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26036100000006

第6章 江标

那天在界田垅发生的事情,稍微想想,也没什么奇怪。铃兰的只言片语在江标的身上得到吻合,两个人爱她,一个穷一个富。富的那个有可能是编出来的,但穷的肯定是江标了。只要她打一个电话,江标就会把农用车开到砂桥,送金圆美容厅一帮女孩去矾矿厂后面小溪里洗澡或者嬉水。出车帮这种忙,回报是一群女孩子在自己耳畔嘁嘁喳喳,甚至在不远的地方露天裸浴,一般的男人都求之不得。但是,铃兰说只要她点头答应,男人就想和她结婚,这一点想必是随口编出来的。我分明听见江标跟他那个有点呆的徒弟儿说过,家里是有个师母的。江标是个结过婚的人。

想到这里我便笑了,何必这么当真呢?任何地方都不安静,只要有男有女,吃了饱饭,就会有错综复杂的情况发生。江标年纪应和我差不多,年富力强,因为跑车子经常在外面跑,偷腥的机会多的是;铃兰顶多二十来岁,在砂桥也是一枝花。他要对她产生爱慕之情,甚至因爱慕而有了占有欲,不容许别的男人拥有铃兰的****,也是顺理成章。

我以为我的猜测就是事实全部。很多时候,我会无缘无故地自信。

大约一周后,铃兰打来电话,问我照片洗出来了没有,洗出来就寄给她,要么她哪天进城直接到我这里取。我已经想好了理由,就说那天回来的时候相机摔坏了,现在的数码机不用底片,所有的照片在那一摔之后都变成空气挥发掉了。她遗憾地哦了一声,说那你白辛苦了,以后有机会再帮我照吧。她不晓得数码机的原理,不晓得贮存卡是怎么回事,被我轻易骗了过去。我松了一口气。

这件事就那么过去,那年夏天被我浑浑噩噩地打发着。没有了涤青的约束,我感到轻松,每天同一帮朋友吃饭喝啤酒,去朱泽培店子里唱歌。借着酒劲,倚赖着朋友们的包容,我越唱胆子越大,有一个晚上竟然稀里糊涂地点了一曲李娜原版的《青藏高原》。朋友们看到我拿起话筒,才知道那歌竟是我点的,才意识到事态发展到非常严重的地步,几个人同时扑过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把那只话筒抢了过去。他们擦擦汗,各自又咣唧干了一杯,庆祝顺利地排除了险情。

涤青还回来过一次,她问我什么时候跟她走。我说时机还不成熟。她不满意我的回答,她说你是不是想敷衍我,你根本就不想走了……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我就把所有衣兜还有裤兜都翻了过来,挂在外面,说要是怀疑的话你就找找看吧。

有一天我中午起床,等着哪个朋友率先将电话打进来。在佴城这种偏远城市,谁先打电话谁掏钱照样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等得一阵,正要骂几个悖时鬼拉稀摆带掏钱不自觉时,一个电话就打了过来。一接,是范医生,他叫我去他那里一趟。我头皮有点发麻,估计我的所作所为传到他耳里,他要免费灌输给我一些做人的道理。一去,发现我父亲也在,两人喝着小酒说话,有张椅子是留给我的。

“范叔,有什么好事要说?”看出来不是要受教育,我心情放松下来。

范医生说:“你打算几时叫我岳父?”

“岳父!”我铿锵有力地叫着。父亲和范医生便笑起来。范医生说:“你们都不小了,看今年,顶多明年能不能把婚结上?”

我说:“我以为岳父一心只晓得写那本书,不会操这些闲心。”

“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操心?”

我说:“我没问题,但是怎么结?在哪边结?还有,涤青她愿不愿意?”

“就结到这边。涤青我会跟她说的,只要她还会掐指数数,就应该知道自己年纪不小了。”

我父亲又说:“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当务之急,还是要买一套新房子,把里面弄得像模像样。我那套宿舍太老旧,面积也不够。她现在这年纪,总是要想到家的好处。女人只要结了婚,就不怕她心多,只要孩子一生,就不怕她胡思乱想。崖崽,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多转几个楼盘。钱的事大家一起想办法。”

我说要得。此前我从没想到要买房子的事情,这事突然就提上了日程。

此后一段时间我去佴城转了几个楼盘,价格都差不多,两三千的样子,但总觉得不满意。当我想到,我这种没太大出息的人以后都会窝在这样一套房子里,就变得挑剔起来。直到十一月份,我在水畔名城看到一套别人意欲急转的房,是已交付两年了的毛坯房,位置好,前面是河,河对岸是山,再定晴一看,山是笔架模样,波浪一样柔和地翻卷出几个峰头。问问价格,中间人说两千八。他说有四家人到这里看房了,都在犹豫,都在问房主能不能少点。我知道佴城人有这脾气,东西看着好,也总是想把价格讲低一点;但是如果有人真的要买,说不定他们立马就跑来说,我再多加一点,要了。很多时候,明明是甩卖,转眼却变成了拍卖。

我跟中间人说:“我要了。如果明天就把手续办妥,我每平方加你20块钱。”

那个瓦刀脸男人说:“好的。以后房价涨了,你想转手倒出去,我免你中介费。”

“要得。”

“兄弟,你这么爽快的性格,要么吃亏上当,要么见天就发财。发了财,女人我也可以中介的哟。”

“老兄,新华字典里查一查好不好,那叫拉皮条。”

我和房主半天时间办好了转让手续,我把他们的按揭接了过来。时节已是初冬,范医生跟我说现在装修不合适,要等来年四五月,开了春回了暖再装房子,装修完了摆一秋,冬天结婚正好适合造人。我准岳父脑袋里已经拉出一单清晰的日程表了。

过年时涤青回来,范医生跟她商量这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歹做通了思想工作以后,涤青主动来找我,要我带她去买好的房子看看。去之后逛上一圈,看看里外及周边的环境,涤青也表示蛮喜欢那里。

她又说:“先不要装修,等我决定好了通知你。老人家那里,你先应付着,知道吗?实在不行,我想这房子转手卖出去也不难。”

我照旧嗯了一声。

她年初八便去了莞城,说是有几个老板要把她写的剧本当投资项目考察。

莞城那地方有钱的人多,有钱的人一多,拉到投资的概率自是增大。把地下电影说成是投资项目,说动民营企业家们往里面扔钱,不是没有可能。经过这么多年,涤青也醒悟了不少,觉得不能老是从涤生那里掏钱。

开春以后,我没按涤青的意思办,一见天气好起来,我就成天打算着怎么装修买来的房子。我打算按自己的设想装修房子,自己动手;再让我舅三朗帮我请两个广林师傅搭帮干活,同时帮我参考,那些设想是否具有可行性。佴城好的装修师傅大都是广林来的,顾名思义,广林是个林木葱郁的县份,那里从来就多粗细木匠,多木料掮客,也多粗壮如山的放排汉子。

先要备料。三舅说所需建材他去想办法,其实,无非拐一道弯,由他到我母亲的店子里拿批发价。一些用于细部的饰物器具,我就打算去淘旧货。淘旧货是我的爱好,这怕也是跟范医生对我的薰染有关。他家里一那堆老桌椅箱柜从来没换,但是错落有致摆放得法,连年擦拭后,质地光泽看着也越来越悦人眼目。

我去淘旧货,需用车,不能跟母亲要,便只能靠一干随时扎堆喝酒的朋友。我打电话给老同学伍光洲,他是商业局一个科长。我跟他说起这事,他一口答应下来,说他们科室正好有一辆皮卡,人货两宜,周末可借我用两天。他又说:“我还可以帮你安排一个司机。他今年刚来上的班,新人新手,好使唤。你只要管饭就行。”我说用不着,我自己开着方便。伍光洲乐得拿新下手当顺水人情。他说:“既然是要淘旧货装修房子,碰到小件的马桶啊痰盂啊,你自己一手就能拎半打,方便得很;要是捡漏捡到一件雕花楠木床,没人帮你抬哪行?听我的,这个人好用。现在当用不用,在办公室呆熟了,他反而油得快。”

盛情难却,既然伍光洲诚意,我也就不再推辞。我问那个师傅叫什么,他说叫江有志。

周六上午我按着约定,去光哥国际小酒店门口等车。刚走到,就发现有一辆墨绿的皮卡车在那等我,一看车牌号也对。果然是新人新手好使唤,早早地到地方等我。我走过去拍拍车窗,车窗摇下来,我看见了江标。

我冲他打个招呼。我们彼此微笑,眼里有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我大概有八个月没见到他了,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变。

“不是一个叫江有志的师傅吗?”

“我就是江有志。”

“你不是叫江标嘛?”

“你记性真不错。我叫江标,也叫江有志。”

我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江标(因袭旧例,继续叫他江标吧)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好奇怪?毛主席,又叫******,对吧?王菲,又叫王靖雯。敬会祥(我们********),本来叫做苟会祥。周总理,又叫……”

“******!”我啪地把驾驶台板一拍,搞抢答。“我晓得了,有一个是你笔名,对吧?”

“呃对,开车辗出个笔名来。”江标不由得苦笑。

往后我们也不多说话,我抽我的烟,他照样吃糖。我叫他把车开到二桥桥头旧货市场,挑了一堆旧家具,他帮着我一起搬上车,送至水畔名城。屋里面已经堆了好几捆杉木板材和粗细不一的杉木方。我打算拿杉木作为装修主材,满屋的杉木刷上桐油,环保不说,还很省钱。在莞城,我曾加入一个DIY(自己动手)协会。涤青打算抓拍些素材,成天等着看我如何DIY。但在莞城,我们只是租来的房子,家具都是房东提供的,租下时就有协议,我们甚至不能按自己的想法重新布置房间。

现在,我打算把DIY的精神贯彻到我自己的房间,在我的地盘里,真正做一回主人。这么想的时候我就有点激动。三舅答应帮我找两个游击木匠。我还特别提醒三舅,那两个木匠做活地道就行,不要有什么主见。有主见是好事,有主见的人一多真是恐怖的事情,我不想别人和我讨论马桶是用连体的或是分体的,陶瓷的或是不锈钢的,智能的或是电脑程控的。我已经想好了,为了增强腿部力量,用蹲坑。而我父亲,他纵然熟知抽水马桶原理,也依旧是蹲坑的铁杆拥趸。原来那只抽水马桶是房改后我母亲买来装在核桃树下板房里的,离婚分割财产时我父亲拆了下来,问母亲要不要打包带走。

江标帮我把买来的旧家具全都搬上三楼,就要走。我说一起去吃饭吧,他摇摇头,说明天还是老时间老地方。我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问他:“不太好吧,我也不怕麻烦人,但你这人太客气,烟不抽饭不吃。那么大年纪了,我总不好给你买一包糖吧?”

他一边下楼一边说:“好吧,明天你就买一袋薄荷糖给我好了。不麻烦,现在我一个人在城里了,反正闲着无事。”

那天晚上又和朋友们去江洋大道聚,伍光洲来了。我问起江标的事,他说江标是今年刚分进来的。是市教育学院毕的业,按说该教育局解决工作。江标的舅舅石聚龙有点能耐,通过关系把他弄进商业局。再想多问一些情况,伍光洲也搞不清楚。

自后,江标还开车帮了我多次。备好料,我用电脑画好图纸,便率领两个广林来的的年轻木匠装修房间。只半天时间,木工多用机的功能我已经熟了几样。在我看来干这种活不但不累,反而修身养性,充满趣味,何必花着钱把趣味交托给别人?敲墙、挖线槽、穿电线、打毛墙面、打磨杉木板面、上桐油、批墙,这些事情基本上都是我干,两个木匠喜欢磨磨洋工我也不理会,搞到后头他们还帮我端茶递水。他们说:“大哥,你要是闲着没事,以后我们接了工夫你跟着我们一块干吧。”

“噢,好的。那你们还要多教我几手工夫,斧子刨子我还没摸过。”姓何的师傅说:“现在都是一台木工机摆平。说实话,斧子刨子我刚入行的时候还摸过。小李和你一样,说是木匠,怕也没摸过刨子。小李,是不是?”

另一个师傅傻笑着点点头。

何师傅又说:“大哥,我看你手脚好用,是个做事的人,再摸一段时间,等到帮你房子装完,木工机你用得不会比他差。”

“呃,那样啊。”我有点遗憾,没想到现在木匠这么好当。

我记得小时候,那排宿舍别的人家请游方木匠打衣柜和床,工具箱一打开,里面长刨短刨老虎刨蟹子刨公刨母刨摆一大堆。那时的木匠办事情从不晓得着急,一床一柜起码要打十来天时间,一干活院里的小孩都围过去,他也有闲心和小孩说话,左手拿公刨右手拿母刨,问我们哪个是男的哪一个是女的。我很早搞清楚了公刨母刨的区别。公刨两块刃口,中空,母刨一块刃口两边空。木匠还教我用公刨在板侧刨一条榫,他自己在另一块上刨好了榫槽,最后涂上树脂胶,把两块板严丝合缝拼接在一起。拼接好,抚摸着那种平滑,他抬起头得意地看看我。他神秘地说:“看见了吗,你爸你妈就是这么把你弄出来的。”我好奇地问怎么就弄出来了,他就说:“这个这个,去问你父母好了。”木匠算计不了我。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这样的问题不能问父母。父亲早已经回答过了,不该问的别问,到时候自然就会懂。

我回忆着当年那个慢条斯理的木匠,再看看帮我做活的这两个木匠,他们的工具已简化到一台木工机一把射钉枪。我有点遗憾,估计以后只能去博物馆看那一堆刨子。

我和江标一来二去成了熟人,周末要用车,我周五给他打电话,他从不推辞。他还主动跟我说:“不一定等到周末。你看好了货,哪天都可以给我打电话,我下了班,五点多钟就来帮你拖货。”我也就先行表示感谢。

随着时间推移,房间里的格局式样逐渐水落石出,正有条不紊地朝着我的设想靠近。主卧室的床头墙,我用一整块落地玻璃和一块淡紫色的布帘就搞定了。我从案头书《两当轩集》里找来一首自己蛮喜欢的诗,请我岳父范医生写成行书字,再到广告店里让人将字刻在白色不干胶纸上。我自己再将刻好的白色书法字粘在落地玻璃上。落地玻璃贴着床的前档板,布帘垂在后头,平时收拢。玻璃上的白字体隐进后面的白墙,但布帘一拉,诗句便一行一行蹦了出来。“……祗解千山唤行客,誰知身是未歸魂。”装饰作用有了,到时候范医生看着自己的书法有了浮雕效果,心里可想而知也会大是受用。在厕所里,我用一架25块钱买来的竹梯焙黑了节骨,摆在蹲坑边当是毛巾架。在阳台上,我用三袋白水泥和沙铺起一层底,随意地镶一些鹅卵石,阳台的地板也就搞定。

江标见蹲坑下水口里有一大块香皂,提醒了我。我告诉他那是故意丢进去的,水又冲不走,卡在那里去异味的效果比什么都好。我洗澡的时候偶然发现香皂还能这么用,说实话空气清新剂经常搞得我打喷嚏不赢。江标听明白了,就说:“你们城里人,就是活得新鲜。”

一开始,江标帮我忙,搬好了东西转身就走。慢慢地,他乐得在我房间里多呆一段时间,那天见我举起一块杉木集成板往墙面顶部镶,那两个木匠抽着烟看热闹,他便走过来帮我搭把手,托住木板下端,配合我定好位置。既然开了例,往后他帮我干活也就越来越主动,而且也是一把好手,何师傅稍加点拨,他便能用木工机割圆,刨弧型边。他不爱说多话,两个广林师傅就觉得这个城里人在他们面前摆架子,没我那么好打交道。

何师傅私下里跟我评价:“你平易近人,那个姓江的爱摆老麻皮。”佴城人说摆老麻皮,大概类似于北方人说的装逼。

“哦?”我不由得苦笑,跟何师傅说,“平易近人不敢当。平易近人是针对当官的说的,我们之间扯不上平不平易,近不近人。江师傅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他本来就不爱说话。”

何师傅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李师傅见我指出何师傅的用词不当,来了兴趣。他问:“顾大哥,那我想娶个城里的女人当老婆,老何就老是骂我贪得无厌,这又对不对?”

“如果你娶到了一个还想再娶一个,那老何就讲对了。你现在娶到了没有?”

“有个毛啊。马路上那么多城里女人在眼皮底下晃荡,我硬是拽不住一个。”

“那这个词就不能用到你头上。”

李师傅便开心起来,说:“老何,你看你看,你这个人最爱造谣生事。”

我忍住笑,心里知道,也别说人家木匠师傅了,有艺术修养的涤青,甚至我自己有时用起成语来照样一败涂地。过得不久,涤青因为肚里先怀了毛毛,再拖下去遮不住,便和我结了婚。结婚那天,她指着微微凸起来肚皮,自怨自艾地说:“唉,我被你害得,落得个指腹为婚的下场。”我也不好纠正她,说那应该叫奉子成婚。我只得说:“老婆,你这段时间稍安勿躁,过几个月再血口喷人吧。”当然,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也罢。

何师傅面色微窘,又问我:“那你认为江司机是怎么样的人呢?”

我找不到合适的词来总结江标,我承认,对他也是陌生的。通过这段时间接触,我有理由认为他是值得信赖的人,同时也看出来,他眼底蕴蓄着一种随时能暴发出来的力量。

江标本人很快改变了两个师傅的看法。待两间卧室的地板都铺成,刷了桐油打了蜡,天气也热得让人略有回味了。我买来棕垫和席子,叫两个师傅晚上就睡在里面。晚上干完活,我买来下酒菜请他们喝啤酒,有时候江标在,叫他不要走。江标酒量一般,喝下两瓶话就多了。我知道我们这里很多人都是这样,不喝不说,一喝话就多起来,话一多,那两个师傅就觉得这人不是个老麻皮。喝了酒,我要江标别开车回去。他说声好,晚上和我睡在主卧地板上。那两个师傅睡在对面客房。

我慢慢了解江标一些家事。他高一时辍学回家,十年后获得重新读书的机会。这机会是他父亲以及几十位得不到转正的代课老师联合起来向市教育局争取到的。这帮老代课教师曾经在最偏远的农村磨练出了锲而不舍、不畏艰难的品性,和教育局领导僵持四五年,对方终于松口,答应逐步解决他们子女的就业问题。所谓解决,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首先要给文凭,再让这些子女进入国家编制,才算稳妥了。江标赶上了这一拨。他当年读高一时辍学,没毕业。三年前,为缩短时间,他父亲费了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他弄来一纸高中毕业证。要是江标拿着初中毕业证去享受这个待遇,那么将在教育学院里读五年。

他提到他父亲的名字,我觉得这名字蛮有趣。“你父亲叫江边宽?”

“是啊。我爷爷没文化,还取这么个名。他有文化,把我取个名江有志。”

“你不喜欢?”

“也不是。我喜欢单名。我们农村全是复名,前面是字辈,后面落个名。从小我就知道,城里人喜欢取单名,把字辈甩掉了,以免年纪差不多大小的人混在一起,论起字辈,这个竟是爷爷那个竟是孙子。城里人谁都不愿当孙子。”

我从来没想到单名复名原来差别在于这里,单名竟能上升到反抗父权族权的高度。我又问他怎么进到商业局上班。他也不隐瞒,说法和伍光洲一样,工作是他舅舅搞的关系开后门帮他弄到的。他还说,毕业后他就等着教育局的分配,应是去到乡镇教中小学,能分到界田垅中学或是小学,那就是烧高香的事情。界田垅毕竟是佴城首屈一指的富乡重镇。虽然开车比教书挣得多,但挣不回吃国家饭那份体面。有一天,他舅石聚龙打电话过来,轻描淡写地说:“你准备一下,过一阵我把你搞到市商业局上班。”他“哦”地一声,以为舅舅脑子撞墙。他舅是这几年突然发点小财的农民企业家。他估计他舅还搞不清楚到城里找个正式单位要走多少道程序,盖多少圆巴巴的印。

江标当时没把舅舅的话当一回事,估计是他和朋友喝多了,谁拍拍胸脯他就当真。江标跟我说:“那几年我爹去跟教育局较劲,费尽心血才搞得一个机会。这事情一直让我觉得,即使混进城里,所有的事情都千难万险的。”他清晰地记得,和教育局领导僵持的那几年,他父亲一直病恹恹的身体忽然像打了兴奋剂,上下跑动,左右联络,时间一长,在那一伙民办教师当中竟慢慢显露出领头人的地位。参与此事的别村的代课老师时常来他家聚会,一伙人像当年革命党一样,说着说着就群情激昂,抢着发言,一片嘈杂。每每这个时候,他父亲沉静地敲一下桌子,说:“兄弟们,我们不要七嘴八舌好不好?舌头比嘴巴多,那什么意思都没法说清楚。要发言,按照先后秩序嘛。呶,现在别的人闭嘴,老李,你想说什么?”在他的主持下,一帮人的发言讨论才得以有效地进行下去。每次散会走人时,他父亲站到大门边,和与会者一一握手,将他们送出门,脸上分明还是一派主心骨的气色。待他父亲再回到屋里关上门,转过身来,他忽然就看见,疲态刹那间爬满他发鬓、额头、眼角,并进而向整张脸扩散。

江标还跟我说,他弄不懂父母为何这么无私。仅仅因为自己是被他们偶尔生下来的,他们就成天想着把什么都留给自己。何苦来哉?

江标不相信他舅石聚龙说的是真的,但有一天石聚龙叫他去城里办手续,没几天工夫,他真就进一商业局上班,做梦一样。

听他说到这里,我也不感到奇怪,说有些事情,顺风时样样通畅,悖运时喝水塞牙。问他舅舅到底是干什么的,他说三年前还只是一个农民。

石聚龙原本呆在老家务农,后来那里发现了矿。早几年,有人到村里收购一种质地稀软,颜色较暗的黄泥巴,一开始十块钱一担,很快涨到了四五十,此后价格一直往上蹿。石聚龙一直嫌家里的地太薄,化肥施了几道,收成照样没见有起色。有人进村收黄泥巴,他正好在家里几亩薄地上取土,还掺了水弄得更稀软一点,去卖,人家照样收。等到弄清楚这种颜色较暗的黄泥巴里面含有钼,而钼的价格昂贵时,他已经把地里的黄泥巴挖得差不多了。石聚龙脑子活络,他就把卖得的钱当本,以更高的价去更偏的村子收黄泥巴。他父亲骂他脑仁子长蛆,坏掉了。但是石聚龙赚了钱,比他预想的还要多。几年下来,他买个真皮包包往腋下一夹,卖他黄泥巴的农民和收他黄泥巴的选矿厂老板都管他叫石老板。

我说:“那他肯定要帮你。他一个农民洗净脚板穿鞋进城,根基不深,纯粹花钱去打关系那是无底洞。他需要靠得住的人,你这样的亲戚,当然他拼了命也要拽上去,扶起来。”

江标点点头,认为我说得没错。

另一次他也说起了辍学开车的事情,是因为他那个弟弟吼阿。那年他十六岁,读高一。吼阿搭别人的车去界田垅集场上玩,人多,他挂在车外面,一只手抓着蓬布撑杆,一只脚踩在车厢后挡板上,车子一开,整个人都像旗帜一样飘动。半路上车拐一个急弯,把吼阿甩了出去。——那时候他弟弟还不是这个名字,跌了那一跤,脑袋出了问题,打喷嚏的声音都改变了,才有了现在这个绰号。

那司机也赔钱的,不多。都是槭树坳的乡亲,再说吼阿当时不到十岁,司机也不收他钱,让他自己能挂上车就行,只是不能占座位。那年,他父亲一急也病了,母亲要料理两个病人。他没有心思读书,辍了学找个师傅学开车,想尽早赚到钱交给母亲。像他这种跑乡村线路的司机,学车自是不会去正规驾校,自己去拜一个师傅,师傅闲时把车开到废机场,点着驾驶台那些手柄脚档分别说明是干什么用的,便对徒弟说:“呃,你坐过来上上手。”废机场宽阔平整,是学车的好地方。用不了几天,他便出师了。头两年都是帮师傅出车,师傅每月按收入情况给他发些生活补助。当时也没想到要办驾照,后面他自己有了车,想跑界田垅到市区的线路,这才去正规驾校,把B证考到手。

“你父亲不是个老师嘛?他准你退学?”

“他那年在床上病了几个月,管不住我,想骂我都老咳嗽,只好闭紧嘴巴。等他下得了床,我已经把界田垅的每个村都跑遍了。其实我成绩算是不错,在界田垅初中是前几名,进到市里读高中,还是比不得城里的学生。那年突然退了学,我也没什么遗憾。在我们那里,人就是这么活过来的,虽然读着书,但心里一直就相信自己离不开屋前屋后那几丘田。”

说到吼阿,他还跟我讲起一件事,是当笑话讲的。

有一年夏天,江标拉一车冬瓜送往市里。吼阿吵着要跟车进城,江标让他坐在后车厢,还巴望他能够帮着看管冬瓜。冬瓜是圆长的,容易滚动。吼阿坐在后头本来还很安静,但后来有一辆黑嘉陵摩托跟了上来。车上坐的是一个钓鱼客,他戴着帽盔,还有一副很大的墨镜。当天风大,钓鱼客还穿了一件褐色的中长皮衣。钓鱼客本来想超车过去,摩托要超小货车容易得很。这时他看见小货车后车厢里拱出一个圆鼓鼓的脑袋,朝自己微笑。钓鱼客看出来吼阿是个傻子,傻子灿烂的笑容会让别的人也突然开心起来。钓鱼客被吼阿的情绪感染了,也回应一个笑容,并把摩托车靠得更近,想逗吼阿两句。吼阿脸上却是阴晴不定,忽然收敛起笑容,狠狠地把牙齿一咬。钓鱼客感觉到不对劲,但为时已晚。吼阿抱起个冬瓜砸向他脑袋。吼阿脑袋不灵,但手脚蛮稳当,砸得很准,正中帽盔。那是下坡路段,钓鱼客的车子蹿出去好几丈撞在一棵树上。

“……我听到后面的声音不对,赶紧煞车,才发现吼阿惹出事了。”江标说起这事还是心有余悸,又说,“那人当时根本爬不起来。而吼阿,这****的咧开嘴笑得很开心。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我问:“他是不是看过那部电影,法国的,叫《虎口脱险》?”

“唔,你猜得没错。”

“我就说嘛。”据我观察,傻瓜做事情,固然没有内在的逻辑,但常常有外在的前因后果可循。

江标又叹口气,喝完杯中的酒,说:“****的电视台,有一段时间把这部戏放了好多回,隔几天就放,隔几天又放。吼阿平常不看电视,但是有时候也看,《虎口脱险》这片子,他看一万遍他也不会看厌。当天,那个钓鱼客老龙也是悖时,他一身打扮太像个德国兵,甚至背后背着的鱼杆套子看上去都像把步枪,惹得吼阿突发神经砸了他一下。”

现在说起来轻松,当时,吼阿这一砸赔了他跑车半年赚到手的钱。江标又说:“幸好钓鱼客老龙是本乡人,找个人去套套关系,还算好说话,医药费多少他就让我们出多少。晓得我家日子不好过,接钱时他还有些不好意思,说好一大堆客气话,好像这堆钱是我们救济他的一样。要是砸着一个城里人,那还得了?搞不好要赔十倍还多。”

这句我听得不爽,城乡差别在脑袋里,就是一把把具体的偏见。我说:“你怎么老是这样看问题?人分心好心坏,别老分成城里乡里好吧?城里人也不是没做过好事,你们界田垅也不是没出过杀人案。”

江标闻言笑笑。现在我们已经熟了,说话也不再过多打量。

我恍然想起铃兰跌伤那天的情况。我说:“怪不得,你现在带你弟弟出来,就只让他坐最前排了,是吧?”

“那当然。成天让他闷在屋里不行,我爹妈累不过来。带他出来,再伤了人我负不起责啊,所以只能让他坐头排,在我眼皮底下,随时盯紧才行。”

朗山的朋友来电话,说有几家厂子正在拍卖地皮,以前的旧机械旧机件正在当成废钢铁甩卖,问我感不感兴趣。那些正是我想要找的东西,当然不想错过。以前在莞城帮涤生做广告策划,商品展示室让我负责。室内摆有用自产的新型涂料和油漆涂过的家具、板材,但我觉得效果不够好,要添点摆设。同类型厂家的展示室里,大都摆设廉价工艺品,但我觉得那些浮艳的工艺品衬不出产品的质地,想来想去,便到莞城还有广州深圳的旧货市场淘来一批淘汰了的老式机床,刨、拉、镗、铣、车、磨、钻不论,看着合眼就淘来,小的取整件,大的挑出部件,切割或者焊接组合,再上油打蜡,摆在展示室里,仿佛是界于古董和时兴装置艺术品之间的某种玩艺。老机床部件笨重的外型,沉稳的气度和内敛的质感确为我们展示的商品增色不少。现在要装自家的房子,去精品店里我也找不出想要的东西,便又想沿袭那次布置展示厅的经验,去淘点旧金属器械。我相信金属的质地与杉木板色调也会搭配得当。朗山是整个地区工厂最密集的县份,这几年正碰上改制,关停并转不亦乐乎。装修房子后我就跟朗山的朋友打了招呼,请他们代为关注。

周五我给江标打了电话,他一口答应下来,约到周六早十点半左右出门。第二天十一点,我刚要出门,江标又打来电话,跟我道歉。他那个徒弟带着他的老婆孩子赶城里来了,这都是临时决定的。他想制止,他们一伙人已经上路。我说:“没关系,我也正好想认一认你的家人。方便的话,让我请你一家人吃顿饭吧。”

江标也不客套,他说:“那要得。”

过了中午,江标的徒弟小林开着那辆农用车停在路边。江标的爱人小夏抱着女儿玲玲下了车,吼阿也下了车。小林拽着一个脸上有臊红色的妹子走在最后。小林指了指身边的妹子,介绍说:“这是我女朋友,小郭。”小林接着告诉小郭,江标是他师傅,指了指我说是师傅的朋友。小林还兴致勃勃地向小郭介绍了师傅的简历和供职的单位,看得出来,这让小林脸上有光。

江标凑趣地问:“哪种女朋友?”

“就是拿来结婚的那种女朋友。”小林正儿八经地回答着问题。

我带着他们往吃饭的地方走,用不着问,小林自己说明来意。他要结婚了,他认为要把女孩带进城让师傅也看看。他希望江标能点点头,或者轻轻说一声,不错嘛。江标知道这层意思,把头拧歪几分,看看小郭畏畏葸葸的样子,很权威地说一句:“嗯,你们俩郎才女貌。以后好好过日子。”小林目不斜视,小郭捏着衣角,两人齐斩斩“噢”地一声。

小郭长得不好看,但江标很放心。他跟我说,小林是个可靠的人,小林会对小郭负责到底,会对她好。他又说:“我只有这么一个徒弟。别看他显得有点傻不楞登,我很喜欢。”

这时吼阿把一张肥硕的脸凑了过去,盯着小郭直愣愣地看。吼阿的眼神不知掩饰,幸好他的脸有点团,表情肌很肥硕,所以表情就不容易显现了。即使这样,别的人也看出来,吼阿看小郭的时候眼很馋。吼阿看看小郭的脸又去看小郭的胸。小郭的胸跟她人不一样,一点也不知道害羞,挺起来老高,不走路都轻轻地颤,像是老有风往领口里灌。江标只好拧住吼阿的下巴,把他脸掰歪了,教训道:“不要急不要急,小孩吃糖个个有份,我们也会给你找个老婆。”

小林听了这话,走近江标压低些声音诚恳地说:“师傅,我怎么没想到,吼阿弟弟也到了年龄。要是你家想给他找个媳妇,我就去找我二姨。我二姨走门串户专门干这种事情。呶,我的小郭就是我二姨费了小半天嘴功弄过来的。”

“你是你,吼阿是吼阿。你没问题,吼阿上哪里找老婆去?”

“这不是问题,我二姨吃这碗饭的。要是我二姨帮不上忙,我听说还有人专门帮傻子和残废找老婆,那些女人都是从外面带来的……”

江标把小林拽偏了几步,这才说:“别当真,刚才说那些是哄吼阿的。”我陪着他们在街上转了几乎整天。又到五一节了,街面上人多,热闹的地方小林小郭总是要去凑一凑,吼阿也紧跟其后。下午,重点去了游乐园,以及服装商场。小林履行程序,要给小郭买两身冬衣。小郭如果收下了,那么小林此后就可以请人去小郭家里提亲。小郭买到了自己喜欢的衣服,脸上的绯红色更为明显。她意犹未尽,还想去动物园。她不喜欢看狮子老虎,只想亲眼看一看南美洲巴塔哥尼亚地区的旱獭。以前,伴着赵忠祥的招牌嗓音,小郭在央视的节目中好几次看见那种旱獭,她觉得那种旱獭和小林长得很像,憨态可掬,让人感到放心。

但是佴城没有动物园。即使有,也不可能由着她想看什么。去动物园看动物,可不是卡拉OK时在电脑里找歌,要哪首拼出歌名就能调出来。

“为什么佴城没有动物园?”小郭巴眨着求知的眼睛,她感到不可思议。

江标解释不来。回答这类问题,一直都是我的强项。我告诉她:“因为动物园每张门票要卖十块钱,佴城的人只肯掏五块钱。”小郭点点头,似乎对这样的回答充分满意。

早早地吃了晚饭,小林又载着他们赶回界田垅。看得出来,江标的老婆小夏是个过日子的女人,既要照顾女儿,又要管着吼阿。吼阿倒也听话。送走家人,江标开车把我送回水畔名城。路上,我问他老婆小夏是干什么的。他说在界田垅中心完小当老师,吃国家粮的,当年几个同事追她她不答应,缺心眼似的一心要嫁给他。

“看得出来,你很爱你老婆。是吧?”

他笑了笑没回答,然后说,正想办法帮她往城里调,一家人才好住在一起。但那需要不少的钱,他俩口子怎么攒着用,也攒不下太多,不晓得哪年哪月才够数。隔一会他想到什么,又跟我说:“吼阿要是结婚,我少不了也要出一笔钱。”

“你不是跟小林说,帮吼阿找老婆的话,是哄他开心的嘛?”

“也不全是哄他。要是我生个儿子,可能家里也不操这个心了。”江标苦笑地说,“传宗接代这事,说是落后思想,但你能拿父母怎么办?他俩都急着托人帮吼阿找个老婆……其实我觉得生儿生女无所谓,现在年轻人大都不怎么在乎了,但在家里,还是要陪父母讲讲落后的话,要不然就是故意招老人家不高兴。”

这样的事,我也明白,多的是年轻人都遭遇到这种情况。大多数时候,人会装装先进,偶尔,也免不了装装落后,都是随机应变少找麻烦罢了。

周日那天,我们依然约着十点半出门,十一点出发往朗山去。朗山在佴城西南方向,去那边要经过废机场。江标没走界田垅,而是穿抚威门经砂桥去的。中午之前经过砂桥,此时对于砂桥来说时间还太早,每家店面门可罗雀,金圆美容厅索性关着的。我仿佛这才想起,九个月前在这里认识一个女孩,还有了些交往。

想起铃兰,同时看着那扇紧闭的店门,到底涌上来一种异样的心情。

我注意到,江标也往那边睃去一眼。我一直没问江标,他和铃兰有着什么样的瓜葛。有几次我想问问他,特别喝了酒以后,但到我这个年龄,对自己的好奇心能够有效地控制了。

省道经过拓宽、改造,去年年底就竣工,以前好几处盘山路都废掉了,山体内打了隧洞,可以直来直去。车开过废机场,很快来到油茶坡坡脚,前面出现一个岔道,左走是以前的老路,往山上去;右走很快就能进入油茶坡隧洞。黑洞洞的隧洞口已经隐约出现在目之所及之处,前面几辆大卡小货被那隧洞悄无声息地吞了进去。此时,江标放慢了车速,对我说:“绕点路,我往这坡上走,行吗?”

“那怎么不行?上了坡登高望远,好事啊。”

江标方向盘一打就拐进了左边的老路。老路已被荒废,破损得厉害。往车窗外看去,路面虽然也有新鲜车辙印,但很多地方已经长出了草,甚至爬着藤蔓。马路荒凉的气息也向着路两旁延伸。路边还见得着几处没人住的房,顶棚坍塌,墙上到处是坑。其中一排废弃的平房是以前工班工人的宿舍,一处门楣上还挂得有公路局的标志。这一路都坑坑洼洼,我抓紧了车门把手才能保持坐姿。

车子盘桓着上到坡顶,油桐树、松树和枞树多了起来,松树枞树树腰上都有V字型的开口,下端挂着采集松脂枞脂的胶盒。树脂的气味到处流溢,闻起来有些呛人。除了油桐坡,再过去还有一座云盘坡,两坡中间马鞍型的谷地叫翻天坳。这地方清寂荒凉少有人家,但地名却隔不远就变换。油桐坡通了公路隧洞,云盘坡也不例外。江标将车开下油桐坡,回到省道上面。刚才翻油桐坡,至少多花了一刻钟。我以为他还想拐进上云盘坡的老路,江标没有这么干,老老实实地钻隧洞,没几分钟就穿过云盘坡很快进入朗山县地界。

那天到朗山没什么收获,我只淘得一只磨损得差不多了的砂轮,一个小砧台,一只半米多高的阀门,以及一堆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钢铸件。对此我难免小有失望,这些与我来时的预期值相差太多。在街上瞎转时,我发现路边一家废收站有一只一人高的绿色铁皮邮筒,讲讲价,很便宜地买下来。这多少弥补了我的此行的遗憾,我先带回去,慢慢再想怎么用它。也许,可以改造成为一只独特的橱柜。我和江标很快踏上返程,穿过云盘坡隧洞,江标也不吭声,方向盘一打又往山上拐。

到山顶以后,他说:“到草地上坐坐,休息一下,怎么样?”

下了车,往一侧斜坡上走去,草地深一块浅一块,枞树底下积满厚厚的针叶。树干上钉了多块禁止吸烟的告示牌。他递来一颗打磨圆溜的糖请我吃。薄荷糖含在嘴里,让它在两侧脸颊分别滑动,凉爽,所以仿佛也能安神。我极目四望,比这山头矮一些的区域露出了整体的形态。再望过去,是云以及天空,云也白,此时或卷或舒;天空也是标准的蔚蓝色调。不知为何,从这山头看过去,视野里总有一种拎不出的浑浊。江标不像是专门来这里歇凉,他大概曾在这山头碰到过什么事情。当然,那都是与我无关的事。

同类推荐
  • 一统天下之赵云

    一统天下之赵云

    常山有虎将,智勇匹关张……,这是写关于蜀国五虎上将之一赵云的诗篇,赵云武艺超群,英勇善战,为蜀国立下无数战功,由于,赵云出身布衣不得道重用。21世纪也有一个叫赵云的少年,21世纪的赵云因为一场意外穿越道三国时期变成了三国的赵云。赵云从此不为他人打天下,赵云从此自己打天下,看赵云如何猎艳三国美女,主角赵云会得到召唤系统,可以召唤中华五千年所有名将揍部下,所有名将被召唤出来都无条件的效忠与赵云,还可以召唤出所有有名的历史美女。
  • 逆战反恐

    逆战反恐

    他是沉浮谍海的王牌特工,更有令人闻风丧胆的枪神称号!冷酷无情,做事果断,美女、金钱皆不入他眼。军事情报局人员简·罗伊临危受命,奉命调查生化武器秘密反恐秘密组织。偶然的任务让他混入了恐怖集团基地,为了捍卫国家安危和利益,简·罗伊和他的黑鹰小分队分工合作,构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安全防线!谍战反恐计划就此展开。
  • 兵临城下

    兵临城下

    解放战争时期,孤守东北某城的国民党军队处于东北民主联军的包围之中。为了争取国民党非嫡系部队369师师长赵崇武起义,民主联军释放了被俘的赵崇武的亲信团长郑汉臣夫妇,并答应代为寻找他俩失散的孩子。郑汉臣深受感动。但他回到城里后,受到国民党嫡系部队203师的参谋长钱孝正的怀疑,使他十分反感。不久,郑太太被203师某连长所辱。消息传来,郑汉臣怒不可遏,欲与203师拼命,被赵崇武制止。民主联军姜部长以为郑汉臣送孩子为由,乔装前往369师驻地,力劝赵崇武认清形势,弃旧图新。赵崇武虽有起义之意,却无决心。
  • 天生特种兵

    天生特种兵

    他是一个吊耳郎当的新兵,在外人眼里他是个狂傲不羁的兵痞,但他确是个射击高手。军区大比中崭露头角,轻松赢得大比第一,引来众多目光注视。加入特种大队,以列兵军衔担任分队队长,展现出过人的特种作战领导才能,带队完成众多艰巨任务。加入特殊部门,破坏众多阴谋,歼灭任何妄图威胁祖国安全的宵小之辈,全球每一个角落都是他们的战场。这就是他:谢小帅,一个天生的特种兵战士。
  • 内幕真相(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内幕真相(第二次世界大战史丛书)

    本书综合国内外的最新研究成果和最新解密资料,在有关专家和部门的指导下,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历史进程为线索,贯穿了大战的主要历史时期、主要战场战役和主要军政人物,全景式展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恢宏画卷。
热门推荐
  • 旧梦飞逝

    旧梦飞逝

    这部小说是女主回忆以前的生活,回忆自己高冷的性格是如何一点一点的被融化的,回忆自己曾经是如何认识让自己爱之入骨的他以及和他的点点滴滴。这部小说不仅仅是爱情小说,还有另一个世界哦~但主要还是在学校的点滴。
  • 傲骄小丫鬟之不做小妾要做妻

    傲骄小丫鬟之不做小妾要做妻

    她无依无靠,她历经风雨,但她却在残垣断壁的微薄土壤中绽放了属于她的刹那芳华。当瘦弱的尔玉又一次两眼昏花饿晕在街头时,因为死死的拽住眼前偶然飘过的“馒头”让她成为了南家的小丫鬟。为了吃饱饭她曾经想成为烧火丫头、甚至厨子的小妾……曾经的孤独与饥饿差点就让尔玉彻底迷失了。好在总有“贵人”相助,这个傲骄的小丫鬟在举步维艰的人生道路上,跌跌撞撞总算找到了方向,她立志决不做小妾一定要做妻……
  • 傻瓜王爷爆宠妃

    傻瓜王爷爆宠妃

    莫小熙准备像暗恋已久的学长告白,却不想莫名其妙的穿越了?更让她震惊不已的是她的学长竟然变成了人人可欺的傻王爷?太可恶!她的学长怎么能够让别人欺负呢!简介无能,请看内容!后面会更加好看哦╭(╯ε╰)╮【本文一对一,男女主身心干净欢淫跳坑哦╭(╯3╰)╮】
  • 弃妇的随身庄园

    弃妇的随身庄园

    丈夫的出轨,小三蓄意的报复,她淡定机智地面对不该到来的孩子,奇妙的空间开启人生新的旅程潜在的缘分众多的追求,她只想平淡度日命中注定的感情,面对现实与困难携手共度难关看女主如何摆脱自我约束一步步变强,收获属于自己的事业与爱情
  • 惊魂人生路

    惊魂人生路

    辛亥革命前夕,武昌新军管带革命党人鲍德明全家被杀,鲍德明之子鲍玉岩因回徽州祭祖逃过一劫。紧随其后是海捕文书到达徽州府,迫使鲍玉岩上了逃亡之路。在清末民初动荡的社会中,鲍玉岩几次落入险境,命悬一线,他将如何生存?鲍一刀是徽州名厨,身怀绝技,招牌菜一品锅名扬四海,鲍玉岩几经周折投其门下学艺。鲍一刀非常严厉,他让鲍玉岩懂得了一个真正的徽州名厨是怎样炼成的?他不仅要有顶尖的绝技,更要有高尚的艺德。吃得苦中苦,方能人上人。鲍玉岩忍受着常人难以忍受的苦难与折磨,以顽强的意志和坚韧的毅力苦学厨艺。患难中,鲍玉岩与小桃红真心相爱,他们的爱情能经受风雨吹打吗?
  • 弑道绝仙

    弑道绝仙

    境界: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渡劫,大乘。种族:人族,妖族,魔族,灵族,海族,荒兽族,等一系列常见不常见的种族。主要内容:主角自己不断升级,探险,组建团队,组成炼气士,魔族,妖族的联合军团,征战其余各族,最终与魔族BOSS进行军团大决战,打败大魔王,飞升仙界。元素:灵力,道术,法宝,飞剑,仙甲,妖兽,灵体,元神,阵法,符咒,秘术…
  • 扶余倾楌

    扶余倾楌

    天生观察力强劲,敏锐的她,母亲是个二婚女子,在自己七岁的时候,终因舍不下旧情,与父亲离婚,回乡照顾自己同母异父的姐姐。经历了十年的孤独与无助,在十七岁那年爆发,父亲无奈迎娶了一位对自己有爱慕之心的女子来陪伴她,继母真实的心给了她家的温暖。大学毕业之后,开始独立在商战中厮杀。她一生情路坎坷,红颜薄命,29岁时死于非命,在一场车祸之中。然而,逝后的她意外的来到了一位11岁的古代小女孩身上。本决定随遇而安,却被现实不断的告知,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才能平凡的活下去。见证了二位君主的柔情寡义,三妻四妾下的男女真情。想以旁观者在历史中生存的她,却一直与王室有着剪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当爱情与大义冲撞该如何选择。
  • 阴婚之悍妻不可宠

    阴婚之悍妻不可宠

    未婚夫为情自杀,地下千年老鬼占据其身。凡人周奇,因一场阴谋,身陷鬼界战乱。缘分的羁绊中,拨开真假的云雾,对准自己的竟然是他的刀剑。她遇鬼杀鬼,遇魔除魔,一把快刀笑傲江湖,却对这张脸手下留情。五年之别,生死两忘,别来无恙。
  • 暗中乾坤

    暗中乾坤

    因自己的过错而害死最好朋友的少年王千杨欲自杀解脱,却因此发生了诡异可怕的变化。从此,他踏上了一条黑暗大道!
  • 蛮佛

    蛮佛

    蛮,跋扈的蛮人,非蛮族,而是蛮修。佛,纨绔的佛者,非彼佛,普渡众生。一个游走在天使与恶魔之间的天地行者。这是一个小人物的成佛记。同时,更是一段酣畅淋漓,替天行道的苦行之旅…………“喂,你一直说佛,佛是什么?”“这世界本没有佛,但你们信仰我的时候我就是佛。”“那你说我是什么佛?”“欢喜佛。”“什么是欢喜佛?”“没有任何节操的,无下限的存在便是欢喜佛。”“呜,有点道理,那你呢?”“佛的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