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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幽谷百合

我本想马上回市里,但八砣叫我别走,要我下午帮他和细凤照几张相。他不打算去影楼照什么婚纱照,但结婚时新房的墙面上总要挂些照片,于是叫我帮着照几张,冲洗时弄大一点,结婚时敷衍一下就了事了。吃晚饭时,我告诉他俩,打算跑一趟广林,到那里找找看。江标和铃兰既然是沿原路返回,广林是必经之地。

广林我还算熟悉,那是很小的一个县份,县城在山谷中延延展展,腾挪出一些地方,比界田垅大不了多少。若安装一只高音喇叭,冲着话筒喊话,整个广林县城的人应该都听得到。

细凤听了我的想法,也不犹豫,跟八砣下达命令:“八砣,你也和顾哥一起去。万一碰到什么事,多少有个照应。”

八砣蛮不情愿。他说:“能碰到什么事?”

“砣砣,你去咯,把铃兰妹子找来。我都想好了,等到结婚,我一定要铃兰当我的伴娘。”细凤把八砣那颗脑袋抱过来,在他脑门子上狠狠地亲一口,亲出几枚清晰的牙印。八砣被这么一弄,心就软了,答应一起去。

他问我几时动身,我说还要准备一些事情,临去时打电话。

回到佴城,我又去找了毛一庚,看他能不能动用刑侦手段,通过铃兰的手机定位,找出她现在所在的位置。

“这种事情我们是搞过,找移动公司协助,可以查得出来。要是手机开通,可以通过最近的基站,找出手机持有人确切的位置。要是关了机,那只能查以往打电话或是发短信的地方。”毛一庚说,“现在这种手段控制得很紧,不能滥用。实施手机定位监控的话必须要有市局的批准。”

“尽量帮帮忙!”

“你怎么老是把这些屁事揽在自己身上?”

“你也知道,我这个朋友,江标,他容易干出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家里人都急疯了,我答应他老婆尽快把他找回来。”

毛一庚说他没有把握,但尽量去试一试,哪时能打通关节搞定这事,就要看运气了。我不能坐着等他给我结果,打算尽快去广林。八砣愿意去,我也乐意多个帮手,多双用于寻找的眼睛。这一阵的寻找,我时常感到孤立无援。我需要身边有个人和我同担当,共进退,泄气的时候也能相互说说勉励的话。

事实上,盲目的广林之行,注定一无所获。要是天气不是那么热得让人扒自己皮,我们两个人每天能把这小县城篦上两遍。我手里拿着江标和铃兰的照片,进到酒店和家庭旅馆,跟服务员打听,见没见过这两个人。

我到处打听人,他们大都给予配合,拿过照片仔细地看,严谨认真地回忆好一阵,然后告诉我,没有。有的人会怀疑我的身份,八砣便在一旁冷不丁地说一声“我们是警察,办案”,别人也就不再怀疑了。八砣有八年的时间和警察天天见面,所以他说他是警察别的人总是肯信,仿佛八砣和警察长得有夫妻相。

偶尔碰到较真到底的,要查验证件,我便摆出一副凄惨的神情,仿佛有难言之隐,但又迫不得已地告诉对方:“老兄(妹子),讲出来也不怕你笑,其实,我老婆被这个男人偷了。”

“找你老婆啊。你这个人真是,怎么也不注意一点。现在小偷到处都是,丢老婆确实比丢钱更让人头疼。”对于一个业已当了王八的男人,善良的广林人总是予以同情,甚至摆出同仇敌忾的架势。即使这样,他们也通通没有见过照片上的两个人。

天太热,我和八砣早上尽早起来,在外面转到下午三点,就去找一个地方喝冰镇啤酒。没两天,广林的酒店旅馆已被我们找了个遍。

“我真是被鬼打了,跟你来这里瞎搞。这么热的****天!”在街上逛了两天,八砣忍不住地对我说,“我看出来了,你这人比我还不想事,干什么事情纯粹是想去碰运气,并且守株待兔。”

“你不要忘了,你以前也是想娶她当老婆的哟。”

“呃,我还真是忘了。”得到我提醒,八砣拿手拍拍后脑勺歪着嘴笑起来,仿佛这才记起是有这么一桩事。间歇了一会,他又问,“你这么急着要把她找到,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仅仅是要把那个司机也一起找出来?”

我咂咂嘴,答不上来。我发现不全是那样,应该还为了别的什么,但是天气如此之热,我张开嘴时,要回答他的话马上蒸发掉了。我只是不停地喝水。

下午喝完啤酒,八砣就躲进网吧上网。他手指如此之粗,竟然也学会了敲键盘,而且是一指禅,所有的键都是靠两枚食指夯动。看得出来,他已经陷入恋爱的情绪当中,因这场恋爱,这个吃了八年牢饭的男人脸上有时也闪烁起一丝天真。他一边和细凤视频聊天,一边到网上去找裸图。他很笨,找图竟然不知道任何隐秘网站的进入方法,就用搜索引擎搜“裸图”“精品****”“极品艳照”之类的关键词。我坐在他身边,看着他艰难地搜图,觉得他其实挺可怜,于是告诉了他好几个网站地址。那时候网络监管的力度还不够,这些网站都畅行无阻,八砣对我感恩戴德,一边看图一边跟细凤说着肉麻情话。

有一次,一个小孩坐在八砣的另一侧,我就及时拍拍八砣,要他注意影响。他会意,赶紧点开正经网站。

毛一庚找熟人去查了铃兰那个手机号的通话记录,最后十来次打电话时分别所在的地方都一一查找出来。情况和细凤说的基本一致,这个结果不难看出铃兰行走的轨迹,十来天前她确实是踏上了返程,打电话的地方离佴城越来越近。最后一个电话就是在浦口打出去的,之后手机就关掉了,没再开机。不开机,毛一庚的熟人便无法继续跟踪查找。据说也有跟踪关机手机的技术,但是佴城地区暂时还达不到。

从毛一庚提供的情况来看,江标和铃兰从蓑衣渡往回走,头两天跑的路线稍长,此后就放慢了下来,又是一天跑一小截路,一个镇一个镇地落脚。他们的这趟旅程,让我感觉有点像是便秘。铃兰的这十来个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打给细凤。和以前一样,她没有太多朋友,也没有太多事情要说。和细凤聊天,大概是因为江标不怎么跟她说话,她感到憋,每天都要找人磨磨嘴皮。

我跟八砣商量:“要不要去浦口找一找?”

“她几天前就到了浦口,难道还在那里?他们肯定过了浦口,正往这边来,现在刚到广林也不一定。”

“那怎么找?”

“瞎打误撞嘛,反正,你本来就是在这么干的。”

广林不通高速公路,但从浦口过来的二级路上有收费站。我专门花了一下午的工夫,去跟那个收费站的工作人员搞关系,说动他们帮我留意尾号为湘Z54022的皮卡车。为此我请了晚饭并请他们整晚K歌。他们答应一定帮我盯紧那辆车。因我不是警察,他们不能协助扣车,但保证一有情况马上打我电话。

我说:“没关系,用不着扣车,看见那辆车,你们可以告诉他我在找他。”

“他不是偷了你老婆嘛。我们这么一说,岂不是打草惊蛇?”收费站的站长感到莫名其妙。

我只得说:“呃,那就不要跟他说,打我电话就行。”

那天下午八砣忽然记起来广林有他一个特别好的牢友,打电话联系上了,那牢友就开车接他去找地方开心。他叫我也去,我觉得不太合适,独自找一家网吧上网。网吧里总是有很多台电脑和很多人,每个人花两块钱就可以将一台电脑占据一小时。电脑可以做各种事情,但所有别的人无一例外都在打一款枪战游戏,他们呼朋引伴,绷紧了神经进入临战状态。我只有戴起耳机,看网络上下载的电影。我随意挑选了一部美国科幻片。美国人老想着某些体型巨大的怪物冷不丁冒出来攻击他们,把车像树叶一样掀翻,把人像蚂蚁一样踩死,还掰笋似的摧毁高层建筑……于是勤劳勇敢的美国人民只好全力反击,拿着各种造型繁复累赘的武器,还时不时借用前科学时期的神秘力量,最终总能艰苦卓绝地打死怪物赢取胜利。结局虽然毫无例外,我仍然乐意看下去。看得一半,我感到饿,撮起响榧子叫来老板,要一份吃的东西。

老板问:“盒饭还是大碗饭?”

“什么又便宜又多就来什么。”

“那就大碗饭,五块。”

随着影片情节的推进,又一头怪物冒了出来。画面时不时卡壳,我有点闪神,就看了看邻桌。邻桌是个胖男孩,十二三岁样子,看似憨头憨脑,游戏却打得很好,杀人很麻利,不停地加血,不停地打爆敌人的脑袋。一闪眼,他又把游戏界面缩至最小,看某个网站,网站里面满是搔首弄姿纤毫毕现的外国****,嘴唇都很厚,刚吃过孩子似的鲜红,和眼神配合着用从而形成挑逗。胖小孩总是不专心,看着网页上的裸女,又冷漠地看看我,旋即掉过头去点开QQ。他将Q友大致划分为兄弟、老婆、情人和白痴四大类。其中老婆类有11人,此时在线5人;情人则更多,有整整两打。

过一会,我看见一个小女孩双手捧着一个钵型的碗自外面走进来,碗上面为防尘罩了塑料袋。也许是小孩太小,所以那个碗尤其显得大。女孩问了问老板,老板指了指我。女孩绕了个大弯,经过七八台电脑走到我面前。我估计着她只有五六岁大。我把碗接过来,女孩这才整体呈现在眼前。她显得瘦,头发很长并显得干涩,眼睛很大,眼眶子的凹进和年龄不太相符。我抽出十块钱给她,她眨着眼把钱看了看。

“破不开,我只有一块钱。”她说着掏出那浅绿的一元钱在我眼前晃了晃。

我只好把裤兜里的零钱掏出来,凑出五块零钱给她。小女孩很认真,把零钱抹平再数一遍。我取下塑料袋吃饭,菜是榨菜丝炒肉和清炒绿豆芽,肉很少,饭被菜盖在下面,油乎乎的。小女孩不急着走,她站在电脑前面看里面播放的美国片,像是等着我把饭吃完,把碗还给她。怪物此时再次冒了出来,撵得许多人哭爹叫娘四下里逃蹿,逃得慢的就被怪物一脚踩扁。美国人把被怪物踩成一滩肉泥的死人都做得惟妙惟肖。小女孩不怕,她笑,她看着那些人惊惶的表情,似乎很开心。

我不再看显示器,而是看着小女孩。小女孩意识到有目光盘旋在也脸上,扭扭细脖子瞟了我一眼,又迅疾回到显示器上。怪物在攻击一辆车,车内有母子三人抱作一团瑟瑟发抖。

这片子很快结束,女孩收了碗要走。我拍拍她瘦削的肩,把十块钱再次递给她。

“拿去买糖,不要给你爸妈。”

“不要。”

“为什么不要?叔叔真的给你。狗骗你哟。”

她既开心而又不放松警惕地跟我说:“因为送钱给小孩买糖的,都不是好人。叔叔再见!”她说完扭过头就走了,时不时还蹿起一个跑跳步。我的眼光追随那小女孩离去的身影,等她消失后,我视线变得寂寥,接着这份寂寥慢慢渗进心里。时间却还早。

我不想再找片子看,也不知道干些别的什么。我羡慕旁边那胖小孩能够浑然忘我地流连于网络之中,也许,网络里那片世界在他心中越来越变得真实,而他身边的一切,包括我这个路人,都虚无得不屑一顾。要是离开网吧,我不晓得到哪去。外面骄阳似火,路边的那些行道树,树冠在光照下绿得团团发虚。

我坐着懒得动弹,又叫一听冰镇啤酒,喝的时候,随手点开一个搜索页面。我键入“铃兰”,并搜索。我这才知道有一种花也叫这名,其词条在网络词典的释义如下:

中文学名:铃兰。拉丁语学名:Convallaria majalis L。中文别名:草玉玲、君影草、香水花、鹿铃、小芦铃、草寸香、糜子菜、扫帚糜子、芦藜花。英文名:Lady-tears、Ladder to heaven、Lily of the valley。铃兰落花时,花瓣在风中飞舞的样子就像下雪一样,因此开满铃兰的草原也被人们称为“银白色的天堂”。

在莞城时,铃兰跟我说过,她本来姓崔。当她告诉我姓什么时,顺理成章,我以为她会接着告诉我她的名字,但她却陷入了沉默。我问她她不肯说,只说名字太土,说出来怕我笑话。后来我无意中看到她的身份证,上面明白无误地写着:崔小花。我之前估计她名字会有些土,没想到这么土。她的父母跟生活在乡村的很多父母一样,随意取个名字,其实盼望她活得安静平和。铃兰是她自己取的名字。当时我就在想,这是不是一种花?所有的花里头,她为何偏挑这种花?

在搜索引擎上一搜,其下有几百万个结果。我顺着往下翻,有好几个博客以铃兰为博客名,我就一一打开看看。都是一些小女孩,有两个女孩还贴上自己的照片。她们陌生的脸孔在电脑屏上浮现出来,或靓或丑,我想都是在某个城市某个角落安静地活着,博客只针对有限的几个朋友而写。为打发时间,接下来我又把铃兰的那些个别名一一键入搜索框,再一一回车寻找结果。遇到相关的博客,我就打开看看,走进那些陌生女人的领域,看她们贴上去的文字和图片。

那几个中文别名我都键了一遍,接下来我又看看那几个英文名。Lady-tears,女人的眼泪?Ladder to heaven,天堂阶梯?外国人真是不太会给花取名字,这两个名字简直跟“扫帚糜子”好有一比。Lily of the valley似乎有意思一点,是不是可译为幽谷百合?

我又搜了搜幽谷百合,搜到一部电影也叫这名。那电影我看不下去,继续搜索,发现好几个名为幽谷百合的博客,当然,博主清一色地都是女人。我不断地打开,不断地关闭。某个博客打开,《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旋律响了起来。那个气喘嘘嘘的台湾歌手,一把年纪了,声音像是被开水烫过。听着歌,我拉动页面看博主的文字如何。这博客是个死博客,两年都没有更新了。

我瞟了一眼上面的文字。最近的一篇博文,写于去年七月底。

昨天天一黑,猪哥终于打电话,叫我去他那边。我知道,猪哥的正房走了,于是脑壳一抽筋,才想起还有我这个偏房。我不知道他这几天是不是想我,想的话,又是拿哪里想,有点恨他。但是,恨他也就是在想他。我胡想八想,走出门就招手打车,去的路上心子跳得快,觉得车子走得慢。莞城真是大,车子到处乱钻,条条马路看上去都是一条马路。从班(斑)竹园到他那里,要二十来分钟,我不停地看手机上的时间。来这里有两个多月,我仍然不熟悉这个地方,也许这辈子我都只适合呆在乡下。我适应能力很差,但是不喜欢这里。我是泥巴命,就只好和水泥划清界线。想多了没用,我还是想快点见到我的猪哥。我已经好几天没见到他了,我准备好了要虏(虐)待他,只怕见到他的时候心子又硬不起来。有时,我也骂自己真是贱。晓得自己贱,习惯了也就不生气,反而会对着镜子笑起来……

我眼光扫在这几行字上面,眼皮不屈不挠地跳起来。我把眼光移开,旁边那个胖男孩已经走了,换上一个眼光涣散神情落寞的中年男人。我看他,他也友好地回敬一眼,并发我一支烟。烟壳和烟杆都被他捏得皱皱巴巴,点燃之前他小心翼翼地用嘴唇将烟杆捋直。我学他的样舔着烟杆,再点燃,我俩就像两条老狗,惺惺相惜地对着喷了几口烟圈。我狠命地吸了几口,看着那中年男人在网上找人下围棋,他的段位竟然很高。看得一阵,越看越糊涂,我便将眼光放回那个打开的博客。那个台湾老男人将《野百合也有春天》唱罢,又换成一个女歌手轻声的吟唱。这首歌的翻唱版本如此之多,每个歌手都可以注入自己的情绪;而那些迅速蹿红的电视选秀歌手,不注入任何情绪依然也能把这歌狠狠地蹂躏一遍。在这个博客的播放器里,博主把这首歌的各种翻唱版都搜集在一起,次第播放起来,不厚名家,不薄快女,任意混搭,一碗水严重端平。

……我进去时猪哥坐在那张床上等着我。这几天我不在他身边,他明显老了一点,看上去,肯定还轻了两三斤肉。真不知他找了一个什么样的正房,虽然我没见过她人,但已经知道,她是个不晓得疼男人的。我也不心疼男人,他们不配,碰到一个配的,他脑壳又打铁。我不知道这头猪为什么不甩了那个女人,来找我跟他过日子。其实我会让他享福。

我俩分开了三天,他竟然没有什么话跟我说,我一坐过去他和别的男人没什么本质区别,也是毛手毛脚地往我身上摸。我找他说话,他也懒得答,但是脸色显然很应付。我只好闭了嘴,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他那么胖,我看不出他到底有多狠,并有点怀疑他在我面前要装样子,咬起牙齿要在我面前装成一个狠人。他就是这么个人,有点虚伪,但是不讨人嫌。我俩刚在床上滚几圈,有个女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脸抓奸相。我本来紧张,看清了那个女人,就放松了。不言而喻,她就是猪哥的正房,干瘦得像一把柴,即使生气,脸上还是很秀气,只会发小脾气,注定发不起泼。我看得出这是个家教很好的女人,虽然又瘦又柴并且没有胸脯,但她身上别的地方尽是我没有的东西。她还洒香水,我闻得见很高级。这些男人虽然花心,算盘一拨,最终会取(娶)像她这样有家教的女人进屋。我自己倒不怕,不慌不张(忙)地穿衣服,就好像身边站着一个死人。猪哥不够胆气,只这么一搞他脸就吓青了。我看见他吓成那个样子,心里很喜悦。他看见我这个样子,才不好意思地收起惊慌。那时候,他吓破了胆像个女人,我就只好像个男人,有什么办法?我穿好衣服就走出去,把他俩扔在屋子里,闹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也与我无关了。我一走出去,就碰到一辆的士车迎面朝我开来。我坐上了车,一不小心还是哭了起来。我不怪别人,只怪为什么我自己这么乖乖地滚蛋,这么懂事。明明做贼心虚,却要装得做贼不心虚。司机问我为什么哭,一连问了三遍。我只好跟他说,大叔,我哭我的,管你个鸟事。

简简单单夹杂错别字的文字,此时却把我搞得血脉贲张,只好猛喝冰啤。我把页面向下拖动。这博客的访问量很小,这篇只被点击二十几次,当然,还包括我这次。下面跟的留言有六七条:

过度迷恋:这小妮子,真是贱得可爱!

水龙淫:贱没错,贱得怕别人不知道,那就是你的错。冲着这个世界说我很贱是你的权力,但你正好在我的楼上,吵了我的瞌睡,惊吓了我花钱找来的粉嫩妹子,我就有权力鄙视你了……不好意思,今天心情不好要找人骂几句,所以就揪着你将就着练嘴了。愿你一路贱下去。

帅得惊动党:妹妹,可否交个朋友!QQ12013456102。

糖山大胸:路过,赞一个!(图像多枚)

From Kerala:超清晰偷拍视频,每天更新上百部,最High的拍客大本营。点击下面地址,进入后请控制尖叫!(地址略)

新浪手机网友:前面有你俩的照片,已阅,那只肥猪根本就配不上你啊,你何必为他伤心哭泣?我很帅,见过我的人都这么批评我。不谦虚地说,钱多人傻是我的天性,现在只想花包大奶的钱包个二奶。看了你前面贴上去的照片,觉得你很合我胃口,就想用******把你的猪哥一拍拍死。幽谷百合,不忍看你执迷不悟身陷苦海,随时随地等着拽你一把,无怨无悔。

忽然的自我:百合妹妹,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不必在这里说太多,让网上这些疯狗找到机会赚嘴瘾。我一般都挂在网上,隐身的,很少见你上来啊。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妨上网打个招呼,我们都是女人,有话单独聊。

新浪手机网友既然说前面贴得有照片,我就赶紧回到博客首页,往下拖动。幽谷百合的博客首页找不到那张照片,翻到下一页,继续往下拖动,照片就蹭了出来。那张照片,正是铃兰刚到莞城那天,我俩在汽车总站门口拍的。她穿着紫色高腰V字领的连衣裙,墨镜遮了脸部的中心区域。

博客上的这枚照片很大,几乎占满电脑屏四分之三。旁边那个男人把脸凑过来,嗯了一声并跟我说:“兄弟,看不出来,你的女朋友真够漂亮。”他在下棋,每一颗白子都落得飞快,但对方羊拉屎似的,半天才下一粒黑子。这个男人游刃有余,所以还可以开开小差,来评论与他无干的事。

幽谷百合的博客统共只有二十余篇博文。我一一点开查看全文,大都是她从别的地方转贴来的文字和图片。她很随意地转贴一些东西,游记、电影招贴、蹩脚的流行歌词、明星八卦美容小知识……从中我看不到任何必然的联系。她自己写下的文字只有四五篇。从时间上看,这些文字都是在她到莞城后写的。开头有篇博客里,她写着:

感谢隔壁那几个大学生妹子,只消两个半小时就教会了我怎么搞博客。我忽然又学会一样东西。我会的东西真是很少,不是我笨,而是生活给我的机会太少。我要努力,有趣的东西都学一学,有没有用是另一回事。和她们搞在一起,我要把她们每个都看成是我的老师,要谦虚好学,不齿(耻)下问。

另一篇博客里,她写着:

也不晓得怎么搞的,见到猪哥的第一个晚上我就喜欢上了他。人家喝醉了嘴里喷醉话狠话,他喝醉了嘴巴里喷得出句把句唐诗宋词。这个人有点古怪。而且我看得出来,他和别的那些男人有点不一样,不像他的同伙,个个都显那么精明。他也许有点缺脑水,会喜欢一个不该喜欢的女人。也许,他是他们那一堆人里头最聪明的一个……我并不是急着找一个人嫁了,要是这么想我就很蠢。其实我不是太蠢。我只是真的忘不了猪哥。每个人总要找到另一个人拿来忘不了,我的这个人正好是猪哥。

再往后的一篇,她又说:

我总是想咬他几口。没想到他这么大个男人,这么有肉,肉里看不到血管,竟然还是这么怕疼。当然,也怪我牙齿从小就长得又细又尖,板牙少,椎子牙多。他怕疼,我感到扫兴,不好玩,又不忍心批评他,就只好咬他抽的烟出气。我喜欢把笔直的烟嘴子咬得稀烂,他抽烟的时候,就会含(衔)着我咬过的地方。他根本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咬那些烟嘴,其实那些烟嘴是替他这头猪挨的咬。

有一篇,提到在森村假日酒店看球的那个晚上:

……我不晓得这些男人为什么都那么喜欢看球,也许不是真的喜欢,是为了凑在一起喝脾(啤)酒。猪哥喜欢看,我也只好喜欢看,要不然和他在一起没有什么话说……我们坐在最后一排,他有点困了,却还打起精神努力地看球。他看球的时候,那棵(颗)脑壳显得格外地大。我忽然觉得他像我的孩子。虽然他比我大一轮还有多,我和他的岁数之间隔着十几种畜牲(生肖),但是,那一刻我觉得我仿佛是他的亲生母亲。昨天晚上,我忽然做了一个动作,鬼扯脚似的做就做了。没想到,这一下子搞得猪哥很不好意思,竟然扯脚要往外走。其实,我觉得这也没什么啊,并且我还以为他会喜欢。看见他走出去,我竟然觉得他更像是我的仔(崽)一样。经过这几年,我觉得有的男人像小孩,包括那些花钱找我的男人。有的不像小孩,我就很讨厌,觉得不像小孩的男人统统都是由狗变的。像小孩的男人要好一点,他们说不定真的是由猪变的呢。那又有什么不好?猪八戒就比唐山(三)藏会过日子。唐山藏才是石头变的,不要女人也就算了,还要装出害怕女人的样子。怕什么怕嘛。

“兄弟,你怎么了?”

我正看的时候,旁边下围棋的男人又拍了我一下。他下完了一局,对方躲开了,高挂免战牌,不肯与他继续交锋。他感到无聊,把脑袋偏过来看着我。

“我怎么怎么啦?”

“你表情和刚才可大不一样。失恋了吧?”中年男人摆出无所不知的神情,得意地说,“我一眼看得出来你正在失恋。”

我发给他的烟,他高声地赞叹我的烟真高级,烟屁股都红得发紫,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他问我到底怎么回事,我说真的没有。我已经结婚有小孩了,还有什么恋可失的?见我不肯说,他喷着烟圈也不再问下去。他很哲理地点拨我说:“兄弟,女人方面的问题都可以用钱解决,用钱解决得了的问题都不是大问题。”

我听着随烟圈一同喷出来的免费哲理,敷衍地点点头。铃兰在博客里留下来的文字只有那么几篇,很快,每一篇我都反复看了几遍。我继续查看博客下面的留言,大多数留言者偶尔路过,随意敲出几个字,大概是“到此一游”的意思。自从五百年前孙悟空在如来佛手里撒一泡尿以后,无数人就遗传或者传染上了到此一游立字为证的癖好,不管是自己姓孙的还是给人当孙的,全这样。能有什么办法?只有“忽然的自我”,她来了好多次,是幽谷百合这个博客的常客,并在多篇博文下面留有只字片语。她似乎跟铃兰交上了朋友。某篇博文下面,“忽然的自我”跟帖说,她也碰上了相同的处境,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男人,这两年多的时间都过得忧忧戚戚,不知如何是好。铃兰回复说:我把QQ发到你的留言里面,我们认个姊妹吧。而最后一篇博文下面,“忽然的自我”说的话显然已经表明,她俩已经通过QQ联系上了。

铃兰自己申请了一个QQ号,但我不得而知。我顺手打开“忽然的自我”的博客,里面尽是一些纤细的文字,吟风弄月,伤春悲秋,谈谈自己的生活品味,又骂骂某个不知好歹把主意打到她头上的男人。跟在博文后面的评论可以看到,但留言如果加密,就只有博主本人才能看到。我看不到铃兰留给她的那个QQ号。

之后,我脑袋发懵,不知该干些什么,枯坐了一阵。临走的时候,我给“忽然的自我”发去一条留言,留下自己的QQ号,希望她把铃兰的QQ号告诉我。

在八砣的一再催促下,我俩回到佴城。八砣急不可待地去界田垅找他的细凤,临走时不忘了跟我撂下一句:“有什么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回到家中,陷入柴米油盐的事情当中。民间集资的事情过去了半年多,现在已经慢慢冷却,我母亲渐渐又活跃了起来。刚出事的时候,很多人找她还钱,因为拉他们投钱进来的时候,母亲是拍着胸脯保证这钱的安全。出了事,那些投了钱的人纷纷找她还,说既然她拍了胸脯,就要承担这个责任。母亲被逼急时,还自杀了一回,来摆脱别人追债。母亲手腕上那道疤蜿蜒虬曲,疤壳的主干上还毛碴碴地分枝分叉,看上去像一条蜈蚣,显然那一刀片割得不浅。看着那道伤疤,谁要说她是玩自杀秀,出门说不定会遭雷劈。母亲说她多年的钱也全砸在里面了。既然自杀的事情都做了出来,那些人也不好再来纠缠她。不光那些人,我也相信母亲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这么多年的心血全砸在融资的公司里了。现在风声渐小,她竟然还拿得出钱,租下一个两千平米的店面,要搞娱乐城什么的。真不知道她将钱怎么藏起来的,专案组连我的银号账号都查了一遍,但还是没有查出她藏钱的地方来。我这才相信,我母亲一直像岩石上的苔类植物一样,强悍地活着,眼看着焦枯成了疤痂状,只要被天空飘下的一点毛毛雨稍加滋润,转眼的工夫就能泛青泛绿。

既然她重新出山了,我估计此后又难以见到她人影。父亲的病情一直不好不坏。母亲前一阵在家照顾他,他心情还挺稳定,一俟母亲再次离开,他心情没几天就变得稀巴烂,没事喜欢发发小脾气,把东西扔在地上。现在他心子硬了,不像以前那样专挑不值钱的玩艺砸碎了发泄,他敢想敢做,啪地一下把电脑显示屏丢在地上,啪地一下又把涤青几千块钱的手机扔到楼底下。涤青没办法,叫我尽量呆在家里,一是陪她,二是随时应对不测的事情。

我买来新的显示器,上了网,发现“忽然的自我”已经在QQ上回我消息了,她嗔怪我的昵称真是难听,“每天只装一斤B”,这名字让她背脊泛起鸡皮疙瘩。她要我改了昵称再联系她,否则恕不回应。为了从她嘴里套出我要的东西,我毫不犹豫地扔掉这个使用多年的昵称,换一个新的。换什么好?我正这么想着,手指已经下意识地在个人信息更改框里打出“夏天糖”三个字,一回车,新的名字就刷在了QQ头像后面。

“忽然的自我”很快就回了消息:“噢,你竟然对得上暗号,那我就告诉你好了。现在还在上班,晚上我回家了再联系你。”我莫名其妙,问她对上了什么暗号,她不肯说。她很快下了机,我只好捱到晚上,等着她再次在网上现身。

晚上,等她再次登陆,我迫不及待地向她索要铃兰的QQ号。这女人竟然吊起我的胃口,不肯一口说出来,偏要先问别的一些事情。她问我是谁,我便跟她承认,鄙人正是幽谷百合博客里反复提到的猪哥。

“哦,那你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结婚了吗?”

我告诉她结婚了,她又佯怒起来,发消息说:“既然已经这样了,你又何必再去烦百合妹子?老兄,人不知耻至贱无比啊。”

我只得耐着心思,告诉她事情可不是她以为的那样。她又要我把我跟铃兰的事情好好地说一说。她现在很想听故事。我脑袋都大了,又只得答应她的要求。涤青还在另一间房照看着我们的糖糖,我不能用语音网聊,只好十指抽风似的弹动起来,尽快地把事情写给她看,不单我和铃兰的事,一俟写,江标也扯了进来。江标跟我讲的那件事,我跟涤青讲过,跟八砣和细凤两口子讲过,眼下,还要敲打成文字给一个陌生的女人看。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迟早会变成一个说书的。要是江标知道了,他也许会嗔怪我:“顾哥,没想到,你舌头也他妈这么长呀。”

我一段一段地敲,敲好一段就发给“忽然的自我”看。我已经指动如飞,那些文字像涨春潮似的,顷刻间就漫过了对话框的整个框面。但她仍然嫌慢,时不时地回消息催我。“后来呢?”“你快点啊,无关紧要的你别写。”当我提速,三言两语摆平了后面的事情,她又嗔怪我说得干巴,询问当中没说到的细节。我真是拿这个女人没办法。

我终于将整件事情都敲出来,包括铃兰和江标的一同失踪。那天下午我用了半个多小时说出整件事情,她终于听明白了。然后,她说:“看样子,你要尽快找到百合妹子才行。”她把那个QQ号发给我,我一搜索,发现铃兰用的网名竟然也是“夏天糖”。

这时,她又发消息说:“现在,知道暗号是什么了吗?其实你到QQ里搜一下这个昵称,一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她啊。”

“怎么不早说啊。”

“忽然的自我”定是有些得意,回消息:“早说了,你还有耐心把这些事情讲给我听啊?你们男人是什么东西,我太清楚了。”

她还告诉我:“前两天我还看见她在网上露了露脸,但是没有打招呼,我隐身,她也不知道我在。我和她已经很久没有聊天了,QQ上那么多朋友,每一个都打打招呼,就会和每个人再多说几句。和每一个都多说几句,肯定把我累死。”

事不宜迟,我赶紧打了毛一庚的电话,要他帮我查铃兰那个QQ号的上机地址。网络监控比手机监控来得容易,用不着移动公司技术部门配合,在公安局内部就能搞定。毛一庚次日上午就查清了,这个号码最后一次登录是三天前的事,地点是在一个叫博石的小镇。我查一下省内公路详图,很快找到博石这个地名。从蓑衣渡往回走,过了风间岭镇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往杨栅,过了杨栅便能到浦口。另一条路便是去博石镇,多绕一点路,多走两个乡镇,最后还是能绕回浦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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