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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去莞城

我父亲和曾阿姨的爱情发展得顺风顺水,没有横生的枝节,很快如胶似漆不忍一刻分离。涤青在莞城动物园拍摄熊猫交配以后,仿佛很受启发,突然拥有了媒妁的口才掮客的耐性,隔三岔五便跟踪调查我父亲的思想状况,不失时机地撺掇我父亲带着阿姨去民政局扯一对红本本;或者,她还劝我父亲来得直截了当一点,把曾阿姨当成生米,煮成熟饭。因为,感情这事情和搞革命一样,只有趁热打铁才能成功。涤青说话风格惊出父亲一头汗水,他一边忙不迭地答应一边往后退缩,怕这个未过门的儿媳还说出什么让人胆颤心惊的话来。

我父亲还是有些迟疑,他跟我说:“你跟涤青都谈了有两三年了,还没结婚,我和小曾才认识几个月就急着结婚,怕是不好。”

我说:“有什么不好?你老同志发扬发扬风格,跑第二圈,领跑我们第一圈吧。”

曾阿姨也想早点结婚,恋爱使她对婚姻生活充满期待。在曾阿姨和我们的双重夹击之下,那年的十二月份,父亲就去办了结婚证。

从算命师傅那里回来,吃饭的时候曾阿姨不在,我们三人又聊起这事情,涤青脸上依然挂着趁热打铁的劲头。父亲还是有点为难,他说:“结婚是好事,我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结第二次,既然事情已经摆到眼前,我也只能顺其自然。可是,结在哪呢?小曾是头婚,我那边的房子破破烂烂,把她接过来,我怕委屈了她啊。”

涤青冲我挤挤眼睛,然后说:“爸,你放心,我们早就考虑好了,结到这边!”

“那像什么话?我还占用你们的房子?”

涤青没跟我商量,但我早就有这样的愿望,还怕涤青这一关过不去。没想到涤青竟是如此地善解人意,刹那间我觉得她真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赶紧说:“爸,你不能这么自私,要给我孝顺你的机会啊……我可以搬到那边去,你和曾阿姨住过来,到时我再把那边也装修了。我现在也挺喜欢装修房子。”

“……要不,我先用这边的房子结,以后再换过来。”

“爸,我们爷俩何必扯得这么清楚?”我举起杯子凑过去找碰,并说,“我看这事情就这么说定了吧。”

婚结得很顺利,过了元旦,我父亲顾丰年便把曾阿姨稳稳地娶到手了。她是朗山人,这是头婚,在朗山老家那边,婚礼办得还算隆重。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跟朋友打了招呼,能借的车都开过来凑热闹。我借了三十几辆小车前后相连开去朗山接这后妈。把曾阿姨接回佴城,婚事就从简了,在城北一家不大不小的饭馆子包了几桌酒水,帮忙的朋友凑几桌,父亲的老同事和几个老牌友老舞友合起来再凑几桌,并请一个鼓乐队吹吹打打地搞气氛。

酒喝得痛快,但父亲眼皮子老是细跳。喝到中途,他把我拽到外面走廊,问我:“你说,小沈会不会来闹事?我和小曾老师好上了以后,听人说她在自己屋里哭了好几回。”

“哭了就没事,就怕不哭反笑,牙齿一咬的那种女人。”我拍了拍父亲的肩头,又说,“还有我在哩,你怕什么。”说这话时,我对父亲还是心有敬意。他和沈莲英相处没几回,这时却有了愧疚的心思。现在,年轻的男男女女分分合合,换你也换我,搞到后头都弄不清谁换了谁,只有回家时背后拖着的影子是一成不变的。

沈阿姨当然没来搅局。我想,也许她根本不知道我父亲是这一天结婚;也许,她又在婚介所的安排下正和别人见着面。我想起沈阿姨,其实我觉得她更有一个母亲的风范,忠厚老实,不善言辞。我希望她也马上嫁给一个好男人。

那一阵我和涤青忙前忙后,而父亲则老是手足无措任人摆布的样子。他这么大年纪,碰到闪婚这新鲜事物,难免会被搞懵掉。我采购、布置新房、拥着父亲去接亲,某些时候我一岔神,觉得两人换了过来,自己倒像是个父亲。我不拒绝这种有点颠倒的错觉,这使我经常暗自发笑。

父亲和曾阿姨在婚宴上渐渐进入状态,表现越来越好。大小交杯在我和涤青以身示范下,都玩过一遍以后,父亲严辞拒绝当众接吻,但耐不住两杯酒灌下肚,也就吻了。曾阿姨一开始佯装害羞,一旦两人嘴皮子碰着了,她便用力往里吸气,让父亲傻了眼,却又撤不回嘴。要不是曾阿姨被自己的大胆吓了一跳,父亲怕是没力气把嘴唇扯脱。周围的叫好声马上风起云涌。这一天,曾阿姨比平时更显年轻,嘴唇也更富有黏性。

酒宴上我也喝了不少酒,散了席仍能指挥若定,叫朋友开车把我父亲和曾阿姨送到新房。我此前十来天,又将房子精心布置一番,墙上那些稀奇古怪不伦不类的挂图都已经撤掉了,稍加改动屋内就怡红快绿,彩灯闪烁,一进门喜气便纷纷扬扬扑面而来。其实我不喜欢这样的气氛,土气喷鼻,却知道这很能配合父亲此时的心情。

我拦住父亲那帮喝多了的老友,不让他们闹洞房。父亲昨晚到现在一直没有好好休息,一把年纪经不起折腾。我甚至进一步地担心,这花烛之夜父亲能拿出什么样的状态给小曾一个交代。父亲这种人饱经运动的锻炼,打死也不敢发生婚前性行为。他能有什么状态,我想他本人也是搞不清楚的。当然,即便这份父子关系再融洽,我也不便偷偷地塞给他延长时间的药片。这个社会还容不得这种亲密无间的关怀,我也不敢让父亲受到比做爱更猛烈的刺激。再说,父亲年纪大了,万一一片药片把他搞出什么毛病,甚至留下什么后遗症,甚至……那可如何是好哟!

亲友都走了,我和涤青也回到中学的老宅去住。我不知道父亲在新房里怎么样了,那晚,我和涤青却是激情澎湃得很。涤青说她喜欢这逼仄的老房子,陈旧的家具,毫无装修的环境,白石灰的墙面处处泛黄,一切都令她想起小时候。“人到这里面,能被唤起一种相濡以沫的感情。”她冲我那么说,我也表示赞同。在这种相濡以沫的气味里,我俩做起爱来比在新房子里更有感觉。父亲给窗户装上了两层窗帘,都拉紧以后,屋内可以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我得以在一片昏天黑地中用嘴唇探索她的嘴唇。完事后,耳际忽然安静得不可思议,我俩都不吭声怕打破安静,或者说这种无边的静谧已令人心头瘆了起来,于是便拼命地拥抱,体会着自己身体仿佛在慢慢融进对方身体。

后来,涤青下了床把窗帘拉着,看看遥远的高悬的星空,忽然问我,那边新房里,我父亲和曾阿姨正在干什么。

“说不定也在看星星。”我这么说。

“你怎么对父亲一点信心也没有呢?我相信他今天状态奇好。”

“难道你还巴不得让我爸再给我弄出一个弟弟?”

涤青一笑,跟我说,“我们留点口德,不说你爸了。现在他已经有人照顾了,你也放下心了。我要回莞城,你跟不跟我过去……你现在这个吃空饷的工作,不会舍不得放了吧?”

父亲有了曾阿姨,我也确实放下一颗悬心,生活在佴城或者莞城,我本来就无所谓的。我说:“工作的事倒是无所谓,我一年到头不干什么事,拿这份钱也觉得不安心。但是,我们走了,别的事不说,对你爸也不好交代。那边的房子,你爸也掏了一部分钱,是想留给我俩的。现在忽然变成亲家住了,他会怎么想?白天我看他脸色就不太好,但他修养到那里去了,也不便说什么。”

“你放心,到那边我会跟我父亲解释。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这种创造性解决问题的思路,他除了连声说好,还能有别的意见?你要是怕对我父亲不住,就快点把这套老房子卖掉,补上他掏的那份钱就行了,然后,和我一起回莞城。”

涤青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就全明白了,前一阵她对我父亲无微不至的关心,也就有了充足的原因。我说:“你真够阴险。把我爸当螃蟹放到冷油锅,再慢慢加热烹他。”

“你不要捡了便宜还讲风凉话,要是我不阴险,你爸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到老还能走一回桃花运。”涤青跳到床上掐着我脖子说,“你也不想想,这事情你爸幸福了,你也解脱了。我替你父子俩做了这么大的好事,你跟我去莞城,是你欠我的。”

“不要得意,试玉要烧三日满,还不知道是运是劫……”我意识到自己话说得不对,马上就闭上乌鸦嘴。

“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走?”

“哪那么容易?工作又不是拖鞋,想扔就扔,办手续起码也要一阵。要是你急,过完年你先去好了。”

过完年初三,涤青就催我跟父亲挑明这事情。我总是说,不急的,再等等。涤青就规定了时限,说:“限你一星期内和他说定,要不然,我只好亲自动口了。”我想了想,还是自己开口的好。元宵节那天我去了水畔名城,父亲在,曾阿姨出去买菜了。父亲拧开门,我便看见他脸上是按捺不住有话要讲的神情。

从元月份新婚后直到现在,父亲一直处在这样的状态中。新的生活骤然降临,我父亲每天都憋了一肚皮的话,九分都说给曾阿姨听,或者在床上吹枕头风,或者在屋子里坐谈,或者黄昏外出散步时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来。还有一分,他不便说给曾阿姨听,当然都留给了我。我这段时间每三五天到水畔名城看他一回,尽量听他安排,等曾阿姨出门时去。

父亲兴奋地告诉我,最近他身上焕发了令他己都难以置信的活力。一开始他也偷偷地买药吃,很快就停了,怕赖药,也怕身体透支,龙精虎猛个一周半月,然后忽然脱形,或者说打回原形,一夜间老掉一二十岁。婚后那半个月,他反复梦见自己老得不成样子的样子,那张脸脸皮耷拉着,沟沟壑壑,竟然还微笑,微笑时张开嘴,却黑洞洞地如同深渊,当然见不到一枚牙齿。他吓得醒来,曾阿姨依然在侧,喷着细微的鼾声。他摸摸她的身体,她的皮肤仍然能产生足够的反弹力(是的,这是我父亲的原话,反弹力的量值他大概都可以用一组公式算出来)。这个时候,父亲会陷入一种沮丧情绪中,好半天恢复过来,严厉地告诫自己说:生命在于运动!拒绝性保健用品店里的任何一种药丸!不依赖外力!枯木要逢春,老树硬是要发几棵新芽!

父亲注意保养,加大运动量,每天按时和曾阿姨去七号公园跳舞。这一幢楼本来有电梯,现在他喜欢爬楼梯,虽然这套房子位于三楼,他偶尔爬到三楼还不过瘾,一口气再爬两楼,然后折回来,停下时不大喘。跟电视里那广告不一样,那老演员天天跟人吹补了钙以后一口气爬上五楼喘都不喘,但大家明明看见他边说边喘。父亲恢复了很好的状态,既不趔趄也不大喘,跟曾阿姨也渡过了磨合期,某些夜晚超常发挥的话,他也能感到如鱼得水。

我问:“……如鱼得水?”

“难道这个词用错了吗?”

“不不不,用得不偏不倚,恰到好处。”

那天,我提醒自己,到父亲这里是谈辞职去莞城的想法,不是东拉西扯。父亲和我坐在沙滩般的阳台上,三月初的阳光布满阳台,阳台上几棵观叶植物早早地葱郁起来,看上去甚至显得大腹便便。我提起辞职的事,父亲心里已有准备,他看得出来涤青心思不在佴城,顺便也知道我的难处。小城镇往往让年轻人感到前途黯淡,即使在北上广深扎不下来,那么,沿海的、二线的城市是退而求次的选择。我知道,自从涤青知道世界之大并非只有佴城时,心思就飞得老远了。

父亲说:“是的,我也一直在考虑,以前死活要你回来,也委屈你了。好男儿志在四方……”

“那倒不是志在四方。主要是,现在我觉得你越来越年轻了,有了曾阿姨,也用不着我照顾。我和涤青商量好了,还是莞城更适合我们发……发展。”说到“发展”这个词,我舌头忽然弹得不是很利索。无非是赚钱吃饭的破事,现在人们偏要说是“发展”。我又说,“听说界田垅那机场下个月就正式运营了,有去广州的班机,机票早点订,甚至打到四折。以后有什么事情,闪个眼的工夫我就能回来。你说是吗?”

“你去吧,这屋子我帮你看着。万一在那边过得不顺,你也是有退路的。”

“爸,你千万不要担心我,你自己……”

“你也更不要担心我,你不觉得我最近气色越来越好了?”父亲甚至在自己胸口上扪了一记老拳,吓得我赶紧去捉他的手。

我说:“是啊,一看你的气色我觉得走得再远也放心了。有了曾阿姨,你今年心情好,锻炼身体也有劲头。”

父亲一张老脸暗自羞红了一下,随即恢复正色。他说:“我锻炼身体也是为你着想。要是你和涤青结了婚,生个小孩还不是我和你曾阿姨帮着带?带孩子很苦的,你不知道我知道,身体不好哪行?”

“你们也可以生一个嘛。政策我知道的,她没生过,再生一个应该还有希望。”

“我的个天哎,你怎么能跟你爸爸说这种话?”

“这很正常啊。我忽然觉得,人到了三四十岁,忽然又有个弟弟妹妹,其实也是很好玩的事情。再说,要是我和涤青也生了小孩,你们可以同时带着,小孩在一起不会孤独,也不会像独生子那么自私……总之,一只羊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说喃?”

门响了。父亲只好打手势让我闭嘴,他说:“这事情先不谈,你曾阿姨对生小孩的事情过敏。她一直拖到现在才结婚,也和这有关系。”我也就闭了嘴,见曾阿姨正拎着菜走来,其娇俏的身姿转眼闪进厨房门里面。

涤青还在佴城多呆了一段时间,是因为她想坐飞机过去。我们佴城机场试运营的日子据说是元宵节后一天,但是这消息不准确,老在往后延。在外跑得多了,涤青有多么怕坐火车,当然就有多么地盼着飞机。再等十来天,她把一颗心等凉了,那边的电影同仁电话来得越来越频繁,她只好搞一张火车票赶过去。她叫我把手续办妥了,尽早过去和她汇合。

我自是噢地一声。

其实我并不着急,和一个地方作告别,是一件蛮有意思的事情,像热豆腐,心急吃不得,要慢慢品。我辞职要走的消息在朋友中间传遍,他们就以此为借口聚了好几次,夸我真是过得洒脱。我只有苦笑,这种洒脱,操作起来难度系数太小,别人夸的时候说不定也在骂我傻。

那天我打电话找沈馆长谈辞职的事,他正在河边明塔下面用朱砂拓一块碑。碑文是俞淦品写的,俞淦品让沈馆着帮着把那碑拓个几十份,用于分赠朋友。他一边拓,一边和我扯事情。我把意思稍微一说,见他手脚丝毫也没放慢。还待再说一遍,沈馆长扭过头把手一挥,说:“怎么搞的嘛,本来又不要你上什么班,还来辞什么职咯?你女朋友要你去,你自管去就是了嘛。年轻人,事情想远点,说不定哪天一吵架就想着回来了。”我一想也是,话自某些嘴巴里讲出来,所有事情都变得那么轻而易举。沈馆长的话说得我浑身轻松,暗自一喜。正要走,沈馆长又叫住我说:“慢点走,帮我搭一把下手。玩朱砂拓,现在你们小年轻都干不了了。我正好想带几个徒弟。我看你有慧根。”

“哦,慧根长在我哪块地方?”

“废话少说,快过来!”沈馆长欢悦地把我耳朵拧了一拧。

当天晚上,我请一帮子朋友去“江洋大道”唱歌。

那天喝了酒,我让领班叫几个妹子进来陪着喝酒,妹子经常能提供时兴的喝酒花样。朋友们都很吃惊,因为叫妹子的事,一般不私掏,有人签单才肯叫的。我说:“别跟我省,钱在莞城赚,在佴城花。”领班问我们有没有相熟的妹子。那七八个朋友,有一半能点出相熟妹子的号子。我也报了一个阿拉伯数字:35。朋友们又是啧啧称奇,不晓得我什么时候也和一个妹子挂上钩了。

领班一会儿进来跟我说:“35号正忙,要不要我给您推荐一个新人?我们江洋大道每一个妹子……”我挥了挥手,告诉领班,我等。朋友们大跌眼镜,说没想到我竟然还他妈是个痴情的种,和涤青青梅竹马不说,偶然碰到一朵野花,竟然也摆出忠心耿耿的架势。我嘿嘿地一笑,说:“你以为我是跟你们告别?你们都是来作陪的。”

那天,我没把江标叫来。吃晚饭的时候,这党老友还问怎么不见江标。平时有聚会,我经常叫江标一起来,时间久了,江标得到大家的认可。他们都说:“你带来的这个小兄弟真是不错。”

半小时以后,铃兰走了进来,准确地坐在了我身边。就我身边空着,那帮朋友正各自捉一个妹子打骰喝酒,说起凑趣的话,一个个都乐意摆出欢场老手的姿态,惟恐露了嫩相。

“你还记得我么?”

铃兰说:“不但记得,我还梦见过你。怎么有空来这里啊?”

“我经常来,只是没和你碰过面而已。”

她和一年多以前有了不少变化,包厢里灯光暗淡,她的表情在光线里时隐时现,我说不清楚那些变化体现在哪里。有个红发妹子说出一个新的喝酒方法,就是用嘴接力撕一张面巾纸,撕到不能再撕时,那个人就喝一杯,然后,游戏重来,喝酒的人把一张新的面巾纸叼进嘴里,反向传递。在场的人都一致叫好,那张茶几恰好很宽阔,可供十来个人挤挤挨挨围着,男女错开了围好圈子坐下来。这么喝酒很疯的,转眼又造掉了两件啤酒。妹子们酒量毕竟要差男人们一大截,喝着喝着就排队去卫生间,让这游戏不停中断。一个妹子离位,这游戏就得断链子,要不然,两个男的就要把脑袋凑过去接嘴里的纸条。两个妹子对此不以为意,我们这帮男的反而尴尬,到了这一步就放不开。

铃兰说:“我们不能喝了,要不然这样,女人亲男人的嘴,就免掉一杯酒,如何?”

这本来是求之不得的事,男人们暗自高兴,又故意摆出吃了亏的样子。毛一庚搂着一个妹子问:“要是我也亲她的嘴呢?”

“想揩油,当然是罚两杯!”

我和伍光洲夹在铃兰两边。有两次纸传到我嘴里,已经撕得可有可无了,铃兰当着众人的面啪地亲我一口,引发阵阵喝彩。然后,铃兰再从抽纸筒里拽一张纸放进嘴里,让我接。有一次,那边的伍光洲把纸往这边传,他故意从前一个妹子嘴里撕下很小的一绺纸,当铃兰要接的时候,他脑袋往后一仰,把那绺纸又舔进去一大截,让铃兰难以接续。伍光洲用促狭的眼神打量着铃兰,然后把嘴唇撮得很圆,扯得比鼻尖还要长出三公分。铃兰果断地把一杯啤酒灌进嘴里,重又叼起一张纸,面对着我。

“怎么搞的,应该是我来接。你喝了酒要反向传啊,顺时针逆时针懂不懂?”伍光洲无奈地说,“这妹子真是偏心,一点都不遮掩。顾崖,你可不要做对不起涤青的事啊。”

酒喝到不能再喝的程度,大家又挣扎着站起来蹦迪。有一支音乐是韩国的《弓大利夏巴拉》,国内也有个女歌手翻唱,用卷巴腔唱成了《幸福指南》。原声的还是更有力量,铃兰浑身抖动得非常厉害。这曲终了,音响里又换成耳熟能详的《猪八戒进行曲》,别人还在继续,铃兰却说她对这曲子非常恶心,让我陪她过去坐坐。

她也确实累了,坐下来就瘫在沙发上,眼皮也合上了。我坐在她身边,看她那样,不知道今晚她先前陪的那拨客人,要她喝了多少酒,跳了多少支曲。她的喉咙还有些痉孪,这时候把头偏向了与我相反的那一侧。她的脖颈看似光滑细长,当包厢里的射灯照过来,我得以看见她脖子上那几根筋脉以及血管也随着头的偏向扭出螺纹。我以为她睡着了,想走到外面透透气,她头一动不动,但手却伸了过来,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冰凉。

那些朋友拥着各自的妹子又跳了几曲,再也跳不动了,换成轻音乐,关闭闪烁的射灯,让这屋子平静下来。他们俩俩相拥,尽量分散了坐开,把脸凑近了说起话来。这帮多年的朋友,我略有了解,到三十几岁早已成婚有了小孩,在单位里多少也爬得一席职位,不说为人如何,总归都是有些油滑,在这种场合也吃得开,跟妹子们聊起天来总是一套一套,掏出来的都是谙熟于心的陈段子了。妹子们的表现当然都很配合,或者一惊一乍,或者窃窃私笑了起来。

蹦迪音乐爆响的时候铃兰躺得下去,现在换成轻音乐,她反而清醒过来,坐直身子。我想起一年前给她照相的事情,虽然事后打电话解释过,但碰了面,我又解释说那天下车时人一挤,照相机叭嗒就掉在地上。

“照相机摔坏了,卡里的照片怎么摔得坏呢?你也别把砂桥看成是鬼不拉屎的地方好不好?我们店里的妹子,好几个都买了数码机,只是照片照得不成样子。”铃兰轻轻一笑,又说,“是那个司机搞的鬼吧?”

我没吭声,我的自以为是总是会让我有挨抽的时候。

铃兰又说:“他倒找过我,问我怎么能随便脱了衣服给人照相。他问我是不是很缺钱了,什么活都肯接。他说要是我很缺钱,他可以帮我。”“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去拍***你都管不了。一个人管另一个人,总是要明正言顺的。犯了法公安管,乱摆摊城管管,生个孩子分不清家种野种,DNA管。他凭什么管我这么多呢?”

“他凭什么管你呢?”

“他认错人了。他家以前丢了一个妹妹,有一次他来到我们店子,觉得我像,就非要说我是他妹妹。我不承认,他还花钱把我包下来,反复要我承认,求我承认,还要问我家住哪里。我哪敢告诉他?让他去家里烦我父母?”铃兰抽出两支烟,又说,“碰到这么个人,我有什么办法……不说他了,一说就生气。”

她把两支烟同时叼嘴里,燃上了,递一支给我。我俩对着吐起烟圈,要么她吐的套住我,要么我吐的套住她;烟圈要么缠绕在一起,要么彼此穿隙而过,再各自散逸升腾。抽完了烟,她说,“听说今天是你请的客。有什么好事?我不在的这段时间,找个傻女人订婚了?”

“我要走了,今天请请老朋友,也告个别。”

“去哪里?”

“莞城。”

“那里我知道的,我们村好多男女都是去那里做事,去好多年了,还邀过我。”她掏出电话,要我念自己的号子。

“以前的号子呢?”

“早换了。你这个没良心的,从来没有拨过我电话。在砂桥,有个刚从班房里打脱出来的死鬼,不晓得发了什么疯,跨进门一眼就看上了我,当晚就要扯我去给他当老婆。虽然我拿自己的肉出来卖,但并不是说,谁要我就给谁当老婆。这是两回事,偏偏那男人分不清楚,坐班房把脑壳坐锈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跟我说,‘是大老婆咧,不是小老婆。我就爱你一个。’我的个天,谁稀罕啊。大老婆系条围裙满街打酱油,小老婆在别墅里蒸桑拿澡,老板不在了还可以拿老板的司机当宠物用一用,谁比谁日子过得更像人……诗人,不是喝了酒跟你讲醉话,我宁愿给你当小老婆,也不愿意被他关起来天天糟塌。你想想,他在班房里蓄了八年弹药,找个老婆就是当枪靶子用的,几个女人架得住?我惹不起,只好躲。”

她把电话打了过来,一串新号子在手机屏里闪烁着。

“一路顺风!要是我去了莞城,你接不接待?”

“那还要说?来之前发一条短信,我就去接站。”

“打电话不行啊?怕你老婆在旁边不方便?”

我说:“你们女人怎么都这么敏感?一角钱一条的短信能解决,何必要打一块钱的电话呢?”看着我的窘态,铃兰不禁笑了起来,又说:“不要搞得这么紧张好不好?你们诗人都是穷鬼吧,一说真的就舍不得钱了。我出门从来不带钱的,反正,总有吃饱饭没事干的家伙抢着给我付账。”

我订到佴城机场首航班的票,票好买,飞首航的是CRJ小飞机。很多人对小飞机心存忌惮。佴城早有传言,如在空中会机,支线小飞机必须停机给大波音或是空客避道。还好,我坐的这航班,整个行程里,天路宽畅无阻,丝毫不见拥堵。只一个小时,小飞机便到达珠江三角洲的上空,往下面看,城市群像一块集成电路板。下降,每个细小的元件还原成一幢幢楼房。

飞机降在广州机场,坐大巴赶去莞城还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沿途已经没有农村,只有工厂区、绿化带、新兴开发区、绿化带、新型产业区、绿化带……香港回归之前那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已有十来年了。长这么大,我只在佴城和莞城长时间地呆过,除了故乡,就数这里算得熟悉,但又根本谈不上熟悉,一切只因莞城变化太快。刚来时城区的规模和佴城相差不多,经过世纪初那场轰轰烈烈的造城运动,几年间一座时髦的城市便有棱有角地从眼皮底下钻了出来,在这个城市角角落落,十年前看到的景象大都找不到遗迹。

莞城留给我的印象就是突然,我第一次知道它的名字,就因为要来,还拿指头到地图上比划着找。然后,佴城高专九三级一二十个毕业生带着暴富的梦想挤火车过来,坐的还是一辆绿皮火车。现在,绿皮火车大概只有锯断了以供空间足够大的博物馆收藏。火车上,一个热心的莞仔提醒我们,要是没被抢过,就不算来过莞城。但我们还好,去了以后没被抢,不是那个莞仔提醒及时,而是飞车党还来不及下手,我们的钱就已经被熟人骗了。那次去,是一个姓骆的同级女生召唤我们。她给同级上百个人一一打去电话,许诺那边多的是钱等着人捡,许诺以营销经理之类的职位。更主要的是,她本人蛮漂亮,同级男生和她谈过恋爱的都一口咬定她是级花,这拨男生人多势众,惹不起,我们当然也纷纷苟同……权且叫她小骆吧,她已经回家嫁人生了孩子,隐其名讳,但这帮兄弟是被她介绍到莞城的。去了之后交了钱,生意不要做,每天都开会上课,一个秃顶男人在课上不翻教案,只是一遍遍歇斯底里地问:“你们想不想发财,要不要发财?”被问烦了,我们也只好歇斯底里地回答:“想啊,要啊!你给我们发一发吧。”秃头就说:“好,那我给你们发钱!”当然,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秃头男人脑袋又没被门挤,哪肯拿着钞票每人发一捆。他舌头一转就说:“在古老而且遥远的埃及有个金字塔,你们都应该知道的吧?不知道的,我在板上给你们画一画……”

当我们意识到这就是传说中的传销,便不答应了,撺掇起来要拿回自己的钱。这个传销窝子始建不久,管理层羽翼未丰,管理经验还相当匮乏。而我的母校佴城高专,是连书呆子都能培养成街头青皮的著名学府,考试固然全靠老师统一指挥集体舞弊,闹起事来却没几个软茬。发现情况不对,秃头等人还想反扑,控制局面,小骆晓得厉害,纸终是包不住火,拿出她在学校当了两年学生会主席积累的办事能力,说服了同伴,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伙同学被骗的钱从两千多到八千不等,在当时不是一笔小数额,家境大都不好,没有脸面回家见父母,只好在莞城呆了下来,找事情赚钱。

那时的莞城,距离造城运动尚有好几年。出了城区就是连片的稻田,我还当自己是从小点的农村来到大一点的农村。我们住城郊沥角镇一幢十二层碉堡状的孤楼上面,看着周围的稻穗金黄,想想下一顿要找哪个傻瓜蹭饭。没多久,孤楼周围的稻田就被铲平,辟出土路,路两旁盖成简易厂房。土路上,盘式拖拉机多如蝗虫,摩托多如蟑螂。出去找事,搭拖拉机一块钱的路程,打摩的会是两块,打出租起步只是四块,丰俭由君,倒也显得秩序井然。到处一走,每乡每镇都是简易的厂房工棚,简易的务工点。只是,只要挂牌招工,就总有背着蛇皮袋的人找过来报名应工。纵是凌乱,却也掩不住生机勃勃的气象。

我不急着回去,倒是因为这里满眼生动,不像佴城永远都死水一潭。而李飞和龚必行和我不一样,他们给自己下了死命令,必须赚足多少钱方得以回家面对至爱亲朋,他们心中有个数目字,一开始无非是把被小骆逛去的钱补齐,再凑够车旅费,慢慢地,这个数目字随着莞城的变化而日益变化,人也就长期呆了下来。当时涤生还没有毕业,涤青还在北京艺术圈子里瞎混日子,我每天和同来的李飞龚必行呆在一起,干过多少种活,早已记不清了。和他俩成天叨念着赚钱不一样,我心思还算得轻松,没事还带着那台照相机到处拍拍。我带得一枚银行卡,母亲按时把生活费刷在卡上,但我从不跟他俩说起这事。何必招人耻笑?莞城日报创刊后,我寄几枚照片,竟然悉数登载,比在佴城上日报容易得多。那年头,莞城各行各业大都处于等米下锅的局面,机会也就由此多了起来。

挣得足吃饭住宿的钱,我便拒绝母亲再往卡上打款。她打电话过来,我就说自己每天都在挣钱,够用。有一次李飞找来一桩事情,我们甚至搞不清这工种应该如何命名,中介?广告业务员?或者是,皮条客?莞城外来的人聚得一多,抛妻别子的人一多,慢慢地口袋里有点钱了,卖肉的妹子相应也多起来。谁曾想到这地方日后竟以妹子之多服务之规范闻名全国?在这一点上,说不定我们也是贡献一份力量的。那一阵我们三人想方设法进到一幢幢新修的的大楼里,专门找男厕所(也只能找男厕所),进到每个小隔间,闩上门,在门背上喷涂各种广告词:找鸡就找湖南辣子鸡,有辣味,才够味;杨玉莹家乡走出的川妹子,你怎能不满意;找鸡还找本地鸡,派出所有关系,安全第一保障有力……宣传词大都是我自己编的,后面附着手机号和短信代码。我相信,那些上厕所的男人有充足的时间阅读完这些广告。如果有人发短信找乐子,并正确地留代码,那么那头收信人就会给我们计上一个业务量,月底按工取酬。做这个的时候,我们都担心雇主是否会按工付酬,因为业务量的多少无从核对,全凭雇主算良心账。但做的本就是皮肉生意,难道还有良心账可做?

那月底我发现打到卡上的钱还令人满意(比估计的数目多出30%)。我不知自己拉到哪些客,又给了哪些小妹招来生意,彼此无缘会面,但钱的数目都准时到账了。说实话,这事情我干起来还蛮来劲,因为我发现自己和胡栓柱一样,在编口号宣传词方面很有些创造力,而且,厕所文学也是我中学以及读佴城高专期间热衷的文学样式。两者接合在一起,我感到游刃有余,且这确实让我挣到了吃饭睡觉的钱。钱到账的时候,我和李飞提议把雇主提供的业务电话打一打,叫几个妹子来我们租住的农民屋开开心,但龚必行不同意,他说既然有数不清的捞妹在这里,打电话找妹子,不如花点盒饭钱泡一个捞妹。那时候,打工仔的叫法并不流行,莞城人把外地涌来的年轻人叫北佬、捞仔、捞妹,我们则把他们叫成莞仔、莞妹、万江妹,绰号一取,别有一番亲切。龚必行只是想泡个捞妹,李飞志向远大,他想搞定一个万江妹,从此一劳永逸地在莞城扎下根来。

这事情干了好几个月,我的活动范围遍布莞城及周边十来个镇,行走中,这些乡镇眼看着消失了与城区的差别。有一天母亲打来电话,说涤生要来莞城创业,要我配合他一起做,我也就此结束了这一行当。雇主还打电话挽留我,因为我招徕的生意量令他满意。我仍是婉言谢绝。雇主是个洗脚上田的本地人,我也得洗手上岸,不可能把皮条一直拉下去。换是以前,从事这行当的人名叫龟奴。孔老二嫌名字难听临渴不饮盗泉之水,我也得向他老人家学习,龟奴这名字着实太他妈伤自尊了。

来莞城最初的那几年,我深刻感觉到这片城市是在多重机制交互作用下运行的,精细与粗放一体、规矩与无序并生,不重出身,只重你能干出的实绩。我跟涤生一起去跑涂料生意,李飞和龚必行也没有把拉皮条的事干多久。李飞高大壮硕的身体没有泡到莞妹,进到一家家具厂学徒,几年后,在沥角有了自己的实木门厂。他以前去当学徒的那家厂现在叫做检阅集团,那老板想法蛮古怪,他巴不得员工跳槽成为自己的同行与竞争对手,前提是跳槽之前必须找到一个接替自己位置的人,如果员工跳槽前能办好这一点,他奉送一笔创业基金。这老板不像个生意人,天生就是一个教父,有什么办法?

龚必行在高专是学财会的,现在却成了建筑工程师,且已爬到他们公司第六设计室主管的位置。有一次我去他那里闲泡,有个名牌大学建工专业毕业的高材生蛋子把绘好的图纸交到他这里,他只睃了几眼,便拿手一指,说:“呶,这里要改一改。灵活一点嘛,来这里这么久了,怎么还画出这么老旧死板的中庭……你认为应该怎样就怎样?我还认为中央应该把鸟巢发包给我们公司设计哩,真是搞不清,那个外国人把鸟巢弄得像个漏水便盆。换是我,我掏的鸟蛋绝对比他吃的葡萄还多,人巢不好说,鸟巢还是问题……我严一点也是为你好,书是越读越死,人是越骂越开窍。脑袋一开窍,****,你会发现几年大学都是白读的。”

当年同来的二十来个兄弟,一半回了佴城,一半扎了下来。在这座新的城市,我们这些年建立了牢不可破关系,心里不再有单枪匹马的感触。闲时聚会,大家每一次必会提到当年那个小骆,不禁感谢她把大家拐骗到这么好一个地方。

偶尔回佴城,李飞和龚必行都足够扬眉吐气,高专校庆时两人捐钱过万,都坐主席台上面,我则在台下抓拍他们的风彩,怎么抓都是标准照。

要说莞城有什么特产,莞仔们会掐着手指跟你例举出莞香、莞草、糯米糍荔枝、麻虾……但我觉得,发财的传说也是这里特产。听着是传说,身边某个人马上就实实在在撞个满怀,够你眼馋的。只是我不曾碰到这样的运气。

涤生毕业分配到上海一家化工研究所,呆了一阵也是不满里面的暮气沉沉,便辞了职,带着几项新型涂料的专利技术跑过来,辗转各厂家寻求合作机会,但没有老板买账。涤生的那几项技术,优越性能说起来纵是天花乱坠,但算盘打一打,生产成本都不低。当时的莞城建材业还没发展到高新技术阶段,要靠价位谋得生存。后来我才知道,涤生自己创业,在莞城租下一个倒闭的厂生产新型涂料,资金是到我母亲那里找来的。我母亲相信他这个高材生,把钱给他,并说:“这钱不是投资,邻里邻居,你又是我看着长大的,有这想法就放起胆子干吧,赚了还我本钱,亏了也没关系。你既然到了那边,顺便也拉我家顾崖一手,他在那边混得也不成个样子,创业的机会都找不着。”

涤生造出来的一桶桶新型涂料当时卖不出去。我在莞城毕竟呆得时间久一点,据我分析惟一的原因不是他产品质量而是价格,不是落后而是超前。工地上驮砖的驽马,不可能和香港赛马会的洋种马吃同样的精饲料。

涤生起初不信邪,他说:“你是来得有年头了,但涂料这东西,你未必知道。”

“我不懂技术,但我知道对于这地方,什么才叫新型涂料。那就是,你找到几种便宜的添加剂,掺到普通涂料里去,只要刷上墙后的效果跟别厂产品不一样,价钱却一样地便宜,甚至更便宜,这他妈就足够了。现在,很多建设摆明是临时性的,先弄出大样,日后再清理细部。你那些新型的理念,要等这个城市成型以后,升级换代以后,再掺进涂料里,在原来的墙面重新刷上一遍!”

涤生当时只是撇撇嘴。我也拿他没办法,他还看不懂这个城市。这和他呆过的北京上海不一样,那些老牌的大城市,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早已是壁垒森严。我甚至怀疑,那些大学甚至名牌大学,主要的目的是把涤生这样的小城市和农村来的孩子,像过生产线一样送到皮带轮上,经过一系列程序将他们标准化,使他们下线以后能够突破壁垒,有能力在城市落脚。莞城当然不是这样,相对于老牌城市,莞城这十几年确实算得是穷人的乐土,半路出家的好汉大施拳脚的舞台……他们也自有学历,都是被自己的大学打造成才。外地人四面八方地涌来,莞仔莞女们来不及排外,只晓得好奇地打量着蜂拥而至的各色人等,既是好奇的目光,自然也满含了包容。他们本身也是洗脚上田突然变成了城里人,排外的本事还得重头跟老牌城市的居民好好学个几十年。在莞城谋生后,我渐也能理解母亲当年起步的艰辛,只是,当年她在佴城只是个例,眼下的莞城成千上万人续写着她的经历。打工仔们刚来这里时,和我一样,觉得莞城无非是大一点的农村。但十几年下来,他们发现这里的农田不再长出稻子,而是长出了一望无际的城市,目之所及之处,总有能人在见缝插楼。很多外来人随着这城市的发育,渐渐薄有积攒,或者有了产业,户口一换,恍惚间成为这城市的一员。

等到若干年后,这城市饱和,便不会再像现在这样能让外地人轻易进入。外来人也已是莞仔莞女,甚至随年龄变成莞公莞婆。他们的子女或者孙辈,也会渐渐淡忘自己的来历,以为自己原本就是这里的人。既然有发展,就会有阶段,眼下这个阶段即使热火朝天,还是掩不住那份急促与粗砺。

莞城造城运动开始以后,涤生通过实践,终于得来和我差不多的认识,不再把力气消耗在繁复的工艺和昂贵的原材料上,往普通涂料里添加明胶、玻璃胶、发光颗粒和另一些涤生自己拼得出外文名字的添加剂,再和别的厂去竞标一个个项目。十二车道的莞城大道转瞬间修了十公里,大道两边全是工地,全在建房,那时候卖建材只要不怕跑断腿,总有业务订单等你去拿。

五年的造城运动尘埃落定,这城市被造出大样,再逐一打磨细部,就像买商品房,总是要先有毛坯房再去装修,不可能反着来。涤生已经完成了初期的积累,再回过头去造高技术含量的涂料和新型漆,便一车一车卖了出去。我母亲的眼光还是准确的,钱投到涤生头上不会打水漂,他是个实实在在的人,他迟早都会摸清莞城的心律缓急。

现在,想想十年前这里拖拉机多如飞蝗,竟有点不肯信,非得掏照片看一眼不可。摩托也被禁了,不像以前那样一窝一窝地在路上飞奔。满街跑满品牌车,莞城人看着仍是觉得不爽,因为没几辆是莞城自己出产的,这是一种隐痛,他们巴不得把“莞城制造”的字样烙满生活中所需的一切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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