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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编剧

江标是十二月二十八号被放出来的,第二天晚上我参与的那台晚会在市民族剧院里隆重举行。因为有敬会祥等领导粉墨登场,更有请来的国内二三线明星给领导们捧臭脚,晚会的门票竟然挺抢手。卖固然是卖不出价,但免费的票则多的是人抢。作为副导演之一,我分到四张票。除了涤青,我当然想到了江标两口子,我希望江标出来散散心,看着领导们耍宝,放肆地笑几声,散一散心头的郁闷。他的电话仍然停机,我又打了小夏,小夏说他两口子已经回到槭树坳,打算在乡间好好休息一阵,过年前不会回市里。

挂了电话,我便骂自己真是想当然。江标此时的心情,哪是我能够揣测的?

涤青肚皮一天天鼓凸起来,我也尽量多地呆在屋子里,桌面上多了育婴手册,没事时我俩也爱上网去找根据一些征兆判断男女的帖子,比如说肚尖是男肚圆是女,比如说爱吃酸是男爱吃辣是女,又比如说……这类的帖子层出不穷,要都拿来往涤青身上套,那么就会矛盾重重。我怀疑大部分帖子是某些家伙吃饱了没事现编的。此外,我心里不知不觉间多了许多沉甸甸的东西。我这一家也因即将到来的小把戏而多了中心话题,父亲时常滚着轮椅凑过来听我们七嘴八舌地扯事情,他脸上时不时抽搐出喜悦的表情,要是继续兴奋的话鼻头就会吹泡泡,母亲就得嗔怪着给他擤上一把。

我以为在涤青把小孩生下来之前,都会守在她的身边,但过年的时候,李飞的一番话令我一夜之间在家里坐不住。

腊月底,李飞龚必行他们飞回来过年,我借个车去机场接的人,然后直接拉到江洋大道里吃饭唱歌。这些老友的运气总是不好不坏,到了这个年龄,没撞上暴富之运,但随着积累脸上也能挤出些成功人士的模样,推杯换盏入了巷,都可以把豪言壮语噼里啪啦地吐在别人脸上。到唱歌的时候,朱泽培叫来一群妹子,也没任何人予以推辞,顺理成章地搂在了怀里,包括我。他们让我先挑,我挑一个最丑的,如此一来,朋友们就大肆地夸我有眼光。

我搂着那个满口龅牙的妹子,和她碰杯,一闪神想起了铃兰。怀里的妹子服务意识极好,不断地劝酒,她看我一眼,铃兰的印象就像是被稀释了一些。她扭头过去,我眼睛盯着天花板,铃兰的印象又在幽暗之中聚合,一点一点地清晰。

李飞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跟他到外边去。

“怎么了?”走出大厅,到楼梯口,耳根才稍觉清静。我问他。

“我看到你以前泡过的那个妹子了。”他说,“就是在莞城跟过你的那个妹子。她给我的印象很深刻。十月还是十一月的时候,我就在合浦头见到过她。我隔着马路看见她一眼,她上了一辆车,开车的是一个老头,搞不好还是个港灿。”

“哦。”我尽量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

“……刚才里面有点闷,我想出来透透气,看见你跟那个妹子调情调得几多火热,我看得几多眼馋,突然又想起她来了,打算跟你说说。看样子,我总是有点多事。”

“还好,知道故人有下落,总是好事。”

“你和那妹子在一起,是不是被涤青抓了个现行?”

我吓了一跳,说:“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这真是毫无道理,难道每堵墙都是透风的?

李飞嫣然一笑,拍拍我的背,说:“我嘴皮子有点痒,随口诈你一道,果然又诈出一条八卦。男人总是同样的花花肠子,女人总是绊着同一个坑栽跟头,活着真是没卵味咧……我要是再碰到那女孩,你要不要我跟她接个头?”

“不要!”

他就夸我:“呶,你到底是个有分寸的人。”

“我又不是你的员工,你用不着口头奖赏,送这些不要成本的人情。”

那天晚上回家,纵是脑袋喝得昏沉,我仍然好几个小时没有睡着。涤青在我身边发出均匀的鼾声,我伸出手抚摸着她丰收在望的肚皮,开始在想,到时编个什么样的理由外出几天。这几个月来,因为事情层出不穷,我慢慢将铃兰淡忘,甚至一连几天,她的印象也没在脑子里浮现一次。这个晚上,因为李飞的提醒,她在我脑海中浮现、复活、清晰、纤毫毕现,和她在莞城的日子犹如过电影,记忆已行剪辑之能事,一个镜头接一个镜头播放出来,犹如电影的宣传片花,赘余和过渡部分都已剔除,印象最深刻的那些瞬间紧紧粘连在一起。虽然事情只过去数月,这电影的胶片也仿佛摆放了有年有月,即使在脑中放映,也吱吱嘎嘎,那是潮而霉的声音。至于色彩,则是黑白和彩色的反复切换:居家是黑白的,逛街是彩色的,在森村假日酒店看球那晚的情景带有一层酱黄的色泽,而做爱的场景则一概泛蓝。

如此胡思乱想过了半夜,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找好出行的理由。这时我忽然怀疑,找个完美的理由其实是出于做贼心虚,其实想得越缜密越是破绽百出。当我意识到我仅仅是想见铃兰一面,不是为了别的,心里就有了底气。我想,哪时要走,我可以用四个字干脆利落地打发涤青:单位出差!

过了农历正月,我去了一趟莞城,下了飞机,有大巴经莞深大道直接去往合浦头。合浦头我去得不多,虽然只是莞城的一个镇,人口少不了大几十万。城、镇、乡、村的概念在莞城已经和别处大不相同,开发区、工厂、生活区、商区早已均匀地分布,摊大饼似的在这片土地上铺展着。合浦头在莞城的产业分区中不显优势,但数年前凭着娱乐业盛极一时,往街上走一圈,美艳女郎成群结队,空气中女性荷尔蒙的气息在发酵,引来无数猎艳之徒麇集此处。因离香港太近,这个镇自然被港灿们辟为后花园,他们将包养的女人屯聚于此,下午抽空过来偷欢半晌,晚上还可以回家吃饭,在太太和小孩面前摆一摆恋家男人的姿态。

但这一切逃不过盛极而衰的命运,这个镇的繁华与糜烂被CCTV一通暴光后,紧接着便是连续几轮严厉的整顿,便慢慢萧条下来。繁盛时有几十个楼盘同时开盘,现在上万套的楼房都积压着,砸得开发商血流不止。白天这里高楼林立,晚上到高处俯瞰一圈,很多地方成片地暗着,心里难免触生一丝诡异。

我悄悄地去到合浦头,没有惊动李飞。我找了一个酒店先住下来。虽经声势浩大的严打,晚上照样有妹子打来电话,问要不要小姐。我两次回答不要,电话竟然还第三次打来。我想打电话的妹子有点脑缺血,或者吃了麻绳一缠到底,遂告诉她:“呃,不好意思,我已经叫了一个。”她则严肃地提醒我说:“先生,按规矩说,既然你下榻我们宾馆,就应该在我们这里叫,这样我们才能保证你的安全。难道不是么?”我歉疚地说,下次一定注意。

开头三天,我毫无目标地在合浦头纵横交错的街面上乱逛,希望能在街头巷尾马路牙子或者街心公园坡脚绿地偶然碰到铃兰。

这地方四季无冬,街面上的人永远行色匆匆。绝大多数人都是当年的捞仔、捞妹,以及后头几年涌入的打工仔。虽然不少已经在此定居,但一时还停不下脚步,每天都要出门捞食。在大多数人还没彻底认同、融入这个地方之时,镇子就无法生成一种悠闲的生活情调。我比这些路人走得慢一些,得以看清他们的脸和表情,并且乱七八糟地想一些事情。当年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合浦头美女如云的景象已经不复存在,街道、路面比莞城别的一些工业强镇脏破许多,合浦头整体的格调就有点贴近内陆省份的小城市。

刚来时,因为陌生,我低估了合浦头。我循着李飞提供的那一点线索,要来这里再见铃兰一面。因为不知道她具体所在,所以我就以为她无所不在,冥冥中我被自己自以为是的情绪牵引着,总相信在街子转角的地方与她劈面而遇。她也许会挽着一个香港老头的手,老头脸上贴着那种后殖民地杂交绅士的派头——那仿佛是他们的注册商标……如果就这样迎面碰上,我怎么拦住铃兰,怎么跟她打招呼?她会停下脚步和我说话,还是打个照面匆匆离开?看见酒店、商场和宾馆门口有高级跑车戛然停下,我也就停下脚步,等着车门打开,看里头有什么样的人走出来——准确地说,我看男人先走出来后,再从车内拽出一个长什么样的女人。

一开始我走在路上,禁不住这些念头稀里哗啦地往外流淌,第二天就淡了,第三天走在路上,走姿很机械,脑袋很麻木。合浦头确实不大,但想在这里寻找一个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人,合浦头立刻就显得浩瀚起来。

“先生,你是来合浦头看房的吗?”

那天走在路上,一个长相猥琐的男人跟我打招呼,随手递来名片。我看看名片,刚才路过一个垃圾桶,桶里散落的那些名片大概都是他发出去的。他身后有一辆墨蓝色别克商务车,车门上刷有“立达房屋中介”的字样。这种街头房介,大概也是合浦头独有的现象。因为前几年楼盘过度开发,还有经济危机后港灿们的集体退出,合浦头积压的房子就像地摊货一样被这些中介公司甩卖。只要便宜,总是不乏顾客,合浦头的房价是整个珠三角城市群中最便宜的,二手房千把块钱一个平米,甚至低于内地贫困县份的价格。

我在街头连续晃悠了三天,一双平板脚隐隐作痛。那个男人把我当成看房客,我也就鱼目混珠,问他们公司掌握的二手房多不多。“不多,几千套吧。”那男人见有戏,就给我递一支中华烟。我抽着他的烟脚就更软,坐到商务车里头去。据说,这些中介公司还管看房客的饭,不是盒饭,而是去路边中档酒店子里暴撮,桌面上时现海鲜。

那个男人说还要等几个看房客,到时候带我们一起去看某个楼盘的十几套二手房。

那天,我跟着别的几个人,去到一处叫景湖皇庭的楼盘看二手房,看了大概有七套房,大都是港灿留下来的,房子里往往家电齐备,买房的话里面的设备都是搭头。那些电器设备,估计名品好货都被中介公司用旧家电替换了,要不然,港灿们不可能买十四寸木壳的牡丹彩电。当然,这些也跟我无关。当天我发现七套房中的两套,墙上的照片都没撤去。那两帧照片,若不是婚纱礼服给人提醒,便会被人当成是祖慈孙孝的生活照。看了照片,我心里一热。

接下来的四天,我主动在街面上寻找新的中介公司,搭乘他们的车四处看房。别人进了房看房屋结构看新旧看周边环境,我的眼光只往墙上扫,看有没有原住户遗留下的照片。我知道,这种想法近似于守株待兔。

此时,我寄望于在二手房遗留的照片里看见铃兰。这个想法乍一冒出来时,令我激动,也让我陷入无边无际的绝望。在那四天里,我跟随七家中介公司的看房团,看了大大小小上百套二手房,又发现十几帧照片,有的不是挂在墙上,而是散落在书桌上,也被我找了出来。有个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看出来,我心思根本不在买房上面,要赶我走。我马上打电话向他们经理投诉他的态度。等他变得老实了,我就问他:“还有哪些房,房里挂着老配少的婚纱照?”

“先生,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这个你不要打听,对你没坏处。”

“先生,有什么事你明说,我能帮就帮。在莞城,多个朋友总是没坏处,对吧?”

我想了想,掏出一张照片,问他见没见过照片上的女人。那是我惟一找得到的铃兰的照片,以前铃兰翻看我的书,把这张照片当成书签夹进一本小说集,被我翻了出来。

那小伙子看看照片,如我所料,摇了摇头。他好奇地问我:“你是不是在破案?”我用食指压住嘴唇嘘地一声,示意他小点声音。

他眼睛就亮了起来,自作聪明地说:“她是不是失踪了?是不是已经……死了?”

我慈祥地摸了摸他扁长的脑袋,凑近他耳朵轻声地说:“你赶快往地上吐口水,并请发自内心地说一声:刚才我放屁!”

我回到佴城,涤青跟我说,胡栓柱要请客吃酒,在界田垅办席,她也收到了请帖。她想去看看那个素未谋面的表妹,她感到好奇。她好几次问我文文长得什么模样。我见过文文,就循着记忆跟她详细叙述。老话说得好,百闻不如一见,那天涤青要我开车送她去界田垅喝酒。她肚皮已经滚圆了,我借来一辆底盘又重又高的车,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送她去界田垅。

响水凼强奸幼女的案子闹得满城风雨,胡栓柱再也隐瞒不了小姜和文文的存在。他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既然事已至此,他想到的处理办法就是把小姜吹吹打打娶过来,让旁边看客的好奇心一次性得到彻底满足,以后不必再静观事态发展。他按前妻开出的条件付了钱,不还价,这样便顺利离了婚,隔几天再拽着小姜去民政局登记结婚。

胡栓柱在界田垅镇买下的那幢楼已经披红挂绿,三层楼楼顶垂下来很多条幅,上面写着某某单位、某某公司的领导率全体员工祝胡栓柱先生新婚大喜。小姜打扮得很漂亮,连文文也打扮得很漂亮。文文现在精神状态明显有了好转。他们告诉她,欺负过你的那个坏人,已经被警察叔叔抓住并枪毙了。文文听到这话很高兴,麻秆儿细腿往地上一跺,说:“死得好!”正要高兴,文文的情绪转瞬间又低落下来,问旁边的人,“他几时还会活过来?”

我把车开近那幢楼,就有人放起鞭炮迎接。他把一挂鞭炮拽在手里,燃至足够短的时候还挥动手腕晃几圈,并呼啦一下扔向天空,最后一截鞭炮在空中散落成飘飞的纸屑。隔着芬芳的烟雾我看清放鞭炮的是八砣。他啪着车窗的玻璃跟我打招呼:“你也来啦!”

胡栓柱这次婚姻没有得到亲戚的支持,他们觉得这是丑事,被一桩强奸幼女案牵扯出的这桩婚姻让他们颜面无光。我甚至没有看见以前跟父亲泡在一起斗蟋蟀的胡栓梁。涤青的到来让胡栓柱感到物以稀为贵,他上前几步握住涤青的手,看着她鼓鼓囊囊的肚皮,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去里面坐。他对我也很热情,他拍拍我的肩,夸赞地说:“嗯,你是个有良心的。”

越是不被承认,胡栓柱越是要把婚礼搞得气派。婚房一侧的马路边,显眼之处摆着一大块招牌,中间是一张婚纱照,照片上是胡栓柱、小姜和文文三个人一起笑脸迎人的模样。旁边贴的两条红纸上写着洒金的毛笔字:

艳阳总在一阵狂风暴雨折腾后!

婚礼谁似老夫将妻携女同开颜?

一看就知道,这出自胡栓柱的手笔。上下联平仄不对,甚至词性也不对,这是由于胡栓柱还没能把写对联和编标语口号严格地区分开来。显然,他的数学比语文学得好一点,所以上下联的字数正好一样多。

作为女眷,涤青进到他们的婚房和一拨中老年妇女扯起闲谈。八砣指引着我把车停到院子里的一角,然后靠着栏杆一起抽烟。

“黎照里等会才来。你要是不饿,干脆等着我们一起吃饭,喝喝酒,扯扯白。”

“好的。老向也来了?”我老远看到那个警察走进来,和胡栓柱握手,随口地问八砣。即使退休,他还依然乐意把警服笔挺地穿在身上,衣服越是挺刮,脸皮就越是显得皱。

“他和胡老板的关系不错,帖子还是我送到的。”八砣说,“文文的事,胡老板要他到此为止,这老家伙偏要往下查。他还说,这是他的事,跟胡老板无关。看样子,他是王八咬麻绳,挨刀子也不撒口。但我有点喜欢这个老东西。”

“总是有这样的人,每个乡每个村都有。”

“对,总是有这样的人。”

我闲着无事,也帮着放鞭炮。在八砣的身边,鞭炮堆了十来箱,远远看见有人到,就拽出一封千字头放响,要是看见一辆车驶来,就放一封三千响。人来得挺多,因为胡栓柱的朋友本来就远比亲戚多。鞭炮如此绰绰有余,我点燃以后就扔在地上,有几个小孩冲过来拿脚踩熄引信,然后把剩下的鞭炮抢走。人来人往,来客在一块晒谷坪上吃流水席,狗在地上捡骨头,小孩在我身边捡鞭炮,云在天上把影子一块块铺下来。文文见到来的人多,心情自然地好,不再阴霾,在人缝中神出鬼没,一会走到光亮之处,一会闪进阴影,帮着她的父母招呼客人,但只招呼她认识的,脸上堆着十二分的热情。有一段时间,我的眼光追随着那个小女孩,她是如此的精致,让人产生拿在手里把玩的冲动。今天她穿着一件洋红色的衣服,脑袋上挂两只人造抓鬏,也许,在她看来这场婚礼是三个人的喜事。我很少有下乡吃酒席的经验,眼前的喜气洋洋几乎让我忘了不久前发生的案件。

天要黑的时候黎照里才开着破吉普车过来,还带着两个女人。其中的一个,乍一眼看去有些面熟。

吃饭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那次我们去砂桥,面熟的这个妹子是陪虾弄的,就坐在铃兰的身边。她告诉我们铃兰是砂桥的桥花,以提醒我们别不识真人。她仿佛也认出了我,时不时瞅我几眼。我们在饭桌前围好,她坐在八砣身边,两人一坐下来,我就意识到他们关系甚微。果然,经八砣介绍,那女的叫细凤,现在是他的女朋友,而且两人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黎照里身边的那个妹子是砂桥现任的桥花,叫二玲。

我们几个人在一起,再加上帮厨的几个胖子,喝酒就划起了拳,每个人先打一关再说。喝酒打关,一般每次胜负手后,便用二两杯喝两筷头深的白酒,但八砣觉得不过瘾,他非要伸出手去量两指头深,结果每一口都是一两半。我打一圈下来,几乎喝了半斤。

黎照里和八砣都有女人帮忙。看样子,他们从砂桥带妹子过来,就是考虑到喝酒猛了,旁边要有一个把舵或是助战的。黎照里输了拳,总是把酒推给身边的二铃喝。二铃虽然贵为桥花,但在黎照里身边很是温顺,仰着脖子帮他喝酒。在这一点上,我要夸夸八砣,他粗中有细,蛮知道怜香惜玉。他呵护着细凤,细凤即使主动请缨替他喝下一杯,他总是摇摇头,然后迅雷不及掩耳地喝掉杯中的酒。

喝到一定程度,大家都难以为继,放开酒杯有一搭无一搭地扯了起来。既然是在胡栓柱的婚宴上,我们一不小心又扯起了那件案子,然后顺藤摸瓜地说起江标来。这案子免不了传遍佴城大街小巷,甚至穷乡僻壤,江标也成为佴城的新闻人物。虽然他已被无罪释放,但在这些新闻或旧闻里,他和这案件必然地联系在了一起。我们说起这些的时候,酒劲已经纷纷发作,说起话来都有些彼此不搭。

细凤酒喝得少,她总在理清我们的思路,帮助我们把话题持续下去。当我们不停地说起江标,她突然告诉八砣:“你知道吗?你和那个司机都喜欢过铃兰。”

“铃兰?”八砣惺忪着眼睛看看细凤,不知道是装糊涂还是真记不起来。

细凤就戳着八砣的脑袋说:“你这个死人,见一个爱一个,把我们金圆美容厅当成婚姻介绍所。你先是想拽铃兰当你老婆,人家不愿意,见到你就像见到了鬼,害得人家躲到城里去了。后来你还看上了小美、菁花还有二玲,人家都不愿意,你最后才打起我的鬼主意。你敢说没有这些事情?”

“细凤我提醒你,不要在我脑门上戳来戳去。我小的时候,一旦脱了开裆裤,我家老头子就不敢戳我脑门子。他晓得厉害。”八砣摆出一派凶狠的样子,鼓出眼球瞪着细凤。细凤毫不犹豫地又戳了他几指头,甚至在他脑门上敲了几丁公。

她还不屑地问:“你想把我怎么样?”

八砣脸绷得很紧,绷到一定程度,忽然就松弛下来,嘻皮笑脸地说:“老婆,我是无所谓,我这脑门能打铁。你的手没敲疼吧?”

“疼!”

“我来帮你揉揉。”

八砣果真当场就帮细凤搞起指部按摩,刀条子脸上挤满柔情蜜意,令我看着有说不出的别扭。而细凤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只这么按了几下,她就肆意地呻吟起来,像是得到了突如其来的性高潮。桌上别的人只好一齐喷,求他俩稍安勿躁,省一省油。

细凤这时忽然又盯着我,并说:“顾大哥,其实你也喜欢铃兰,是吗?”

我还来不及反应,八砣便“哦”地一声看着我。我的表情乍然间可能已经暴露了什么,八砣又是一笑,并说:“没看出来,那个妹子,竟然是人见人爱,树见花开。”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哩,坐了八年班房,出来还是一头蠢猪。”细凤继续戳他脑门,转一转脸又跟我说,“我还知道,你们在广东莞城一起过了一段小日子。”

“你怎么知道?”

“我跟她一直有联系,她有什么事会打电话跟我说一说。她离开砂桥去到市里的江洋大道,但在那里她感觉还没有在砂桥开心,天天要穿工作服。”细凤一边说一边大口大口地嘬啤酒,看得出来这个女人已经得来些酒瘾。她又说,“铃兰刚从砂桥去到江洋大道,心情其实很不好,天天都要穿工作服,搞得她月经不调。那一段时间她经常给我打电话,扯扯闲话打发时间。过了一阵,心情才好点,说是你和那个司机经常去找她,惹得她开心……”

我记得她在江洋大道的时候,我并没有刻意去找过她。八砣喝得最多,昏昏沉沉,细凤多说几句,他几乎就趴到桌子上了。此时,他眼睛突然又亮起来,问:“你有她的联系方式,怎么不肯告我?你是不是那时候就暗恋我了?”

“乖,睡一觉,我们说话你少打岔。”细凤把八砣摁着重新贴到桌面上,继续跟我说,“后来她告诉我,你叫她去莞城,问我对这事情怎么看?我说你自己都已经决定好了,要我多什么嘴啊。我跟她一起呆了很长时间,她有什么心思我哪能不知道?她去了莞城以后,说是跟你住在一起,对吧?她说你在莞城有很大一套复式楼,还有车,赚钱很多。她隔几天就打一个电话过来跟我讲你们俩的情况,肉麻的事也说给我听,还要我有空也过去住一住……”

黎照里插话说:“我的天,小兄弟,你这人看似闷声不作气,原来也闷骚得可以。”

我耷着脑袋,想起自己租下的那间纸盒子一样的小屋。

“……你有她现在的手机号吗?”

“不出我所料,你们闹了什么矛盾?”细凤说,“去年七月份,她以前的号码停了,就再也没有给我打来电话。你们怎么了?”

我没有吭声,黎照里就说:“这兄弟现在在佴城上班,结婚了。他老婆也来吃酒,现在在新房里坐着。你这些话在这里说说也就算了,明天不要再提。”

细凤撇撇嘴说:“我就知道会是这样……八砣,你要是也这么对我,我就要你死!”

八砣被细凤揪着头发弄醒,委屈地说:“又怎么啦?”

说了一通话,我的酒劲又散了些,一时停不下来,又叫人递一瓶酒上来,拧开了继续喝。后来我们的话题依然围绕着铃兰,但说些什么,我酒醒后已经记不清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另一天的上午,涤青坐在床边,神情抑郁。

后来黎照里才打电话告诉我,我喝到一定时候,自己把照片掏出来,给细凤看的。也许我是想向她证明,我心里一直想着铃兰;也许就是因为喝多了,手一痒就掏照片。喝了酒,手一痒掏钱包递给陌生人的事情我也不是没干过。涤青正好过来找我。门在细凤身后,涤青一跨进来,就看见细凤手里拿着的照片。细凤其实也喝得反应迟钝,她把照片看得一会,又退回我手里。

而当天,我醒来睁开眼时看见涤青发绿的脸色,又看见照片莫名其妙到了她的手上,就暗自叫苦。我以为她会冲我狂飙猛发,又闭着眼继续装睡。但揣着这一脑袋浆糊躺在陌生的房间里面,确实难受,且还不敢辗转反侧。于是我抱定任杀任剐的态度叫了她一声,备好了一通委曲求全的说辞,以免她动胎气。涤青转过头来,两道眼光从照片上抽出,啪地一下甩到我脸上。

她说:“呃,你醒了啊。现在有空吗?”

“有空,非常有空。”我是明白人,知道自己此刻没有没空的权利。

“要是有空,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她表情平静,甚至有些慈祥,看着不像是包藏祸心。

“什么故事?”

她把照片递到我手上,说:“我很好奇。我知道你不会骗我,有什么说什么。只要是事实,我就能够理解。我相信现在你们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只是有时候你还会想着她,对吗?”

我点点头,并跟她说:“用不着就在这里说吧?你让我也准备准备,现在就开口,我还真不知道从哪说起。”

她白我一眼,说:“看样子这事情还纠结得很深,你竟然不知道从哪说起。”

“要是你是这种态度,那就痛快点,直接剥我皮吧?我的一颗脔心都是你的,何况这张皮哩。”

她噗哧地笑了,这让我放松。时已近午,我们吃了早饭赶回佴城。出门时还有微弱的阳光,上了路就下雨。这种变幻不定让春天充满生机,让人感到总有什么事情即将到来。我把车进一步地放慢速度,和涤青说起以前的事。我打算什么都不隐瞒,这样才能保证还有足够的精力开车。我发现,这事情要从那次黎照里带我去砂桥说起。我说到我挎一个相机应邀去给另一个女人拍****,涤青免不了生气,不过,她到底是一个导演,比一般的柴火女人多明白一点搞艺术跟耍流氓的区别,嗔怪几声,之后又催我继续往下说。当我说到和江标打架,她心思不再停留在对我的审查上面了。

“怎么把他也扯进来?”

“是啊。要是你想听,我就要从江标十几岁时候说起。你喜欢听吗?”

女人总是喜欢听故事。江标十几岁时在油茶坡坡顶遇到的事,现在经我口讲出来,我有种异样的熟悉。马路不快不慢地在眼前铺展延伸,天空隐隐的轻雷响起。路面被雨水润湿,一片一片地油黑。我转述着江标的事情,自己眼前会时而虚幻起来,路面上被雨水溅起的斑点,仿佛变幻成一柱柱阳光,水平的路面像是上坡。我也和十几岁时的江标一样,热切地盼望着能在枯寂的马路上看到些别的什么。

我的女儿糖糖还算能憋住气,让产科医生报了三次预产时间,才在四月初的时候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多有了一重关系,我觉得这样真好。天气渐渐热起来,她喜欢被我抱着,因为我胖,她更容易在我怀抱里安静地睡。有时候我觉得她不停地往我身体内凹陷,或者说是塌陷,像要与我融为一体。涤青瘦,她的肋骨会割得小孩子很不舒服。糖糖总是要我抱,发现不对劲就响亮地哭。

家里也突然热闹起来,亲友们时不时过来看孩子,留下婴儿用品和他们的祝福,说这孩子一看就是个好苗子,将来肯定有大出息。我妹妹顾彤竟然也来了好几次,她蛮喜欢这个小侄女。她一直住在未婚夫家里,她未婚夫突然又不是那个光头了,换成一个长头发的男人。我也懒得问,我相信她自有道理,但这道理八成不同于我能遵循的逻辑。糖糖满月的那天我照样办了几桌酒,请的人不多。这几个月来我基本上没有看到江标,只听伍光洲说江标上班了,但时常请假回乡下呆着。他的脾气也因为那次被拘而变得很糟糕,不爱理人,更加沉默。请人吃饭的时候我忽略了他,没打他电话,也叫伍光洲不必告诉他。但吃饭那天他还是来,携着小夏,拖着他的铃铃,一家人整齐地出现在我面前。他微笑着把几张红钱塞进糖糖的衣兜,并说:“你结婚时我不来,这次小孩满月,竟然没告诉我!”他脸上是很委屈的样子,我则拍拍他的肩,带他和我的那些老同学坐到一桌。他们纷纷和江标打招呼。案子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今天突然又见到江标,自是格外亲切。

那以后,江标和小夏还提着奶粉和纸尿裤来我家里串了两回。去年这个时候,我们四个人经常围成一桌打牌打麻将,关系融洽得一塌糊涂。而现在他俩再来,气氛已经变得不同。小夏和涤青可以聊一聊育儿经。涤青初为人母,基本上只有听的份,在小夏面前,她难得地虚心起来。而我和江标没有话说。他脸上比以前有了更多的笑容,但嘴里话则更少。有时候,那种笑容在他脸上像蜡泪一样凝固,在我看来,总是显得有些做作。既然他来访,出于客气,我总是要找话和他说说。

“你爸江老师还好吗?他爱不爱喝酒?我父亲去年那个了以后,我家里一柜酒没人喝了——我现在也被你范姐管着。我挑两瓶,你给江老师……”

“还好。”他说,“不喝。”

“你母亲呢?”

“也还好。”

“你弟弟吼阿呢?他总是让人过目不忘。”

“嗯。”

“是不是还在给他找媳妇?”

江标这才稍微多说一点:“还好,现在我父母也想通了,不急着给他找。”

不管我怎么用力,江标总是能够让交谈变得越来越冷,老让我觉得是在自找没趣。我没想到那短短几天的牢狱之灾,对人的改变有那么大。来了两次,后来他两口子也就不再来了。我也没给他打电话。

刚出生的小孩爱睡,有时候明明睁开了眼,打个哈欠又睡。糖糖喜欢趴在我身上睡,放在床上就会闹,如果我抱着她走动,她反而睡得更沉。糖糖在我身上睡了,涤青就能够有一阵的安闲。她会跟我说:“你抱着糖糖到下面去散步吧,顺便你也减减肥。”

“就在客厅走一走不也是蛮好?”

涤青还是坚持叫我去下面的小区绿地里逛,她说她需要清静。

“怎么了?”

“我现在创作的欲望特别旺盛,憋不住。我打算写一个剧本。”她说,“我相信这个本子将会超越以往的所有作品。”

这一点我倒是不怀疑,她以往的作品我大都看过,大都是被她摁着脖颈强行看完的。我个人认为,她以前那些作品超越起来并不难,再说她所在的那个独立电影的圈子都是这样。当她和同仁聚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聊起某某刚搞出一个片子,很有可能产生“划时代”的意义。她们这一行当的“时代”大概像一块嫩豆腐,一不小心就被划了。她刚生了小孩,我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大的创作欲望。据说分娩的阵痛过后女人总是会得来一种快感,而创作,无疑是再一次的分娩。再者,她家里也有这方面的遗传,我岳父范医生就长期处于孕育作品的隐痛中,始终不能迎来分娩的阵痛。

她说干就干,拿起笔就写,还叫我去打印店用A3纸打了一大沓六百格的稿纸。我抱着糖糖下去遛圈子,走累了,或者她要吃奶,我就把她抱回家。拧开门,涤青总是在奋笔疾书。现在她不用电脑,怕影响身体,改变奶水的成分。她没多少奶,糖糖主要还是牛奶养活着,但她坚持要像征性地哺乳,仿佛这是个态度问题。进入剧本创作以后,她乳房都不肯像征性地分泌浮汁了,把我们的女儿彻底扔给牛奶。我也尽量不打扰她,和母亲两人尽量多地照顾糖糖。

涤青写的这个剧本有些神秘,她写的时候不希望我接近,有那么两次她正在八开大的稿纸上涂抹,我无意间靠得近了,她竟然下意识地用身体遮挡。而且,她也一直不愿意和我谈论剧本的内容。我知道,一直以来她喜欢在一种沙龙式的场合里进行创作,群策群力,七嘴八舌,把细节一点点拼凑出来。我满以为她会找我扯剧本,我脑壳皮已经为此而隐隐发胀了,但她偏不找我说,我反而有种失重般的轻松。我控制着自己的好奇心,不去问她。

到了六月初的一天,终于,她主动告诉我:“写不下去了。”

“为什么写不下去?”

“这个剧本,我是根据你讲的那个故事写的。你也只是跟我说了个开头。刚下笔的时候,我还以为只要顺着故事的逻辑写下去,写到后头,接下来的情节会自然而然从脑袋里蹦出来。但现在,我设计不出结尾。”

“你在写江标和睡马路上的那个女孩?”我这才反应过来。

她没有否认。我问她为什么要拿那个事情编剧本,她狡滑地说:“是这个故事勾引我编。它本身已经充满了影像感,只消你一说,我眼里就有那种画面。不写真是可惜了,我想江标也不会反对把这个写出来。”

“那你写到哪了?”

“写到他无意中又见到她,依靠夏天糖接上了暗号。往下我就不知道该怎么编了。”

“你真是原汁原味,人家夏天糖,你也夏天糖,不晓得艺术处理,换个别的什么糖——别写糖,换个什么口味的饮料也行啊。”我说,“要是江标知道了,会有点难为情。他这个人,你也知道的,有点捉摸不透。”

“这是细节的问题,好处理。重要的是,现在我有点写不下去,想不出事情往下会怎么发展,更想不出结果。但是……”

她欲言又止,我只好问一句:“又怎么啦?”

“我试着换几种思路往下编,虽然没有编出来,但我心里面已经隐隐地不畅快了。”

那边糖糖又放声地哭起来,我只好拍拍涤青后背,说:“糖糖还小,你别老琢磨那些不畅快的事情。编个大团圆的结局固然有些俗,但你的片子总是清一色反映阴暗面,反应糟心的事。你这辈子即使换换口味,多少也要转一回型流一回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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