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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铃兰

那年五月,有一段时间,我为涤生和小涂结婚的事情前后奔忙。有涤青的大力推荐,布置新房的事情都交给我弄。婚事先在小涂的老家福建石狮办一次,回到莞城办一次,然后再到佴城好好地闹一番。涤生是个感情专一的人,虽然有时也在外面找找乐子,但不算多,那叫应酬。他和小涂谈了好几年,觉得再谈下去没什么意思了,就结婚。

涤生带着车队去福建接人时,我和涤青就帮他守布置好的新房,并准备接应。新房在万江边上,可以俯瞰江景,到傍晚,对岸的酒店映上天光灯的光打在一幢幢欧式楼台上,一切恍惚如梦。涤生的新房,我和涤青提前享受,隔岸看着灯火,我忍不住搂紧她。眼前的一切让我有种强烈的归宿感,同时,浑身每个毛孔也蠢蠢欲动。但涤青总是防微杜渐,她提醒我在这里不要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这是涤青的洞房,专房专用,我们不能乱来。要不然,说不定以后要倒楣。”

我说:“涤青,你放心好了,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她点点头说:“呃,这就对了。去烧一壶水,我要泡个脚。”

“电热水器难道是用来摆样子的?”

“现在还没插电。等涤生和小涂来了,第一壶水要给他俩接风洗尘,这样才有意义。”

我不知道她哪来这么多意义,不须人教,她自己就能归纳出一套一套。回过神,我还得找一把壶帮她烧水。天气纵是再热,她也是用热水泡脚,因为冷水是用来洗脸的,热水才是用来泡脚的。她把一切都分得井井有条,绝不允许彼此混淆。

她泡好了脚,心情陡然被一盆洗脚水泡得柔软。她把屋内的灯全关上,倚在我肩上说了好久的话,又聊到我们几时也把婚结了。

“你说了算,反正都是你说了算。我无所谓。”

“你怎么能无所谓呢?我要你有所谓。”

“呃,那我就有所谓吧。”

那天晚上我俩倚靠着聊到下半夜,没来瞌睡,彼此的身体反而渐渐烫了起来。外面时不时迸进来几缕光,光散去后,屋内的幽暗提醒着我们,不妨肆无忌惮一点。她自己慢慢来了情绪,变得率性,肆意篡改自己订下的规矩。当然也不忘了掩耳盗铃,自圆其说。“不要到床上,到沙发上没关系。床是新的,沙发反正是被人坐过了。”要做的时候我才发现没带套子。她以前严格控制这事,每次必用套子。她对毓婷也根本不放心,说以前在北京用过一次,结果严重过敏。这个晚上,她说:“从今天起,什么保护措施都不用了,检查一下你有怎样的能耐。”

“要是你怀孕了呢?”

“那就证明你全须全尾,验收合格。”

“是不是要在我脑门上贴一枚长城认证标志?”

“少罗嗦。来,告诉我,我的嘴唇在哪里。”她就这么盘腿打坐在我腿上,把嘴唇抬到我嘴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又说,“别用手指,我会咬。”

那天晚上,我和涤青第一次脱离避孕套裸做。所以那晚上我就有点贪婪,她也用一次一次形同虚设的拒绝不断激励着我。我们终于不能再折腾,想睡的时候,窗外马路上已经传来晨跑老头咳嗽的声音。

太阳蹭出来以后,车队就将新娘接到楼下。我抬东西上楼时闪了腰,闪得很厉害,身体像牲猪一样被电锯从中间锯开,一侧能动弹,另一侧需要身体扭摆的力道发动。之后我像一只螃蟹艰难地走进涤生的新房,里面已经挤满了人,我和涤青昨晚疯狂过的沙发坐着小涂的弟弟和舅舅。小涂将由他们护送到莞城。小舅子和舅老爷是尊贵的王客,等一会按我们佴城的风俗,会有几个大汉围着他们轮番敬酒。他们还不晓得厉害。佴城人最讲究把王客灌趴下,趴得越彻底,就越是兆示着新娘日后有享不尽的福分。当然,我好几回看见陪客花言巧语地把王客灌到小便失禁的程度。

我来不及看那两个倒楣蛋,找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本来涤生说好了,要我陪送亲团的客,主持那一席的工作。我想着怎么跟他推托。闪了腰子,喝酒肯定是不行的,酒这东西往嘴巴里灌进去,最终却是要靠肝和腰子摆平。涤青看出来我脸色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说刚才闪了腰子。她脸上紧张了五秒钟却又笑了。她说:“你看,还长城认证。我看,界田垅长城也懒得认证你……不过,我倒是放心了。”

“你对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不要见缝插针地表忠心了。”涤青此时竟然一脸坏笑。她说:“刚才我还担心,昨晚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我考虑到是不是去药店买药。没想到你是这个样子,我就放下心来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又回来柔声跟我说:“不要太逞能,年纪不小了,再说又不是我俩结婚。你啊,你真的是。”

她以前没有这些手段。贬几句又安抚几句,捋捋倒毛再捋顺毛,这些本事显然是当导演以后才揣摩出来的。

我揉着腰跟她说:“涤青,你这几天还是要小心点。”

“我又怎么了?”

“……昨晚上我俩在人家的新房里不消停,我想,刚才我这是遭报应。”

她撇了撇嘴说:“报应你一个人扛才是,你是男人。”

次日,涤生带着车队杀回佴城,那里还有酒席要办。本来我要随队摄影,但是因为闪了腰,涤青就让我留在莞城休息。照相这事,多的是人会。再说,她还带着马光摄像。虽然是涤生结婚,她也放不下导演的架子,总是指手划脚,考虑着怎么样才能将画面拍得更好。她把我留下来,我不想再呆在涤生的新房。新房里喜气洋洋的气氛,使我成为毫不相干的人。我回到自己租住的房子,买了瓶红花油自己揉搓,躺在床上哼哼唧唧,倒也有几分惬意。想想昨日凌晨在沙发上,自己变了一个人样地,仍然觉得几分意外;再想想连涤青都变了个人,又觉得一切理所当然的了。

手机上不知哪时冒出两条短信,一条写着:你还在莞城吗?另一条写着:如果方便的话,请回我个电话。那号子看着陌生,短信里也没有落款,我按照基本常识,自是没有打过去。

我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外面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肚皮很饿,懒得出门,就上了网给鹤留仙打电话,要他们送便当。订便当,上网比打电话管用,我精心比较过的,上网订便当,平均要比打电话早来七八分钟。在网上,我可以变着花样催促店家,在订餐页面上发一些网络截图,饿死鬼、讨债鬼什么的,让店主看得心头瞀乱。当然,我也要了两小瓶鹿龟酒,一下雨我就忍不住要喝点。

之后再上QQ,刚一上,就见江标找我的信息。我回了过去,他问你这几天怎么都没有上网。接通视频,我觉得他情绪似乎不错。吼阿那件事仿佛已经不再干扰他的情绪。

“你碰到什么好事咯?”

他说:“还好,我以为人都是劝不动的,没想到自己劝动一个难劝的人。”

“很有成就感?把你丰功伟绩摆一摆。”

“没什么好说的,我自己高兴而已。”

视频接通着,他脸上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搞不清是真不想说还是吊胃口。我肚皮饿得轻轻抽搐,这时候可不想再吃别人吊胃口,便说:“不说算了。”

“你这几天又忙什么事咯?”

我告诉他涤青的弟弟结婚的事,忙了好几天。他问:“涤青不也是佴城的嘛?她弟弟结婚,是不是也要回来办酒?”我意识到他有凑热闹喝酒的心愿,便说就结在这边,涤青父母都过来了云云。过得一会他有事要下机,鹤留仙的便当也被我连发几枚惊心动魄的截图早早催至。我调出用电驴荡下来的一个新片,边吃边看。

电话响了,我一看,是发来两个陌生短信的号。我一接,里面传来一个妹子的声音:“我还以为你再也联系不上了哩。”

“铃兰?”我说,“真拿你没办法。你既然换了号码,也不晓得在短信里落个款,落砂桥老大,我也知道是你。”

她这才意识到,这个新启用的号子并没有给过我。电话里,我听见火车进站的声响,在她身边,定然有很多人推推攘攘准备上车。

“我要上车了,明天能到莞城。我挂了……到时候,我人生地不熟。你能来接我吗?”

“呃,当然。”

那边电话就挂了。我继续吃饭,继续看片子。我眼睛盯着电脑屏,脑子却在不停地走神,遂暂停了播放器,想着刚才江标说的话,无端地揣测,铃兰的到来跟江标有着某种关系。她是不是听他反复规劝,才肯离开江洋大道,外出寻找新的生活?我毫不怀疑江标会干出这样的事,他不希望铃兰一直操持皮肉生意。

当然,江标也根本没想到,我和铃兰还有联系。

铃兰不搭飞机,搭火车,一天以后她会给我打来电话。

我在汽车总站门口等着她。怕误了时辰,我到得很早,守住出站口。每隔几分钟,出站口便涌出一伙刚下车的人,他们经过暗黑冗长的甬道,乍然到得亮处,强光使他们面部肌肉紧缩一下,或者张开手搭荫棚挡在眉弓处。

我看见了铃兰。

她穿一件紫色高腰V字领连衣裙,头发披着,一幅墨镜架在鼻梁上很有质感。天其实浓阴着。我几乎想笑,看见经过她身边的男人纷纷扭头看她一眼,然后分散离去。

她走到我面前,跟我说:“我还以为你认不出我了。”

我扶一扶眼镜,恍然大悟地说:“噢,原来是你啊!”

她在我脚肚子上踢了一脚,踢得柔情蜜意。我接过她的拉杆箱正要去打的口,她拽着我的胳膊,掏出一只迷你相机,随便叫住一个人要他给我俩拍照。我正在犹豫,那哥们挺专业地举高一只手掐着指头喊三二一。我来不及细想就把一张团脸凑过去跟她配合。“非常不错,你两口子郎才女貌。再来一张。”那哥们挺热心,把手再次举高倒数数。

进到的士里面,铃兰就说:“这里的人真不错。”

我说:“结论不要下早,多呆一阵再说。”

车开动以后,铃兰摇下车窗,张望着马路两旁那些几十层高的楼房,时不时发出夸张的惊叹,并说:“天呐,我从没见过这么高的楼!”我试图从她声音里听出戏谑的成分,但又好像不是。后来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出远门。此前,她最远只是到过佴城城区。虽然那里一二十层的楼房也有不少,但看上去,和这里根本不一样。

我问:“怎么不一样?”

“佴城的楼房总是呆头呆脑,像你;这里的楼房花枝招展,像我。”她脑袋越伸越出去,我把她回拽了一把。她扭过脸来又问:“你住的地方有没有电梯?住多少层?我只在江洋大道里坐电梯,顶多从一楼坐到五楼,不过瘾。六楼不通电梯,要不然往下跳的妹子还要多。”

江洋大道我当然知道,一楼迎宾,二楼三楼唱歌,四楼洗脚,五楼就是桑拿按摩,六楼就是平顶,跳楼的地方。曾有两个妹子从那上面往下跳,一个没跳死,挂在巨大的广告布上。消防队架起云梯去捞她,找了一个帅气小伙劝妹子好死不如赖着活。朱泽培改天便请消防队的哥们到店子里吃饭唱歌,那死里逃生的妹子穿着盛装,一定要陪同救命恩人。另一个也没跳死,但是把正好路过的一个倒霉鬼砸出了高位截瘫。

铃兰说:“问你哩。你住多少层?有没有一百层?”

我说:“呃,没有那么高,少几层。”

“少多少层?”

“少九十八层。”

她掰着手指算起来。我知道她这种一惊一乍近乎发嗲。长着一张丝瓜脸的司机却着道了,兴致勃勃地扭头跟她搭讪,以致我不停提醒他看路。司机艰难地咬出普通话的字音,给铃兰介绍沿途的那些建筑物。“这是一幢我小时候就有的老楼;这是一幢新楼;这叫老西门,小时候我还以为就是天安门;这是不远万里来自美国的麦当劳;这是我们本地的鹤留仙连锁店;这是不远万里来自德国的阿迪达斯专卖店……”

铃兰格格地笑,接着又摆出嫉妒的语气冲司机说:“你们这里真好,我像是不远万里来到了外国。”

找个地方请她吃晚饭,问她来莞城有什么打算。她说还没想好。她已经和几个朗山老乡联系过了,她们在合浦头的工厂,改天她会去合浦头找那些老乡,看老乡们能不能给她介绍一份趁手的工作。我点点头,知道如果是去找工的话,眼下倒还有的是用工缺额。但她这一身打扮,实在不像是去工厂干活的样子。

我说:“你会干什么活?”

“你不要小看我,我天生手脚灵活,样样都能做。小时候趁我妈不注意,缝纫机一摸,踏板一踩,就把自己的开裆裤缝上了。那还是我头一次摸缝纫机。”

“这么厉害?跟开裆裤有仇啊?”

“不是,我这个人争强好胜,和邻居的小孩们一起玩,发现自己少一样东西,就不好意思再丢人现眼了。男孩就是好,父母只想着让他们把开裆裤一直穿下去,甚至穿到娶媳妇。小男孩穿开裆裤,大人心里面得意……大哥,你穿到几岁大?”

“不记得了,这种事情我妈说了算。”我忍不住撅起拇指夸她,顺便又问,“小时候不住单家独院啊?”

“住集体宿舍,一排过去十几间。”

我心子倏地一紧,佯作无意地问:“你爸以前是干什么的?”

她吸溜着木瓜雪蛤汤,滋滋作响。过一会她才说:“你又不是我男人,打听这么清楚干什么?”

我便不再往下问。既然她要去合浦头,我把李飞的电话抄给她,说要是在那边有什么不便,可以打电话给李飞,报我的名字,要他帮忙。

天已经黑了,雨还在下,我带她去运河宾馆开一间房,然后自己回到住处。晚上我打着游戏,她给我发来短信,说住在宾馆里真是无聊,要我过去坐坐。我告诉她自己正陪一帮朋友聊事情。她问:这么忙啊?我回消息:是啊,过来就要赚钱,我年纪一大把了,结婚的钱都还没下落呢。再不把这事摆平,我女朋友哪天嫁给别人如何是好。她又问:你很喜欢她吗?我回消息:我们认识三十年了。她就没再发短信过来。我忽然松了一口气,因为我打游戏突然不怎么有滋味,她再坚持我可能会过去。运河宾馆离得很近,下雨的夜晚撑一把伞去找另一个人,一路走过去都会蛮享受,夜的黑色让这一路像一条隐秘的隧道,满天的雨地上的积水和积水里晃荡的光都不停地为人酝酿着相见时刻的情绪。

我掐了自己一下。此刻我抹掉铃兰长裙飘拂的印象,转而想起了涤青以及许许多多革命烈士,他们的脸孔纷至沓来,彼此混紊。我心里清楚,自己不是个意志坚强的人。

次日中午我去运河宾馆结账,取回结余的押金。大堂的妹子告诉我,住客一早就走了。

我依着惯性把日子过下去,每周留两三天拉来业务,给新的产品拍照,回到住处做文案,交给老冉审。回头从厂家取了款,留足自己应得的,再上交给老冉一笔。有时候拉不到业务,老冉就发下来散活,计量算价。我觉得我们彼此很平等,这种关系不再是雇佣,而是近于合作。如果我勤快一点,也能赚到更多,但我有自己的数学公式。比方说,我认为每一次睡到自然醒都是自己一笔财富,银行卡上体现不出来,心里有数。

空余的时间依然上网,玩游戏,看片,找人聊天。依然和我父亲、江标聊得多。曾阿姨肚皮一直没有大起来,父亲努力了一阵不免沮丧,但我怀疑曾阿姨在偷偷地玩弄避孕术。从技术层面来讲,造人术根本没法和避孕术相抗衡。造人术大都沿用千万年的原始方法,但避孕术总是日新月异。据说避孕术已经发达到常人不可想象的地步,有的国家正在考虑是不是给强奸犯予以化学阉割。要是刑期五年,一针扎下去,便保证他在五年零一天的时候恢复正常造人功能,一天不少一个时辰不多。而造人术呢?即便也有发展,即便有了试管婴儿,再怎么玩高科技,照样是伤亡无数,一人幸存。

我当然不跟父亲说破。

天气越发地炎热起来,父亲照样经常忘了在下机时关闭视频。我也就任它开通着,可以随时看一眼自己装修过的房子。有时候,父亲下了,曾阿姨又会挂起她自己的QQ上网。于是我就能看见她。我和父亲对话的窗口隐藏在电脑屏托盘下面,她应该没留意视频开通着。她通常化着淡妆,根本看不出来竟然比涤青要大上一辈。她和她网友应该聊得挺开心,经常吃吃地笑,于是我便看见她衣衫单薄的胸脯,活力十足地蹦跳起来。我赶紧关闭了视频,跟自己说:非礼勿视!她好歹也算你一个妈哟!

江标的日子恢复了平静,照常按时上下班,上班时跟我随性地聊着。自己的生活聊来聊去无非那些东西,我们也像所有人一样,以聊网络新闻和事件为乐事。他通常没什么看法,老是提起一件事,问我是怎么看的。于是我就瞎侃。我对事情不管偏激或者客观,总能憋出让他一惊一乍的观点。

到六月份,他告诉我小林的小郭肚皮已经很大了,并患有产前忧郁症,一天到晚就想着小林能呆在自己身边。小林没法像往常一样跑车,那辆农用车就经常闲摆在自家院子里。江标说他现在一到周末就回家,利用两天的休息时间,帮小林跑车,得来的钱都给小林,自己顶多买几瓶水,一包烟。上了班他慢慢抽起了烟,糖偶尔吃上一粒。一包烟装在兜里,回到界田垅,见到熟人发一支,别人都翘起拇指夸他客气,即使进城上了班,也不摆架子,不装城里人。他说,他蛮喜欢把跑车的生活捡起来感受一番。他毕竟在那些稔熟的乡村土路上跑了十来年,无论快乐或者辛酸,那都是他记忆里最鲜活的一部分。

当然,他跑车时也尽量带着吼阿,这样既可以减少他母亲的负担,也能让吼阿出来透透气。吼阿似乎已经把那个女人忘了,只是有的时候,在电视丰胸广告里看到了半裸女人,手会不知不觉捞到自己裤裆上。江边宽眼明嘴快,换了台,并喝骂一声:“再摸,再摸我就把你鸡鸡剪掉!”吼阿赶紧把手缩回来,仿佛刚才摸着了蛇。

有一天铃兰用莞城的号打来电话,说她在广福隆里面找到事情做。广福隆是一个规模较大的超市,离我租住的地方只几个街区,打个的刚一跳表,就到了。

她在蔬菜区做事,顾客挑好散装的菜蔬,她负责包装计价,把打好的价码贴在包装袋上。那超市我去过两回,嫌远,买东西总是在一站路以内解决。我再次去广福隆,循着指示牌走到蔬菜区,老远看见铃兰的背影。她站在电子秤前给一个老年妇女秤东西,手脚麻利地打着包。我走过去拍她的肩,她转过来,一身浅蓝色员工服让我有些陌生。

“怎么想到要在这里找工作?”

她给那老年妇女指了指收银台的方向,然后看着我。“我在合浦头没找到喜欢的工作,那天过来,本来想去找找你,搭错了车停在广福隆门口。我走进来看看,觉得蛮好,什么都有。这超市比佴城所有的店子加在一起还大。我觉得大城市就应该是这样子。”

“大城市就是超市的样子?在这里干活,工资不多吧?”

“当然,除了我,没有二十来岁的人干这种活。”

当时她没告诉我,她在江标那里白拿了一笔钱,所以心情得以悠闲,选择在超市里干活,钱少一点她也不在乎。

我又问她住哪里。她说自己在离超市不远的弄子租了房子,租金还算便宜,是和几个刚刚南下的女学生合租。她也愿意和她们在一起,跟她们说自己也是大专刚毕业。她们把寻求合租的告示贴在电线杆子上,她看见了。电话联系后,她们本想审查她的身份,以便决定是否批给她合租的资格,但稍稍看了一眼就不多问。她们一致断定她不是小姐,不会给室友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铃兰把这事当成笑话讲给我听,还说:“她们个个穿得都很露,倒是比我更像做小姐的。”

“在这里还习惯吗?”

“还好,就是抽烟不太方便,要请假去厕所抽。柜长不太满意,问我哪来这么多大小便。我也不喜欢在厕所抽,老是听冲水的声音,让我抽不出味道来。”

“习惯了就好了。”

“我还以为你会趁机劝我戒烟。”她又说:“不知怎么搞的,现在不太习惯被那些男人盯着看,会有反应。我脸皮比以前敏感了,要是有人从右边盯着我看,我的右脸就有反应,要是从左边看,左边就有反应。”

我往周围看了看,估计这倒是实情,这个卖区七八个员工,惟有铃兰是二十来岁的女孩,其他的大都四五十岁,中年妇女,气色惨淡。和她们扎在一起,铃兰被衬托得尤为显眼。她站在成堆的蔬菜中间,纵是被工作服包裹着不显身段,也依然能时常黏住一些男人的眼光。我去时快中午了,她说她十二点就能休息,这天她只要上半天班,叫我等她。我在别的地方转了一转,看有没有用得着的东西,结果只是往购物篮里装了几瓶廉价的白酒,以及我们佴城产的桶装剁椒。手机一响,铃兰发来短信,说她已经下班了,在出口等我。

那天,我和她到超市附近的岭南菜馆吃饭,饭后她提出要去我住的地方看看。涤青那天在广州办事,一早给过我电话的。我想也不至于撞面,就把她带到租住的地方坐一坐。那屋子被我弄得脏乱,她坐着不习惯,想要帮我收拾。我赶紧制止,因为我得等着涤青来收拾。她离开了几天,回来时见我这房子仍如她走的时候那么整洁,反而生疑。铃兰没在我那里呆多久,她说和同租的学生妹子约好了,下午三点去台湾街玩一玩。她还是想尽可能地融入那帮学生妹子之中。

此后一段时间,铃兰下了班,或者碰上轮休,就打来电话问我要带些什么吃的。我叫她别过来,我不知道涤青几时会来这里。她总是让我摸不出规律。再说,涤青来之前通常不打电话,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永远是事务繁忙的样子。晚上如果不走,睡在这里,十有五次会拒绝做爱。即使做,她又要我用上套子。那天的裸做,是我俩恋爱史上纯属意外的一笔。如果她不想做,就会开导我说:“亲爱的,我们加起来都快有70岁了……能省就省点力气。你也犯不着每次装出很想要的样子。你的状态跟你肚皮摆在一起,掩饰不住。”

铃兰还是说来就来,有那么两三次,提着便当直奔我这里来。拍拍门,我一般都在。她说她还不习惯讲普通话,来到我这里,两人又可以用佴城话交谈。那几次来,铃兰还忍不住帮我收拾一下屋子。女人毕竟就是女人,跟脏乱有仇。收拾妥当她就走。巷子口有一路车直接能到达她住的小区。那几次,都还幸运,没有撞上涤青。

涤青毕竟是女人,第六感天生就有,某次她来了后,还是察觉到某种异常。“你竟然也打扫房间了?真是怪事。”我说:“有时候闲得发慌,就把房间清理了一下。”涤青不太肯信,在房里转悠着似乎想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地上找不到,桌上找不到,墙上当然更是找不到。她又去床铺上找,把被子掸了掸,又捧起来放在鼻头下面嗅了一嗅,没嗅出异常,就装模作样捏起鼻子。

“发现什么了?”

“被单你要洗勤快一点。要是让我发现长了狗虱,小心我从此禁止你再往我身上爬。”

“我身上平白无故怎么长得出狗虱?”我微笑且又故作惊诧地说,“长出来,肯定是我俩在睡一起时,动作不当把它招来的。”

涤青脸色一变,说:“不许狡辨,我不跟你开玩笑。”

那次涤青离开以后,我心子到底悬了起来,赶紧给铃兰打电话,请求她不要擅自过来。过一会,我又说:“来之前,一定要打个电话。嗡?”

铃兰在那一头朗声笑着说:“好像我死皮赖脸地要来。你那里是皇宫宝殿啊?”

六月中旬,涤青说要去北京剪片。这次要剪两个片子。除了《在没有航标的国道上》,另一部反映拆迁管理人员与钉子户之间旷日持久、艰苦卓绝斗争的纪录片《这是最后的斗争》,****都已摄制完毕。她对莞城的技术力量不信任,决定送北京,多掏钱找一流的剪辑师剪片。她们自己团队里那个剪辑师,以前是剪白铁皮箍桶的,剪得不好,还赖现在在电脑上搞非线编用不着动剪刀。去之前她跟我打了招呼,两个片子没一两个月时间剪不下来。

“两个片子要剪那么久?你好像说过,半个月就能剪一部,是么?”

听着我质疑,涤青心里还是喜悦:“舍不得我去那么久?我打算每片各剪两个版本,国内国外各送一个版本,一共是四个版本。”

“你不会……”我神情严竣地说,“作为你现任男朋友,我忍不住提醒你:搞艺术我支持,别的事情少掺合。你的见识主张看问题的深浅,我基本也清楚的,实事求是地说,你是形成了一些个人观点,但仅凭几个灵机一动的观点,也没法形成政见。不是么?既然片子剪不剪都不会有惊世骇俗的效果,装神弄鬼自欺欺人,我就要批评你了……毛主席语录我张口就讲得出一句:当老实人,说老实话,干老实事!换别人说这话我也赞成。”

“嗤,你以为我喜欢多费手脚?现在就有一帮人喜欢找双版本的片子看,总以为境外的版本有料。国内公映的电影,还不是有人不计成本,老远坐飞机去香港看一刀未剪版?”

“看了一刀未剪的,未必能成仙?”

“所以说嘛,只要有两个版本存在,就能让有些人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她得意地笑笑,脸上的表情仿佛洞悉一切。

涤青这一去时日不短,当晚我俩在床上很缠绵,她难得地配合起来。天气凑合,一场雨贴心贴肺地落下来,砸在窗棂上扑扑有声。她这样有情调的女人,喜欢在雨声里迸发激情。我也不断地提醒自己兴奋,兴奋,再兴奋一点。两人状态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时间持续得挺长,中途好几次想停下来抽烟,都相互监督着忍住了。

次日我睁开眼的时候,涤青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门没有关死。光从窗帘缝隙直射进来,又从门缝里散射进来。我揉揉眼,将空屋子环视一周,忽然感到罕有的轻松。往后,我有两个月的清静。

那天晚上我自斟自饮,再一觉睡到次日中午,被肚皮的痉孪弄醒。看看依然空荡荡的房间,我很想享受这难得的慵懒和轻松,忽然想到打铃兰的电话,问她有没有空。

“今天我轮休。怎么啦?”

“能不能带个盒饭到我这里来?要是你还没吃,就带两个,我们一起吃个中午饭。”

“你病了?”

“懒病发作,浑身无力。”

“我去你那里方不方便?你不是担心我撞上她吗?”

“她出了远门,昨天就走了……有一两个月不会回来。”

她笑着挂断电话。

铃兰过个把小时揿响门铃,我去开外面那道防护门。她穿一身浅蓝的裙子,披着发,邻家女孩一般。我接过她手中的提袋。她用一只大号保鲜盒到超市员工食堂给我打了一份饭。

她走进后问我:“只要我送饭就行了?你这里还有什么好玩的?”

“我这里能有什么好玩的?要不我教你打游戏。”我指了指笔记本,里面是一款最新的3D游戏。

“不好。要玩游戏我可以去网吧。”

“你看不看书?”

“亲爱的,我年纪大了,不打算再考大学。”她咯咯地笑。

她以前也曾好几次这么叫我,我想,她冲着江标肯定也这么叫,像吐葡萄皮一样。但这天我心情不一样,她一声“亲爱的”叫得我心头一麻。我看看她。她坐在床头翘起了二郎腿,正认真地盯着我。我浑身过电一样轻轻地一颤,心底冒出一声冷哼。我已好久没有过这种感觉。只有十几岁的时候,看到成熟女人的身体才会有浑身发抖的感觉,觉得她们每一具身体都宛若一片天堂。成年以后,身体就是身体,做爱就是做爱。天堂的门打开得多了,就有点像菜园子门。

此时身体里的颤抖和燥热,就像睽违已久,在马路拐角偶遇的老友。

“那你想做什么?我这里有什么没什么,你一眼就看得见。能做什么呢?”我想,我说话时喉头有些哽噎。

她忽然单刀直入地问:“你和你那个,经常做吗?”

“什么?”

“痛快点。”

“不经常。前天晚上做过一次。”

“感觉怎么样?”

“……还行。”

“我已经个把月没有和男人上过床了。真是奇怪,我竟然还有些想那种事情。来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是个性冷淡。这个把月,我忽然很想去喜欢一个人。”

“你们超市那些男员工,单身的也多吧?你们超市设不设工会?工会里那些领导吃了饭要干点事吧,应该要考虑给员工解决配对的问题。”

“别打岔!现在来到这边,真奇怪,一到晚上我竟然开始想男人。既然要想,就会具体地找出一个男人来想。挑来选去,别的男人都不太合适——我根本就记不住他们的样子,只有你和江标和我亲近一点。”

我赶紧说:“那你就想他吧。”

“他离得远。再说,我总是有点怕他。他身上总有一种东西,让我心里发毛。所以,一到晚上,我就只好想起你了……没意见吧?”

面对铃兰赤裸裸的勾引,我没吭声,脑际却泛起细微的嗡鸣。我回忆起个把小时以前,躺在床上给她打电话叫她带饭,还顺便告诉她涤青两个月都不会回来。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说这话的动机。

我想想她的话,又揣度了一下自己。我是个肥胖的男人,委婉的人夸我是轻度肥胖;油滑的人说,呶,你看上去应该比上次瘦;涤青说趴在你身上就像趴在一口翻过来的大锅上。再说,我脸的肉纵不是横肉,也爱挤成团。我自忖不会成为女人夜晚想象的对象,这个我有自知之明。空虚无聊的时候我也臆想过一些涤青之外的女性,我发现她们总归有个底线,比如说胸型绝不可能是A,如若是A的话我的臆想相应地就会出现空白或者是盲区。于是我说:“我应该感到荣幸。可是,我有什么地方值得你想的呢?是不是我能把一首整歌撕得支离破碎,而你偏就喜欢泡沫擦玻璃的声音?”

铃兰笑了起来,说:“你记性真好,随便说一句屁话你都当成名人名言。其实,我想我是喜欢你长得有点窝囊,这让我有蹂躏你的念头。”

我被她的直言不讳激起了兴致。我告诉她,在青少年时期,我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便是被若干美女捉去蹂躏。虽然,被人蹂躏就意味着屈辱,但她们人多势众,扯手的扯手扯脚的扯脚,搞得我无可奈何,索性闭上眼睛,纵不是等死,也是等着********。

她说:“就你这盘菜,哪用得着人多势众?你过来,老娘一个人也摆平你。”她本来就半躺在床上,说话时把缀满鲜花的拖鞋一撂,一脚挂下床沿,一脚屈踏在床上。

“你累了你就休息一下。”我喘着粗气说,“我上网打打游戏。”

“你这人,夸你窝囊,你就装起武大郎来了。”

我赶紧把自己注意力放回游戏里。我控制的武士,肉身被对手使出一记黑虎掏心搞死了,元神撒腿跑回安全界面,等待着重新招魂复活。网络忽然有些阻滞,那魂好一阵没有招回来,比通常所需的时间长。我只得拿手指夯砸回车键,急不可待地等着复活,重返战场。

铃兰在背后问我:“是不是觉得我贱?猪肉十块钱斤,我还值不到这个价?”

“没有。别打扰我好吗?我现在在打游戏。这不是开玩笑的事,不是杀了别人就是被别人杀掉,辛辛苦苦攒起来的装备,会被别人抢走。”我几近央求地说,“别打扰我好吗?今天我还要杀十条人才够本。”

我操纵的武士,回魂后,以卵击石一般冲向一伙敌人,一个人单挑一个行会。很快又死了一次,好不容易攒起来的装备还是爆掉了。

她又幽幽地说:“我有点不舒服,也许是这一段时间想男人想的。”

“那你在床上睡一会。要买什么药吗?”

“听说云南白药牌的印度神油不错,一搽就灵。”

我操纵的武士转眼又死了两次,其战斗力在每一次重生中越降越低。行会老大用内部消息传呼我:每天只装一斤B,听好了,今晚别的行动你就不要参加了。你的状态有点失常,喝多酒了?你马子变后妈了?“每天只装一斤B”是我在游戏里使用的名字。行会老大发了话我不能不听,只得退出战区发呆。

铃兰在我背后持续地弄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耳朵我都听得出是在脱衣服。我几乎有点呼不给吸。如果我面对着她脱衣的过程,反而还轻省点,无非是注意力往眼球上汇聚;但我用后脑勺看她脱衣,我的灵魂就吱吱嘎嘎地要脱窍而去。

……现在,我循着记忆将这段往事写成一个小说,按部就班推进到铃兰给我送饭的这一天。回头审视一下,我才猛然发现,原来,前面对涤青屡有不无讽刺的描写,都是为那一天的出轨找足借口。只要我愿意,做过的任何事情,我都可以找来两套悖反的语言进行描述。

有什么办法,只有一种衣服穿上去就再也脱不下来。那叫人皮。我经常梦见我妈剥蛇,但从来没梦见她老人家一锥头把我扎在案子上钉牢,然后用小刀片剥我这张皮。

记忆的当天,我看着电脑屏里同行会兄弟们的浴血拼杀,一颗脔心不时地细跳,跳动的声音像一枚气泡自水底上升,一边升高一边扩大,到耳畔时乍然迸裂。终于,我决定不再虚伪,我知道再忍耐下去,只是进一步吊足自己的胃口。我对自己说,孬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站起来转过身,稳了稳神,用两道犀利的眼光去捉她。她睡在我的床上,她的衣服堆满我的床头柜,一只乳罩几乎要塌下来。她身体被一条被单轻轻盖住,眼睛时而惊惧时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当我想看清她的嘴唇,她便将被单提上去一点点,遮住了嘴唇。我因她读懂了我的眼神而气急败坏,三步并两步走过去,一把揭开被单。她身体的沟壑突然巨烈地起伏,纵是没有任何声音,起伏的每个细部也对我产生了千丝万缕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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