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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夏天糖

七月中旬,新买的房子装修完毕。我还找得出不少遗憾,父亲和范医生来转的时候,听我说着这不满意那不满意,近乎异口同声地说,呃,还不知足?父亲转了半圈又冲我说:“我看,比故宫还亮堂!再不知足,遭雷打的哟。”父亲拿来作比较的东西真令我意外。我想,我这房肯定是比故宫要新些。故宫要转手,也只能是二手房。

内装修以杉木为主,涂料以桐油为主,卫生间像桑拿房,别的房间也像。以桐油为涂料有个显见的好处,就是不需摆放太久,很快便能搬进去住。涤青从莞城赶过来,在房子里一呆,心情也是蛮不错,问了我几次:“是你自己装修的吗?”我告诉她是,还问她喜不喜欢。她当时不肯回答,我就有心理压力,因为我早就意识到,装修的事不跟她商量实在不妥。——这也不好跟她商量,她是要我按兵不动,这次装修本来就是先斩后奏的事情。

她在里面住了几天,还是不肯说喜不喜欢,但某个上午她醒来,忽然告诉我说想生孩子。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放下心来。我想,女人肯定是住着感到舒服了,才会有生孩子的想法。我说:“好吧,难得你有这种打算,生就生吧。”

每间房都散发着杉木和桐油的气味,这气味清新,让人觉得新生活已扑面而来。我们可以在任意一间房做爱,包括厨房和卫生间。有一次她还说到装扮成沙滩的阳台上做。我说不好,毕竟不是莞城。佴城这小地方,触目都是熟人,不比那边。在莞城,外来人聚集到一定的程度,这城市就像海洋一样淹没了每一滴水珠。呆在莞城,反而会感触到一种深入闹市的清寂,在那种地方,有时候便也肆无忌惮了,阳台做爱的事我都无意中看到过好几回。

涤青回来了以后,就住到水畔名城来。对这种事,胡会计还颇有微辞。她跟范医生说:“他们还没结婚呢,涤清这么搞怕是怕是……”

“年轻人,由着他们去。你还想管到几时?”范医生就笑了,说,“再说,也实在不年轻了啊。”

我父亲没有住过来,他说住中学宿舍已经习惯了。老式的单位宿舍,大都是秉持“以尽量少的空间装下尽量多的人”的理念建起来的。那里虽小,时日一长,那房子便被我父亲住成了“窝子”。所以他常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也不全是谦辞。装修好以后,钱也欠了一些。我跟父亲说:“爸,把那套房卖掉,一起住过来。你要我回佴城,不就是让我和你住在一起嘛。”他说:“卖也要碰到好出价,急不得,卖急了三不值俩。”

房子装成了,我懒得让朋友来参观,也不想请客。伍光洲知道我买房子的事,装修好以后,江标又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便发动老同学在我新装修的房子里聚会一次。聚会的时候,朱泽培就给江洋大道的柜台打了电话,让人晚上把最大的包间留下来。

那晚上,我也想把江标一起叫过来。这几个月,他帮了很多的忙。打电话过去,他说来不了,他正准备陪老婆去拜访教育局一个官员。他正在办把老婆调进城的事。

我说:“好的,等下次再请你。小夏调进城的事,有眉目了吗?”

“应该问题不大,我舅舅也说了,这忙他会一帮到底。”

他这么说,我就相信事情应该不难。既然他舅能把他搞到商业局,那么,再把小夏调进城里的小学,自是闷坛里捉王八,笃定的事。

那晚上老同学带了家属还有小孩,把大包厢都挤得满满当当。其中朱泽培伍光洲等几人在商场职场上混得久了,善于搞气氛,整个夜晚被他们制造出几个高潮,到后面就换妻跳舞了。我发现涤青有点酒瘾,和人喝不晓得拒绝,一抹脖子就喝下半瓶啤酒。我也能理解,在她们艺术圈里,仿佛日子就是那么过下去的,灵感就是那么随着酒精挥发出来的。她喝得急,没多久我就扶着她去外面的卫生间。聚会发展到高潮以后,包厢自带的卫生间门外已经排起队来了。

江洋大道包厢区的走廊蜿蜒曲折,繁复不已。涤青到卫生间里将自己整理了一番,出来也不要我扶。她跌跌撞撞走在前头,我跟在后头。我喝得也不少,两个人都走错了路,又忘了包厢的名字。我想问问在走廊上侍应着的服务员,涤青不让,她说:“我们多拐几圈。我现在就想走走。”

“你在把廊灯当太阳晒啊?改天专门带你出去晒太阳。”

她开心地笑着:“原来在佴城过日子也蛮舒服。”

难得涤青心情那么不错,我觉得自己有义务陪着她兜圈子。不知走了几圈,路过一个岔口,我瞥见一个领班打扮的女人带了两个穿旗袍的妹子走进一个包厢。旗袍是朱泽培给妹子们准备的工作服,他努力想让来的客人感受到江洋大道里服务是标准化的,统一着装统一的服务步骤。

那两妹子跟着领班走到那间包厢。有个妹子侧身的时候,我看着面熟。涤青又拽了我一把,叫我眼睛别打瞟,只能看她。再往前走,朱泽培就站在包厢门口了,冲我们发火:“你们怎么搞的嘛。吹了半晌凤求凰,不见新人来拜堂;念了通夜招魂经,不见孝子摔瓦盆。”

涤青竟连佴城俗谚都听不太懂了,问我什么意思。包厢的门一开,里面的声浪滚滚袭来。我只好附着她耳朵说:“老朱说我们皇帝不急他们太监急。”

我坐下来,听涤青唱着歌,忽然想起,刚才那个面熟的旗袍妹子,是铃兰。我已经一年没见她了。朱泽培发下的旗袍,也不是个个妹子穿着都合身,铃兰的身体把旗袍撑得很紧,她旁边那个妹子和涤青一样瘦,把旗袍当成蚊帐穿在身上。

她怎么在这里呢?我马上又想,她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呢?人总是要发展,即使没有发展,也要让别人觉得你在发展。我脑袋里突然蹭出这么句名人名言,包厢的进口优质音响让我头皮阵阵发晕,过一会我才想起该名言是从黎照里嘴里蹦出来的。没办法,打死也记不住,有些狗嘴里蹦出来的即使不是象牙,也轻易地在别人记忆里砸个坑。

接下来我和涤青情歌对唱,知心爱人。涤青很会弥补我的不足,我做贼心虚地唱着,别的人在跳舞说话喝酒剔牙上厕所。还好,我的嗓音没有太惊动他们。那天散场后,我们一群人一起往外走,经过冗长的走廊,我的眼睛忍不住四处张望一番。

江标已经有好一阵没联系,也没了消息。八月的某天,时间还老早,电话就响起来,我一看是毛一庚,他在公安局上班。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有状况,要我去公安局一下。我是那种慢醒的人,睁了眼还有好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对不起祖国和人民的事情。我紧张地问毛一庚:“我能有什么状况?你跟我提个醒啊。”

毛一庚说:“不是你自己,你怎么看都不是安全隐患。是另外一个人惹了点事,点名要你做保。”

我问是谁,他说江有志。

我吻别了尚在梦中的涤青,下楼打了车赶到明瓦房派出所。走进值班室,见江标和另一个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并排坐着,脸上都有青紫的淤伤,手臂上有血口子。我正纳闷,伍光洲后一脚也赶来了。毛一庚说:“都到齐了?好的,左一个熟人,右一个熟人,各自管好自家人嘛。叫你们来,我还要请你们吃早粉。”

原来江标和那小伙子打架,被110巡逻车弄到了毛一庚这里。到了派出所,两个人都一口咬定只是闹着玩,并非打架,但脸上身上的伤明摆着的。毛一庚受理此事,知道不是大事,要他们各自通知亲属接人。那小伙子一张口报了伍光洲的名字,接着江标又报出我的名字。毛一庚便苦笑起来。我看看江标,江标无奈地看着我。不用他开口,我也明白,他妻女在乡下,有一个舅舅事务繁多,且还是长辈。他权衡一番,还是觉得还是报我的名字方便。把人领出了派出所,我和伍光洲交换一下眼神,还是各走一边地好,单独问一问情况。

江标告诉我,那小伙子叫魏彬,是伍光洲的表弟。江标进到市商业局上班,没有住房,商业局在明瓦房河岸一带有一排商住两用房,三层高。伍光洲帮忙给江标租来一套,二三楼都归他用,租金便宜得几乎忽略不计。几周以前,伍光洲跟江标打了招呼,说他有个外甥刚参加工作,没有房子住。如果江标用不着住两层楼,那他希望江标行个方便,让魏彬也住进去。江标能说什么呢?他知道标准答案,所以回答:“当然,让他搬过来好了。”

魏彬住进了三楼。他年轻英俊,从部队上复员回来,分配在环卫所开洒水车。他有个牛高马大长得也不错的女朋友,和小夏一样,是乡中学的老师,教体育。两人都20出头的年纪,精力都旺盛得直想往外泼洒,一到周末,便提偌大两提袋盒饭或是别的吃食,上到三楼便关了门做爱,夜以继日,不亦乐乎。当然,这都与江标无关,江标不是多管闲事的人。

昨晚天黑以后,江标从卫生间走出来,碰见魏彬和女友上到三楼。光线昏暗,他只匆匆瞥见一眼,心里却留下疑惑,魏彬的女友像是转瞬间就缩水,不似以前见到时那么高大健硕。晚上,三楼传来响动,江标早已习以为常。只是他有点奇怪,才星期三,按说魏彬的女友应该还呆在乡中学,像他老婆小夏一样。

早上,天色还没完全亮起,下楼的脚步声把江标弄醒。楼道里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这天魏彬反常地早起,和他女友走出去。江标忽而有些心神不宁,遂坐起来,拿脚去床沿找鞋。他走到窗边,外面仍是拂晓时分特有的那种阴蓝,眼前的事物灰蒙蒙地看不分明。魏彬和那女的站在门口,看样子是在等车。江标仔细一看,那女的身材是比往日缩了几个尺码。两人在路边并排站着,从江标的角度看去,魏彬的身材把女孩严严实实遮住了。他知道,正常情况下,魏彬的身板应该遮不住他的女友。难道这早晨的光线造成了视觉的某种障碍?既然醒了,江标就不打算再睡。他去卫生间刷牙洗脸,还刮了刮胡须,再走到临街的窗前,看见他俩还没打到车。再过一会,一辆的士懒倦地开了过来。魏彬招招手,的士停下了。魏彬把女孩塞上车,自己并没有钻进车。车开走了,魏彬转身进门,回到三楼他住的房间。

女孩上车那一瞬间,江标看清了她那张脸。

等魏彬转身进屋,往楼上走,江标就出去拦住他。魏彬问江标有什么事。江标问他:“昨晚那个女孩,你从哪里叫来的?”魏彬说:“我女朋友小欧,怎么啦?能从哪里叫来的?”

江标说:“兄弟,你的私事我管不着,但昨晚那个女孩不是小欧。当然,我也不会把昨晚的事讲给小欧听。”

“你是说我嫖娼?你愿意跟小欧怎么说怎么说,想威胁我?”

江标耐下心来说:“既然你这么说,那昨晚在你房间里的肯定不是小欧。”

“你到底要问些什么?”

“我只是想知道,你从哪家店子把那个妹子叫回来的?她……”

江标说话时魏彬歪着嘴笑,猝不及防地朝他面门上砸来一拳。江标他赶紧退开两步,心里发怵。魏彬当过兵,二十啷当岁,体力憋得足天天晚上拆房子也用不完,而且脑子不想事。打了人,魏彬还说:“好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滚开。”

江标抚摸着挨了拳的那半边脸,略微弯下了腰,仍是笑着说:“我还没听清楚。”

“好,那我再告诉你一遍。”

魏彬走过来的时候,江标随手抓起一件东西朝他砸去,却被魏彬本能地闪过。他很瘦,且训练有素。江标看见自己扔过去的只是个纸篓。魏彬已经走了过来,而且跳了起来,狠狠地踹江标一脚。江标一把抓住楼梯的扶手,这样稳住了身子,没有滑下去。魏彬感到很奇怪,又是一脚踹来,接着还是第三脚。江标不知道魏彬过去有着怎么样的经历,一旦打架竟然如此下得了狠手。江标不知所措,慌乱中抱住魏彬一条大腿,身体顺势一带,两个人便一同往楼梯下面滚。两人扭成一团滚到楼梯转角的平台——有时候,所谓的运气大概就是,两个人抱成一团滚下楼,一个人的脑袋撞在了坚硬的墙角,而另一个人脑袋枕在对方柔软的肚皮上。江标率先站起来,见魏彬摔得不轻,脸上便发懵了。江标不敢掉以轻心,赶忙捉住他一只手往后撇,用四两拨千斤的力气让他疼地扭过身子,脸朝下,嘴啃灰。

然后,江标问:“兄弟,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

“江哥,你问什么我刚才正在走神,没认真听。”

“刚才那个妹子,你是从哪里叫出来的?叫什么名字?”

魏彬这才老实告诉江标,那妹子是从江洋大道里叫出来的,她名字不知道,号子是35。

他俩早上打架的时候,在楼道里弄出卿卿哐哐的响声,一楼弹棉花店里的师傅听见响声不对,不晓得楼上发生什么事情,一时热心,赶紧打了110。那地方离派出所很近,没两分钟警车开来,冲进去抓人。江标和魏彬矢口否认,警察仍然认真负责地把两人带了回去。他们说:“写个保证,不调皮不打架了,再叫家属领人。”

我把江标领出来,时间还早。我俩找一家路边店子吃着早饭,慢慢地说话。他把事情说清楚,我便问他:“那女孩是铃兰?”他点点头。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也知道铃兰在江洋大道。他要是问我,就省去了这一摊子麻烦。当然,这些话我不会说出来。我不知道他和铃兰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情,反正,不像是铃兰自己说的那样,一个穷小子爱她并想和她结婚。

江标早上打了一架,现在肚皮很饿,吃了两屉煎饺还叫一碗米粉。我已经吃饱了,掀着牙看着江标的吃相,等着他。我漫无目的地猜想起来,两人是不是曾经恋爱过,分手了以后,铃兰承受不了打击,才去砂桥操持皮肉生意?呃,这恐怕是解放以前的通俗小说会写到的情节,现在,多元的时代也多的是选择。女孩失一把恋,可以进网吧泡出网瘾,可以磕药蹦迪,或者马上换一个男朋友,或者再换一个,或者端正态度严肃思想把精力完全投入火热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伟大事业当中。这些都能抵御失恋的痛苦,何必那么没有创意,一定去做小姐?我转念又想到,难道这不是一道小学数学题?铃兰至多二十岁。江标比我小两岁,但和夏老师已经结婚七年。七年前,铃兰才十三岁。

有了石聚龙出钱作后盾,江标很快把小夏调到了佴城郊区一所小学,离明瓦房也近,一家三口都搬进了城里。江标在城里有了一个完整的家,要忙的事情也很多,比如给厕所装上一只抽水马桶。这是他老婆小夏老早就有的愿望,在她看来,城市的生活和一只瓷白的马桶密不可分。

以前他们住槭树坳,和父母住一栋楼。家里只有一个厕所,并和猪圈合二为一,人在方便的时候猪们就站在后面,不停地咂着嘴,好奇地看着。小夏受不了,她想像城里人,或者像界田垅镇上很多人一样,在自己卧室里搞一个卫生间。江标想跟父亲商量这事,江边宽坚决不同意。他说:“你骨头长硬了,要在我头上拉屎拉尿?”他家是一幢两层的楼房,父母和吼阿住一楼,江标小夏住二楼。江标便跟他解释:“现在,房子修得大没用,每间卧室配上一个卫生间,住着才方便,也才有档次。”江边宽火气更大了:“是啊,你这种有档次的人竟然是我这个没档次的老东西生的。这个世道是怎么啦,在老子头上拉屎拉尿竟然成了有档次的事情……”看见父亲脾气迅速蹿了起来,江标就不吭声了。

现在到了城里,小夏和涤青相约着去看卫浴,我和江标沦为跟班。见了几次面以后,她俩特别谈得来,已经情同姐妹,去逛卫浴店子还手挽着手,说话时不停掩上嘴吃吃地笑。江标父亲不允许修小厕所,也是小夏爆料出来的。

江标青着脸,提醒小夏说:“少说两句行不?难道这些是很光荣的事情?”

小夏扬眉吐气地说:“就要说出来!”

涤青也要装抽水马桶,她已经习惯用那玩艺了,还养成在厕所看书的习惯,一上厕所就是半晌。一回到客厅,她看书的兴趣也下降了。她对我装修好的房子还满意,但去两边厕所见都是蹲坑,马上又对我很失望。她说:“崖崽,想练蹲马步,你拉上裤门再练,会死啊!”她叫我去买一个抽水马桶回来装,我敷衍着迟迟没有付诸行动。终于,她和小夏搞起了联合行动,专门抽出半天时间去挑选抽水马桶。我估计,挑马桶这样的事情,在女人们看来也和挑衣服一样令人愉悦。

小夏和涤青毕竟是女人,她们很快变得亲密无间,也不惮于把这种亲密随时示于人前。换我和江标,两个男人,纵使认识的时间不短,交情也不算浅了,随时还得拿捏出距离感,要不然自己也别扭。我想,我跟江标这一年来有过的最亲密的接触,大概应算是那次在河岸打架,彼此抱得死紧。

那一阵是暑期,涤青一早起来,经常吩咐我给江标打电话,约他两口子来家里。小夏也乐意随时过来,她也喜欢这边的环境,有了买房的打算之后,她开始嫌自己和江标工资太少。夏天白天显得漫长,夜晚被白天两头压缩,就像风箱里的老鼠。想得到的话题很快都被谈论了无数遍,即使两个女人能够把话题叨得很碎,还是有冷场的时候。四个人刚好凑齐了一桌,我们慢慢也打起了牌和麻将。江标两口子心算能力都强,我勉强凑合,涤青却不是打牌的料,一摸牌脑袋就是晕菜的,偏偏最上瘾。

那天打着牌,江标提议,老窝在家里打牌也不好,不如明天出去走走。小夏和涤青都同意。第二天正好没出太阳,外面起了风,在盛夏难得地有了一分凉爽。江标和我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鹭庄,黎照里在市电视台打广告了,看来他的生意开始上路。我们去得早,鹭庄又实在太小,逛至中午,她俩在所有的所谓的景点都留了影。黎照里叫一个妹子导游,碰到一个石柱山崖,妹子总是憋不住要讲一段美丽的传说。我及时地叫停,因为某些传说还是走我嘴里传出来的。来鹭庄的游人越来越多,黎照里现在赚得开怀,中午请我们吃了顿饭,除了管饭管菜,他还附送一通牛皮。饭后,时间尚早。江标把车开出鹭庄,说再去一个地方吧。他甫一开口,我便猜到他想去哪里。我附和地说好。

他把车开过了废机场,往油桐坡坡顶上去。现在这条路基本上不走车,也就少了灰尘,坡顶上的草皮绿出一层油彩。我们很自然地分开了,小夏和涤青坐在一边,聊了几句便躺下来要睡个午觉。我和江标爬到高一点的地方,坐在一株枞树树荫下面,靠着树干,随意扯些闲话。风一吹,人确实懒散地想睡。

江标打开铁盒,递给我一粒糖球。我接过来,让它在口腔里滚动。江标要我形容一下,这是什么味道,我品咂一会儿,跟他说:“清凉,温润。”

“温润?嗯,这个好。哪两个字?”

“温度计的温,润喉片的润。”

“温度计的温,呃,会不会就是温家宝的温啊?”

“差不多吧。”

江标把这粒糖全都咂成口水,缓缓地说起那件事。

吼阿那年出了事,江标退了学跟一个姓潘的师傅学开车,也不用交学费,学会以后隔三岔五给潘师傅换班,帮他赚钱,算是回报,就像解放前那样,给人学徒必须学技三年帮师三年。能够独自开车上路时他还不足十六岁,那段时日,心里还是憋得焦苦,没法跟人讲。开着车在乡村土路上走,遍地泥泞,整天颠簸,他觉得每一条路似乎都走不到尽头。往后两年,他还是买不了车,一直给潘师傅换班,潘师傅也多少补他一点工钱,他几乎全交到家里,自己什么都不买。有一次潘师傅接了一笔不错的生意,云盘坡后坡的云盘寨要建一所小学,水泥钢筋都要从界田垅拉过去。那时的路特别难走,每天只能拉一趟。一所小学的校舍,所用的水泥钢筋足够一辆拖拉机来回跑上个把月。

有天中午,江标刚把车开上油桐坡,老远看见坡顶那段马路的中间,躺着一个女孩,穿一身绿衣服。再开得近点,他看清了那女孩很小,只有四五岁大小,看上去已经睡熟了。

说到这,他往前面马路上一指,说:“就那里。”

那天,江标为了把车开过去,只好把车停下来,走过去把小女孩抱起来,抱到路边的草地上。把她放下后,江标把车开过油桐坡,下到翻天坳里去。

接下来的两天,是潘师傅自己开车拉货。第三天,江标又去替潘师傅开车。那天的中午,江标在洞桐坡上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那天的太阳在云层中时隐时现,路面也是暗一阵亮一阵。江标开车往坡上走的时候,天还阴着,快接近坡顶,阳光忽然蹭出来,把地上那小女孩照得分外明亮。

“……我忽然有些担心。我停下车,走过去把她抱开。那天,我本可以把她放在路边的草皮上,但我抱着她,还往坡上走了一阵。女孩那么地小,我一只手就能把她揣着,软软的,还有些黏乎,像一条蚕,或者像别的什么。我把她放到草丛中,开车走了。车到对面坡头,就是云盘坡上,我又把车停下来,回头朝油桐坡顶望过来。云盘坡比油桐坡稍高,可以把油桐坡看得很清楚。那小女孩竟然又躺在了马路中间。我明明已经把她抱开了,这一阵的工夫,她又躺在马路上,我有些奇怪。马路铺了石砂本是灰颜色的,小女孩搁在正中间,像一个,嗯,像一只翠皮冬瓜……我看着她,看了一会儿,不想马上离开。”

江标说话时移开身子,躺在草地上,直直地看向天空。他抛起一粒糖,让它轻盈地掉进嘴里。他抛糖的技术,也和削糖的技术一样圆熟。他嘴里咂着糖,出神地想着什么。我知道,这个时候江标应该清晰地记起当时的情景,所以说着话难得地抒情起来。

江标忽然把糖吞掉,喉头一哽。

“后来呢?”为配合他的讲述,让他更加地进入情绪,我觉得自己有义务来这么一句。

“我把车开到云盘寨,看着他们卸水泥,心里忽然焦急起来,很想他们早点把货卸完,好早点赶回去。等我再回到油桐坡,路面上空空荡荡,那个小女孩已经不在了。又过了三天,我在油桐坡顶再次看见了那个女孩。她仍然穿一身的绿。我就想,她起码有两身绿衣服,换着穿。”

“那天,她脑门心点了一颗红痣。我记得清楚,那时候大人喜欢给小女孩化这种妆,小女孩也总是喜欢别人夸她们长得像印度女人。我第三次把她抱开,让车过去。她老是在睡,睡得很死的样子,我放下她,她就软软地躺在草丛里,自始至终闭着眼睛。再后来有一个星期,不停地下雨。下雨不能拖水泥,潘师傅就用车跑别的生意。等到天放晴,我再开着车往云盘寨去,车走到油桐坡坡脚,一颗脔心莫名其妙地发慌。这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几天我都盼着往这边来,看小女孩是不是还睡在那里。那天没看见她。下了好几天雨,土路被泡得稀烂,工班的人拖来粗石砂往路面上浇,浇了厚厚一层,整条路全是灰。这么多灰,小女孩当然不会来。那天,路上只看见工班的补路工人,穿橘黄色衣服。粗石砂浇上了以后,还会浇上一层沥青,再用轧机轧一轧,路面就绷紧了。我开车翻过那个坡头,心里还在想,那女孩这一阵都不能睡在马路中间,要是她就此戒掉这个坏习惯,肯定是好事。”

“再过五六天,我又在油桐坡看到了她。她仍然睡在马路中间,眼睛紧紧闭着,面朝我来的方向。我又把她抱开了。她又轻又软,我抱着她,根本不费劲。找一块平整点的草皮,正要把她放下,我忽然不忍心。她是那么的嫩,我伸手把草皮上揉了几把,把草尖弄挠,看上去不那么硬挺。我把她轻轻放在地上,正要走开,她一只手抓住了我。我扭回头去一看,她眼睛仍然闭着,是睡熟了的模样。我把她手指一根一根轻轻地掰开,她左眼好像眯起一条线,看了我一下。我用心去看她,她眼睛却又闭紧了,脸上有笑过的样子。”

顺着江标的讲述,我能大概想到当时的情景。女孩随意蜷曲着的睡姿,反映到江标的眼里,不啻是一种召唤。

“那以后,我还多次在油桐坡坡顶看见那小女孩。我发现,只要天晴,她就能出现。我也乐意抱开她,而且,每一次抱着她离开马路走上坡头,我总是越走越远,一定要给女孩找一处看上去十分舒适的草皮,这才放下来。小女孩脖子上总挂着一片钥匙,我记得是狼狗牌,还挂着一只咳嗽糖浆的瓶子,瓶子上标得有刻度,我估计里面是小女孩她妈灌的凉水。她口渴了,可以随时喝水。她总是穿着绿衣服,放在草丛中,就能隐蔽起来。我也想过会不会有蛇,但她睡得这么安静,一动不动,蛇来了,也会从她身边慢慢爬过去。”

“……她身上有种水草的气味。你没注意的时候,这气味像蚂蚁钻进鼻孔;你有心扯起鼻头嗅一嗅,又什么都没有了。”

“给云盘寨的水泥钢筋都拖完以后,上油桐坡的机会就少了。我还跟潘师傅打商量,要是有货运到云盘寨这边,尽量让我出车。师傅当然说,没问题。我以为师傅会问为什么,他也没问。后来有一天,我在油桐坡上又碰到了那个女孩,照样停下车,走过去,抱起她,把她放在草丛中。看着女孩睡觉的样子,我忽然忍不住勾下脑袋,在她脸上亲一口。学开车以后,我胡子就一把一把长了出来。我那些继续读书的同学都还没开始长胡子。女孩被我的胡须扎醒了。她睁开眼跟我说,‘你把我弄痛了。’小女孩做出一派要哭的样子,其实没有哭。她又说,‘叔叔,我要吃糖。’我低下头看看这个女孩,这是头一回看见她睁着眼睛的模样,也是头一次听见她说话的声音。我能说什么呢?我只好说,‘要得,我给你糖吃。’我往兜里一掏,除了一些零碎的钞票,没有别的。我向她保证,下次会带上糖果来这里。我既然答应了她,就把这事放在心上,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再见到女孩时,我从兜里掏出许多糖块,都是硬糖,形状多种多样。”

我也记得小时候吃过的硬糖。那时的硬糖大都没有包装纸,花花绿绿,轧成各种造型。孩子们可依据颜色和形状选择自己喜欢的糖。

江标说:“那个女孩只喜欢吃淡绿色的那种糖。她把糖含在嘴里,愈加含糊不清地说,我只喜欢吃夏天糖……”

“夏天糖?”那是我头一次听到这名字。

“嗯,夏天糖。”江标说,“其实就是薄荷糖。但她偏要叫做夏天糖。”

江标发现小女孩喜欢自作主张给糖块命名,故意要把薄荷糖叫做夏天糖,此外她把姜糖叫冬天糖、桔子糖叫酸酸糖,麻口酥叫花椒糖。

江标故意问小女孩:“你妈教你这样叫的?”

女孩灿烂地笑了起来。她示意江标弯下腰去,然后凑着耳朵告诉他:“这是我取的名字,只有我叫它夏天糖,现在我告诉给你。我只告诉你,只有我两个晓得,好吗?”江标就跟她发誓,这事死也不能说出去。他乐意让女孩认识到,替她保守这些小小的秘密,是令他十分荣幸的事。

那以后,江标一旦有机会经过油桐坡,就会率先去杂货店买一把糖,只买薄荷糖,也就是小女孩嘴里所说的“夏天糖”。那时候,一块钱能买三十粒薄荷糖,甚至还可以有些添头。那时候的糖块,买来时就是圆球型。再后来,小女孩一旦被江标抱起,醒了,也就不再装睡。他把她抱到马路边的坡头、草地,小女孩不再是躺着,而是坐着吃糖。江标存心逗她说话。小女孩吃糖的时候,整张脸都有动静。她还不时把自己眼皮翻起来让江标看,问他:“叔叔,我眼睛是不是又红了一点?”

小女孩总是能梦想变成一只兔子,红眼睛,三瓣嘴唇。她还告诉他,自己睡熟以后,每当有人抱起她,她醒来的那一刹那,总是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只兔子,这样的感觉让她心情分外地好。小女孩的母亲告诉她,兔子吃绿色的白菜叶,眼睛却越长越红。

每当小女孩这么问,江标一概回答说:“是的,你眼睛已经很红很红了……”

江标讲到这里,我又打断了问:“她为什么老是睡在马路上?”

“我哪知道?问了她两回,她就是不肯说。不过,她其实还蛮聪明,故意躺在坡顶那地方,两头来的司机都能及时看见她,而且,上坡时车开得慢,随时一脚都可以把车踩死。”江标见我听得认真,讲起这事就更加有情绪。

“她吃糖的时候,我老是逗她说话慢慢晓得她的一些情况。姓名她老是不肯告诉我,但别的事情,转着弯问她,她脑袋转不过来也就说了。她父亲在工班做事,那个工班在油桐坡坡脚有一排房子,新路修起来那条路废掉以后,那处工班也就取消了。她母亲到处赶集,卖小货。我问她父母姓什么叫什么,她不肯说,肯定是被她父母交代过的。但是她告诉我,白天,工班的人都出去干活了,那排宿舍常常只剩她一个人。她感到害怕,就走出屋子爬上油桐坡。在坡顶,她躺在马路中间,可以老远看见工班宿舍。要是烟囱冒烟,她知道有人回来了。”

“……见到小女孩的那一年,我胡子忽然长得挺快。胡子会扎疼小女孩,我也看自己一脸胡子拉碴的样子不顺眼,买了刮胡刀,把脸刮干净。小女孩是个怪人,她不喜欢我脸上溜光的样子,要我把胡子再长出来蓄起来。胡子长出来了,她就高兴,要我趴在地上,她好捋我胡子。有天我去油桐坡碰到她,我给她带了一整盒糖。去之前我算过的,那天逢云盘寨赶集,我估计她妈肯定会去卖小货。”

“那天,我又撞见了她,把她抱着走了好一段路,放她坐在地上,把一盒糖都打开让她看。她眼睛都看得有点花。她妈那天中午没去赶集卖小货,只出门办了点事,回家以后找不见女儿,一寻寻到坡头上。她一看我正抱着她女儿说话,她女儿口里还含着糖,圆脸都吓方了,尖叫着冲过来,把女孩夺过去,把我给女孩买的糖都扔在地上。这也不怪她,我这么个胡子拉碴的生人抱着那么小的女孩,怎么看都不太正常。我要跟她妈解释,她就冲着坡脚那排宿舍大声地喊:‘来人啊来人啊,这里有个拐子。’她根本不给我机会作解释。那女人,嗓门特别尖细,声音戳得人皮子发痒。我毫无办法,只好赶紧开车走掉。”

“过了半个月,我开车到坡脚时,再一次看见她了。她就在工班宿舍外面的走廊上,拿着一团毛线球往椅背上一圈一圈地缠,玩得挺开心。我把车在马路上停了停,那女孩果然就认出了我的车,老往我这边张望。我把车缓缓地往坡上开,想让她跟上来,我要把兜里的糖给她,再走。这些糖,本来就是给她买的。她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在坡头等了等,她果然也跟了上来,依然穿着绿色的衣服,抬起头的时候,好像是冲我笑。我下了车,往这边草皮上来,等着她。这个坡这么高,她爬上来要好一阵。”

“她快爬上坡的时候,有一辆微面也往这里来。我当然没在意,以前隧洞没挖通的时候,车子都是走这条路。小女孩快要到我跟前了,我已经把手伸进衣兜去取糖。那辆微面也在那里停了下来,门一开,几个穿警服的人突然奔我这里冲过来。”

说着,江标再次指了指那个地方,当年那小女孩一直爱躺的那地方。

我问:“你被抓了?”

“小女孩母亲报的警,乡派出所有几个警察正好在废机场那里学车,赶紧往这边来。为首的警察姓向,现在怕是退休了,他用铐子铐住我,把我带到乡派出所。问了半天话,做了笔录,没问出什么可疑的情况,一查也没有案底,只好把我放了。那个老向,他看着我不顺眼,我出去的时候,他还指着我说,你小子以后小心点,别说我今天没提醒你。”

“你跟他还有别的过不去的事?”

“后来听人说了,老向自己的女儿长到十几岁,跟一个卖糖馓的外地男人跑了,再也没有消息……那以后,我偶尔经过油桐坡,女孩再也没有躺在马路中间。我每次去,每次扑个空。车过工班宿舍,我会放慢速度,或者停下来看看,但仍然没见着那女孩。”

我忽然明白过来:“难道,那女孩就是铃兰?”

“应该是。后面我去砂桥找她,找了很多次,问她,但她一直不肯承认。”

“既然她不承认,你怎么知道就是她?”

阳光这时候从云翳中蹭出来,软软地投下光芒。江标的脸被光映得很亮。他茫无目的看看天空,沉默好一会没回答我的问题,又跟我说起后面的事情。

“现在,薄荷糖的样子就变了,不再是圆珠型的,而是被糖厂轧成别的一些样子,有扁圆的,还有方的。以前没包糖纸,现在只要是糖就有糖纸包着,有的还里一层外一层。我老是不能适应,一直认为薄荷糖只能是圆珠型的,放进口里,可以在舌头上滴溜溜乱滚。我就买了把削铅笔的小刀慢慢削着玩,削着削着就把糖削圆了。这也蛮有意思,我出去跑车,跑在路上的时间不多,大多数时候都在等人,等货。糖又可以放进口里舔又可以拿在手上削着玩,多了一样用途,帮我打发去很多没用的时间。”

“我不记得砂桥上那些女人是什么什么聚集起来的,应该是五六年前的事。那里本来是木材厂,那厂搬迁了以后,有了第一家路边店子,可以喝花酒。生意慢慢好起来以后,就有别的老板在那家店的周围竖起房子抢生意。我那些司机朋友没生意的时候也要去砂桥放松,赚了钱,总要花一花,日子就这么过。我对那种地方不感兴趣——对女人的兴趣也是天生的,像酒瘾一样,有的三两有的半斤,有的喝个八两还说是漱口。不可能每个人都一样。”

“我那几个司机朋友经常去金圆美容厅,拉了我几次。我不想显得不合群,再说里面除了干坏事,还可以叫妹子洗洗脚捶捶腿。以前电影里看过,地主每天都要人洗脚捶腿,自己肚皮大了弯不下腰。现在,相对于干坏事,洗脚捶腿就算得是不好不坏的事。那天我跟李木马和疤条黄一起去了金圆,他俩刚跨进门,就各自抓了个妹子上二楼。我说要解手,躲了一阵再出来,坐在一楼等他俩。一楼有一帮女孩在打麻将,我在一旁看。”

“打麻将的女孩都抽烟,她们看我坐在一边,还递给我一根。我不要。坐得一会我口痒了,掏出糖盒子取了一粒糖。她们看见了问我吃什么。我把糖盒子拿过去,请她们吃。那些妹子认不出来里面是什么东西,根本没想到会是糖。其中一个妹子把盒子放到亮处瞟了几眼,问我这是不是摇头丸。别的妹子就笑她,说摇头丸多贵啊,能是随手掏出来请你吃的嘛。”

“我告诉她们是糖,有一个妹子就说要吃。我递去一粒,她含在嘴里砸了几下,模模糊糊地嘀咕了一声,‘咦,夏天糖。’我问她刚才你把这种糖叫什么?她却反问我,‘大哥,现在哪里还买得到圆球型的薄荷糖?’……”

“铃兰?”

“还能是别人?”江标坐了起来,后背重新靠着枞树树干,轻声地告诉我说,“我也不晓得是怎么搞的,一直记得那个小妹子。当时,我并没有别的想法,就想把她抱起来,放在草地上,或者看她吃糖。我没想到,自己把小女孩记得这么牢。和小夏结婚的那天,晚上,我才碰她的身体。我闻着她身体的气味,似乎应该有点激动。我第一次和一个成年女人光溜溜地睡在一起。我也盼了很久……说实话,当时竟然有点遗憾。小夏身上是一种干草的气味,我忽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晰地记起来,那个小女孩,身上散发一种水草的气味。我当时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提醒自己说,江标,日你妈哟,这可是你的洞房花烛夜啊……顾哥,我是不是,有点不正常?”

“很正常啊。”

“真的?”

“呃,我鼻头也很灵。”

我听人说过,对气味敏感的男人往往好色,但我觉得江标是例外,也许还有更多的例外。现在很多无聊的人,喜欢充当心理医生,找出事物间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关联。当然,他们偶有言中,但大部分绝对扯淡。人这种动物,最大的能耐也许就是拒绝被别人归类。谁想在一群人身上寻找出共同的规律,谁就经常被事实抽耳光。

江标又说:“前几天我还去了砂桥,知道铃兰为什么会走。是八砣缠着她。有人带八砣去砂桥找开心,八砣就认定铃兰了,一定要找她当老婆。铃兰不肯,他就很吃惊,他觉得一个做这种生意的妹子竟然都拒绝她,实在很没面子。他就天天来缠。铃兰没办法,只好跑到城里来。”

“说不定,八砣揣着一腔学雷锋做好事的心情,觉得自己在拯救这个妹子。”

“哦,是吗?”江标听了我分析,沉默一阵以后又突发感慨,“拖刀子杀人容易,伸手救人哪是他干的事?这狗日的世道,谁救得了谁?”

那个下午,听了江标讲的事情后,我再看看天,天光和周围山峦的色调都跟来时不一样,云翳深重,见不着太阳,但阳光自云后面丝丝缕缕漏下来,呈斑点状、絮状、丝线状,甚至是块状的。一片肥硕的云影铺在对面坡头。耳畔,尖细的风声时啸时停。这一切让人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即将到来。小夏和涤青一直在相距七八丈的地方躺着,过一会又在我眼帘里次第地醒来,她们抻抻懒腰,脸上一齐挤出幸福的笑,似乎要让人知道,刚才睡在草地上意外获得了好梦。

我忽然喜欢眼前的一切,这天的郊游让我心情爽朗。

山下的省道全都铺上炒砂的路面,阳光在青灰色路面上跳跃。乍一眼看去,公路波光粼粼,仿佛是一条躺在夏天里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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