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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人海茫茫

又是例行的聚会。吃过饭大家围着桌子剔牙聊天的时候,伍光洲从我身后走过,拍了拍我的肩。我跟着他走到包厢外面,知道他有话说。他剔着牙,告诉我:“江标又是一个星期没来上班了,也没跟人请假。单位那辆皮卡车他也开走了。这几天出勤的事我帮他敷衍一下倒是不难,但是单位要车用,老来问我,不好交代。”

“又出了什么事?”现在提到江标,我脑壳皮就发麻。

“我也不知道,打他电话,又是关机。”

“要不我明天开车去槭树坳看看,找找他?”

“明天我也没什么事,一起去。”伍光洲点点头,又跟我说,“我好歹也算是他的领导。还有,他这次消失之前,还从我手上支取了两万块钱。他以前从没向单位借钱,这次一开口就借两万。我问他借钱干什么,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但是,钱我还是给他借了。他这个人,虽然古怪了点,我一直还感到放心。”

“是有点蹊跷。”我一时也想不到他借钱的原因。再一想也没什么奇怪,每个人拿着钱怎么花掉的,只他本人心里有本账。

次日中午我开着车和伍光洲去槭树坳,走进江标家的院子,没看见他。我们突然到来,小夏感到意外。她正在教玲玲看图识字,拿着一叠彩色卡片,指着一样东西教她一个名词,并要她在铺开的白纸上依葫芦画瓢地写。见到我们,小夏要玲玲把刚学过的几个词各写十遍,然后迎上来招呼我们。再往里走,他家两老在喂鸡。他母亲是泪痕未干的样子,他父亲一边往食槽里添料一边絮絮叨叨念着什么。见了我们,他轻轻点了点脑袋,就当是打了招呼。老人脸上浮现呆滞的神情。

小夏说:“事情都过去几天了,你们还专门跑来看。”

我问:“什么事情?”

伍光洲赶紧说:“呃,你们一家都还好吧?”

“江标没给你们说?”小夏疑惑地看了看我俩,又说,“真不知怎么搞的,上个周末他也不回来,也不说是为什么,打电话也打不通。伍主任,你们单位最近特别忙吧?”

伍光洲把眼光从小夏脸上撤回来,看着我。我俩这才知道,江标这几天也不是呆在家里。我预感到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并且还在继续发生。小夏和我们一样,处于无知的状态中。我只好环顾四周,尽拣些别的话来说。我问:“吼阿呢?”我只这么一问,小夏立时有些着急,拽着我的衣袖示意我往大门那侧移几步。“你声音小点。”她说,“现在不要提吼阿的名字,两老最怕听到这个。”

“……吼阿,他……”

“江标真没跟你们说吗?他十来天以前……死了。这事等会再说。”小夏看着我们,把话头顿住。她示意我们稍等,跟两老通了通气,并叫玲玲上隔壁那家玩。小夏已是个勤快的妇人,她走进屋子又料理了一些事情,才得以跟我们走出去。天气太热,阳光倾泻在裸露出来的每一寸地皮上,树冠布下的阴影被最大幅度压缩,像是燃烧后的一点灰屑。我把车开到界田垅,找一个有空调的茶馆子坐下来。界田垅这天赶集,路面上水泄不通。

这茶馆子冷冷清清,此时只有我们一桌茶客,空调在我同意加付十块钱电价以后才开启。茶却很好,是本地毛尖,水泡下来以后明前茶特有的嫩绿便一点一点洇开。空调开始制冷以后,风口扇出白雾。我们坐着很沉闷。

小夏坐在我的对面,表情怪异,知道我们要问,表情先就有些为难,但她又想说些什么。她的表情里掩饰不住与人痛快说点什么的欲望。此时她透过茶馆的玻璃幕墙看向外面。街面上的拥挤和茶馆里的冷清迥然区分开,毫不搭界。吼阿怎么死的?我脑袋里在这么想,但不知怎么开口问她。我估计他可能病死,也可能跌死,或者是别的怎么死。我应该怎么问?于是,伍光洲替我问了:“吼阿他,他……”

“病死的。两老说是病死的。”她显然虚晃了一枪。

“什么病?”

“两老也说不清楚。吼阿……”

我们不再往下问,任小夏静静地呷着茶,整理着思路。过一会,她自己慢慢地道出实情。

“……我也用不着瞒你们,现在他已经死了,我可以说出来。我是最先知道这回事的,上个月才跟江标讲出来。”她用手揉揉脸颊,心情仿佛放松了一些。她又说,“顾哥,那几天你们单位有事,我继续在界田垅找熟人问情况。后来李木马跟我说起一件事。李木马也是跑车的,跟江标他们都熟。响水凼发案子那天,界田垅中学刘校长办酒,他儿子结婚,请帖发给我亲爹。那天江标帮小林跑车,快到中午的时候,正好把他爹带去界田垅吃酒,吼阿也一起带去了。江标把他俩送到刘校长家里,这才去帮瘸子老冯拖农机……我那天碰到李木马,问他能记起点什么情况,他告诉我中午的时候,江标还在货场上等了一阵,想搭点货进城,不想跑空——他们司机都有这习惯。李木马还告诉我,那天下午他从市里拖货往回走,四点多钟,快走到抚威门的时候忽然看见吼阿一个人在马路边走,就停下车,把吼阿拽上来带回界田垅。李木马中午的时候也到刘校长家吃酒,看见我亲爹在那里,就把吼阿送到刘校长家。亲爹那天中午一喝就醉,李木马带吼阿到刘校长家里时,他还在睡。刘校长把吼阿管起来,等亲爹醒了,再让他带吼阿回家。”

我问:“你的意思是?”

“那天我就感到不正常。江标和我亲爹他们是男人,感觉不到这么细,但我是女人。那天吼阿回家以后,我就觉得他看玲玲时眼光不对劲。他眼神一下子变了,情绪也起了波动,但是只有我注意到了。后来一听李木马说到这事,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那个小女孩不是也说,案犯和江标像又不像,对吗?再说响水凼离抚威门也不远,中间就四五里路……”间歇一会,小夏又讲了另一个情况,“李木马还告诉我,老向,就是退休了的那个警察,他一直还在查那个案子。他也到货场,找司机打听和江标有关的情况,和发案那天有关的情况。李木马说,老向问到他,他什么也没跟老向说。”

说到这里,小夏万分无奈地看着我。

“天呐!那吼阿是怎么去的响水凼?”

“李木马跟我说起这事,我心里隐约就明白起来,但也不敢再问李木马别的情况。我自己猜测,那天亲爹喝酒的时候,吼阿就溜出来,亲爹有酒喝也顾不上那么多。货场离刘校长家不远,吼阿大概是自己走到那里的,看见江标的车停着,他悄悄就爬到后车厢上。那天江标在货场没有接到货,过一阵就把车开走……”

“……到响水凼,江标停车逗那小女孩,吼阿就爬了出来?”

“我也是这么想的。”小夏无奈地看着我。

她接着往后面讲,语气就迟疑起来,好多地方有点卡壳。但我们听明白了。她是个老师,而且斯文,有一些字眼她说起来感到难以启齿。但还是憋不住要说一说。她发现吼阿的举动越来越不对劲,甚至还拿糖去哄玲玲,让玲玲当着他的面撒尿。玲玲是个小孩,不知忌讳,也喜欢吃糖——玲玲一直就喜欢吃糖,小夏还以为是江标的遗传,她也一直搞不懂江标一个大男人何以嗜糖成癖。玲玲撒尿的时候,吼阿就在后面看,甚至把脸紧紧地贴在地上。吼阿多少还晓得一些事情,在家里还不敢乱来,但又憋不住干出这些丑事来。有一回小夏撞见了这一幕,感到万分紧张,才把自己知道的一切说给江标听,包括从李木马嘴里得来的情况,以及她由此衍生的猜测。她没法不紧张,就像当年铃兰的母亲见到江标坐在自己女儿身边,给女儿吃糖,也是着急上火甚至报了警。

那以后江标变得狂躁,见到吼阿就打。江边宽要劝阻,江标便把事情说给他听,江边宽也不劝了,两人一起打吼阿。打的时候,江边宽还一遍遍地冲吼阿说你这个没皮没脸的东西,你这个孽畜,老子恨不得一剪刀把你鸡鸡剪下来!

说得多了,吼阿就知道是自己的鸡鸡闯下大祸。有一天,趁家里人不注意,他自己找来剪刀,把那东西剪掉了。他父亲冲他吼出来的那番话,起了教导作用。吼阿死以后,家里人也不敢声张,说他是得疾病死的。停棂一个晚上,次日就发埋了。吼阿这样地死掉,算是化生子,一切都弄得非常简单,那晚上,同村的人自发地来到江标家院中,坐一坐,送送亡人,聊尽同乡之谊。对吼阿的死,谁也不会多问,一个傻子的意外死亡,别人听来总是这么正常。

小夏说了这些,我还问她:“吼阿死了以后,江标情绪是不是很差?”

她说:“那是当然,他总觉得吼阿的死和他关系最大。吼阿死的那两天他魂不守舍,晚上我们在自己的房间里,他自言自语地说吼阿是他害死的。我要他别这么想,他就跟我说,以前出车经常带着吼阿,没事的时候,他也会跟吼阿讲起他以前的一些事。我想,他可能觉得自己讲的什么事对吼阿有教唆作用。我问是什么事,想帮他疏通疏通,他却一直不肯跟我讲明白。”

事已至此,我想不能跟小夏隐瞒什么。我用眼神征询伍光洲的意见,他默契地朝我颔首示意。

我就告诉小夏:“小夏,事情可能比你想的还要麻烦。江标这一个星期都没去单位上班。你是哪天打不通他电话的?”

“今天星期几……星期四。我星期一打他电话,他还接了。”

“他说了什么?”

“他说单位迎省领导检查,连续几天都忙个不赢。”

伍光洲说:“根本没有这回事。”

“那他去哪了?”小夏陡然变了脸色。这一阵她压力本就很大,但这事此时不说,也是瞒不下去。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只好劝慰她说:“你先别慌,我们一起找找。你好好想想他可能去哪里?要不,多打几个电话问一问。”

“他会不会呆在城里屋子里?放了暑假,我和玲玲就一直呆在乡下,城里就他一个人住。要不然我也不会……”

伍光洲赶紧掏出电话,打给他外甥魏彬。伍光洲手机严重漏音,他正打的时候,我和小夏就清晰地听见,魏彬也说有好几天没见着江标了,晚上也不见他房里亮灯。伍光洲挂了电话,小夏赶忙掏出手机一连打给四五个熟人。只有小林反馈了一个消息,说一星期前江标到他那里取钱。江标上班以后农用车就租给小林,因为小林的婚事,江标一直也不用他交租车的钱。但一星期前江标突然跟他开了口。见师傅要得很急,小林就凑了几千块钱给他。那天以后,小林也没跟江标再联系过。

小夏开始轻声啜泣。

我们叫服务员妹子又续了两道水,等小夏情绪慢慢稳定下来,再送她回家。回去的路上我叫伍光洲给毛一庚打电话,报失踪案。毛一庚诚恳地说他可以登记在案,但这样的案子没法去查。伍光洲在我身边大声地冲着手机问:“怎么就没法去查?人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

他的手机继续漏音。“那你告诉我,要怎么查?如果你喜欢听别人骗你,那我就告诉你,我们会尽力,你等消息好了。事实上你也应该想得到,即使办刑事案,还得看轻重缓急申领办案经费。办案都是要成本的,你没注意啊,满大街贴的那些寻人启事,都是他们自家人掏腰包的。”缓了一缓,毛一庚又说,“也别动不动就说人丢了。江标我又不是不认识,大男人一个,拐卖又卖不出去,肯定自己去了哪里。你们再找找咯!”

伍光洲挂了电话,骂了一声丑话。他说:“江标这人真是的,看上去蛮老实的一个人,却总是不停地找麻烦。”

“说不定,是麻烦不停地来找他。他也没办法。”

此时,我怀疑江标是故意离开,关掉手机,不留踪迹。那他是为什么?吼阿的死大概是触发因素之一,绝不会是他出走的动机。一个人隐匿于茫茫人海,如果还是他自己愿意的,那么寻找起来真不是开玩笑的事。

回到家中,涤青问我这一天都到哪去了,我不瞒她,把这一天的情况讲给她听。我乐意听听她的见解。最近她都在以江标的经历为原型创作那个剧本,我俩坐下来的时候,说话总也绕不开江标。在创作过程中,她对江标有了更多了解。我想涤青没准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作为艺术家她不乏想象力,作为女人她又不乏第六感。果然,听完我讲出的这些情况,知道江标已经失踪多日,她脸上没有太多惊奇。

涤青说:“这事会不会和铃兰有关?”

“铃兰?怎么扯得到她头上?现在没有人知道铃兰的下落了。”

涤青陷入沉思,甚至还掏出一只硬皮本,打开了查看她自己偶尔记下的一些东西。那是她的创作手记,写剧本的时候有什么不期而至的想法,她就赶紧记几笔,以免再也找不回来。她翻看几页,再仰起头看我,脸上多了一层巫婆的气质。

她说:“我还是觉得这跟铃兰有关。”

我说:“这可不是写剧本。你有什么理由呢?”

她偏着脑袋又想了想:“我不是破案,只是直觉。最近你不要操心别的事,专心去找人好了,尽快找到她。我在家多带带糖糖。”

“怎么啦?”她此时的通情达理令我意外,产后她的情绪波动比以前更大。

“怎么啦怎么啦,哪有这么多理由跟你说。我只是有点担心,事情也许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

高温在持续,电视里时不时发出高温的红色或是橙色预警,我陷入毫无头绪的查找,能干的事无非是找熟人打听,借来顾彤男人的车,开上街到处瞎转,用眼睛去找那辆熟悉的皮卡车。车牌号已经成为我固定的记忆,湘Z54022。江标这一次消失得很彻底,没留下任何线索。和小夏每天都要打几个电话,她也没等到任何消息。两老眼看着已经瞒不住,他们不停地问江标怎么老不回来,要小夏打电话催催他。

后来毛一庚还是主动帮忙,搞搞关系把这个牌号抄送通报出去,要公路收费站网点予以协查。据他说,只消一通报,高速路上每个收费站将变成一张撒开的网。只要疑似的车辆经过,他们就会警觉起来。

时间很快又过去一周,仍然是没有任何消息。在等待中,我开始怀疑收费站那些工作人员起什么作用,他们大概只关心司机递过来的纸纱是不是真的,罔顾其他。他们的桌面上可能有一堆待查的车号,这已经是例行公事。换我我大概也这样,每个人的经历有限,我们操心完了吃喝拉撒柴米油盐,余下还有多少精力放在这些屁事上面?我不能指望他们都像我一样,成天集中精力守候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蛛丝马迹。接着,我只有怀疑江标离得不远,不经高速公路去到远方,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

如果我猜想是实,那他又为什么要在附近某个地方,不肯回家看看?

那天下午我照样开车上街,茫无目的地走着,不但没有发现,而且被黎照里逮个正着。他冲我打招呼。我把车开过去。他只穿运动短裤,光着脚板趿一双名牌跑鞋,仰着脖子喝冰镇饮料。他身边还有几个装束差不多的男人,体型胖瘦不一,背上背着行囊。黎照里递来一瓶王老吉要我喝,并问我有没有空。

“有什么要我帮忙的?”

“我们要去界田垅打球。八砣在那边组织了几个家伙,向老子挑衅。他杀人我不敢跟他比,但是单论打球这事,他敢挑衅,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虽然我这几年已经退出球坛,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上了场,我再好好调教他。”黎照里说,“我只有一辆车,这些兄弟一车装不完……我看你像是在瞎逛。”

“界田垅具体哪个位置?”我嫌有点远,来去差不多三个钟头。

黎照里打个电话问八砣,挂了电话准确地答复我说:“到了抚威门就往右拐,走几里,还没到砂桥的时候,再往右拐,有一个破厂子。八砣说在那里面等我。”

我脑袋一热,知道他说的是哪里。我去过,那破厂后面有条溪水。

黎照里见我犹豫,俯身过来凑着我的耳朵说:“兄弟,一起去!八砣说他找来好多美女来助阵。没有别的人,除了这帮打球的兄弟,就是那些美女。”

“砂桥叫来的吧?”

“你管那么多。砂桥你又不是没到过,还闷骚了一回,不是?我不会跟弟媳讲的,我们男人,都一样。”

我答应去,黎照里就得意地笑起来。他以为我是被他几句话摆平的,甚至,他觉得在我身上进一步印证了“男人都一样”之类的道理。他点了几个人坐进我的车里,天色不早,事不宜迟,我跟在黎照里的破吉普后头,很快出了城。我给涤青打电话,说临时有事,晚上不回来了。她宽容地嗯了一声。自从她责成我寻找江标之后,我想干什么,突然就没了拘束。

一路上,我按捺不住想起了在那条溪流中给铃兰拍****的情景。路在眼前延伸,两旁的树、稻田、房舍还有矮山纷纷做着倒退运动。开车的时候回忆往事,那些场景总是有些模糊、恍惚,仿佛是印象派凡高或者莫奈笔下的景致。她走到水中……她缓慢地脱掉衣服……她从那块石头上跌下来……

我的心猛揪了一下,这才想起事情正好过去了两年。

时间是种幻象,特别在回忆时就在人头脑中大施手法,一展变形之能事,任意伸长或是缩短。我乍一想起拍照那天的情景,觉得很遥远;掐指算出其实才过去了一年,突然又觉得,这一年只是喝一碗咸稀饭的时间。

天渐渐暗了下来,我担心到时候可怎么打球。我身边那个胖兄弟说:“这个你不要担心,八砣交代过的,要我们买这个。”他掏出一只巨大的奶白色的灯泡,在我眼前晃了晃。

穿过抚威门,黎照里就放慢车速,怕错过右手边的岔路口。我就把车蹿上前去,跟他说:“你跟在我后头好了。”我准确地把车开到那座倒闭的矾矿厂,路面上有了更深的草。到厂门口时,黎照里大是奇怪,说:“你好像很熟悉啊。”

我耳畔响起溪流的声音,还和记忆中一样的清脆悦耳、字正腔圆。

八砣还在后头,过得几分钟他的一个兄弟开来一辆足够报废几回的破中巴,车上下来几个打球的男人,接下来是七八个女人。女人们都拎着一只袋子,或是轧塑的水桶,显然是要去后面小溪里洗澡。这大概已经形成了习惯,现在,江标不再开车带她们,自有别的男人顶岗。细凤跟我打了个招呼,我马上意识到八砣即将成为砂桥女婿。他义不容辞。

女人去溪中洗澡,男人开始打球。矾矿厂里面有一块球场,两个球架已经残破不堪,篮筐显然承受不起黎照里的大力灌篮。球场边有两根电杆子,八砣叫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爬上去换灯泡,他进电工房里拉了闸,两只灯泡整齐地亮了,站在球场上的每个人身边拉出两条瘦长的影。他们叫我当裁判。没别的人了,我简直责无旁贷。球打得很闷,有几个家伙和我跑得一样慢,但是他们很开心。因为节奏缓慢,一个界田垅队的队员边打球边抽起了烟。我却突然喜欢此时的气氛,矾矿厂外的黑暗厚重地压在两只灯泡映出的光区以外,寂静得碜人,世界只剩这个球场还有生机。

过一会,那帮泡好溪水澡的女人款款地走进来,一个个从暗区走进光区。头发还是湿漉漉地,纷纷抽起烟看着场上奔跑的这十来个几近****的男人。她们不喜欢喝彩,见到有人摔倒就快活起笑起来。

打完球,八砣请我们去砂桥吃饭,找的那家馆子,正好是以前我去过的,带皮牛肉是他们店里的招牌菜。这样的场合,一帮男人很快喝到兴头。天气大热,八砣舍不得请啤酒,要请的话,每个男人怕是都能喝下一整件冰镇啤酒。喝白酒,很快就喝大了,几个男人争抢着胡吹海煽起来。黎照里、八砣和我喝得都比较隐忍,静静地看着别的人那一派欢乐气氛。我和八砣挨着坐,他问我最近是不是一直在找江标。

“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刚听界田垅的朋友说起江标失踪的事,还知道你和他老婆在拼命找人。界田垅只那么点大,谁家掉针都瞒不过的。他们还夸你是个义气的人,江标出事一个城里人到处去帮着找。”

面对他的夸奖,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再过一阵,那些人基本喝到胡言乱语的程度,提出要去金圆里面K歌。八砣忽然又跟我说:“等下不要急着走,细凤讲了个事情,我想还是跟你说说的好。”

别的人由黎照里统领着离开了,我们三个留下来。一地狼籍,我们换一桌坐下来喝茶。细凤这才告诉我:“上个月,那个姓江的司机来过我们店子。他出钱把铃兰带走了,说是要包一个月。铃兰自己愿意,我们廖老板也知道他俩一直就熟得很,司机以前还经常带我们金圆的姐妹去溪里洗澡,算是关系户,所以也没多收他台费。”

“铃兰?”

“铃兰四月底的时候回来了。她跟我说外面不好混,比来比去还是觉得呆在砂桥好。她刚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伤。她自己说是被狗咬的,但明显是被人打的。狗咬不到人脸上去,要是咬得到人脸,那肯定也咬得死人。不是么?”

八砣插进话来,丑表功地说:“我五月份的时候就知道铃兰妹子回来了,不过我现在有了老婆,见到了她,我也不拿正眼去看。”

细凤鄙夷地在他脑壳上拍一耳光,继续谈正事。“那个司机五月份的时候路过我们这里,在马路上撞见我和铃兰。我俩正好要来这里吃饭。他停下车,把铃兰叫住,问她怎么回来了。晚上他就过来,在我们店子上过了一晚。那以后他还来了几次,说是要带铃兰出去住几天。铃兰跟我说过,那司机从来不,不跟她来那个事。司机告诉她,在砂桥他总是没心情。他想带她出去。”

“不跟她来哪个事?”八砣又傻头傻脑插一句嘴。

“上床搞事啊,你这个猪头。你以为别人和你一样见面了就只想着那个事!”细凤又说,“他来了几次,老是想把铃兰带走。铃兰一开始并不答应——她其实有点怕那个司机。我问铃兰,你怕些什么。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大概个把月前,要不就还没到一个月,那天司机又来了,还是要铃兰跟他走。那天天热,铃兰稀里糊涂答应下来。”

“后来你们联系过吗?”

“一直有联系,她告诉我那人带着她一路走,找到好玩的地方就停下来住几天。他俩一个县一个县地走,每到一个地方,铃兰都跟我打来电话。”

“最近一次打电话,是什么时候?”

“大概……五天前吧。当时她跟我说,他俩在浦口。”

“浦口?你赶紧再给她打个电话。”

细凤看我脸色凝重,赶紧掏出手机拨了过去。铃兰的手机却已停机。细凤收起手机,脸上得来一层疑惑。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呢?一直打得通啊。”

“是不是没钱了……界田垅有没有移动电话自动缴费机?”我马上想到,再往铃兰的手机里存一点钱,看她手机能不能恢复通话。

八砣不以为意地说:“兄弟,你看你,这么紧张搞什么?”

细凤说:“界田垅只有代办中心,没有缴费机。今天晚上缴不了。你不用这么担心,他俩已经是往回来的路上走了。我和铃兰经常联系着的,心里清楚。”

经他俩这么一说,我又稍稍放下心来,经过这一段时间瞎找,好歹是得到了一条准确的线索。那天晚上我住在界田垅,躺床上,想起细凤讲起的情况印证了涤青的第六感,不由得暗叹第六感这东西不是虚妄之谈。接着,我又想起涤青的担心。

第二天,界田垅中国移动营业所刚一开门,我就给铃兰的手机交一百块钱话费,然后,我像个钓鱼爱好者,每隔一刻钟就打一个电话,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拨号越来越勤快。到中午,铃兰的手机始终停着,系统里那个女人用不平不仄的声调一遍遍地跟我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声音听得我烦躁起来,终于,我耐不住了,冲手机嚷:“老他妈对不起。她到底在哪里?”系统里那女人依旧耐心地回复说:“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用户确实已关机。”

细凤现在已跟着八砣住在了界田垅,因为八砣自从有了和细凤结婚的打算,就想到不能当王八。中午的时候我去找他俩,将门敲得一阵,八砣才骂骂咧咧地出来开门,那条三角裤衩显然穿反了边。他埋怨地说:“做做好事嘛,老敲什么门咯。”

“去吃中午饭。”透过门框和八砣的身体,我看见细凤还躺在床上。天如此之酷热,他的房里又没装空调,还能一直在床上折腾,不禁令我肃然起敬。

“这么早,吃什么午饭?”

“你厉害,一天三顿只吃一顿,还有两顿留着耍流氓是吧?”

八砣无奈地一笑,掉转脑袋朝里面说:“老婆,你看,我就是和你耍耍流氓,也有人管……穿衣服,想一家宰人的馆子,吃死他。”

八砣关上门,细凤在里面窸窸窣窣穿着衣服,并说:“你以为,界田垅是佴城的上海,也就是全国的上海?能找出宰死人的饭店吗?”

岂止是吃得死人的饭店,这镇上就连有空调的饭店都找不出几家。吃着饭,我跟他俩讲铃兰的手机还是打不通。细凤说:“打不通就打不通。总是要通的嘛。”

我说:“不行,我必须尽快联系到她。”

“你到底怎么了?”他俩仍古怪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个不可理喻的存在。

看着他俩的神情,我口干舌燥,打算把这两年来的事情原原本本跟他俩说说。当然,扯到江标,那么十几年前的事情又一次翻了出来。这事情我已经跟涤青讲了一次,但那次面对的是老婆,顾虑颇多,讲起来磕磕巴巴,不停地找话绕弯子。在八砣和细凤面前,我就没了那些顾虑,痛快地说出全过程,包括我和铃兰在莞城度过的那段时日。

细凤和别的女人一样,喜欢听故事。也许是恋爱,八砣总是有些饶舌,喜欢插话进来,打断我,仿佛以此表明自己也在场,不愿意被细凤忽略。细凤被他搅得几多烦躁,终于,她把桌子一拍,冲八砣说:“要不要我帮你把舌子扯长了再打个结?”

终于,我把事情全说给他俩听,自己也稍微感到一丝痛快。既然说了全部,细凤也能体会到我此时的焦虑。铃兰手机仍然打不通,细凤问还能帮上什么忙。我想了想,要她回忆和铃兰打电话时说过的话,看铃兰和江标行走的路线如何。细凤陷入思索当中。我要服务员妹子借纸和笔,她拿来铅笔却找不到纸,便把装一条烟的纸壳子展开,背面可供涂涂画画。一俟细凤写出铃兰去过的那些镇名和县名,线路还是清晰的,他俩一直是往东南方向去:

佴城——青衣溪——广林——荷田——陬镇——浦口——杨栅——风间岭——椹林——磨盘镇——灵渡——蓑衣渡

细凤进一步回忆,铃兰和江标去的时候,在广林呆得时间最长,约摸有十来天。然后再往南去,一天走一个地方或者两个地方,走走停停,半个多月的时间就这么打发在路上,最远到了蓑衣渡,要是再往南走,就会进入广东地界。然后,大概一个多星期前,两人踏上返程,五天前就到了浦口。

我说:“按这个速度,他俩应该已经回来了。”

细凤说:“要是没回来,能去哪里呢?”

八砣说:“鬼才晓得咧。”

我猜想,两人会不会又在广林呆了下来?也许,他们在广林找到一个舒适的住处,所以一呆就是十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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