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德卡勉强挤出些许笑容,“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命运的安排。我起初以为你回考林家,可是打了好多通电话都没人接。后来哈根来电说,你请他帮忙,将那个可疑的摄影师的照片寄给你,他想问我这样做是否恰当。话说回来,你要那些照片做什么?”
没多久两人就忘掉了他们之间的不愉快。当朱丽埃特解释说到她在罗马的生意伙伴法索利诺曾经因伪造名画而被判入狱七年的时候,布罗德卡仿佛在一片黑暗之中望见一束亮光,他认准了目标所在。
“你怎么知道这事?”
朱丽埃特双目低垂,“就是你叫他小白脸的那个人帮我查到的,他在信使报的档案室工作。”
“明白了,”布罗德卡干脆利落地说,“那个摄影师呢,又是怎么回事?”
“在我打算第二次去法索利诺家想要跟他谈谈的时候,我看到一个男人刚从他家的房子里出来,而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你就认定他是到你画廊开幕式拍照的那个摄影师?”
“一开始我并不肯定,可从我拿到照片,我就坚信不疑了。”
布罗德卡用手摩挲着下巴,思虑片刻,“这么说来,你是他们下手的对象。”
“我不再认为我只是意外卷入这次的假画诈骗案,这一连串的巧合实在是太蹊跷。如果说现在,此时此刻有人在暗中监视我们,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奇怪。”
即便并不相信,布罗德卡还是朝酒店大堂扫视了一圈。衣着人时的男男女女们悠闲地走进走出。歌剧和戏剧的演出以及晚上的社交活动基本已经接近尾声,人们在轻松随意的闲聊中结束一天。
“你还记得吗,”布罗德卡重拾话题,“我跟你说过,这起假画案明着针对你,而实际上是冲着我来的?你还不相信我的话,那时你甚至认为,我母亲死后发生的一系列神秘事件只是我臆想出来的,不是吗?”
“才不是,”朱丽埃特辩驳说,“你向我说起过那个抬棺人,他向你暗示你母亲的棺材是空的,随之我们在斯特凡大教堂看见了这个女人,然后你在苏黎世发现那些言辞古怪的信件,紧接着你母亲的遗物被人翻个底朝天。这所有的事件接连发生,一环套一环,虽然离奇,但绝不是臆想。对此你都做了什么?”
布罗德卡想了好一会儿,才说:“我决心已定,我要开棺验尸,这事做起来非常不容易,我已经咨询过了。首先我得去警署报案,告诉他们有些躲在暗处的犯罪分子正在伺机陷害我,从而为验尸提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而这样做的结果,极有可能使得我在斯特凡大教堂因一时失控而被关进精神病医院、后来又从那里逃跑的事暴露。在目前的状况下我什么都需要,就是不需要曝光。再进一步,如果一旦棺材里面真的是什么都没有,我会怎样?我猜,我的遗产将被冻结。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不符合逻辑,但是或许整件事情的最终解决根本不在慕尼黑或者维也纳,而是在这里——罗马。”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默默地对坐着。他们该怎么办?如果向法索利诺对质他们所知道的他过去的一切,不难猜出,法索利诺会不择手段消踪灭迹,那样的话再想查出证据难度更大。不行,不能让法索利诺有所觉察——至少是目前——他们已经知道他在捣鬼,不能打草惊蛇。
布罗德卡打了个哈欠,看看表,十二点半。“我困死了。”他说。
“你可以……”朱丽埃特怯生生地说,她没把话说完。
“不,谢谢,我还是自己定个房间。”
布罗德卡站起身,飞快地在朱丽埃特脸颊上亲了亲,然后朝接待台走去。
朱丽埃特心里清楚.,布罗德卡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不能原谅她这次的出轨。
第二天清早,朱丽埃特被电话铃声吵醒,她迷迷瞪瞪地接起电话,她以为是布罗德卡,却是大堂服务生,说是有位臼q卡拉奇的先生在楼下等她,他声称有很重要的事。
卡拉奇,朱丽埃特思索着,这个人的名字她不认识——她想到也可能是克劳迪奥,为了掩人耳目他用了假名字。
“我马上下去。”她快速说道,撂下电话。
克劳迪奥!此时她是多么需要他。朱丽埃特从镜子里看到一个睡眠不足、姿容倦怠的女人。她用湿毛巾擦把脸,梳好头发,麻利地穿好衣服,来到楼下。
酒店大堂里冷飕飕的,有吸尘器嗡嗡吸尘的声音。朱丽埃特寻找克劳迪奥的身影,却见一位老先生朝她走过来。
“请原谅我这么早打扰您,女士,我叫阿尔诺发·卡拉奇,恕我不能够在其它时间拜访您。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占用您一些时间,烦您听我讲些事情,我想这对您将会非常有帮助。”
阿尔诺发·卡拉奇?朱丽埃特从未听说过此人。这位老人一头银灰色的自来卷发,看上去很亲切,但这种亲切并不能掩盖住在他和蔼的面容下的某种忧郁,如果那不算悲伤的话。
“您能确定,卡拉奇先生,您找的是我吗?”朱丽埃特不无惊讶地问。
“当然,”老先生笑得很收敛,“我是法索利诺先生家的仆人。”
朱丽埃特最初的反应是心里腾地升起一股对阿尔贝托·法索利诺郁结已久的怒气,不过她依旧不动声色地问道:“那又怎样?法索利诺找我什么事?”
卡拉奇到目前为止都与朱丽埃特保持有相当距离,这时他上前一步,用平和的语调说:“女士,您不要误会,我不是受法索利诺的指派来找您的,恰恰相反,他并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我还请求您,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把我们的这次见面告诉给任何人,我有我的理由,女士。”
老先生的话让朱丽埃特迷惑不解,她需要点时间理清头绪。她请法索利诺的仆人到大堂后面的座位坐下来,这样他们可以不受干扰地讲话。
“您怎么知道我的,卡拉奇先生?”
“您就称我阿尔诺发吧,女士,我已经习惯别人直呼我的名字,其他称呼倒让我听着别扭。”
“那好,阿尔诺发,您是怎么知道我的?”
“您知道,女士,在法索利诺家的房子里发生任何事情都逃不过我的眼睛。我比我的主人还要更了解他们。我在安纳斯塔希亚太太家干活超过三十五个年头,她结婚的时候也一并把我带了过来。
该怎么说呢?我属于嫁妆的一部分。不过一旦这些东西旧了、不再中用了呢……人们就开始厌弃它们,想换新的了,于是把旧的晾在一边,很快忘记它们原来是多么的好,为他们做过多少贡献了。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况。自从安纳斯塔希亚又雇了一个年轻人之后,我就靠边站,不被理睬。当然,他的相貌是比我看着顺眼些,但他没有经验,而且他的举止,恕我直言,简直糟糕透了。”
朱丽埃特一边听老仆人的诉说,一边在琢磨他为什么找上门来。很明显,他在法索利诺家待遇不公,满腹的怨言,于是他想说出他们家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老人就是上天及时给予她的礼物。
“阿尔诺发先生,”朱丽埃特打断老人没完没了的絮叨,“您知道,我为什么找法索利诺吗?”
老仆人颇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脚下墨绿色的大理石地面,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偷听来着,请您不要误会,女士,一个尽责的家仆必须什么都知道。以前是由我来安排太太和先生的日程表。就算那些没有被记录下来的事情,我也会一一记在脑子里。现在我一天天地被他们排斥,我必须得借助……嗯,嗯某些不正当的手法。”
朱丽埃特点点头,表示自己对此充分地谅解,“法索利诺先生用五百万马克的价钱把画卖给我,而正是这些画不知在什么时候被赝品所替换,他一定和这事有关,我却苦于没有揭发他的证据。”
阿尔诺发摇晃着脑袋,像是不同意朱丽埃特的话,“您要知道,法索利诺先生本身并不是他呈现给外界的那种人,不如说他是一个,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达的话,他是一个可怜的穷光蛋,他完全听命于他的老婆。安纳斯塔希亚·法索利诺过门时带来了所有家产。
法索利诺家族早已经破败,穷困潦倒,而且他太太不放过任何机会让他感触到这一点。他经常向我倒苦水,不过我的同情也有限。”
“可法索利诺算是个身价百万的艺术品收藏家!”
“这是没错,不过是他那个有钱的老婆安纳斯塔希亚在他背后下指令。她来决定是买还是卖,即便她对艺术狗屁不懂,同时她牢牢控制着财权,阿尔贝托先生不过是傀儡,他甚至替他的老婆蹲大狱。在列奥那多伪画案被揭露出来的时候,她原打算和他离婚。可是后来他们签署了一个协定:如果法索利诺先生把所有的罪责都揽在自个儿身上,他们的婚姻就可以持续到他们有生之年。先生签了字,代他的老婆进了监狱。这期间太太肆无忌惮地找别的男人寻欢作乐。”
突如其来听到这么多事,朱丽埃特的呼吸不由得滞重起来,“您是想说,安纳斯塔希亚·法索利诺领导着那个……我该怎么讲?
她才是那个团伙的头?”
卡拉奇不言语,他目光低垂,似乎不想再说,可是心中却酝酿着什么。朱丽埃特感觉得到,在他的沉默之下一定有所隐藏。
她问:“阿尔诺发先生,您为什么把这些事情讲给我听呢?”
“他们对我实在是太恶劣了,”卡拉奇的语调像是一个倔脾气的孩子,“他们把我原本微薄的薪水减到少之又少,就因为我没有干完他们派给我的活。我和安纳斯塔希亚太太发生争执,我拒绝在一月份,在寒冷刺骨的早上去擦洗汽车,而之前我都是二话不说任劳任怨地干活。可我已是六十八岁的人了,不再是小伙子,岁数不饶人,必须得多注意身体。我恐怕迟早得被安纳斯塔希亚太太编排个借口赶到街上去。这么多年来我孤身一人,连自己的住处都没有。
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那点可怜的积蓄根本不够我以后的生活,我只有等死了。”
朱丽埃特没有猜错,她已经估算到卡拉奇是为钱而来,但她并未因此反感他。他用他所知道的事情换取报酬,合情合理,只要他的情报有用,她很愿意付酬金。照目前为止她从卡拉奇那里听到的事情,她知道他对她会有特别的帮助。
“您想要多少,阿尔诺发先生?”
卡拉奇的回答快得像脱膛的子弹:“我想两千万就够了,女士。”
“里拉?”朱丽埃特不假思索地反问,没意识到这问题有多笨,好像卡拉奇的眼里会有美元或者马克似的,“这可是一大笔钱,阿尔诺发。”
老仆人点点头。终于把他的条件说出口,他的心态似乎轻松了许多,他说:“作为交换我可以告诉您更多的事情。就像我先前说过的,我知道这个家庭里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的甚至比您所能想象的还要耸人听闻。”
“如果我不打算买您的这些信息呢?”
“我并不强迫您,女士,可我认为您是一个聪明的女人,您绝对知道那些情报的重要价值。另外您不必先付给我钱,您完全可以在拿到情报后再做决定,它是否值这个价钱,要不要给我。”
颇不寻常的交易,朱丽埃特心想,能有什么风险呢?她起了疑心,他不会在交易里下套等着她跳吧?
朱丽埃特觉得最好还是考虑一下,她想和布罗德卡商议之后再做决定,她得把他拉来一起听听卡拉奇讲些什么。
朱丽埃特把她目前的处境如实地告诉给阿尔诺发·卡拉奇,并说,’因为钱的数目很大,她得跟她的爱人商量后才能答复他,卡拉奇没有任何反对。
卡拉奇神色不安地看了看他那只三十年代的老怀表,说他必须得告辞了,明天这个时候他可以再来,他得去市场采买东西,否则法索利诺又会骂他。
他站起来,不失礼节地向朱丽埃特躬身致意,然后从旋转门走了出去。
没人能认出这个裹着胶皮雨衣、面目阴郁的男人是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慕尼黑的席勒大街上。他把车子——一辆深褐色的奔驰停在中央火车站前,照规定往咪表投进去五个马克。他朝着前方光彩陆离的霓虹灯走去。
以弗利德利希·席勒的名字命名的街道本该为这座城市增光添彩,可是这里的人们却对这位诗人歪曲误解,就像是间隔一个街区的歌德大街,那里生活着社会底层,在名目繁多的土耳其小铺和性用品商店中混迹着贩卖枪支的不法分子。
考林胡子拉碴,一副颓废失意的模样。他驻足在一个个展示妖冶女郎的照片灯箱前,她们身上只挂着少得可怜的几个布条或者干脆一丝不挂地摆出各种浪荡姿态。
在企鹅酒吧紫色霓虹光照下的门口前,一个浓眉大眼的粗壮汉上前与他搭讪,他穿着滚金边的深红色号服,一顶盔帽让他瞧上去有些神气活现。
“想找乐子吗,老兄?”把门人问。
考林厌烦地摇摇头,但是他停下脚步,朝着红号衣男人走近几步说:“你听着,我找一个人……”
还没等他说完,把门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考林,“你只管说,比利让你来的,比利,就是我。那边的男孩子都是最棒的,多是从俄罗斯来的芭蕾舞演员。”
过了好一会儿,考林才明白他被误会了,他大着舌头说:“你听着,我不找什么鸭子。”
“难道你以为我们就没有姑娘吗?我们有城里身材最火辣的姑娘!”把门人双手擎天就像个预言家在说话。
“我找的也不是什么姑娘。”
“哦,我知道了,迷幻剂、******、******……”
“都不是。”考林苦笑,“我在找一个能帮我解决麻烦的人,他得会玩枪。”
把门人从牙缝里哧了一声。“明白了,”他轻轻说着把考林拽到一边,“不过,想拿到这样的地址可不能免费。”
“啊呀,知道了。”考林掏出一张百元钞票塞到把门人手上。
他迅速地把钞票揣进外衣兜里,然后又把手伸到考林面前。
考林奇怪地看他一眼,从兜里掏出第二张钞票,嘟囔着:“这下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