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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涤青

我在莞城中心车站下车,打电话问涤青,要到哪里汇合。我们以前在城区租下的房子,她早已经退掉,新的地址她还没有告诉我。她接了我的电话,叫我先去涤生那里落脚,改天再到沥角下街找她。她说她和同仁们在沥角搞起一间摄影棚,拍电影将由以前的游击战升格为阵地战。听她的语气,我想她的事业又有进一步的发展,“摄影棚”让我恍惚地以为莞城又多了一家不小的企业,一家生产杰作的工厂。这块地方水土就是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石头都能收获一把粗沙。

涤青来这边,比我和涤生都晚。我和涤生到处推销涂料时,她还在北京呆,听说在电影学院和戏剧学院都混过,学了编剧,后面也听了导演课程,之后混在北漂圈里拍地下电影。在我觉得,北京仿佛是天风浩荡玉宇澄明的地方,原来“地下”也搞得很厉害。涤青后来跟我说,她在不下二十个地下电影剧组呆过,晚上睡觉都在地下室。为了吃饭,也为了搬出地下室,通过朋友帮忙介绍,她偶尔也到正规剧组打杂,或是从北京成堆的电视台里承包一些散活。

她头一次来莞城,是为了散散心,因为那边一直混得不顺,吃饭的钱也赚不够。那年四月,沙尘天气肆虐得厉害,她不愿出去干活,又不愿呆在屋子里等着发霉,便来莞城看涤生,顺便看看我。反正我们三人总是能聚在一起。来之后,以她的眼光来看,莞城还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等着她把地下电影带进来。她说:“我不这么做,别人迟早也会这么做。以后,总一天,每个市,甚至每个县城都会有一拨人,聚在一起不是打麻将,不是喝酒,而是拍他们自己的电影。”

某些方面,我觉得涤青跟我母亲确实很像。当年,我母亲一个蛇皮口袋便给佴城带来让人耳目一新的各种电影;现在,涤青只是携一个DV机,便给莞城带来一门新艺术以及一份新兴产业。

她那次来了便不走,还要把北京交的男友一起叫过来,准备一展手脚。据她说两人感情不错,但那男的后来一直没有听她召唤,不曾来莞城现一回面。过不久涤青拉着我去喝酒,哭了一回,说是那男友要和她分。感情确实是不错,要来这里确实又有点远。为了地下电影得以在莞城这片土壤萌芽,涤青是不惜牺牲这份感情。要是莞城多年以后果真有了一份电影产业,她怎么说也是教母级的人物。

涤青毕竟见过世面,在北京钻了几年地下室,她已经具备一定社会活动能力,而且随时表现出昂扬斗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有一阵,她在莞城本地论坛不断发贴,邀集同仁。此外,她还不失时机地向涤生的生意伙伴,以及我在莞城这些年认识的朋友渗透她的理念。地下电影也许是一门艺术,但是为了需要,她也完全可以诠释成一种新兴产业。前景嘛永远都是广阔的,反正在咱们汉语里面,“前景”和“广阔”这两个词天生就爱出双入对,想去申报成语,皮相又嫩了点。

只要召唤,茫茫人海中总有同类回应。我记得有一个叫阿尖的莞仔被涤青召唤而来。他人挺帅气,声称玩了很多年DV,玩非线编也有四五年了,在香港影视制作公司呆过的,家里有现成的编剪混音设备组。

那是涤青召来第一个同仁,两人自是相见恨晚,很快还恋了一把爱,涤青搬到阿尖那里住。那时候,我又不晓得涤青日后会是我老婆,冲着阿尖姐夫姐夫地喊。不过,涤青要跟阿尖聊电影,阿尖总是两眼看天,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接她下茬。接下的茬总是令涤青直皱眉头。

有一次阿尖也把我拽到他家里吃饭。电视里正好播港产片,阿尖憋不住指认一个专演黑帮兄弟,满脸横肉的香港艺员是莞城老乡。那哥们我见过,朱泽培花钱请他来江洋大道串场子,没想到他除了演黑帮,还会唱歌。朱泽培喜出望外,给他搞小型个唱,票竟也卖得不错。港产片子多,个个都是熟面孔,大家也乐得看电影里的人物走出来,成为一个大活人横在眼前。

涤青翻翻眼皮,说:“别给我丢人了,以后你能不能多看看文艺片?”阿尖不晓得自己把人丢在哪里,苦着脸说:“你拍的我一定看哦。”

阿尖和涤青呆得一阵,恋不出几分滋味,却被“艺术”两字折腾得日益憔悴,便另找了一个不搞艺术妹子过日子。自后我再也没见到过他。

很快地,一帮人因为好奇或者别的原因被她聚在了一起。这拨人里面偶尔有我,偶尔没有我,就看涤生怎么安排,他是我的老板。当年一起盗版磁带的时候,我竟然以为自己是他老板,虚荣了一把,现在也要还账。他说:“顾崖,今天这边也没什么急事,你去我姐那边看看,有什么忙就帮她一手。她今天在黄歧山公园拍外景。”于是我便拎着相机匆匆地去,因为我知道涤青正愁拍剧照的人不够专业。钱当然大都是涤生给的,反正也不多,用不着十万块钱就够拍一部电影。涤生跟我说:“也好,以前我还以为电影就是过年时广场反复放的那几部,每一部都永垂不朽,我们要一年一年地看下去。没想到现在几万块钱自己就能搞一部,不贵的。”我也不好怎么说,涤生的脑袋太理科,在那么好的大学也没被熏陶出些文艺细胞。

我记得当年年底涤青就拍出一部来,纵然有剧本有演员,看着倒像纪录片。剧情是讲几个在废品分捡厂打工的楞头青,如何跟老板进行艰苦的交涉,持续一年以后,终于将厂区露天的粪坑更换成了一溜砖瓦房。

当时是冬天,但要拍夏景也不难,莞城本来就没有冬天。涤青剧本里原有的“寒风呼啸,大雪纷飞”之类的情景描述,经我们建议都改了过来。

拍好以后,涤青还去腾达影城租了一个小厅放映,首映式还请来本地宣传部门的负责人。她在中心广场发传单邀行人免费观影,那苦口婆心的样子让我不由得想起老电影里一系列女地下革命者的形象,一时感动,给她拍了好些照片。那天,她在中心广场好不容易拉来四五十个观众,能把片子看完的却不多。莞城人总是要为事业奔忙。她的电影放至一半,场内观众已经不剩几个,请来的那几个领导也实在按捺不住,纷纷离位跟她打招呼,说出鼓励之词,同时摆出要告别的神情。我见势不妙,赶紧打电话向那一帮兄弟求援,要他们务必帮帮忙,多带些人手过来,电影结束时不要吝惜掌声。当然,也不忘了加上一句:“放心好了,酒菜当然是这边包了!”

之后的两三年,涤青把那片子翻录了几十本,寄往全世界各地。撒种宽了,总会冷不丁钻出几颗苗苗。那片子在俄罗斯布拉戈维申斯克还有捷克卡洛维发利电影节上获了青年影像单元的奖。这种地下电影,到国外拿一个小奖,和让一名国内观众从头至尾看完的难度其实差不多。国外有一帮好心人帮电影节管钱,就等着给欠发达地区的地下电影青年发发奖。

两次获奖得到的奖金,够不上买机票出国参加影展。涤生那两回掏钱掏得痛快,还嘱咐涤青多照几张相回去给父母看。

获外国奖项的事情还是让莞城的电视台和报纸察觉到了。莞城已有数年发展,其他方面的新闻不再像以前那样等米下锅,但文艺类的新闻始终处于匮乏状态。虽然那两个奖项一大串名字很多人都第一回听说,但毕竟是外国的。也许是封闭时间太长的原因,在我们眼里,随便哪个外国往往也能等同于国门之外整个世界。

那两个陌生的奖项,让涤青打开了局面。先是莞城电视台请涤青去做了几次访谈,涤青善于做访谈,举手投足透着自信。这访谈一出来,别的电视台和报纸一看这女人挺懂得配合媒体,又纷纷找她做访谈,一一得到了满足。借着这个势头,涤青还主动联系了莞城的大中专院校还有街道社区文化中心,去义务讲课,教人们怎么欣赏地下导演们奉献的独立电影。课案我帮着做,在网上用电驴和比特精灵艰难地找来她所要的地下电影。除了荡***,我还头一次用这些软件干正经事。有了上次在电影院邀人观影的经历,涤青反思了很多东西。我荡片子时她跟我说:“我发现,观众是要培养出来,坐着钓鱼可不行。当年煤油卖进来,美国奸商不惜老本,事先要免费赠送美孚灯哩。”她在学校和社会活动室里跟人分析那些电影,总是很出彩,一经阐释,下面的听众便也能找到观影的快感。我也去听,在台上的涤青活灵活现,当老师肯定是一把好手。但是她讲的时候观众被激出兴致来,事后的反应却不好,等他们自己去找地下电影看,仍然捱不住哈欠连天。这种嚼糜哺雏的做法,不是长久之计——没长牙齿的小孩自己怎么嚼?

涤青慢慢融入这个城市,她甚至心存感激。她知道,凭她的资历,根本得不到那么多发表观点的机会,也不会沐浴在那么多人专注的眼神当中。其实,她本来也讲得蛮好。我看不出她电影拍得如何,但她讲的课我倒是真喜欢听。头一次去,是为了凑数,后来好几次都是主动去的。当然,听得多了,心里少不了也有些疑惑,既然用语言阐释就能够收到更好的效果,那么,何必还去拍那些玩艺?

此后,涤青和莞城宣传部门也联系上,希望得到财政支持。相关领导不好把这钱纳入财政计划,却也放在心上,吃饭喝酒时跟几个企业家打打招呼,要他们帮忙想想办法,多关心一下莞城的文化事业。涤青上奔下走,弄到手的钱虽不多,但每一分钱都足以熨帖人心。很多事情,得到承认比搞到钱更重要,特别是拍这种没几个人看得完的电影。

我知道,这些年来她已经成长为一名坚定的地下文艺工作者。不过,我也祈祷她不要过早地打定为之奋斗终身的主意,日子毕竟还挺他妈长着嘞。

根据涤青电话里说的,我打车去沥角下街。那里我很熟悉,那条街位于我以前在碉堡楼上看到的那片农田之中。的士将我卸在一家破败的板材工厂门口。我拉着箱包走进去,前面那幢楼,门全部被拆除,阳光下,门洞黢黑幽深,走近了才看见里面搭得有台,布得有景。我想,涤青说的摄影棚应该就是这里。绕到那幢楼后,景观则大不一样,几条铝芯线在半空纵横,上面挂满衣物,男人的和女人的衣物混搭着晾在上面,乍一看去似有几分壮观。我从晾晒的衣物下面穿过去,前面现出一排高大而又简易的厂房,青灰的铁皮拉门足有四米多高,让人无端联想到集中营。

我老远看见涤青和一帮人坐在仓库门口,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问题。这仓库内部将近七米高的空间,被分隔成上下两层,其结构一目了然有如话剧的布景。很明显,这间仓库既是摄影棚又住得有人。他们讨论问题时,围着的那张桌子是几块空心砖作支架,上面搭一整张夹心板。简易的桌子上堆满啤酒瓶。看那架势,他们渴了喝这个。

见我来了,涤青从人堆里站出来冲我说:“怎么也不打个电话?”

“的士司机认识路,一说莞城电影制片厂,司机把头一点,唰地就把车开到了外面。我还问他是这里吗,他说不会错的,莞城人都知道。”

别的人问我是谁,涤青便答:“还能是谁?我老公。”

这帮同仁早不是涤青以前聚起的那一拨,全都换了,我一个都不认得。涤青的电影同仁犹如割韭菜,割了一茬马上又能长出一茬,生生不息。

这一茬的兄弟纷纷惊讶地说:“范导,没想到你竟然也有老公。”

“是啊,我怎么就不能有?难道我不是女的?”

“范导的爱人能不能称为范导爱?”

“崖崽!”涤青朝我挤挤眼说,“以他们的审美眼光来看,你似乎挺性感。”

我说:“你们现在是不是改拍灵异惊悚片了?”

涤青示意我跟着她往楼上走。楼梯高而陡,隔板比人字梯稍宽一点而已。上了楼,她带我走进最里面的一间房。她毕竟是我熟悉的人,我走在她后头,明显察觉她跟以前稍微有了些变化。我们分开的这两个月里,她已将头发剪短,齐着耳根。这种是最经典的男女混用发型,搁在女人脑袋上叫包菜头,在男人头上则叫香港头。我的心思之所以从头发漫漶开去,是因为刚走进仓库,就注意这一群人发型都显得扎眼。涤青的那些同仁,头发长的一般都是男的,反之则是女的。

显然,涤青的烟瘾也比以前重了。在佴城时,她说过要戒,为了我也为了我们的后代。但回到这里,和这帮人在一起,和艺术相伴,她不知不觉又抽了起来。而且抽刀断水水更流,烟瘾总是在一次次短暂的戒断以后越滚越大。

楼板是实木的,而格子屋之间的格板则是用龙骨和最薄的榉木板钉成。她住的那间格子屋大概有20来个平米,里面只摆一床一桌一椅,一个用铝架撑里塑料布蒙皮的便携衣橱。这玩艺也是莞城最先造出来的,这些年简直卖疯了。我不免感叹:“现在你就住这地方?”她跟我说:“你以为?这还是我们这里最大的一间。”我也不知道别的格子间有多大,涤青不说,我真看不出她正在享受着特权。

床是木架子床,我知道这种床有种毛病,不牢固,轻轻一碰便会产生吱嘎吱嘎的响声,更别说是两条光人在床上揉来揉去。我不无担心地说:“今晚就睡在这张床上?”

板壁很薄,龙骨架前后钉的两块榉木板合起来还没有半公分厚。要是在这张床上做爱,那么隔壁的人听到的和床上的人自己听到的一样清晰。

“怎么啦?”

“我俩睡在一起起码有两百多斤啊,再……动一动,这床承受得了吗?”

“你怎么一来就想着那种事情?”涤青双手一插腰,嗔怪地对我说,“我们也不小了,用不着装得那么情不自禁。我们这里有客房,今晚你到那里去睡。要知道,我们这里有一套严格的纪律。”

“纪律都是你定的吧?”

“所以我更要以身作则!”

我其实并不很想那种事情,只是被这老式木架床提醒了。我自认为已经渡过了对异性身体结构充满好奇和向往的年龄。但此时,涤青公事公办的模样令我感到陌生,见面以后,她毫无扑过来与我拥抱的意图,这段时间仿佛是遭到了事业和理想的双重阉割。这使得我顿生一股促狭的心思。

“我给你带来个东西,要不要看看?你应该会喜欢。”

她便点头说:“你还算有良心,我先看看。”

她双手绞在胸前,偏着脑袋,那一脸表情分明不太肯信我竟也懂得带礼品。我埋下头打开拉杆箱掏了半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东西摆在哪里,但故意掏了半天,最终掏出那东西。

我把手掌突然摊开,递到她眼前:“你看这是什么?”

“……我天,竟然还是桂花牌的。你怎么老用这个牌子?”

“避孕套这东西,你不至于也要用进口的吧?”

涤青乜斜了我一眼说:“你能不能说是安全套?现在是集体生活,必须有纪律。没有纪律约束的集体生活,迟早会把大家都变成禽兽——他们都随身携带着作案工具,并且都还年轻哟。我现在是负责人,很担心这点。”

“那怎么办?我买的时候没注意保质期,现在发现保质期差不多要到了啊。”我仔细看了看袋口,仿佛那里喷打得有生产日期,其实没有。要是避孕套有保质期,那么小孩玩的汽球也应该有。往往只有男人知道避孕套上面有没有喷生产日期,拿这当成问题去问女人,十有八九都一头雾水。

“说实话,你不会因为怕浪费几个桂花牌就要我破坏自己定的规矩吧?”

“那我怎么办?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到期报废吧……那我只好用嘴吹爆。”

“你真是返老还童了,随你的便。”

我撅起嘴,吹爆头一只避孕套,没想到这正品国货质量真是不错,爆起来声音巨响,引发下面一阵骚乱。涤青的同仁们一时找不准声音的来源,互相在问出了怎么事情。待我又吹爆了一只,楼下那些人便蹀蹀邋邋上得楼来,砰砰敲门,冲屋里急促地喊:“范导,范导,你没事吧?”

涤青虚空地一挥手,冲外面说:“家务事,请你们放心,我很安全!”

那些人倒也听话,见里面没事,脚步声风一样地躜过,又全都下了楼。这个宛如电影的场景使我几乎笑得岔过气去。我摁着肚皮并栽倒在木架床上,浑身乱颤,那木架床因这点震荡就吱嘎个不停。

“吹,继续吹爆!把你的臭嘴一起爆掉都好。”涤青把自我手上掉下的另几枚套套捡起来,然后扔回我脸上。

我刚才笑得太猛,接着吹,竟然已经没有力气将避孕套吹爆,心里涌起一阵细微的悲哀。“涤青!”我省悟到刚才近乎无理取闹,又说,“不要担心,既然我连避孕套都吹不破,看样子,以后也用不着避孕了!”我不晓得自己说这话时是什么样的神态,涤青显然听得一愣,走过来,态度变得好点。她也在床沿坐下,两个人的体重,竟然让这铺吱嘎响的床变得安静。我俩就这么坐着,好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到晚饭点,我就跟在涤青后头,下去吃饭。那张夹心板的桌子上摆了几盆菜,一盆饭,还有一整件啤酒。涤青志同道合的兄弟姐妹们梁山好汉般地围着桌子等待吃饭。他们纪律严明,没有谁因为饿肚子就先下筷子。

我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旁边那个头发很长,光着膀子穿一件马甲的小伙子老是打岔。“大哥,你发型真不错,找哪个师傅打理的?李东田还是毛戈平?”

我头上是最常见的小平头,一把推子就推得出来,街面上十个平头九个与我雷同。我说:“都不是。自己拿打火机烧出来的。”

“哇,让我看看你的打火机。”

我只好把一块钱一个的打火机扔过去,自顾吃饭,懒得搭话。涤青气色不错,她坐在隔我三个人的位置,一直冲身边那个狗头军师模样的人热烈地讨论着什么艺术问题。讨论深入了,根本顾不上吃饭,啤酒倒是喝得挺快。现在她脖子也挺利索,大口喝啤酒不会噎,嘴皮一抹就能抹掉半瓶。

看样子,眼下这种集体生活更适合她内心的某种需要。也许,只有这种清贫而又欣欣向荣的集体生活的氛围,才可以让她浑然忘我地投入。而佴城所具有的闲适和散漫,对她来说无异于慢性自杀。

涤青和狗头军师聊得过分投入,眉飞色舞指手划脚旁若无人。我知道自己不是吃醋的人,但这个即将成为我老婆的女人,久别重逢竟像是把自己彻底忘掉了,这总归不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情。我欠起身子准备站起,打算无声无息地离开。桌上一片狼籍,啤酒便宜,被人一件一件地打开。桌上有几大盆子菜,眼看着吃见底了,一个胖大男人左右手各持一把塑料瓢,把菜添进盆里,一瓢下去盆立时又满了。这帮人吃饭聊天不知要持续多久,酒渐渐喝得多了,每人脸上越来越多意犹未尽的神情。

当我扭转身,正要迈出步子,涤青的眼光唰地又甩过来。她说:“你往哪去?正要说到你。坐下!”涤青招招手,然后翘起指头一指椅子,示意我重新在座位上坐稳当。

“大家安静一下!”涤青号召力是毋庸质疑的,她拿筷头敲敲桌子,现场就被敲出一片鸦寂。

“现在我正式推销我的老公,国家一级摄影师顾崖。”

随着她把手一摊,我赶忙朝众人哈腰点头,仿佛处在聚光灯下。那些人整齐地训练有素地鼓起掌来,气氛热烈并不失庄重,刚才喝酒说话时口沫乱飞的情形登时就隐匿于无形。

涤青接下来又说:“我举贤不避亲,他这次能来,我推荐他在我们组里搞剧照。以前,我还在另一个组时,就是他拍的剧照……还有,马光,你搞摄像技术可不过关,画面都取不好,好几次把导演和反光板都掐进镜头里去了。以后虚心点,多跟顾师傅请教请教,怎么构图怎么取景。”

我身边光膀子穿马甲的小伙子淘气地舔了舔舌头,冲涤青应了一声,把脸扭过来恭敬地冲我说:“我这个人虽然不上进,但好歹还有个优点,总是敢于不耻下问,所以你也要不吝赐教啊。”

“至少看得出来,你语文也学得不错。”我无奈地看着马光,马光脸上堆满了古怪的笑。我又说,“取景时经常把导演拍进来是吧?这算不得什么问题,没什么好学的,去配一副眼镜就行了。近视眼,就别硬撑着不戴眼镜。”

涤青此时把一头短发甩了甩,抽起烟来。她脸扭到另一侧,说:“老倪,我记得你那个本子不是有一场戏,要表现男人与性冷淡的女友在一起时痛苦的样子嘛,是不是还没找到合适的细节?”

刚才添菜的胖大男人这时候坐了下来,朝涤青点点头。他说:“是啊,我为这个细节殚精竭虑。我自己从没有这样的经历,不管和哪个女人在一起,状态总是招之即来,挥之不去。我这个人天生热情好客,不晓得冷淡,何况还是性冷淡。我纵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倪要不开口,我真以为他是混厨房的,一开口,便听出来他很有文彩,成语学得很多,说话时伴着啤酒沫源源不断地从嘴角喷溅出来。我疑心马光嘴里喷出来的那几粒成语,也是到老倪那里趸来的。

“我突然想到一个细节,不知管不管用……这个男人去找他女友,女友硬是严防死守让他活受罪,于是他就当着她的面,把随身带来的保险套一只接着一只吹爆了。你看怎么样?”涤青期许地看着老倪。

老倪用自己的切实行动回应着涤青,他掏出小本子和笔赶紧记下来,嘴里发出唔唔的声音。既然编剧都认可,别的人当然也是大声叫好。涤青习惯于接受别人众口一词的夸赞,听着叫好,她怡然自得地点点头。

我没想到刚才的事情转眼就被涤青处理成了细节,便感叹,真可谓物尽其用。看样子,老倪写的剧本就像是干打垒的墙壁,随便抓一把土和成泥,都可以糊上去。

不过有人提出疑问:“现在的保险套都是进口的,哪容易轻易吹爆?”

“不要太迷信进口货,进口的保险套也不是铁打的!我们莞城的产品销出去,对中亚西亚东南亚和非拉美的同胞来说,不也是进口货?”

一帮人喝到兴头上,没兴趣再往下讨论剧本,七嘴八舌议论这避孕套是否吹得破。扯得不可开交,有人上去从自己格子间取出避孕套让老倪先吹。老倪肺活量一看就是加大码的,只三口气便把避孕套吹破,大家啧啧称奇。老倪顺竿爬,当堂摆起擂台,说要是谁两口气能吹破老倪愿意输一百块钱。要是吹不破,他只收二十块钱。盘口定成五比一,别的人不好意思不应战。两打避孕套很快全部吹破,老倪能赚四百多,不过好些人公然赖账。

“……是的我们就需要这种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现在言归正传,老倪那个本子,《太阳照在沥角下街》,还有好几场关键的戏必须大力修改,力争场场出戏,表现到位!”涤青刚才也按捺不往,掏出二十块钱应战。她一开始不晓得怕,但吹了七口气没吹爆,看着那避孕套横在眼前大得像是一枚冬瓜,一颗胆子便渐渐发起毛来,不敢再吹,怕听爆响。既然没爆,她把瘪下来的套子扔给我,要我吹。我憋红了脸四口气吹爆。

现在,大家闹腾得够了,她再适时把大家拽到正事上面来。

我估计不会再有自己的事,便抽身出来,上了楼去到涤青房间里躺下。我倒想看看,涤青进来以后到底会不会把我扫地出门。

到得后半夜,涤青蹑手蹑脚进来时,我其实还清醒得很。我很累,但怎么也睡不着。涤青轻轻拍我,我假装睡熟了硬是没有吭气。她脱了衣服躺在我身边。等她睡稳当,我一翻身把她压住。我觉得她身上的气味有了改变,她身上有着领导人的成熟与稳重,脱了衣服这种气息仍然没有消褪。幸好,她没有明显表示拒绝,我轻轻抚摸了几下,她一如预料的那样,有了进入状态的反应。

那张床很不争气,像一只扩音器,我只要轻轻一动弹,这张床的各个榫接点便把动弹的声音扩大至五到七倍。涤青把耳朵竖起来,听了听,感到惊心动魄,坚决地把我推开。

“怎么了?”

“不,不行,这声音整间仓库都听得到。”

“那是你的幻觉,别人都睡了,不可能听得到。”

“说不定他们耳朵全贴在墙板后面呢?”

“你对你的战友就这么不信任?难道他们都是这么穷极无聊的人?”黑暗中,我舔一舔嘴唇,又说,“我相信,你们都是艺术家,艺术家嘛其实都心思活络,荷尔蒙分泌旺盛,观念开放。你又何必把自己搞成纪检书记?艺术生产的规律和别的不一样,你这么搞会影响生产力。”

“要是这里是很开放的地方,你经常不在我身边,会感到放心?”

“我放不放心是另外一回事……”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把话题摆正,说,“现在我们久别重逢,你配合一点好吗?”

“但是床不配合……”

她毕竟心思活络,忽然想到了什么。我还待狡辩,她用指头封住我的嘴,拧开床头灯,示意我先到床边站一站。她把棕垫床单以及枕头卷成筒状,抱到地板上再徐徐摊开。

她先躺了上去,指头一勾示意我睡到身边。我蹲下身子的时候,她才想到灯还没有关。“呶,把灯关上。”她朝灯努努嘴,我看见她努起的嘴,就敢于违抗命令,不去关灯,而是把自己的嘴也努起来坚决地凑了上去。涤青呢,她很果断地抬起手在我脸上抽了一个响耳光,重倒是不重。

“要你关灯就关灯!”

我躺下来,忽然没了状态。涤青也不强求,把身子转向另一侧,我俩在地板上背靠背地消耗掉久别重逢的夜晚。

按涤青所说,这一阵一直都要拍外景。涤青刚写了一部本子,叫《在没有航标的国道上》,反映给货运物流公司押车人的生活状态。老倪是主角,他本来就是开卡车跑货运的,被涤青等人煽乎以后爱上了艺术,担纲这部戏的主角。拍摄的过程中,他还给涤青的剧本提了不少修改建议。正是从这些建议中,涤青发现老倪有编剧的才能。“天才就是埋在土里的葛根,要是没别人刨几刨土,十有八九都烂掉了。现在,你有幸碰到了我!”涤青总是这么启发老倪。在煽动别人情绪方面,涤青很见功底,所以这一群人聚在一起,少不了她这样的核心,随时加油打气,再深的泥泞也要让大家感觉到前路总有阳光。

据说这个戏室内的部分都已拍竣,只剩下外景部分。一连好几天都阴雨,这帮艺术家没法干活,整日蜷在仓库里,除了吃喝就是讨论剧本,但讨论着讨论着,一不小心就把话题说开了,漫无边际,涤青只得不停地组织纪律。

我来的第二天,涤青就给我另行安排了一个房间。那是以前一个剧务的房间,他请假去办事就一直没有回来,现在打电话,手机已经停了。那人估计当了逃兵,他所用的格子间正好提供给我。

雨过天晴的那一天,这伙人把各种器材和道具搬上老倪的东风大卡,正要走,涤青点点人头没见着我。昨晚,她已经通知我带着相机跟剧组一起走,拍剧照兼指导马光在摄像时怎么构图如何取景……涤青把事情都想周全了,这片子拍出来以后,我的名字甚至可以排在马光上面,头衔是“摄影指导”。门没锁,她进到我所在的格子间,一手捏紧我的鼻孔一手捂住我嘴巴,直到把我弄醒。我在仓库浑浊的空气中猛烈地打了一个喷嚏。

“你让我很失望,所有别的人都按时集合,但你却在这里睡觉。”

“我不去了。这几天我反思了很久,发现自己不适合搞艺术。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坐在床头,惺忪着眼摸索那条背心。我又说,“我已经联系了以前的几个兄弟,要他们帮我找个工作,随便找个工作都行。我可以留在莞城陪你,但不一定硬要留在这间仓库。”

“你想清楚了?”

“我们还是各搞各的行当,距离产生美,近距离产生疲劳,不是吗?”

涤青见我打定了主意,也就不多劝。外面一帮人还等着她发号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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