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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四五年前,有一段时间,我反复来往于莞城和佴城之间。那时候我父母正在闹离婚,本来我也懒得管了,但涤生老说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就这一对父母。涤生是我老板,他都这么关心,我不好意思无动于衷,我点点头他立即叫秘书小涂买火车票给我……是啊,我想跟涤生说,我就这一对父母,你两对?他的父母我也熟,当时我跟涤青虽还没结婚,但心里已将范医生默认为岳老子了,这话就没说出口。

大家都邻里邻居过来的,都在佴城伏波祠后面的中医院宿舍住过。范医生说我跟涤青青梅竹马,但涤青大我四岁,我就记得她喜欢对我和涤生颐指气使的样子;涤生倒是随时玩在一起形影不离,但两人都是男的,这种关系也不好说是青梅竹马。

那一年佴城到广州的飞机还没有开通,现在佴城界田垅的飞机场,前身是“****”前期即遭废弃的军用机场,佴城年轻人去那里学车学摩托,用不着师傅教,怎么开车都翻不了。那时往来莞城和佴城只有坐火车,费时整整24小时零12分钟。我其实享受在火车上的慢节奏,这节奏适于我随意地想一点事情,让回忆无边漫游,同时又没人在你耳边唠叨或是吵架。

说我父母正在离婚,这个正在进行时持续了三十多年,不再会让我有半点吃惊。我很早就对离婚这个词形成了条件反射,一开始我甚至以为这是我的名字,它那么随时随地被我父母挂在嘴边,一听到我就扯着脑袋四处张望,寻找声音的来源,张开嘴等着有东西吃。但吃的东西总是等不来,接下来我往往听见的是吵架和砸东西的声音。我父母这么多年就是这样斗争过来的,所以我相信一男一女能走在一起,或者是缘分,或者是冤家。时间一长,冤家夫妻的斗争和恩爱夫妻的缠绵并没有多大区别,都各有各的滋味。据此,某些心情极端的时刻,我甚至认为人应该结两次婚:上半辈子找个人做冤家,斗得筋疲力尽;下半辈子再换一个,经历了艰难曲折的斗争,才能更好地享受那份苦尽甘来的缠绵。

我迟迟不结婚显然跟童年的经历有关。一个从小就误以为自己名叫离婚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被婚姻套牢?

那次坐火车回佴城,我想得多的还是父母那些往事。

我父亲顾丰年,男,离婚那年69岁,现年73岁,中学高级教师,大学时学的是数学专业,理化也能教教,最拿手的却是养蟋蟀打架。我叫顾崖,而父亲养过一尾蟋蟀,曾经打遍佴城无敌手,他就给它赐名顾小崖,另有一小名叫满崽。有一晚打架连赢三场,这让父亲赚下了三条翻盖白沙烟。当晚父亲喝顾小崖的庆功酒,喝哕了,不知怎么哕进了蟋蟀罐子。顾小崖吃他哕出来的东西,第二天一早口吐白沫手脚冰凉,没得救了,我父亲起码有半年魂不守舍,逢人就说我那个满崽死得冤枉,爸爸对不起你呀。

我母亲肖桂琴,女,现年56岁,以前干个体户,现在叫做企业家,业务范围很广,以前剥过蛇,到福建贩过水货,现在开餐馆搞建材公司承包建筑工程,甚至还包括修长城——不是指打麻将,正儿八经地修长城。不是孟姜女哭垮过的那道长城,那道长城轮不着她修,她年岁也不够。她修过的这道长城在我们佴城境内。

据说我是两岁的时候弄懂了离婚是怎么回事,在此之前只知道那些卿卿哐哐的乱响是我父母吵架时砸东西……等我长到七八岁大小,父亲告诉我,砸东西的是肖桂琴,不是他,因为肖桂琴没文化。但我那时候早慧,已经懂得了兼听则明的道理,并不完全相信他的话。那时我父母吵架时砸东西的事情,已经变成段子在伏波祠一带流传开了。传出那些细节的是几个好事者,听见吵架的声音,他们摆着一副关心的表情走进来,见我父母吵得正酣,就劝解说:“哥哥嫂嫂,吵架我们不劝,不要砸东西哟。人在气头上,不要冲锅碗盆碟过不去嘛。”听见这么一撩拨,我母亲当然就砸起碗来。碗砸完了,好事者又赶紧护住暧水瓶说:“砸砸碗就算了,这个不能砸,这个要好几块钱咧。”于是,暖水瓶也被砸了。那时候,屋里基本上找不到比暖水瓶更值钱的东西,要不然,凭我母亲肖桂琴的气概,照砸不误。砸出一地碎屑,两人冷静下来,坐下来,商量明天先去买哪些东西。日子照样要过下去,不能因为砸了东西就离婚。那时候,离婚在佴城是凤毛麟角的事情,比考取清华北大的几率还小,想离婚要经过组织调查,领导询问,妇联调解,关系破不破裂居委会老大妈还要研究一番给出结果,不是闹着玩的。

那些好事者在外面盛传,两个人都砸东西,但顾老师有文化一点,只砸碗不砸暖水瓶。

那时涤青和涤生听见这些说法,回头就告诉我。我没有看到,因为我懂事以后,父母打算吵上一架,就先冲我说:“崖崽,你去隔壁范医生家里去,我们有事。”当然,也许并不全是吵架,有时候大白天想做爱了,他们也要支开我才行。伏波祠中医院的宿舍那么逼仄,每家只有两间卧室。我七岁前和父母睡在一间,另一间墙上钉满架子,上面摆蟋蟀罐子下面摞起一层一层蛇笼子。

涤生只大我一岁,没能力把听来的事情复述清楚。涤青大我们四岁,她可以模仿得有模有样,还摹仿我母亲砸东西的动态——将东西举起来,脚一个小跳,砸下去后嘴里还嘣出“啊呸”的声音。她摹仿的动作就像在呵我胳肢窝,不笑都不行。

而我两岁时弄懂了离婚是怎么回事,这是父亲告诉我的,有板有眼。我父亲夸我从小就爱动脑筋,爱观察,问出奇怪的问题,比如为什么到了春天两只狗会屁股对屁股连在一起,比如为什么拖拉机要像纺车纺线那样纺几圈才开得走,又比如什么叫离婚。父亲总是含糊地回答:“那叫嬲,大了你就知道了。”“那不叫纺,叫发动。来,跟我念,佛阿发,爹翁动。”我父亲说我两岁多就问过他离婚是怎么回事,反复地问,眼睛里闪烁着求知的光芒。父亲终于被问烦了,只好告诉我:“离婚是指男的和女的过不下去了,要分开,就像我跟你妈一样。”据他说,我听后点点头,冲他说:“那好,你们先离婚,我也跟我妈离婚。”父亲承认,当时他听了这话很受安慰,也很感动,抱着我说:“好孩子,没白养。”

等我长到十来岁,就不乐意被父母一句话支开。他们叫我去范医生家里,我就说:“你们吵吧,不要管我。看你们能吵出什么花样来。”他俩一想也是,都这么多年了,哪还瞒得住?便当着我吵起来。我一开始看着还觉得痛苦,慢慢地学会了欣赏,歪着头当戏看。吵架时照样还砸东西。对抗这么多年,两人都有了斗争经验,砸东西只砸父亲的那些书本,那东西可以反复砸来砸去,用不着回头添置。有时候,隔壁涤青涤生来我家,正碰上他俩吵起来。我觉得很没面子,就会冲父母说:“别吵了,干脆你们离婚吧。我谁也不跟,你们把赡养费给我就行。”我这么说的时候,觉得自己很另类,很有个性。涤青后来也提到这一点,她说她听到这样的话很惊讶,觉得我真是与众不同。

我父亲以为我一直向着他。他有文化,在母亲面前总是有着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其实我心里知道,我自小也庆幸有个没文化的母亲,正因为没文化,她也给了我很多文化妈给不了的温存。我记得母亲的乳房起码有父亲三个拳头大,我好几岁了,开裆裤都被缝上了,她还让我吃奶。我撩她衣服她会不闻不问,一边打着毛衣一边任我将****咂得吱吱叫。有时候发出的声音太猖狂,她也忍不住说:“轻点轻点,饿死鬼哎,又没人和你抢。”虽然母亲没少打我,江湖人送绰号“铁匠娘”,但我更能记住的是她温存的那一部分。父亲既然是个老师,当然看不得这种情景,冲我骂道:“真是丢人现眼,像什么话嘛。”母亲听不得这话,她冲父亲说:“你不要在那里装人,你吃得人家就吃不得?”母亲看不惯父亲的装模作样,但诸如装模作样、假模假式、惺惺作态之类的词她都用不来,看不惯时,她总是说父亲在装人。

父亲确信自己是人,搞不清母亲为何老是骂他“装人”,这是有逻辑错误的,但又懒得跟她讲请楚,只得翻着眼皮说:“懒得和你一般见识。”虚晃一枪,走掉了。

隔壁的涤生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他到我家,看到我那么轻易就将母亲****吃在嘴里,还嘬出咂咂的声音,哪能不眼热?他回到家里,也要撩他母亲的衣服。他母亲胡会计是个斯斯文文的女人,像古书上写的那样,她随时是病恹恹的样子,蹙起眉头。胡会计不让涤生撩衣角,但也不会骂他,只会把他手拍开,把自己脸撇到一边,想让他突然省悟什么叫自觉。他却得寸进尺,继续撩。可惜他姐姐涤青总是站出来坏他好事。涤青看不得涤生这副丑态,怒从心生,把涤生揪到一边大骂他:“你这个小流氓,真不要脸。你都要读小学了,装什么嫩?嗲你个大头嗲!”涤生郁闷地说:“顾崖天天吃。”涤青说:“好样子不学,学丑样子。他妈是搞什么的?他妈是剥蛇的。你想吃你就去当她的崽好了。”胡会计就蹙着眉说:“涤青,不要这么说人家,邻里邻居,让人家听到了不好。”

涤青说得也没错,我妈确实是剥蛇的。她不是佴城人,是我父亲下放到广林县时找来的。她户口上填着苗族,其实她自己也不信。我外公外婆都是根红苗正的汉族,一共生育十次,到头来养活六个子女。1988年广林县改为苗族自治县,凡广林出生的人都可改为苗族。外公外婆年纪大了,改了民族也讨不到什么好处,就懒得去改。而六个子女三个务农,三个奔到了城里,考虑到改成少数民族能获得优惠政策,奔进城的全改了苗族。我外公外婆会怎么想呢?于是,我不得不说,家里这些实打实的怪事将我造就成一个民族虚无主义者,在我看来民族成分就像一件戏服,你扒下来了我可以穿,不必太过认真。当我正要因这样的认识而暗自得意,却又听人说,一个叫列宁的人老早就发表了大同小异的看法:世界发展的进程,也就是民族消亡的过程。呜呼哀哉,出语成谶,所言即谛!类似的让我失望的事还有很多。诚如父亲所言,因为我善于观察,所以常有发现。但是,我那些自以为是的全新发现,过不久才知是拾人唾余。

比如第一次遗精,也是如此。那天,这事情来得着实突然,猝不及防。当时我以为我生了一种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病,遗精后那种空无让我顿生遗世独立的念头。我不知道这病下一次会在什么时候来临,心底突然有了期盼以及焦虑。

父母结婚的时候,是半边户。母亲跟着父亲来到佴城,没有工作,先是去父亲所在的学校食堂当工友,和人打架,被警告、记过直至开除了事。父亲把母亲放在家里赋闲也不是办法,她一闲下来便有百样事情风生水起,父亲只得通过亲戚的关系将母亲弄进贸易公司剥蛇。那时候佴城蛇很多,农民在地头田塍上捡到了,存起来,攒足一定的量进城卖到贸易公司。卖得少了不行,收蛇的价格很便宜,而且是牌价,不受市场规律干扰,不会起伏。农民捡四条五条就进城卖,瞎耽误工夫。我爱去贸易公司蛇库里看蛇,麻花花的蛇一网箱一网箱堆起来老高。也爱看母亲剥蛇的麻利劲,她用胶皮在拇指上缠一块刀片,一锥头把蛇脑袋扎在案子上,手指轻轻一划一剥,发出豁拉的声音,轻巧得像是给蛇脱去一层袍子。蛇肉很白,剥掉皮还要扭摆一阵,扭着扭着就散架了。蛇皮都是卖去广东。除了我自己所在的省份,我知道国家版图上第二个省份就是广东。那时候,广东给我一个囫囵的印象就是人人一身蛇皮衣,买东西时掏出一个蛇皮包,抽出几张蛇皮钱。剩下的蛇肉,作为生产垃圾内部处理,贸易公司里的人凭工作证买,一角八分钱一斤。那时候,蛇肉吃得太多,令我很想吃猪肉。猪肉有油水。另外,蛇肉吃多了,家里老长蜈蚣,我经常被蜈蚣咬。父亲教过化学课,告诉我蜈蚣毒仅仅是些草酸,虽然让人疼痛,但并无大碍,解毒的办法就是用碱性液体冲洗,比如淋一泡自己的童子尿。我的膀胱比较守时,不能随时尿出来,不像有的小孩嘘几声便有尿,老嘘老有,再嘘还有。再说,蜈蚣经常咬在自己尿不到地方。有一次竟然咬了头皮百会穴那个地方,要是拿尿去淋的话,就得事先去杂技团学一学顶碗的本事,脑门顶长眼睛似的,看见东西落下来便调整一下脑袋,稳当当地接住。母亲自有简单易行的办法,她吐一口唾沫一抹伤口,立时见效,喊得应。她一开始剥蛇被蛇咬,被剥蛇的同事抬去医院急救了几次,自后她体内就产生抗体,百毒不侵。

母亲虽然没文化,但那年月就懂得创收,补贴家用。光剥蛇赚不到多少工资,她和她的同事都悄悄地把蛇苗带回家养,养得多了还寻找到规律,到计生委领避孕的药拌在蛇食里让它吃下去,让它们忘记时令变化以及发情交尾,专注于长个。长到一定程度,再让我舅舅从广林乡下进城来帮忙,将蛇一箱一箱地拎到贸易公司卖。她也懂得和收蛇把秤的师傅搞好关系,递一包烟,乌梢蛇就卖出了眼镜王的价钱。

四五年前那段时间,我父母闹离婚很频繁,我应付差事地回去了几趟,没想到他俩真就离了。这和我父亲的性格有关,他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能忍受老婆没文化,将她作为半边户带进城,但忍受不了她本事一天天看涨,把自己比了下去。当然,更深层的原因,是他俩冤家聚头终会散的。

说起我父亲的清高,那也是很有名,他一辈子不得志,却是个大炮筒子,以敢骂领导闻名于佴城教育系统。他们中学的校长胡栓柱就被他好几次搞得下不来台。他们彼此都熟悉,都是混伏波祠这一块。胡栓柱是胡会计的哥哥,涤生的二舅。胡栓柱不学无术,却是人混子,拿了假文凭进到学校里教书,后来他兄弟胡栓梁的小舅子混上了副市长,他也随之摇身一变,变成了中学校长。即使他当了校长,我父亲照样没把他放在眼里,在胡栓柱面前依然保持着心理优势。胡栓柱虽然书教不好,但走马上任以后,定规矩是一把好手,将日常行为规范的条款增加了一倍,第一条就是“上班不准穿短裤”。胡栓柱首先在教职工会上宣布这一条,我父亲便举手要发言。经允许,我父亲站起来,他质疑说:“胡校长,我把短裤穿在里面可不可以?”

胡栓柱说:“那叫内裤。”

“那你的内裤是短裤还是长裤?要是是长裤的话,同志们呐,我们的胡校长竟然不穿短裤咧。”我父亲嘻笑着说,“但我已经习惯穿短裤了,不穿的话,穿裆风把那东西吹出风湿病关节炎,如何了事哟。”

父亲是有血性,有钱不会赚,位卑不惧官,因此他注定一辈子不得志。要是他能得志,前提得是胡栓柱之流全都内裤外穿变身超人,唰唰唰一窝蜂地飞离地球。

那次,既然父母真的离了婚,我就走不开,在佴城呆下来。母亲帮的忙,疏通关系让我去群艺馆上班。因为我既能写东西又会拍照片,虽然这两者拆开来,任何一样都不突出,但在佴城文化圈里,写东西的大都操不圆照相机,会照相的,往往连给摄影作品取名字都抓耳挠腮。我搞这些事没有天赋,也有童子功的,上手早。我父亲是个老师,心气又高,死活都要让我学有专长。

小时候,父亲提前给我补理化课,见我没有生就学理科的头脑,很是失望。他总在我面前讲述他以前的辉煌成绩,得了年级第二就痛不欲生,还说他连年是全县小学生的学习榜样,经常被派出乡村学校做报告,别的孩子因为仰慕,总是抢着跟他换红领巾。那时候不作兴签字,表示敬意就互换红领巾。因为……我父亲严肃地说,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是用革命烈士鲜血染红的。

他以身垂范,但起不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一俟段考,我死活只能拿这么点分数。父亲既然恨铁不成钢,遂就铁打铃铛,即便硬不起,也要摇得响。他每天压着我写日记,写作文。他找教语文的同事帮我改改,然后老往佴城日报寄。一开始几年没被采用,也没有任何回信。过得几年,父亲有个学生调进了佴城日报。那学生以前是数学尖子,得了一场脑炎后智力不够用了改投了文科,现在照样也混成了作家。靠我父亲这个弟子帮忙,我十五岁便在佴城日报副刊上发表过几组散文还有诗歌,十六岁在佴城日报发表了几帧照片,这样一来,佴城就有一些人知道了我的名字。

老一辈的人喜欢把很多事情的成败归结于遗传,或者是一些与众不同的现象。比如我在佴城日报发表了文章,就有人传我脑袋上生有四个旋。后来,涤生考取清华以后,伏波祠一带就有传言,说他脑门顶上有八个旋,四个正旋四个反旋。

写文章这事一开始确是父亲压着我搞的,但我慢慢地对此道有了喜爱。甚至此刻,倚赖着在佴城日报发表几个豆腐块攒起的自信心,我竟有了写一篇篇幅冗长的小说的冲动。这种冲动是和隔壁范医生的榜样力量有关。在伏波祠一带,涤青的父亲范医生才符合我心目中知识分子的形象。我每次去他们范家,范医生要么在中医院给人把脉,要么在家里读书写字。他读的大都是线装书。晚上我去他们家,总是看见他在书桌上铺开稿纸写文章。他的稿纸比父亲从单位捎回家的信笺纸大一倍,八开,每张纸上五百格。他用钢笔竖着写,从右写到左,和线装书的格式一样。这让我肃然起敬,因为别的人都横着写,从左写到右,只有他敢和别人反着来。经他指点,我才知道他写的字总比别的人多很多笔画,别人写个字只三画,他能写出十画;别人写一就一画,他偏要费去十二画。涤青告诉我,范医生是在校注一本古代医书,关于五官科医术的典籍。原书万把字,范医生能从这万把字里折腾出几十万字,而且只能用以前的繁体字写,要不然文章会跑气。涤青说这话我毫不怀疑,既然一画的字他能写得繁复不已,肯定也能把那万把字兑稀,就像将麦乳精兑水,麦乳精多少并不重要,水总归是管够。涤青还悄悄地告诉我,出版社会把范医生的书出版,出出来,书就像课本一样,每个人手里攥一本。我问涤青什么叫校注,她简明扼要地说,那本书只有她父亲看得懂别人都看不懂了,所以范医生有义务把那本书写成让别人也看得懂的文字。听到此处,我对范医生的敬仰之情更是百尺竿头更进了一步。我看着范医生案头上摞起的尺把厚的稿纸,感觉到只有坐在书桌后面不动声色地写写抄抄,才是一种体面的生存方式。我父亲斗蟋蟀我母亲剥蛇,当然是不好意思拿出来跟范医生比的。

再过得几年,我母亲做生意逐渐铺开了,赚的钱越来越多,而范医生老是在写他的那部书,没完没了。他退休后,一天只在家里看四五个病号,赚点油盐钱,然后杜门谢客,将越来越多的时间花费到写书上面。胡会计开始对他有怨言,在他面前老提起肖桂琴现在怎么怎么样了,骂他真是偷懒,每天不干正事,而且只开方子不卖药。当然,范医生依然怡然自得,若不这样,他会在我心目中垮塌掉。

有一年春节我和涤青涤生两姐弟从莞城回佴城,涤生打电话,叫我初二去他家,说这是范医生的意思。我去他家,一路上在想范医生怎么突然想着要请我吃饭?吃完那餐饭范医生将我拉进书房,案头上依然是一摞稿纸,书依然还没写完。我依然对他充满了敬意,心想一个男人就应该干一件没完没了的事情。

“顾崖,你是聪明人,我要讲什么意思,你大概也明白。”我不明白,却点了点头。我不想在自己敬重的人面前显得愚蠢。范医生说话直来直去:“那好,我就不跟你绕弯了。你和涤青都不小了,你三十一了吧?你们从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可能太熟悉了反而隔膜,有些事情上塞下阻通畅不了。那就由我这老东西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吧……”见我没有回应,他又说,“涤生都跟我说过,你十四五岁时就对涤青蛮有好感,是不是有这回事?”

我的脸暗自羞红。我知道涤生指的是哪桩事。我想想涤青,涤青是那么熟悉,我可以随时随地将她纤毫毕现地记起。看着范医生期待的样子,我说:“范叔,我听你的。只要涤青愿意,我能有什么意见。”

“放心,她那边我有把握,才跟你说这话。”

我没想到一辈子的事情竟然被范医生三言两语摆平。那天回到家后,我才意识到我和涤青有可能成为夫妻。她在莞城谈过几个男的,可惜都无疾而终;我泡过哪些女人她也是知道,在莞城,我们时常碰面,也时常把各自的朋友一起带来。那些交往的朋友来去匆匆,而我们几个倒是一直联系着。我不知道和涤青在一起生活会是怎样,躺在一张床上会是怎样,做爱呢,她是蛮有主见的人,而我恰好比较随性。我想到我们至少不会像我父母那样,三天两头吵个不停,就稍稍宽下心来。

我父母离婚那年我回到佴城,进入群艺馆工作。虽然沈馆长曾是父亲的学生,我知道这份工作搞到手,母亲起了关键的作用。虽然现在人们只对赚钱感兴趣,但去群艺馆或者文联谋求一个职位,你便会发现文艺积极分子竟然仍有这么多。

说是工作,实则轻松至极,没事时自行安排。除了年节的晚会和文艺活动需要我去拍拍照片,给群艺馆的剧团写写小品剧,一年办两期文艺刊物,基本上没我什么事了。不光是我,单位里别的人都一样悠地闲。在佴城,我颇认识那么几个熟人,个个貌似有单位,其实一年到头难得上几天班,天天在麻将馆里或者在茶楼里碰,打牌搓将,每个人桌前摆一沓钱,一会儿你把一些钱给我,一会儿我又把一些钱还你,循环不已,久而久之那些钱都消耗在了茶水单子上。

沈馆长也不上班,他伙同一票好友,成天出没于佴城的交际场所。如果我有什么事情找他——我刚参加工作,多的是手续要办。每打他电话办手续,他就说你把文件弄好,要我签什么意见打个草稿,我帮你盖章就是。沈馆长把章子挂在屁股上,走到哪带到哪。那是颗原子章,不需要蘸印泥。我找他盖章,他可以在饭桌上帮我把字签好把章盖好,而且每一个章都力图盖得清晰圆润,他用嘴吹吹,再手一挥签上花押:沈二门。他写字有极简主义风格,乍一看还以为是日本人签的。签完字,他有时拽我陪同吃饭,说既然来了,接待工作总是要做一做嘛。我想也是,既然有了单位,班总是要上一上的。沈馆长有一手绝活是弄狗肉,他弄的狗肉要剥皮,刨成肉片,像吃牛百叶肚一样,在汤锅里卤一下就放嘴里嚼,嘣吱嘣吱,声音脆得犹如生嚼芽白杆子。佴城出去的大画家俞淦品每次回来,点名要吃沈馆长弄的狗肉,吃完了还要将切好的狗肉片打包带走。狗肉吃多了,俞淦品画了一张“老沈烹狗图”赠给沈馆长,一饱口福之后,聊表感激之情。那画大尺幅,挂起来遮得住一面墙,画的是沈馆长赤着上身挥舞两把菜刀,与一群鲜蹦乱跳的恶狗激战正酣,画面空隙地方画了不少飘笔,那是狗毛乱飞。那画有丈把长,一人高,题款多达几百字。意思好像是说,沈馆长好客,一日客来得巨多菜没备足,他便跑到城南冷风坳杀豺狗,最后屠尽群狗,大胜而归,大宴宾朋。这都是俞大师自己说的,若他不说,有篆书底子的能认出十来个字,研究甲骨文的还能认出多一点。有人愿出十几万购买,沈馆长不答应。他喝了酒跟我说,俞大师估计也没几年折腾了。等他死后,画价起码能翻个跟头。到时候他自己也退休了,卖画的钱说不定能在好码头盘下几个门面,开狗肉馆子。

之后他又说:“当然,我希望老爷子长命百岁。”

沈馆长爱喝酒,喝多了就拍着我肩头兄弟兄弟地乱叫,叫得我倍感亲切。碰上这么一个不爱发指示只爱找人喝酒,且毫不端架只爱与人称兄道弟的领导,我知道是自己的福气。

沈馆长很少找我,反而是我找他的时候多。有一天沈馆长主动打来电话,要我帮个忙。他说:“顾崖,我舅子在鹭庄搞旅游生意,要人照些风景照片,做成广告牌挂在城里。你最近忙不忙?不忙的话你就帮我这回忙。他叫黎照里,是个爽快人,不会亏待你。”

我说:“沈馆长,你只管开口就是,我随时可以去。”我很愿意为沈馆长做些什么,投桃报李,纵有拍马屁之嫌,也是发自内心。

何况,黎照里我老早就认识。我记得他当年人长得帅,肌肉爆多,几乎要将胸肌练成乳房了。他打篮球打得很好,司职后卫,盘活全队,在整个佴城都大名鼎鼎。黎照里虽然没在单位上班,逢五一市直机关搞篮球赛,各单位总是抢着把他当外援引入。他个子不高,却能灌篮,一蹦五尺多高,身子先是拉成反弓型,再往前屈成正弓型,啪,偌大一颗球就喂进筐里去了。十几年前我逢五一就去市中心广场赶球会,一场一场地看。那广场有五六块篮球场,比赛杂多,经常好几场同时进行。逢黎照里出场的赛我必定围观,从头看到尾,也没意识到自己就是他粉丝,更没有拿小本子签名的习惯。再说他字写得也不好,我经常看过的。他的职业是在洋广铺路拐角的地方架个摊卖散装槟榔,摊前有一块马粪纸的牌子,上书“正宗湘潭九制槟榔”,底下还写了清香型、甜香型、焦香型、焦苦型,等等。

黎照里将每颗槟榔果切成三片,大片的两角,小片一角五。付钱后,他问你喜欢哪种香型,再用一根滴管往槟榔片里点几滴祖传秘方的卤水。我每次去都买一包焦苦型,黎照里点着卤汁,总是说:“好的,老弟,我也只吃焦苦型。”我嚼着焦苦型槟榔,仔细品咂了他的话,听出来他多少是有些名人意识的,以身垂范,他爱吃的香型就是品质保证。

在我看来“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是一句足可以载入《论语》的名人名言。那时候NBA还没有稳定地给CCTV输送节目,CCTV也还只有一个频道。一有直播赛事,宋世雄擦玻璃的声音便萦绕耳际。那时候,市里的篮球赛人们看着照样大呼过瘾。黎照里也会底线转身后仰跳投,看得全场人高声叫好,更不用说灌篮了。我当时还以为灌篮的动作是他发明的,前无古人。

有一年五一我照样在市中心广场看球,黎照里那年代表团市委,身披1号战袍。有一次,他灌了篮以后抓住篮筐悬在半空,撒手落地后,脚踩在了先行落地的篮球上面。他没练过狗熊踩球的技术,脚底一打滑,俯趴着便跌在地上。跌伤了脸,伤愈后有半边脸竟慢慢萎缩掉了。即使在大太阳底下,他的脸看上去也是阴阳不定。人却是个好人,脸受了毁容性的伤,只是让雇他的团市委付医药费就完事,绝口不提误工费或者营养费,更不用说什么精神损失费。那时候,人们还耻于太计较钱,计较钱就是为人不硬扎。黎照里肯定也认为那次受伤,是自己技术不好造成的,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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