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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吃糖的男人

前面那部分我本想做为第一章,取名“佴城”,再一想不对,这一堆乱七八糟的事如何能言说得了佴城?小时候我写作文,语文老师认为文笔还不错,但总是存在着文不对题的老毛病。仔细一想,三岁看老,我现在其实仍是容易犯这样的毛病,遂将前面部分作为这个小说的“楔子”。楔子这种说法,我在小时候翻过的一些小说里时常看到,现在的书里不怎么用了。去查了查它的含义。

楔子:长篇小说的组成部分之一,但并非一部长篇小说所必备。通常加在小说故事开始之前,起引起正文的作用。金圣叹删改《水浒传》,将原本的引首和第一回合并,改称“楔子”。并解释说:“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就是以甲事引出乙事之意。

我觉得这正合我意,前面写了一大堆,但真正引发我想写这个长篇的人,却还没在那里头出现。若干年前,当我有了写小说的念头,就总想着要把身边相处多年,烂熟于心的那些个人写下来,比如父母、范医生一家,或者是涤青涤生的两个舅舅。没动笔之前,我觉得每个人都是一部小说。一动笔,才发现太过熟悉反倒成了阻碍——没有一定的陌生感,就找不出合适的距离去调度、处理那些人事。他们铁板钉钉地镶嵌在你脑子里,容不得你去演绎,去变形或者去胡编乱造。打台球的朋友更能理解我的意思:当白球和目标球黏在了一起,反而找不出击球的角度了;两球之间必须留有一定的距离,才便于定位击打。

没想那次去鹭庄的路上我碰见的一个人,日后引发了我如此强烈的写作欲望。我喜欢这些偶然因素。据说乐于行走、漂泊无定的人心中总是存有更多偶然。

沈馆长叫我去帮黎照里照风景照片,我当然义不从辞,临去前一天晚上沈馆长硬是叫我出去消夜喝酒,当是壮行。我说此去鹭庄也就百把里地,哪用得着去。沈馆长不容我推辞,说一定要喝酒!那晚,酒一不小心又喝了很多。沈馆长说:“明天我要照里搞一个车接你去。”我说不用,我自己搭班车去。

第二天我睡到中午,起身往鹭庄去。鹭庄在界田垅乡,离佴城有一百多里。我去老汽车站搭车,却见老汽车站已经被人拆掉了,正搞着基建。搭起的脚手架上挂起一块巨大的广告布,广告布上的内容显示老汽车站要改造成佴城最大的洗浴中心。广告下面有一块项目施工牌,画着一张工程效果图,未来的洗浴中心是一幢不中不西的建筑,晶蓝的玻璃幕墙上端会搭盖一个通体红瓦、四角飞檐的屋顶。我几天前从谁嘴里听说过这回事,来时却忘了,都是喝酒喝出了忘性。我眼前已变成一片工地,耳听着风钻和抽水机响个不停……我忽然明白,时代不同了,运人没有洗人贵,洗浴中心替换了汽车总站。

那台尼康机子,大多数时候挂在脖子上。我取下来信手拍了几张照片。见我在拍照,不远处空压机边站着的穿粗呢布的男人走过来,头盔被拽在手里当蒲扇搧动。他问我干什么,我拨一根烟发给他,并问他新的汽车站建在哪里。

抽烟的男人喷着烟雾反问:“你要去哪里?”我告诉他要去鹭庄。抽烟的男人问鹭庄在哪里?我又告诉他应该是在界田垅乡。抽烟的男人哦地一声,脑袋一拧朝南边吐了个中号烟圈。

现在,老的汽车站一分为四,散布在佴城四郊。我叫来一辆的士。佴城的的士全是绿的。

“去鹭庄多少钱?”

司机说:“不打表180。”

“那打表要多少?”

“不知道。”

的士司机载我到城南客运站。城南客运站很破,这里分管的线路全是去往南边各乡镇,我一下车便瞟见里面只有破中巴和相对较新的农用车。时节已经入夏,气温开始热得让人略有回味。我比一般人快了半拍,身穿薄衫短裤,趿着拖鞋。但司机仿佛看得出我不缺钱,有心招徕生意。他说:“让你12块钱,168好了。看得出来,你这种人屁股嫩,坐农用车坐不惯的。”

我仔细看看他。司机一张抹布一样的糙脸,微笑中隐藏着精明。

“哦,怎么看得出来我屁股嫩?”

“你脸嫩胡子稀,屁股还能不嫩?”

“但我喜欢打表。我觉得打表是每位乘客的权利,每位司机应尽的义务。”我说,“打表的话,280我也给你。”

“那我划不来,往乡里去我从来不打表。那些****的村级公路颠簸太厉害,跑一里抵在城里跑五里。计价器上又打不出精神损失费。”

“我喜欢打表。看数字跳来跳去,觉得很有成就感。”

“我以前得过脑震荡,要是再震出一次,搞不好会变成习惯性脑震荡。表是死的,兄弟,我们都是活人。”司机见我善于磨蹭,估计这单生意不好做,撇撇嘴把车开走。

城南车站里四辆破中巴和十几辆农用车,车玻璃后面亮着牌子,上书行走路线。我找不见鹭庄。一问,说是要到界田垅转车。三辆农用车的路线牌上写有界田垅。我注意地看了看,有块路线牌上的字比别的两块牌写得好。这辆车上空空荡荡,而另一辆字写得丑的车子,已经坐了几个人。那辆车先走。我打算上这辆空车,拧开门,坐在驾驶副座上。我喜欢这个位置,这适于观察。往前看去,有堆人坐地上打牌。我正把打牌的人打量着,打牌的人里面呼啦站起个人来,朝这边走,拍拍车门冲我说:“那辆车先走。”

我说:“我坐这辆,不赶时间。你是司机吗?”

那人点点头。他年轻,并且消瘦。他说:“等一刻钟,我打几圈就走。”

“打几圈?”

“打五圈,只打五圈。等不了你就坐别人的车。”司机的牌友中断了摸牌,一个个抻长脖子像旱獭一样朝这边张望。直到司机缓缓地走过去。很多司机都会说马上开车,但打牌若是输了两圈,哪还下得了牌场?时间还早,司机说一刻钟后走,但说不定会是一个小时。时间的观念,在佴城乡村司机的心目中可圆可扁,任意揉捏。我早已得知他们的拖沓,遂静下心来,插上耳机听歌,甚至打算睡上一觉。我血管里酒精浓度很高,睡意招之即来。睡前我又往前面看了一看,一些挑担背筐的人正从站门进来,但没一个上我坐的这辆车,他们锲钉子似的挤进前面那辆车。磕上眼皮前,我没忘了用手按在胸前的尼康相机。

车一晃,我醒来,见司机正要发车。双排座的农用车,车头只有我和司机,后一排空着。看看手机,司机比他承诺的仅仅延时五分钟。

“这就开了?”我有些不肯相信。

“嗯,我这不是开车,难道是在打毛衣?”司机已经松了离合器,车在往前面蹿。

车驶出城南客运站,我打算和司机瞎聊些什么。车头只我俩。司机只顾开车,嗯嗯啊啊地回应着。我想我是有些自讨没趣,也就不吭声了。路面去年秋后换成炒砂,一色乌黑,油光浅浅地泛满表层,纵使车辙密布仍然让人看着干净。阳光可以在前面马路上轻微跳动、漂移、游走。我盯着前面的路面看上一阵,就略微地犯起眼晕,阳光枝枝蔓蔓,千头万绪,像是河岸各种藤本植物相互缠绕在一起。

我不由得感慨地说:“炒砂路面走起来还是舒服啊,比沥青路漂亮多了。”

司机这才搭腔:“以前,沥青路夏天时候淌油淌得厉害,把鸟粘住了飞不起来,车轧过去,一滩血迹。蛇死在路面上的也多。夜晚轧死的蛇是盘在路面上纳凉的;白天轧死的,都是冲着那些鸟去的。”

“蛇也需要纳凉?”

司机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搞清楚这问题,嗯了一声,又不说了。

路上很清静。我仍有点累,把手指交叉搁在脑后,往后一枕用余光瞟向车窗外面。整块的稻田和形单影只的树都纷纷做着倒退运动。我昏昏欲睡,路边有人招手搭车,车子急停再次将我晃醒。上来的那人脖子上挂的那台机子。一看就知道,那是佳能EOS 400D套机。他应该也注意到我胸前的机子。我坐在前排,他似乎把头伸长到前面瞟几眼。我们彼此聊起相机和拍摄题材,还有近几天的行程。这个人也去鹭庄,没人请他,他自己去找找素材。

车开出去四十来分钟,行了七十多里,马路右侧起伏的矮山山梁上,就现出那道城墙。看见这道城墙我就忍不住有些自豪,因为一大截还是我亲娘肖桂琴修建的。

当年骑单车路过这一段时,我就注意到这一带起伏的山梁,好几个山尖上都耸立着破旧的岩堡子,我还停车问路边的农民,他们说那是当地人的牛栏。但我看那些岩堡子的形状大小,都差不多,便怀疑彼此应是有着某些关联。后来一个长城专家证实了我的看法,他把几个牛栏考察了一遍,得出结论说这里原是有一段长城的,那几个牛栏正是长城上的城台。这一发现引起了轰动,不但被本地网民评为佴城有史以来最大的考古发现,且在南方最大的周报头条位置发出整版消息。佴城领导拍板,花钱恢复专家所说的长城——不但恢复,还尽量多修一点,转手再卖出去。工程很大,政府将要修的长城像切香肠一样切成无数段,发包下去让建筑商竞标。我母亲打打关系,也标下来好几个工程段。政府给的价钱是八千块钱一米。我母亲以六千多块钱的价格,转手卖出去几个难度大的标段,自己亲赴现场主持修了几段地形地质结构简单的长城段。

“来长城的人还多吧?”我问司机。

“呃,有,前几天我还看见一伙一只脚的残疾人拄拐杖往上面爬。”

“真是够造孽的。”

“不到长城非好汉,那边的长城又高又陡,难爬。爬我们佴城的长城省劲啊,好汉也算是当上了。”司机说话稍微多了起来。

后面那人说:“长城一开张的时候,佴城宣传部就请我来拍照片。我过来的时候,是你们郭市长亲自接待的,马部长……”没人搭他话,郭市长马部长我又不认识。那人把同样的话再说一遍,司机嘴角一弹,甩一句过去:“晓得了。”

这段长城也没修多长,车子跑十来分钟就能让人看完全程,仿佛是从山海关跑到了嘉峪关。那一年,参与修长城的经历还是令我母亲颇为得意。从剥蛇皮的到承修长城,她得完成多少次华丽的转身?甘苦自知啊。回了家她就冲我父亲说:“顾丰年,看见不,真的长城我都修过了。你有文化你连抽水马桶都修不好。”父亲泼冷水:“当二道贩子,修个豆腐渣工程,得意什么嘛?”

有一说一,其实我父亲修抽水马桶应算是一把好手。他还经常用抽水马桶的内部结构当成物理题考他的学生,考完了在课堂上详加解析,三笔两笔就画得出自动抽水的原理图。他对抽水马桶结构的熟悉,应该不逊于对其老婆身体结构的了解程度。

长城竣工后,我母亲硬是要载着我一家人上去看一圈。父亲看一眼就说:“修反了,全都修反了。”他说雉堞应是对着那一侧的山地,而这边相对平阔的地带是在长城内侧。这长城是清政府为了圈地而建,把原住的苗族人,也就是我母亲的祖先们赶进深山老林子里,所以雉堞应该向着山地那一侧。而现在,马路开在这边平地上。为了让游客在马路上就看到雉堞,图纸便全部画反了。这也是与时俱进的需要,现在修这玩艺不是防边民,而是让游客看嘛。齿轮状的雉堞是长城最为人熟知的符号,要是修到那一侧不让人看见,岂不是T台上的模特没了大腿?过不久,这修反了的长城真的转手卖了出去,卖价还不低。经过一轮又一轮宣传造势,界田垅的长城也日益成为旅游热点。我呆在莞城时,有时赶饭局,碰到陌生人互相问起籍贯。我说了佴城,他们有的便接话说到过的到过的,还爬过你们佴城的长城。“气势还是不错,就是感觉太新了,不像是老东西啊。”他们总是那么说。我只好暗自发笑:当然不是老东西,你们走的某几段都是我妈前几年刚修的,钱还没有全拿到手哩。

现在,经过了这段长城,我记起那些事,便想抽烟。我拿出烟递给司机一支。司机右手一摆说不要。我又掏出槟榔,现在的槟榔都是真空包装,又干又涩,远不如黎照里用老方法弄出来的好嚼。我把槟榔递到司机眼前:“吃槟榔不咯?”

司机依然摇摇头。

我有些好奇:“你什么都不沾啊,拿什么提神?”

司机说:“呃,有啊。”

他将手伸进衣兜,掏出一只圆形铁盒,再用拇指撬开盖,拈出一枚圆珠型的糖球含进嘴里。糖球在盒子里时颜色发暗,取出来后变成浅绿。

司机问我:“要不要吃糖?”

“喉糖?”

“不是,薄荷糖。”

“不要,我抽我的烟好了。”

说真的,我从没见过哪个成年男人随身带一盒薄荷糖,时不时拈一粒放进嘴里。糖粒在司机右边腮帮子上滑动。

司机忽而又开腔了。他说他搞不懂照相也能吃饭。现在的人有钱了,相机到处都有卖的,手机里面也附带摄影功能。说到摄像,司机认为无非就是用框子(司机不知道那叫取景器)瞄好了人或者是别的东西,食指摁在快门上(快门知道的),咔嚓,就完事了。被框在框子里面的就是照片。他说:“小孩学拿筷子要几个月,照相,只是摁一下,难道还有人学不会?”

坐后面那人抢着回答,他打算用专业知识摆平这个乡村司机,说到构图、光线、色泽等等,还想聊一聊摄影师必须具有的影像分析能力和影像把握能力。司机默不作声,嘴角一斜挂着些冷笑。我看得出来,后面那人不管说得有多专业,眼下只能算对牛弹琴。司机不愿意自己是什么也听不懂的牛,便只好做出鄙夷表情。我打断后面那人,用另一个方式说:“是的,要说简单了也就是咔嚓一下。但要说深了,深不见底。就像字谁都认识,但字在每个人手上发挥的作用大不一样。有的人写出了博大精深应有尽有的《红楼梦》,可有的人写得狗屁不通,还尽是错别字,标点都打不对。又好比嗓子谁都长得有一副,有的人唱歌可以婉转入云端,有的人鸭公嗓,一唱歌会把死人都吓得不敢躺地上。难道歌曲不都是拿嗓子唱的?又好比开车,你敢开到一百八十码吗?一开就只有撞墙。但有个叫舒马赫还有个叫莱科宁的外国人,人家敢把车开得比喷气式飞机还快,不但不撞墙,还摘金夺银拧开香槟到处喷……”

司机点点头,这下听懂了,又问:“婉转入云端是什么意思?”

我说:“这也是个比喻,说明嗓子很尖细很高,可以插到天里头。”

司机竟然把脑壳一点说他懂了。他说:“拿泡沫塑料擦在玻璃上,那种声音也是又高又尖的,但是那声音谈不上好听。”

我发现这司机会钻牛角尖,只好继续解释说:“除了又高又尖,还得有婉转,就是要打几个转。泡沫塑料擦在玻璃上的声音一味地尖细,不晓得打转,所以只能划作噪音。”

司机说:“师傅还是你有学问,稍微一点拨,我就通窍了。”

“是你自己脑壳实在好用,我觉得自己没讲明白,但你已经听明白了。”

后面那人有些不悦,他说他是省摄协的,问我是哪一级会员。

我张口便说:“国协的。”

后面那人又问:“哦,你是本地人,是国字号摄鬼,我怎么不知道?”

“我在广东入的,这些年我一直呆广东。”

“你在广东哪里入的国协?我那边摄影的朋友也多。”

“莞城。”

“哦?莞城摄协副主席胡友亮我认得的,你们熟吗?”

“熟的,我跟那兄弟经常在一起喝夜酒。他喝不过我,却不信邪,老要跟我比拼,搞得每次都是我把他背死人一样背回家。”

“他好像不喝酒啊。和我们在一起,把天讲垮了他也不喝一口。”

“现在喝的,受失恋的打击,他喝酒一天比一天厉害。”

“他都快退休了,还失什么恋啊?”

“老兄,难道你不知道失恋这种鸟事从不分国界和年龄?”我从后视镜里看出来,那人将信将疑。其实我什么协都没入。如果碰到有人冲着我的尼康问级别,我一律告诉对方,国协。主要是没有世协,如果有的话,我当然也愿意往更高的级别挂靠。既然说县协都有吹牛的嫌疑了,说是世协又有什么质区别?省协尴尬一笑,说在这山乡野地还能碰到一个国字号的摄鬼,幸会幸会。那人有争强好胜的心思,掉转舌头卖弄起自己的经历——他到处跑,国门也跨了几个来回,采风,或者是领奖。然后他摆起了在各地奔走时遭遇的各种奇闻轶事。他在云南的夜空中拍到过一群UFO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又飞成“一”字;在贵州拍到过几万只青蛙和铜蛤蟆因抢地盘而打死架,当地人有个把月时间天天拿青蛙肉当饭吃;在黑龙江拍到过某村的人晚上睡觉都倒挂在树上……

省协歇气的时候,我发现司机在斜着眼看我,似乎希望我也说出些意外的经历。于是,我氽了氽嘴皮跟他们摆起一件怪事:“我曾碰到过一对双胞胎兄弟。我给那对父母十块钱,拍下那一对双胞胎。一个卷毛凸脑门,一个直毛平脑门,一个翻天扁鼻孔,一个鹰勾蒜头鼻……”

省协不屑地说:“这有什么奇怪?”

司机也瞟来一眼。相对于一会儿飞成人字一会儿飞成一字的UFO,相对于晚上倒挂树上睡觉的人,两个双胞胎长得不太像仿佛是稀松平常的事。我接着说:“我把照片发在网上,就有省城的大医院专门找上门去给那一对双胞胎做DNA检验,发现这竟然是一对同母异父的双胞胎兄弟。这说明女人厉害,在四十八小时里跟两个男人搞事,而且两次都受孕了。”

省协不屑,又说:“同母异父的双胞胎不稀罕,但同父异母的双胞胎,你肯定是没有看见过。”

“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兄弟要怎么弄,才弄得出来?你倒是说说看。”

省协一时语塞,他掐掐手指没算出来。

这时,司机突生感慨:“生孩子这事,摆在有些人身上就像玩似的,呱叽一下生了一个,呱叽一下又生了另外一个。但摆在另一些人身上,是要一命换一命地把小孩生出来。这世界就这样不公平。”

他信手拈起一件事就把感慨发挥到世界公不公平的层面上去了。如果他是北大教授倒也不稀奇,事实上他是在佴城的界田垅乡开双排座货车的司机。我听这语气滑稽,转念就想到,他是不是在感慨自身的经历?“你有孩子吗?”

“前几年才有了一个。我结婚七年,生孩子使了三四年的力气,终于弄出来,胯裆下的东西却长错了。”

“生了个……千金?”我算是弄明白了。

司机点了点头,反过来问我生了男孩还是女孩。我说还没孩子。司机有点惊讶,又问我结婚了没有。

“离了。”

他哦地一声。

我已三十好几,还没结婚。佴城人普遍结婚早,因为“早栽树早乘凉”的观念在佴城像脚气一样蔓延着。为了不助长别人的好奇心理,我宁愿说自己离了婚。虽然同样都是单身的状况,离婚和不结婚大不一样,人们能理解离婚,但无法理解不结婚。若说是没结,别的人往往会进一步地好奇,继续发问,你为什么不结啊?要是答得含糊,搞不好就被怀疑有病了。

离婚就没什么好多问的了,问起来也不够礼貌。

那时我和涤青已经毫不含糊地谈了一年,彼此还算融洽,做爱也偶有激情。我们偶尔也聊到过结婚的打算。但对她来说,比结婚更重要的,是拍出一部重量级的独立电影。一个有这种想法的艺术青年,往往会产生献身艺术的冲动,特别是喝了酒以后。一冲动,再想想结婚这种破事,实在是无足轻重的。我经常觉得我们结不了婚,而且,心里也懂得了适应。

前面又堵上了。

刚才一路走得太顺,我就隐隐觉得不妥。乡村公路几时那么畅通过?快要到界田垅时,果然堵上了。前面已堵了很多车。然后,这车在马路上走走停停,时断时续,歇口气又前进十来米。过一会,这辆农用车正好驶到一个坡顶,获得居高临下的视角,我眼前开阔起来,清晰地看见前一辆车开了停了,下一辆车再接着动起来,环环相扣,接力似的进行着。这让我感到马路上所有的车像一只节数很多的爬虫,正濒临死亡。农用车只是爬虫身上的一环。现在到得这坡顶,路彻底卡死,车在好长时间内一动不动。

当天阳光焦毒,我爬到车顶拍了堵车的场面,再跳下车,缩到树荫底下吸烟。省协步我后尘,也想爬上车顶掐几张,但司机把他轰了下来。他说:“难道车顶是让人爬上去照相的?要是踩漏了你摔下来,你只要赔车顶的钱,我他妈还要赔你的医药钱。你这人看样子比车顶要贵几块钱,到时我怎么划得来?”

省协指了指树荫下的我说:“他刚才难道没有爬上去?”

“他是他你是你,难道你以为你是他?”

司机嘴里蹦出来的每个字,我听得特别清楚,这才发现这哥们不知几时起已经向着我了。在朋友圈中,我说话以无逻辑见长,会让不明路数的人大伤脑筋。说话像我这样有头无脑的人,茫茫的生活当中并不好找,但眼前这司机算是一个。我忽然怀疑,我们之间是否会建立起惺惺相惜的态度?

司机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打开铁盒子把最后那粒糖球扔进嘴里。他手法娴熟,让糖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让光在糖球飞行过程中不断穿透球体,产生不同的折光。最后,弧线和折光都隐没在司机嘴里。天气太热,糖球也化得快。马路一时没有疏通的迹象。我的烟壳里还有四五支烟,口袋里还有半袋青果槟榔,但他的铁盒子里已经没有糖球了。

我在想,没了糖,司机会怎么办?如果他有严重的糖瘾,现在突然断糖了,会不会开不稳车呢?堵车一久,就有附近的农民顶着笸箩过来兜售纸烟、矿泉水还有油粑粑,但肯定没谁突发奇想拿薄荷糖向路人兜售。卖不出去的东西都会影响成本周转,这些上路推销的小贩,会把成本精确到几块几角钱。

事实上,司机早有准备。他又走进车头,从工具箱里拽出一整包糖块来。他把胶袋撕开,再揭去里面那层金属箔纸,取出糖块。里面的薄荷糖呈柱状,而且是深绿色的,和司机刚才吃的糖球显然不一样。由糖块的圆柱状不难看出来,在造糖的工厂里,定然是把糖稀先轧成细长的圆柱,再用刀切成一粒一粒。

年轻的司机没有马上把糖吃进嘴里。取出这袋糖时,司机还拽出了一包用油布裹着的东西。他把油布打开,里面是一套工具,其中有小号钉锤、尖嘴钳、削刀、锉刀,还有几张型号不同的砂纸。

我来了兴趣,脸往那边凑去。这个司机身上总会冒出些让人意外的事。

省协爬在路边一棵矮树上咔嚓咔嚓地拍着。我看出来,省协并非真要拍堵车的情景,那并不是个好题材,而是用具体的行动向司机抗议——即使不爬上你的车顶,我照样找得到角度。我回过目光,牢牢地拴在司机手上,除非省协突然从树上栽下来,才会转移注意力。总有些人对与己无关的事情充满了好奇,我恰好算得一个。父母都没有这种脾性,我也不知这是从哪里遗传来的。我曾经试图跟父亲探讨:“这世界上的秩序既然由有聊的人来维持,那么乐趣就只能属于无聊的人。”父亲顺着话头总结性地说:“我一直搞不清楚什么叫基因突变,现在从你身上看出来了。”

司机将糖块雕刻起来。我以为他是要雕字,却又想错了。司机先是用削刀弄出个大样,让削下的糖屑掉落在一个纸袋里面,再用锉刀慢慢打磨着糖的每一面,直至从每一个角度看去,糖块的边缘都是圆的。之后,司机用细砂纸耐心地擦拭细小的凹凸,司机平添一份得意。

“为么要把糖削圆?”

“因为,嗯……糖就应该是圆球。要是有棱角有边,放在嘴里不小心咽下去,说不定会梗着喉咙。弄成圆球形的,就不会梗。”

理由显然是司机现找的,说话时他老是憋不住要笑。

“看不出来,你的喉咙还挺细嫩。”

司机又剥出另一块糖,重复着每道工序,糖块很快又变成糖球。他把糖球递给我。我接过糖球放进嘴里,立时口舌生津。糖球上黏着汗味,但不重。

我说:“我看得手痒,也想试一试。”

司机爽快地把工具递过来,并剥出一粒糖块。我看他玩得顺溜,自己弄起来一时却找不到感觉,刀削下去总有些歪,歪来歪去,到后面再也控制不住,把糖块削得奇形怪状。

司机安慰我说:“第一次能削成这样,不容易了。”

我毕竟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像阿Q。阿Q画不圆,自己削不圆,岂不是两兄弟?手上这糖块被我削得不成型,太难看,根本不能称作是糖球,我随手把它扔掉。

省协不知哪时从树上爬了下来,静静地站在一边看。我弄完之后他又手痒了,也要试一试。那表情,似乎有把握比我削得圆一点。省协眼里此时精光四溢,我看得出来,省协多么想比我弄得圆一点,再圆一点。于是,省协下刀下锉时我就不断在旁边提醒他:“偏了,这一刀走偏了。多了,哎这一刀实在是削多了……”

省协气恼地说:“你能不能把嘴巴闭得像****一样紧?”

省协到底还是把糖块削尖了,看着有点像铅笔头。司机呵呵地笑起来,他无法想象有人能把糖块削成这个样子。一粒糖块削成圆球固然不易,但冲着圆球形却削成了铅笔头,也需要足够的想象力哟。

省协自己看着铅笔头,也羞赧地笑了起来。司机这时忽然把脸一板,严厉地说:“吃下去!”

“呃,好!”省协一怔,手腕一抖,那粒铅笔头便被他吃进嘴里。吞妥了,他才觉得事有不对,费劲地将铅笔头哕了出来,像误嚼了一粒管治拉稀的黄莲片,一张脸都苦得稀烂。

车继续堵在马路上,司机不闲着,又削圆几粒糖,备在铁盒子里。前面的车终于动起来。他上了车去,我和省协自然也跟了上去。

鹭庄离界田垅不远,十几分钟的车程。我和省协都同意加几块钱,司机就直接把车开去鹭庄。司机收钱时,我问他要电话。我说,以后一段时间可能要在界田垅四处跑,说不定会包车。司机把他电话留给了我。

我问他姓名。他说他叫江标。问他是哪两个字,他嘴里依然含着糖,懒得说,忽然踮起脚尖在地上画字,江,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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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活中的一些具体的节能措施。如果大家平常都按照书中所述的方法去做,在不需要付出多少时间和精力等无形成本的情况下,就能有效地降低您生活的有形成本。本书从细微处入手,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将日常生活中那些简捷易学的节能方法作以介绍,从而使大家能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之中学会节能,在大家自身受益的同时,也以切实的行动呼应国家关于建立节约型和谐社会的号召,具有较强的阅读性和可操作性。
  • tfboys与三个女生

    tfboys与三个女生

    她们三个是在小学就认识的,并成为了闺蜜在上高中的情况下因为爸爸妈妈们的工作情况所以我们就去重庆夏小雪的姑姑家那边去读书,我们转去了重庆某个高校在这个学校她们遇见了tfboys,三个女孩的家不是很富裕,之后会发生什么呢?.....
  • 冷酷总裁之真爱千言万语

    冷酷总裁之真爱千言万语

    “没有了你再美好的东西都没有了意义,回来吧!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一辈子只有你。”
  • 豪门通缉令:老婆换我追你

    豪门通缉令:老婆换我追你

    想他赫连邪什么时候被人要挟过?这个该死的女人不知道用什么招数让他爷爷逼着他娶她?!那就不要怪他无情了!故意让她怀孕,故意让她流产,故意让她看到他多宠别的女人!但当她真的伤心绝望了…他的心却揪了起来…该死的女人,都喜欢他这么久了,再坚持一下下会死啊!他这不是……回心转意了么?
  • 人生高起点——美丽生活要则

    人生高起点——美丽生活要则

    具有不同心态的人从窗口同时向天空望去,结果迥异:有人看到的是暗夜和天空中的乌云,而有人看到的却是暗夜里朦朦的月色和云缝里点点的星光。
  • 清史无铭

    清史无铭

    前世,你我手执一颗玲珑佛珠,互许来生一世情缘,奈何六道轮回,孟婆无情,纵然是我毁颜烙印,你埋了朱砂在心,也终是敌不过那时过境迁,生死别离的一瞬。今生,穿过繁华梦帝王冢,究竟是谁的眼角触得了谁的眉;谁的笑容又抵过了谁的泪;谁的心脏载得了谁的轮回;谁的掌纹又赎得了谁的罪。前世今生,终不过是一颗朱砂,一滴清泪。
  • 情劫..more

    情劫..more

    她因救心上人的心上人而被七星联珠吸入另一个时空。他有着她心上人一样的眼睛,冷得诡异,武艺超群。她不愿再碰触任何情,只想平平淡淡的过一生。他一生中不会相信任何人,只除了她……
  • 后世神

    后世神

    体内封印强大力量的少年,意外觉醒,却是卷入万年的大战之中。面对传说神灵,邪恶妖魔。恶战,守护。在逆境中,默默的走下去,只有几人陪伴……忆往昔蝼蚁依旧,看今朝俯视苍生。
  • 踏天傲歌

    踏天傲歌

    是宿命,还是轮回,曾经有人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么那些站在巅峰的人,与这天地又何尝不是一样。尘心,一个偶然的机会见识到外界的天地后,他发誓要斩破这世间的束缚,正邪之分,种族之分,是非之分,界域之分,在他面前统统都要粉碎。终有一日我要为王那世间都不可有人称王,我要为皇那我就要斩灭这世间一切称皇之人,我要让这天地反复,让那些自以为站在巅峰的人知道什么是蝼蚁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