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林的医院位于城市南部,在伊萨尔河的高岸上,被视为有钱人看病的第一首选。只不过很少有人知道,这家医院的负责人是一个酒鬼。考林在他常年的贪杯生涯中为自己精心设计了一层层的防护罩——花钱买来的沉默或者以升迁作为对属下的奖赏。
朱丽埃特在深更半夜出走,布罗德卡起初猜她是回自己家了,他给考林家打了整整一天的电话,都没人接听,于是他决定去教授的医院走一遭。
不管是身着深棕色制服的门卫还是一个穿浆洗得雪白的护士服的女护士都没有拦住这位闯入者。布罗德卡冲进考林的办公室要求见教授,两名护工分别从两扇不同方向的门里跑进来,就在他们架起布罗德卡准备把他拖出去时,考林露面了。他一身白,白色的Polo马球T恤配白色西裤。
考林认出闹事者是布罗德卡之后,对他的底下人说:“别担心,布罗德卡先生是我家的朋友。”
考林佯装客气地将布罗德卡请进他的会客室,留下两名护工和漂亮的前台褐发女郎站在门外,满腹狐疑,面面相觑。
“我虽然没有请您到这里来,”一开始考林表现得相当不耐烦,他指指一把椅子示意布罗德卡坐下,“不过既然您已经来了……请坐,您把外套脱了吧。”
“不必了,谢谢,我一会儿就走。”
布罗德卡把手伸进大衣兜,掏出考林的手枪放在写字台上,说道:“或许您能好心地为我解释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教授一看见手枪,脸色大变。“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极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满不在乎,“原来我把它落在您家里了。”
“这不是问题所在,我想要知道的是,您为什么带着一把手枪到我家来?”
考林站起身,双手撑在写字台上,“坦白说,”他压低嗓音,“我是想一枪打死您。”
这让布罗德卡一下子哑口无言,他还以为考林会找什么借口,随便编个故事,可是当着他的面考林就把真实想法说了出来,他完全没有料到。
“您认为您这样做,”布罗德卡说,“就能再得到朱丽埃特?”
“当然不是,”考林回答,“不过,如果我留不住她,那么她也甭想留住其他什么人,至少是您。”
“显然您对那天晚上有另一番打算。”
“可以这样说。当朱丽埃特把红酒端上桌时,我还以为她打从一开始就看穿了我,然后您和我……我们的行为像两个愚蠢的小孩儿。或许这期间您已经忘了我们是怎么为了朱丽埃特掷骰子的?”
考林干巴巴地假笑。
“您没有开枪杀我,您不觉得遗憾吗?”
考林走到窗前,望向户外,“您知道吗,布罗德卡先生,那得有极大的勇气。”
“这么说来最后一刻您丧失了这份勇气?”
考林转过身来,默默地看着布罗德卡。
他晃了晃脑袋,“您是准备好了,在这里献身吗?”他把手一挥说道。
考林死死盯着布罗德卡,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布罗德卡知道考林想干什么,他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考林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态严肃,表情凝固。
那把枪静静地搁在写字台上,两个男人离它都是同样的距离,他们互恨对方。考林和布罗德卡宛若扑咬前的两头猛兽怒目相对,心里在暗暗较劲。
可以看得出来,教授极其紧张,他的右嘴角在剧烈地抽搐。布罗德卡倒很镇静,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他的呼吸粗重,但不急促。考林从布罗德卡的神情中分明读出了一抹鄙夷的意味。
考林在脑子里默数枪里的子弹,六发,九毫米口径,足够干掉他的死对头,然后了结自己。不能让布罗德卡抢在他前面,种种混乱的想法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现在谁先拿到枪,谁就可以杀死对方。动作慢的被打死,动作快的能决定自己的生死。握紧,上膛,开枪!考林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考林闪电般的出手了。他一跃而起,拿枪在手,退后两步,伸直胳膊将枪口对准布罗德卡的脑袋,右手拇指压在扳机上。他以一种歇斯底里的嘶哑声音叫道:“你完了,布罗德卡,完了!’‘他闭上眼睛,扣动扳机。
手枪发出咔嗒一声。考林再次拉上枪栓,第二次扣动扳机,第三次,第四次。之后他放弃了。
布罗德卡从座位上站起来,手插进外衣兜,然后握成拳头伸到考林面前。布罗德卡五指张开,手掌心上是六颗九毫米口径的子弹。
有那么一刻考林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然后他把手枪举过头顶,朝玻璃柜用力抛去,在尖锐刺耳的玻璃爆裂声中,枪掉落在地,跳几跳,末了躺在房中央。
先是门外的秘书随后就是护工以及护士们尖叫着冲了进来,没人明白这两个男人之间到底发生了怎样一回事。
考林靠窗站着,双手叉在背后,怅怅地出神。
布罗德卡转身要走,他看看考林的属下,头先是一歪指向教授,手指着地上的枪说:“他向我开枪,可是没能成事。”
院方的人朝考林围上来,他依旧没有动弹。女秘书大喊:“总医师,教授出事啦!”考林的房间乱成一团。
没人留意到布罗德卡悄悄离开了医院。
布罗德卡回到家,坐进沙发,静静地将整件事情从头至尾回想了一遍,这才省过味来,考林是真的想开枪打死他。布罗德卡从未想过,一个人竟会这样不管不顾地去杀掉另一个人。现在他知道了,考林有多危险,一个把自己的命都不当回事的人是无所顾忌的,他会再次尝试。
布罗德卡给自己倒了杯白兰地,他正要把酒杯放在嘴边,电话铃响。
电话是德国新闻社的哈根打来。他来招呼一声,他已经把画展开幕式的照片用快递寄给上次与布罗德卡同来的那位考林太太。考林太太从罗马打电话给他,请他帮忙,他没有理由拒绝,就把照片寄过去了。
布罗德卡糊涂了。朱丽埃特在罗马?而且她要哈根的照片做什么?
这个意外消息让布罗德卡有种不祥的预感,不过他不想让哈根知道,“没有问题,”他说,“都很顺利。您把照片寄到哪个地址?”
“您等一下,”布罗德卡听到电话那端的哈根在翻找文件,“啊,在这儿呢,找到了,埃克塞尔大酒店,罗马的威尼托大街。”
布罗德卡谢过哈根,“需要帮忙的话,随时给我来电,老伙计。”
他本该知道,朱丽埃特不是那种听天由命不作任何抗争的女人。但是她这样做会有很大危险,布罗德卡从一开始就确信,假画一案不是针对朱丽埃特,而是他。
他抓起电话想打给朱丽埃特,提醒她要加倍小心,稍作思虑他却决定搭乘下一班飞机去罗马。他清楚,在电话里他无法说服她回来。
汉莎航空3538航班晚点二十分钟,于十九点三十五分才在慕尼黑机场起飞。这架波音737—500颠簸地飞越过阿尔卑斯山,让布罗德卡高兴的是,一个半钟头后飞机降落在罗马菲乌米奇诺机场。
尽管天色已晚,这里仍然没有凉意。出租车司机大概和他的汽车同岁——都是生于七十年代,但并不妨碍这辆菲亚特以令人目眩的速度在内城的大街小巷穿梭疾驰。开到威尼托大街没用上四十五分钟。
布罗德卡首先想,朱丽埃特见到他时会做何反应呢?她满含怨怒离开自己,老实来讲,她有理由这样。他和考林竟然伙同跟她作对,她难道可以轻易地既往不咎吗?都是该死的酒精作怪。如果当时布罗德卡的脑子有一分的清醒,他也不会想到用掷骰子的办法为朱丽埃特赌输赢。
他向酒店服务生询问朱丽埃特·考林的房间号,他自称是那位女士的丈夫。
一万里拉的钞票打消了服务生的顾虑,他报出203号客房,并且问布罗德卡是否需要通知那位女士有客来访,她在房间里呢。
布罗德卡谢绝后乘电梯上去。
当布罗德卡站在203号房间前有些畏首畏尾地敲门时,大概是二十二点三十分左右。
房里面没有任何回应,于是他下手叩门的声音越来越大,终于他听见朱丽埃特的问话:“是谁呀?”
“布罗德卡。”
沉默,似乎永无止境的沉默。
末了朱丽埃特又问:“你来做什么?”
“和你谈谈,你快开门。”布罗德卡重新敲门,这次更用力了。
朱丽埃特把门拉开一条缝,她身上裹件浴衣,瞪大眼睛看着他,不太自在的样子。
“你不打算让我进去吗?”布罗德卡轻轻地说,“我想向你道歉。”
朱丽埃特摇摇头,嘴巴抿得严严的。布罗德卡很了解她,他知道,她情绪紧张的时候就是这副表情。
“我们俩必须得谈一谈,”布罗德卡说着把门推开了一些,“这很重要。”
这时从朱丽埃特的身后出现一个男子,他没穿衣服,脑后还扎个小辫。“他要干什么?”他带着明显的意大利口音问朱丽埃特。
布罗德卡和朱丽埃特谁都没有开腔,相互看着对方。然后布罗德卡说:“原来这样啊。”他的语气中带着极度的失望,他垂下脑袋,想转身离开。“等一下,布罗德卡,”朱丽埃特说,“我们俩是应该好好谈一谈,你在下面大堂等我。”
布罗德卡没吭声,向电梯走去。他异常愤怒、失望。还有什么可谈的,他想,不都是明摆着吗。我本来就该想到,让一个像朱丽埃特这样的女人离开自己,怎么会没有报应。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大堂。
完了,他的头痛得宛如炸开,全都完了。
布罗德卡从服务生那里取回托他看管的旅行包,之后步出酒店,朝一辆正在等客的出租车走去。
出租车司机迎向他,接过手中的包,对他叽里哇啦说了一大通,而布罗德卡只听明白最后一句:“您打算去哪里,先生?”
布罗德卡坐进副驾驶座,“随便在城里转转,然后再回酒店。”
他有气无力地说。司机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烟鬼,指甲熏得焦黄,他点点头,车开动了。
布罗德卡仰靠在椅座上。他的心里有如翻江倒海,哪儿有什么兴致去看车外的景致。开到威尼托大街的终点平恰纳门,司机向右拐,绕着城兜了个大圈子。布罗德卡也不知道他们行驶在路上有多久,最后出租车转回原来的出发点,埃克塞尔大酒店。
布罗德卡付了车钱,带着行李又回到酒店。
虽然已近午夜,人们仍旧进进出出。布罗德卡想找一处安静的可以让整个大堂尽收眼底的角落,他正要朝酒吧旁的一组卡座走去时,朱丽埃特迎向了他。
“我想象我们见面时的场景可是另外一种样子。”布罗德卡先说。
“我……我……”朱丽埃特吭吭哧哧地说不下去。
他俩面对面地站立着,一时无话。
“我们不坐下吗?”最后布罗德卡说道,他没等她回答,就朝座位走去,朱丽埃特落座之后,他才坐下来。
朱丽埃特一直没有说话。
布罗德卡清清嗓子。他正想该怎么起头时,朱丽埃特开口了。
“我也不想这样,”她说,“我并不想骗你,因为我爱你,布罗德卡,我真的爱你,就算你是一个面目可憎的怪物。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难道我现在该向你道歉吗?我说,原谅我,我和别的男人睡觉了?”
布罗德卡黯然失落。
“就像扇在脸上的一记耳光。”他轻轻地说,“或许像我这样的人活该如此。”
“你瞎说什么!”朱丽埃特激动地说,“没错,我结识了一个男人,和他上过两次床。是出于失望……或是报复,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知道,你们让我倍感屈辱,考林和你,你们两个像马贩子一样为我掷骰子。”
“我喝醉了。”布罗德卡嘟囔着辩解。
“啊哈,这个我再清楚不过!而且我已经受够了。‘我喝醉了’,是最方便的借口,太让我腻歪了。从我认识考林,他就以此作为所有道歉的借口来应付我,现在你也开始这样,我再也不想听了!”
“你说的没错,”布罗德卡说,“但这就是你连招呼都不打就跑开和这个花心萝卜小白脸上床的理由吗?自你问我会不会娶你起这才多长时间啊!”
“你住嘴吧,你用不着搬出道德戒律来教训我。我骂过你吗,你在维也纳和那个妓女都干了什么勾当?你以为你就没有伤害到我吗?”
为自己据理力争,抓住对方的把柄不放,狠击痛处,这不光是朱丽埃特的强项,差不多是所有女人的共性,朱丽埃特尤其掌握得好。坦白来讲,布罗德卡也觉得朱丽埃特有理,特别在这一切发生之后。
至今为止朱丽埃特从来没做过让他稍有微词的地方,而他一贯以为她对他是忠诚的,她甚至不准她的丈夫亲近她,这令他觉得和朱丽埃特的关系亲密得足可以高枕无忧,他从不担心朱丽埃特跟别的男人有一腿。而现在,他把她堵在床上了,他只感到他的心有多么的伤痛,同时也让他明白,他是多么深爱着这个女人。
“你怎么来罗马?”朱丽埃特的问话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因为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布罗德卡说,稍稍停顿了一下又说,“考林想要开枪打死我。”
朱丽埃特恐慌地看着他,“这不是真的。”
“很遗憾,是真的,我甚至还这样想,他原来是打算把我们两个都干掉来着,他来我家找你的时候,随身带了一把装了六发子弹的手枪,他把它藏在他的大衣兜里。他醉醺醺地离开我家,大衣落在衣架上,于是我发现了那把手枪。第二天我去医院找他,我本是想跟他好好谈一谈,就把手枪搁在他的办公桌上。突然他抢过手枪,对准我扣动扳机。谢天谢地,去之前我已经卸下子弹,否则我现在就不会稳稳当当地坐在这里。”
这一席话惊得朱丽埃特花颜失色。等布罗德卡讲完,她连连说:“他还会再干的,你报警了吗?”
布罗德卡耸耸肩膀,“我看不出这有什么意义,没有目击证人,而且你也知道,在医院他一手遮天。你清楚警察的作风,除非人已经死了,他们才会真的相信。”
“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个才到这里来的吗?”朱丽埃特问,“跟我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停了片刻她又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