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欢日本人,但对清水有着作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个体意义上的敬意。以他的身份与财富,不是每个人都会选择到异国开创事业的,更不是每个人都能经营得如此风生水起,而他并不见半点骄矜之色,仿佛原该如此。相比之下,那些暴发的商人,成天吆五喝六、招摇过市的样子就让人深深觉得什么叫初级阶段。
钱和眼界、教养不是一回事,和素质更不是。
上班的第三个月,我约大师兄喝茶。地点是公司附近新开的一家茶坊,是台湾人开的,里面有铁观音功夫茶,也有日本茶,当然配上原木矮几、坐垫还有各色配套的茶具。他们开张的时候,给我们散发宣传广告,还附上几张贵宾卡,说是可以打八折。我下了班就过去,一个人舒舒服服地坐在布垫上看店里的时尚杂志。
师兄迟到了十五分钟,我看见他满头大汗地进来,倒觉得于心不忍:“何必这么赶,打个电话来,我多等一会又没有关系。”他说:“临出门又来了一个长途,路上又碰上施工绕道,咳!”说着一看面前的矮几和坐垫,面有难色——“妈呀!要跪的?你看看我这个肚子,受不了的。小日本这种习惯真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我笑着指指脚下,“别乱叫,下面有坑的,脚可以伸进去。谁敢要你这个大律师跪啊。”他笑了,这才坐下。小姐上来招呼,我要了日本的煎茶,就让她下去,我亲手给师兄倒上茶。嫩绿的茶汁在杯里汇成了一个春天,清新的香气升腾起来,让人想闭上眼睛深深呼吸。
喝完第一盏茶,我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是印着公司标志的特制信封。我把它放在茶几上,放在我和大师兄面前,我说:“欠你的情是还不清了,这些钱先还你。”我连一个“谢”字都没有说,但以我的心情,我真想双手按在几上,深深地鞠一躬——像平时跟着清水经常做的那样。
“得了吧,你刚上班,能有多少钱?不用还了。”大师兄说。
“不行,你一定得收下,让我在你面前还有点自尊,以后才好再来往。”我坚持。
大师兄一脸的“何必如此”,但还是把信封接了过去。
我终于吁了一口气。不还这笔钱,我就觉得医院的那场噩梦还没有过去,现在好了,我终于把它了结了,我可以轻松地开始面前的生活,忘记背后的阴影了。
师兄显然不愿意回忆,他换了个话题:“在公司里怎么样?他们说你干得很不错,还愉快吧?”
“不错。工资挺高,其他待遇也可以,还能学到不少东西。”
我由衷地说,师兄显然也很满意,“那我就放心了。老板怎么样?好相处吗?”
“不用相处。只要服从。但他不是一个让人难以服从的人。我挺佩服他的。”
“他的公司这么大,他当然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我会好好干的,绝不会让他们来找你抱怨。”我半真半假地说,心里却想着:“要是能多从这里学到一些本事,日后自己雇用自己就更开阔了。”潜意识里,我不愿意把清水这样的人当作必须仰视的对象,希望有一天,我能拥有自己的王朝,与他平起平坐。一决高低,那该多么刺激、多么足以自豪!当然这样的幻想,连对师兄也是不能说的,因为它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在这微乎其微之中,还有七分在天,只有三分在人。
“工作上了轨道,自己的事也该考虑了。有追求者了吧?”师兄说。
我未语先笑了:“有是有,可人家家有贤妻,他要我当他的‘红颜知己’!”
师兄一怔,随后笑道:“这当然丢在一边,不过要是有可以考虑的也要珍惜。女孩子越是条件好的,往往越容易耽误了。你一向心高,别太挑剔了,真的。”
这样的话,虽然是最知己的人才说得的大实话,可是听在一个过了三十岁生日的女人耳中总是惊心。我强笑道:“你怕你师妹真的嫁不出去?看着,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嫁人!”
大师兄笑道:“到那时我和你嫂子一定来喝你的喜酒!我们结婚时经济还没翻身,你嫂子到现在还埋怨,你可要办得有轰动效应,好好过过瘾。”
这时,我心里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像黄昏时分掠过的飞鸟,在水面上投下影子,唤起的不知是回忆还是隐痛。他现在在哪儿?
想我吗?离婚了没有?可是,怎么似乎都无所谓了,和我没有关系了。
瑞景大厦是这一带最高的楼,所以看出去眼前没什么遮蔽。临窗眺望,上面是广阔的天穹和云朵,中间是低了一头的整齐楼宇,脚下是密密麻麻的蠕动的虫子,甲虫大小的是车,蚂蚁一样的是人。
面对这样的景色,有什么观感是完全因人而异的。有人会觉得高出芸芸众生的优越,有人会感慨同是父母生吃五谷长,境遇何其不同,有人也许想到哪一天失去现在的位置,岂不是要像脚下的那些人一样在烈日灰尘里奔波。至于我,是依心情而定的。当然,疲劳的时候,我望远处只为恢复一下模糊的视力,心里顾不上有任何感受。
很难说对这样的景色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它唤起的,常常是一种茫然的感觉。室内是整洁而考究的,所有家具、办公用品都是精致的,人人衣着光鲜得体,用同一种表情和声调表现效率与教养,就连观叶植物也定期更换,总是肥硕油绿。可是不知为什么还是让人觉得空空荡荡。好像你进入了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很亮,很大,也很干净,你能听到一些清晰的声音,发出指令或者表示服从,也有一些影子在你身边移动,但是你看不见他们的脸,不能触到他们,也感觉不到他们的体温和呼吸。你知道整个空间是恒温的,但那是为了你手里的零件成型,而不是为了你的冷暖,作为一个有血肉的零件,你是不会觉得冷或者热的,四季的转换也和你没有关系。
幸亏有下班的时候。可是下班之后如何杀时间?我当然不是工作虫子,不会把便携式电脑随身带,除了进浴缸,一刻不停地加班。出去玩没有兴趣也没有气力,喝酒越喝越凶怕成酒鬼,最好是有个男人来陪着,可是歌里唱得好——“有人用感情来谋杀寂寞,结果变成失恋高手。”可见无聊才恋爱要不得已经是一种常识。正儿八经恋爱去?那是单方面能决定的事吗?爱人同志哪里找?
瑞景大厦里固然是成功人士密集的地方,可是他们大多早已儿女成行,个别独身的,简直比钻石还珍贵,是多少年轻女孩子争着下工夫的对象,原先便是个好好的人,不出一两年也变坏,即使他万一错爱,我还嫌他齐大非偶呢。那些女孩子自以为聪明,日后后悔起来只怕会要命的。
跳出这个圈子,应该是有好男人的。可我哪有机会碰到?当然每天能遇见一些男人,可不是我挑剔,完全是人家不会理我。比如大厦里当保安的小伙子倒是长得挺拔俊朗,还有每天送我上下班的出租司机,他们看我这样的女子根本比不上一个女店员有魅力。我们的职业和收入拒人千里,像额上烙了字,只能发配充军去,在多数人那里根本出局。别说爱你的人,一不小心,到头来连朋友都只剩老板一个。万一他再炒了你,真是会自杀的——不是因为失业,而是承受不了那么深重的挫败感。
许多事不轮到自己头上,说起来是很容易句句是真理的。可是到现在才真的明白什么叫尴尬,说“高处不胜寒”是抬举自己,哑巴吃黄连才是真。
可是,那么多人一心一意要挤进这样的大楼,楼里的人谁也不肯轻易撤退,可见这种生活是有它的魅力的。身在其中,大叹苦经,别人未免怀疑我矫情。是的,它的魅力自然不小,除了收入,它标示了你的能力、成就与地位,在这个城市中至少是百里挑一的优秀人才,在许多时候是很可以安慰自尊心的。连我自己还不是为找到这样的饭碗而庆幸不已吗。罢了,苦酒也是自己要喝的,别人想喝还喝不上呢。比起三餐不继、上无片瓦,什么孤独、异化,都是很奢侈的概念了,我努力提醒自己这一点。
我早就搬出来住了,除了每月回去一次,给妈妈送点钱,给爸爸买些补品和药。离公司正好是出租车的一个起步价,是一套小公寓,一室一厅,厨房、浴室、阳台一样不缺,房间整齐实用,没有一点多余的布局装饰,最让我满意的是它的浴室很大,浴缸也又深又大,是可以躲进去消磨时间的。我买了很好的浴巾,又大又厚又柔软,印着大朵大朵的鲜花和热带水果。冬天我把它们放在取暖器上,等我从浴室里出来,暖暖地裹到身上,体贴地呵护着没有人疼爱的自己。
独身的女人往往会有点自怜。夏天只要在家,我总是把房间里的空调开着,买一冰箱的冷饮。周末慢慢做一盆水果色拉,自己欣赏一会,然后把它吃下去。水果的边角料,我会用它来敷脸,弄一脸的草莓或者猕猴桃。我只喝纯净水,不吃任何带色素、防腐剂的东西,那会令我的皮肤出现问题。有时跟着电视做做有氧操,有时买一些花回来插在陶罐里,有花在,似乎房间不再冷清,心里是更寂寞了。花儿在开冷气的房间里总有些不够滋润,花儿是应该映衬幸福的笑脸的,把它弄来陪我,真是它的命乖,不禁叹一口气,拂得花上的水珠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