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水女神死了。廪君攻进了夷城,成了这里新的首领,四姓人完全臣服于他了。而日月经天,江河行地,廪君励精图治,遂开启了一个新的时代。于是他带领百姓,走出洞穴,结草为庐,逐水而居,开始安居乐业,生息繁衍。最后廪君也老了,在一个日落时分,他的躯体消失了,但他的魂魄却永远不死、永生不灭,最后便魂化白虎,托之山阿。从此它狂傲不羁,笑傲山林,就像幽灵一般,逍遥自在,四处飘荡。而它最喜欢吸人之血了。这叫血食。但它一旦吸不到人血了,就会咆哮山野,阴风怒号,诅咒人类,使得人类不得安宁。最后,它的后裔只好焚香祷告、叩问苍天。苍天感其诚,于是明示之:“用尔之血,祭尔之祖!”于是,先人便用人来牺牲,开始血祭白虎了。从此白虎重新享受到人间香火,便不再作乱了,于是武陵山地,开始五谷丰登,炊烟缭绕,歌舞升平!但是世事艰难,天道无常,百姓依旧惶然不已,皆惟恐中途有变,遂尊白虎为白帝天王,企愿白虎安享太平,降福消灾,保佑乡里。于是巴溪、里溪一带,凡是毕兹卡人居住、生活的地方,皆立有白帝天王庙,世代血祭,香火供奉,沿袭至今。而毕兹卡人又称白虎为向王天子。事实上向王天子也即巴氏务相,巴氏务相也即廪君白虎,盖因“土语讹相为向”所致也。
说完,向大恒面对苍天皓月,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即又将杯中之酒轻轻地洒去。一切皆来无影去无踪的,渺茫若风。
听到这里,杨再复不觉在内心里浩叹起来,心想这里的事太精灵古怪了,这里的人也太精灵古怪了!他不禁走起神来。
其实向大恒引经据典,原本只是想征服这个对什么都感好奇的道士而已。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鬼道士居然对毕兹卡人的历史、文化、习俗、故事、传说都十二分地感兴趣,甚至可以说,还达到了几近狂热和痴迷的程度。他就不得不提防、不得不担心了,心想这人究竟是想来干什么的呢?
向大恒想不明白。不过他想这样也好,现在有了这么个人来陪衬,阿巴就不会小看自己了,毕竟自己也当起先生了嘛。而且他还想,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哪黑哪里歇,谁又管得了明天是个什么样子呢?兴许明天又改朝换代了哩!
事实上向大恒并不知道,自己明天又该去干些什么!他原本就没有去想那么远!
但这时他却想起了自己的祖上。因为他祖上曾干过一桩与死人打交道的职业:赶尸。其实那职业,他祖上从明朝嘉庆年间就开始了,那是为了把那些抗倭战死在苏淞战场上的土兵将士的尸体运回故乡,送尸还魂而兴起来的。不然他们身首异处,魂不能归故里,亡魂他乡,就只能做一个游魂野鬼了,即便他们能够转世投胎,只怕再也认不出故乡的路来了!他甚至没有想到,这一行当他祖先一干就是几百年,一直到了明末清初改土归流的时候,他祖上因为发了大财置办了田产,之后又才渐渐地干起了走川盐的营生的,没承想最后竟大发了。从此,他向氏家族便开始与赶尸绝缘,做起了盐官。因而传到他阿巴这一代时,已不知赶尸为何物了。但是这样的根古和这样的历史,他是绝不会对杨道士这个外来人去道的。不过也好,他心想要是没有这个道士的提醒,自己只怕早已数典忘祖了呢。当然很多东西汉人的破书上都有记载的,不然过去是个什么鬼样子,只怕现在一点也不知道了呢。只是那汉人的破书说鬼道神、神神道道的,一看就叫人眼睛痛,脑壳胀,不看也罢!
可是,这一地月光依旧,当年行走在月色中的幽灵却不在了。他不免伤感起来。
20.引诱
其实天上哪有什么神仙,神仙都是人类自己创造出来的。
这天,杨再复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破解这一密码的钥匙:原来这一切,都与向氏家族那个古老的传说有关。那个时候,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有所了解这个民族了,没承想,这个民族还有着这么多的传说和禁忌呢。于是,为了弥补这一过失,那天晚上他灵机一动,也便心生一计:何不让这个魂魄再次作怪?让他祸起萧墙,岂不更有好戏看么?
有道理!杨再复这就打定了鬼主意。因为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是有因果的。那么向大恒的因果又在哪里呢?想来想去,他发现就在覃月格那里。虽然那时候他俩是因为那个小虎妹而频繁接触的,但是两人眉来眼去的神色却骗不了人!他想,他俩一定有戏!
这天晚上,杨再复便开始行动了。他把向大恒叫到了自己住的房间,他想跟向大恒好好地聊聊。其实那时候,杨再复虽然对道只略知一些皮毛,甚至只有半罐子水平,但他却深知道教的内核及其玄妙之处。因为道教以道名教,或言老庄学说,或言内外修炼,或言符箓方术,总而言之,各派皆以为天地万物都是由道派生出来的,即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因而在道的世界里,无论社会人生,抑或天地万物,都应该法道而行,唯道是从,最后返朴归真,回归自然。
其实不然,那道太大了,大得让人几乎学不会、学不了。因此杨再复认为,只有长生不老和修道成仙以及炼丹和房中之术,才是道教中精华之中的精华。他心想,不都是为了欺瞒于世而骗取钱财、图享安乐么?各取所需罢了。
但他却认为自己不是茅山道士,不为骗取钱财而来。他有着自己阶段性的人生目标,而他当前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引诱向大恒,让他出卖自己的肉体和灵魂!
他自然也有自己的独门绝招:传授房中之术!但这些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得循序渐进,因势利导,见好就收。其实这也是他做间谍生涯的一大法宝!
不仅如此,杨再复还对向大恒开始大讲道教的玄妙理论了,其实不外乎葛洪的《抱朴子》理论。在他看来,那些个神仙药方、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的仙道学说,是最能迷惑和欺瞒世人的,试想这世间之人,谁又不想超凡脱俗长生不老而成为神仙呢?除非傻瓜不想。而葛洪《抱朴子·外篇》论述的则是:人间的得失和治世经国的儒术。然而他知道这点对于向大恒来说,将毫不起作用,至少他目前还没有那么高深的境界和远大的志向。他并非超凡脱俗。那个时候,向大恒似乎只对长生不老和房中之术感兴趣,于是他问杨再复:
“我也能修炼成功么?”
“我都可以,你怎么又不可以呢?但得有恒心!”杨再复笑道。
“我这人什么都缺,就是不缺恒心!”向大恒不禁好笑。“谁叫我阿巴给我取了这么个名字哩!大恒,不就说明我恒心大么?”
“如此正好!”
杨道士笑过,也便开始给向大恒讲起了道教的派别来。其实这些东西都挺简单的,再简单不过了,但是向大恒不知,他依然听得津津有味的,就像个刚发蒙的顽童,对什么事物都十二分地感兴趣。其实过去道士有出家和不出家之分,不出家的称居士。而在金元以前,只有不出家的道士却没有必须出家的道士;其实道家制定出家的制度是在金代全真教创立之后。所以道士又有全真和正一两大派别。具体说来,全真派道士为出家道士,他们一不结婚,二要素食,三住道观;而男的称道士,女的称道姑,皆蓄长发,且拢发于头顶挽结成髻,还可戴冠,男道士甚至还蓄胡须。然,正一派道士就不如此,甚至还可以吃荤和结婚哩!
啊啊,向大恒一听就乐了,“原来你是想叫我跟你学做道士啊?不成不成!”他婉言谢绝。
杨再复不急,只道:“其实啊,正一道士多为男性,不蓄长发和胡须,发式几乎跟俗人没什么区别,而且他们不穿道装时,也看不出是否是道士。依我看,兄弟你不妨也做个居士如何?”
“这个……还得容我想想!”向大恒不免犹豫起来,随即又说,“不过道士还可以结婚、吃荤,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第一次听说!”他明显有些动摇了。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杨再复依旧深藏不露。其实他也知道,道士之所以崇拜羡慕神仙,是因为神仙作为“道”的化身将永生不灭,形神同在。只不过那些先天地而存在的“神”,自然不存在生死问榻的,即便后天通过修炼得道的仙真,同样也可以超越死亡而后永生。然而,这又并非仅仅只是灵魂的不死,其身体也将永生不灭,亦即能以活人的形式最终成为仙真。这自然与佛教的涅槃思想,亦即舍弃此生、死后成佛的观点大大的不同,也与基督教的原罪说和皈依上帝、进入天堂的观点大大的不同。因为无论佛教徒还是基督教徒,他们都把人的身躯——命,当成了与神及彼岸世界格格不入的东西,只有道士破除了这一境界,而力图将人的生命无限地延长,从而等同于神仙,甚至超越死亡,最终进入自由生存的无量境界,亦即活神仙的境界。因此在道士们看来,这些人无疑都是能够做到的,而方法就是采用仙术修炼仙丹。“若夫仙人,以药物养身,以术数延命,使内疾不生,外患不入,虽久视不死,而旧身不改,苟有其道,无以为难也。”《抱朴子·内篇·论仙》里的这段话,无疑为道士们迷醉于修炼方术的生活行为提供了一个最好的注脚。
而练功则是必然,这一环必不可少。于是杨再复也便像模像样地做起了示范动作,他一边做还一边解释道:“行气要在生气之时,即半夜到日中的六个时辰中,而另六个时辰则是死气之时。”他说死气之时行气则毫无益处,因此练习时要循序渐进:即,开始以鼻吸气,以口微吐,做到吸多吐少,最后吸吐无声,从而达到耳听不见、鸿毛入鼻而不动的境界。
这是一个神仙般的境界,只是可望而不可及。
但是,向大恒却跟着杨道士虔诚地学开了。杨再复也便开始给他做起示范动作,要求他将气微微吐出,最后达到能不以鼻口嘘收的境界,就如同在胞胎之中呼吸,从而练就胎息之法。其实这些东西杨再复都是照搬葛洪《抱朴子》中的养气之法,根本不是他的首创或者独创,但是向大恒不知,他还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世外高人了呢。于是他问杨再复:
“那我练习这胎息之法,又有何用呢?”
“怎么没有用?”杨再复微笑道,“好处有二:一可炼就分身之术,二可练就房中之术!”
“这个好!我就学这个!”向大恒拍手大笑。可是他中计了,他却依旧浑然不觉。这个糊涂虫!
杨再复心中暗喜,遂进一步道:“如果一个人一旦练就了胎息之法,那么他就可分身出数十个本身形象,而这种分形之道又叫作镜道。因为镜道不仅可以通神,还能见到自身中的三魂七魄,甚至还能够接见天灵地祗、驱役山河和自然之神!”“真有那么神吗?”向大恒不禁愕然起来。
“我难道还骗你不成?”杨再复哈哈大笑。
向大恒信以为然,于是双手合十,半跪下来,就要拜杨道士为师。一副虔诚兮兮的样子。可是杨再复木着脸,却摆了摆手,说:“兄弟,这大可不必,你只需教我说好土话即可!再说你我兄弟,又哪来这么多的穷讲究呢?”
“啊哈,这个何难?”向大恒又哈哈了一声,“你我可以取长补短,相互交流,更上一层楼嘛!”
“可不是么?”杨再复暗喜。
可即便如此,一时里溪人也揪不出他的狐狸尾巴来。但他知道只要是狐狸尾巴迟早也有暴露的一天。所以在尚未暴露之前,他还要一直伪装下去、暗藏下去。他可不想在这里因跌跤而败走麦城。所以自那以后,杨道士就弄得更是玄乎了,他开始装神弄鬼,故作高深,甚至还将道教中的玄学也搬了出来,开始给向大恒讲解什么是“重玄之道”,并且引经据典地说:
“其实重玄之道,也即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统而言之,就是注重道性!通俗地说,就是众生即道,道中有众生,一切有形,皆含道性。”
其实这便是道的根本!这个杨再复自然知道。但是向大恒即便多长了几个脑袋他也不会懂的,那是悟性使然。那个时候,他还没修炼到那种心无旁骛、炉火纯青、逍遥无稽的程度,就更别屑说什么顿悟了。那个时候,他除了希望能够精通房中术外,并不懂得养生之道以外的其他任何政治目的。在杨再复看来,他单纯而又无知,虔诚而又无识,傻乎乎的很是可爱。所以几天下来,向大恒就被他撩拨得欲火难捺、欲罢不能了。那天,向大恒也便再三地恳求,恳求他尽快地教授自己房中之术。
见火候已到,杨再复也便提了一个条件,说:“向兄弟,但你得先替我办好一件事,我才能够教你!”
“什么事?你说!只要我能做到,都答应你!决无二话可讲!”向大恒已经迫不及待了,那时候不管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的。他已经走火入魔了。
“你带我去找那只白虎!你看如何?”
“你、你找那只白虎干什么?”向大恒不觉警惕起来。
“不为什么!”杨再复骗他道,“我只是想帮你救出你的外甥!你看你姐,要是她老是这么疯疯癫癫下去,这又如何是好?这又如何得了?”
“怕不只为这个吧?”向大恒又阴阳怪气地打了个哈哈。他鬼着呢!
“也不瞒你说!”杨再复坦然相告,“我无功不受禄,只有先干出一件漂亮的事来,才会获得大家的信任,到那时,你阿巴也才会对我另眼相待、刮目相看!你说呢?”
“这个啊!”向大恒眼珠子骨碌一转,似乎还在犹豫。
杨再复怕他反悔,便赶紧给他教起了隐忍之术。向大恒的悟性极好,几下就心领神会了。这在杨再复看来,效果果然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