日里宝马香车，衣光鬓影，集中了许多名流和希望成为名流的人。瑞景大厦是这里房价最贵的楼，但依旧客满为患，还有不少人等着哪天有人搬出去，自己好立即挤进去占一席之地。
我现在上班的公司，是在日本贸易公司里排前十位的。大师兄的眼光和面子都不寻常，我来面试时，居然是日方人事部长和中方主管的副总经理一起出场。会议室里柚木长桌，暗绿真皮沙发，玫瑰紫的丝地毯，是欧洲贵族的作派。只有端上来的茶具是日本产的，娇小矜贵。两个中年男子，一般的气宇轩昂，目光灼灼看着我。我低头双唇沾了一下茶，心想：要不是我在日本不知多少次经过这样的场面，几乎会怯场的。
毕竟在东京的日子没有白过，我的日语水平与对日本公司的熟悉帮了大忙。日方人事部长甚至没有让我回去等通知，当场就说了句使我定心的玩笑话：“你的日语，比我女儿的还漂亮！现在的东京女孩子，满嘴说的都是什么呀。”
我进了这家公司，任总经理助理。总算没有令师兄和我自己难堪。其实一半是翻译，一半是杂务——反正除了老板，谁不是打杂的？名称和薪水不同罢了。
大公司是有大公司的气派的。它包下了瑞景大厦的二十楼整个楼面，几个部门各占一问，还有会议室、会客室、茶水房、化妆间。老板清水自己有一间办公室，一间小会客室。
清水不是那种时时刻刻盯着部下的人，他似乎不屑做出那种小业主才有的腔调，他常常是关在自己的天地里办公、出神，有时在走廊上遇见部下向他打招呼他都有些迟钝，他从不直接和一般职员接触，对大家保持着等距离。他对我说：“关心他们不是我的事。如果决策错误，就是对大家最大的不关心。思考并决定做不做，什么时候做，是我的事，至于怎么做，那是中层干部的事，认真去做，是职员的事。”他不止一次地这样说，有一次我看他心情好，就问了句：“那您不觉得和部下会有其他交流吗？”他很敏感地注视了我一下，然后说：“你是想说我没有感情吗？可是本公司的报酬是每个人都相当满意的。这就是我对大家的好意与真诚。要是没有这一点，我感情丰富得像一个演员，你们也不会跟我干的。”
我哑口无言。不能否认，清水是一个智商很高的人，他的洞察力不亚于他的决断力。那种以为日本商人是拘谨平庸或者贪杯好色的代名词的人，可能忽视了他们在工作上完全是另一个面孔，另一个精神状态：勤勤恳恳，一丝不苟，讲究效率，而且遵守规则。如果说平时他们有些“肮脏”，那么他们在工作中却相当“清洁”。日本人其实有他们的厉害，隐藏在外表之下的。只要看看他们战后把日本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就会明白，和他们竞争，对手是何等小视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