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自然是远古时候的事了,那时候祖师梯玛想去找张古老拜师。传说张古老能制天,李古老能制地,土地公公就问他,那你又想去拜谁为师呢?祖师梯玛说,天比地大,我当然得拜张古老为师了!土地公公就为他引路,让他拜了张古老为师。可是一开始他的话张古老一句也听不懂,张古老也就没有教他,只让他做一些内勤和杂务:劈柴呀,烧水呀,洗衣呀,做饭呀。这样过去了几年,他什么本事也没有学得,就想回家了,便对师傅说起了这事。可是几年相处,张古老见他比其他徒弟都憨厚、老实、勤快,从不偷奸耍滑,就舍不得他走;可他去意已决,张古老就送了他一本经书。他就回来了。可在半路上,不期遇上了客老司,客老司三句好话就把他的经书哄走了。他很无奈,心想自己学了这么多年,一点东西也没学得,回家去丢丑,就只好又回来了。而张古老得知他被骗,只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说我这里就只有半部经书了,你拿去,再不要给人了。他便拿着那半部经书回来了。可在半路上,那半部经书又被那个巧言令色的苗老司哄走了。他只好再回来找师傅,并道明了事情的经过。张古老一听,哭笑不得,就说你呀你呀,你这人心肠太直太软了,怎么就没得一点点弯弯拐拐呢?再说你也跟了我这么久,总该有了点城府吧?照此下去你肯定要吃亏的,你不吃亏才怪哩!不过,我看你这人忠厚老实,没有坏心肠,我再送你一把司刀,你用它可以去斩一切妖魔鬼怪;我再送你一副八宝铜铃,你用它可以去聆听万物心声;我再送你一句话,不管今后遇到什么事,我都包你乱搞乱好!他这就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可在回来的路上,他不巧又碰上了苗老司,苗老司便挖空心思、三句好话又把他的铜铃哄走了两颗,所以这八宝铜铃就只剩下六颗了!
那时候杨再复不加评说。他只对“乱搞乱好”感兴趣。他心想:一旦拜了老梯玛为师,自己不是也可以“乱搞乱好”了么?这比学什么都强啊!于是他下定决心、打定主意,就想立马去拜老梯玛为师了。
“今日已晚,还是改日再说吧!”向大恒没兴趣,当头浇了他一瓢冷水。
杨再复于是冷静下来。但冷静只是表面的,他内心里依旧炽烈如火。因为在这短暂的交流中,他发现即便向家人非常之热情,有着菩萨一般的古道热肠,但这些都不是他所需要的,他所需要的是老梯玛那上天入地、乱搞乱好、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卵本事!因为有了这本事,他便可以乱搞乱好、大展宏图了。因此为了拜师成功,他便想让向国泰为自己引荐引荐,这就找上门来了。但是这个东洋人,虽然他来到了毕兹卡人的领地,但他却不知白虎就是向家的家神,——他还以为他家外甥被白虎叼走了,向家与白虎有仇呢?试想,将这白虎杀了不就万事大吉了吗?于是谈兴正浓的时候,他便冷不丁地说了一句:“那白虎就该杀、该剐!”
不想话一出口,向国泰就忽地垮下脸来,瞬息之间就罩上了乌云。随即他又声色俱厉地说:
“我们还当你是客人哩,你应该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你要知道,毕兹卡人是最敬仰白虎的,它是我们的家神!我们从不讲打讲杀!今后还望天师务必牢记于心,不可妄言才是!”
杨再复一脸的尴尬。他不承想,只是这么一句话不到位,就引起了主客之间的不愉快,他于是赶紧道歉:“杨某初来乍到,不悉贵地风土人情,刚才出言多有不逊,不想冒犯了老族长,还望老族长多多包涵才是!”但见老族长依旧气愤难平,接着又道,“杨某不才,往后要有什么得罪之处,还望老族长多多见谅才是!”
“不敢当!”向国泰引而不发,“俗话说不知者不为过,杨天师初来乍到,多有口误,也属情有可原,往后多加注意就是了!”事实上他嘴上这么说,内心里却在提防。“毕竟来日方长嘛,今后天师要是有什么事,可以多去问犬子!我看你们很谈得来嘛!”
“是!从今往后,我得多向大恒兄弟讨教,先从语言、习俗学起!也免得再生误会!”杨再复当即表态。
从语言习俗学起?向国泰甚是惊讶。他原以为这人只是路过,没承想这人还想留下来呢,便说:“你不是说只是路过么?怎么又想起留下来了?”
“其实不瞒老族长说,”杨再复哈哈一声,“刚开始我的确只是路过,想在贵府暂住几日。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因为我觉得,这里有我可学的东西,而且这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只怕我一辈子也学不会、学不完哩!”
“这个嘛,”向国泰目光忽地一闪,“我想,如果你觉得自己有必要留下来的话,你当然可以留下来,只是不知你都想学些什么呢?但我先得老实告诉你,你想学的东西老朽可教不了你,除非你去拜见老梯玛,兴许他还能教你一点东西!因为他是明人,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但据我了解,老梯玛是从不轻易收徒的,这一点你要记清楚。我想,即使你去也是白搭!”
“那……那他都有些什么条件呢?”杨再复不相信收徒还有这么多的穷讲究。
“首先,第一个条件你就不符合!”向国泰语带讥讽地说,“因为你是汉人,不是毕兹卡人,他只收毕兹卡人为徒!而且他收徒还有一个极其重要的条件,那就是,看你是否是梯玛的灵魂转世,说白了就是看你是不是白虎投的胎——这是一个轮回!所以你不可能成为老梯玛的徒弟的,他也不可能收你为徒的,我看你还是尽早死了这份心吧,也免得到时候搞得彼此间尴尬、水火不容!”
“哦,如此看来,我只得去私塾拜朱先生为师了!”杨再复“嘿嘿”一声,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惶恐与不安。但是心里却恨恨的。
“也不可!”向国泰更加厉声地说道,“他们两个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而且以老夫看,你跟老梯玛所学的东西才管用!实在!”
“可您刚才不是说老梯玛不肯轻易收外人为徒吗?我去拜他又有何用呢?那不是自取其辱吗?”杨再复委婉地驳斥了一句。
“这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向国泰又霸道地说,“你最好趁早离开!听说最近这里要出什么大事,老梯玛非常担心!毕竟你只是一个外来之人嘛,最好别撞了什么头气,我想你得赶紧离开才是!我不是危言耸听!”
“是吗?”杨再复也引而不发,他只冷冷地一笑,内心里却充满了莫名的恐慌与怨气。因为他想不到,这位老族长居然对他这么不屑一顾,甚至给他难堪。其实他这么说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并非非得拜什么老梯玛为师不可!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仅仅只这么一句话,就招惹了这么多是非口舌,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不过用汉人的话来讲,既来之则安之,自己委屈一点又算什么?又有何妨?韩信不是也受过胯下之辱么?自己得先留下来再说!而且自己必须潜下心来,先好好地学一点东西,——无论是语言、习俗还是历史,都必须融会贯通。一如阅读一张崭新的世界地图,心领神会。——如果这些东西学不会,自己就将寸步难行,最起码连覃家峒的地界都走不出去,就更别屑说什么武陵山腹地了。
权衡之后,杨再复最终选择了向国泰的儿子——向大恒来教导自己。在他看来,虽然向大恒还有个哥哥,但他哥已经当兵去了,能不能回来还两难说呢。无疑,向大恒将是向家峒未来族长的接班人!所以他感觉在这个人身上下功夫,很值!
那时候杨再复依然不知自己所犯的错误究竟在哪里?最终从向国泰冷漠的目光中,他不巧发现了这件事的严重性——自己伤害了他们!但到底伤害的是心灵还是神灵,他依然不得而知。于是自那以后,他便开始谨小慎微、不敢乱说乱动了,仿佛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杨再复也知道,夸夸其谈是自己的优点,也是自己的缺点,而这两点自己都表现得十分地鲜明、突出,就像女人胸前挺立的两个乳房,一旦撕开胸罩就会一览无余!所以他觉得,自己必须把这“乳房”隐藏起来,哪怕只是暂时的隐藏,也得好好地隐藏。而在这频繁的接触中,他渐渐地才发现,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十分低级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大的错误——自己千不该万不该,当着向家人的面去说射杀什么白虎!那可是他们向氏家族的家神——图腾啊!
19.传说
杨再复住进了原私塾先生朱忠义曾经住过的那套房间。
这天月色很好,庭院里一片清辉。杨再复踩着自己的影子在庭院里散步,他走来走去,在想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这时候,向大恒走了过来,问他:“杨天师,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有去睡?”
我岂有睡意!杨再复心里这么想,可他嘴上却问:“你们向家是不是与白虎有着什么关系啊?”
“有个传说你知道么?”向大恒也想卖弄一下自己的学问。事实上,每当他望着这间房子的时候,就老是在想一个问题。可这个问题他却一点也想不明白,比如说家里这么宽,那个私塾先生为何又要住那么远呢?每天都去那里读书,让自己好生走路!
自然,杨再复很想知道那个传说,就把向大恒拉进了自己住的房间,“你说与一个传说有关?都是个什么传说呢?”
“还能是什么传说,就是关于白虎和廪君的传说呗!”向大恒不以为然地说。
“白虎?廪君?”杨再复喃喃自语,不明白这到底是传说还是故事。兴许是典故吧。他想。
“可不是?”向大恒忽然来了兴致,“月色如此美好,我们何不到阁楼一叙,再温一壶酒如何?”他邀请杨再复上阁楼,心想面对长空皓月,把酒言欢,岂不更有情趣么?
“这再好不过了!”杨再复大为叫好。
踏着月色,闻着酒香,两人于是款款地上得楼来。颇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因为站在高高的阁楼上,远可望整个向家峒,近可观院子外的荷塘,以及芭蕉竹影。那斑驳在地的仿佛就是人的思绪。这时候,一片清辉如乳一般,泻过了一层层瓦面,和着这夜虫浅浅的低吟,濡染着这一世界的静谧。好一个幽静的所在!
端起酒杯,面对夜空,向大恒已是倾诉有声了:“其实那个传说啊,说的是我祖先的故事。那故事我是从史书上看到的,我的家谱上也有记载。但是先前我觉得,那只不过一个传说而已。因为我不相信,一个人的魂魄居然会变成老虎?而且还是一只白虎?但人们既然都这么说了,我也只好这么信了。”
传说远古时候,在一个叫武落钟离山的地方,出了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那山里有一山洞,洞里有赤、黑二穴,赤穴里诞生了巴氏之子,黑穴里诞生了其他四姓。那时候还是原始社会早期,还没有部落首领,五姓都崇拜自然、相信鬼神,于是相约朝石穴里掷剑,谁投中了就推举谁为首领。那是一次萌生民主意识的竞选,最后四姓都投偏离了,只有巴氏之子——廪君一人投中了,大家于是叹息,很不服气,皆以为不是天意,只不过运气好罢了,于是相约再乘一土船过河,谁的土船要是不沉,再推举谁为首领。不几日,大家各自造好了土船,又一起驾着土船朝着河对岸飘去,不想最后四姓的土船都进水了,一一沉没,只有巴氏之子的土船依旧完好如初,顺利到达了彼岸。这是神的旨意——天意,大家再没什么卵话可说了,于是欢呼起来,再次推举巴氏之子为首领,并称之为廪君。廪君也便成了毕兹卡人的先祖。
而当廪君当上部落首领之后,他准备去盐阳,重新开辟一块新的领地,可是这里的盐水女神看上他了,便对他说,这地方山青水秀,很适合居住,又有鱼又有盐,我愿与你共同治理,繁衍氏族,你以为如何?然而廪君高瞻远瞩,他不为美色所动,当即谢绝了盐水女神的美意。盐水女神大失所望,于是恼羞成怒,也就想教训教训这个狂妄的首领了。那天黄昏,她带着虾兵蟹将前来攻打,不想战败了,于是落荒而逃。但她依然贼心不死,试图卷土重来。一天早上,她又摇身一变,化为一只飞虫,然后展开翅膀,忽地飞向天空,顿时遮天蔽日,大地一片阴晦。于是她率领所有的虫子,里三层外三层,将天上的日光遮住了,将天上的星光遮住了;一连数十日,天地一片黑暗,乾坤混沌不开,人们不明所以,开始惶恐不安,于是纷纷逃离了家园。但廪君依然不为所动。一天夜里,他做了个梦,梦见了诸神。于是他问之山神,山神说,无他,此乃盐水女神作怪也!问之白虎,白虎说,无他,我有一支木箭也!问之树神,树神说,无他,我有一把弯弓也!廪君闻之,顿时醒将过来,而梦中所言之事,他都一一记得。因为他知道,这是神的昭示。于是他按图索骥,上山找来了木箭,然后拉满弯弓,望着那黑影,大呼一声:“着!”那木箭便呼啸一声,朝着那黑影中央飞去了。快如闪电。正中盐水女神的胸口。她“啊——”地惨叫一声,顿时恢复了原形,随即从半空中訇然坠落……于是天光大开,天地一片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