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几日过得相安无事,但当扶苏知道自己在旧迷楼中的身份后,不由哭笑不得。
怎么也没想到,安排到最后,沈娘竟然让她做教授各姑娘抚琴的琴师。她来青楼本就只是为了图个新鲜,更何况她现在急需的是大把大把的银子,做一个小小的琴师又能赚得了多少?
虽然环儿死活不同意,但她依旧一意孤行地去找上了沈娘。
“什么?你要挂牌迎客?!”如果扶苏多来折腾几次,沈娘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受不了了,“苏儿啊,我是念在你娘亲的面子上才给你安排的这个活儿,多少姑娘心心念念想要还都盼不到,你居然还不要?”
“我也知沈娘是为了我好,但是……苏儿自有自己的苦衷,还望沈娘成全。”单看扶苏的神色只觉得泪眼婆娑、欲言又止,一副似拒还休的神色,我见犹怜。
半晌,沈娘沉沉地一声叹息,终究漏过了她眼底打着小算盘的精明神色,松了口:“你……真的要挂牌?”
“是,还望沈娘成全!”扶苏强压住自己诡计得逞的笑意,依旧一副痛惜的神色,字字掷地有声。
“罢了,你去吧……”
终于听到了那句自己日盼夜盼的话,心满意足的扶苏拖着不情不愿的环儿走出沈娘的屋子,才发觉自家丫鬟已经黑到极致的一张脸。如果不是往日久居蓬莱楼,她还真的会险些误认成阴魂不散的冤魂。
扶苏默然。说真的,有的时候她还真搞不清楚究竟谁是丫鬟,而谁才是小姐。直到回了房,她才不得不开口劝慰:“好环儿,乖环儿,只不过挂个牌而已,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你别这样好不好……”
小丫鬟幽怨:“是姑娘自己的事,环儿下人一个,哪有什么插嘴的立场。”
“我错了还不成么?挂牌只是挂牌,我没说卖身啊……我只卖艺,真的只卖艺,恩?”扶苏眼见环儿的那张黑脸渐渐好看了几分,心里不禁暗暗郁闷。这到底是谁在伺候谁啊?
“扶苏姑娘,有人找。”
这个时候忽然有丫鬟敲门,莫说环儿,连扶苏自己也不禁些许吃惊。这沈娘不是并不想要她接客的吗,怎么刚从房间出来,就把她那绿头牌给挂上了?
正想回绝,只听屋外有个男声悠悠道:“扶苏姑娘既然来了长安,也不知道通知一声,叫小可一番好找。”
这声音甚是耳熟,叫扶苏回绝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地给咽了回去:“卫公子居然如此有心,扶苏还真是受宠若惊。”
环儿一听是熟人,便去开门,等看到门前站着的男子,不由呆了一呆。是一个素净斯文的书生,模样清清白白,不知为何,看到这个人的一瞬,她下意识地往扶苏那看了一眼。
明明不尽相同的两个人,莫名会叫人有一种很神似的感觉。
“环儿,我与卫风公子要叙叙旧,你先出去。”
扶苏的一句话才叫环儿回过神,转身关门出去,脸上不禁腾起一抹红晕。
屋里一时除两人外没了旁人,扶苏也没二话,转身倒了一杯茶,也不给卫风,反是自己二郎腿一翘,顾自喝了起来。相比刚才人前的恭敬有礼的模样,现在俨然毫无形象可言。
旁人面前还需要做做样子,对于同从蓬莱楼出来的卫风,扶苏丝毫提不起兴趣。
“怎么,生气了?”卫风见她神色多少也猜到些许,语调温和地解释道,“扶苏,我只是觉得无聊所以入世来走走,不是有意瞒你。”
扶苏抬了下眼:“真的?”
卫风的笑格外人畜无害:“真的。”
扶苏的茶喝了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你这一世的身份又是什么?”
“麓水书院的学生,当今恩科的金榜状元。”
扶苏一阵恶寒:“你上一世是个穷书生,上上世是翰林学士,这世弄个状元?你的‘穷酸情节’还真是无止无尽。”
对于扶苏的调侃,卫风却只是温和一笑:“以后如果你有事,不妨来状元府找我。今天难得来一趟青楼,不妨弹首曲子给我听听?”
卫风这话说得倒不假,以他这穷酸情节的严重程度而言,恐怕再过几辈子也不会往这种“有辱斯文”的地方跑。扶苏想着,一双眼笑盈盈地眯作了老长,声腺也轻了几分:“卫公子,你可知道来这青楼,可是要花钱的?”
卫风瞥她一眼,微微一笑,掏出一锭银子搁在了桌上。
“孺子可教也。”扶苏笑吟吟地把银子收好,才坐在了琴前,拨弄了两下琴弦。虽然第一笔生意就是坑的自己人,但至少算个“开门红”,以后的客似云来想必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琴弦轻轻一碰,渐渐仙乐旖旎。扶苏的神色淡然无波,不自觉间声出朝霞之上,琴音绕梁,翩如脱世之莲,淡然出尘。
那眉目间的市侩无赖渐渐转作一抹遗世独立的淡雅,卫风静静地看着扶苏,手中的茶浅尝辄止,视线间也似朦上了一层雾气。
有多少女子称得上是祸水他并不知道,但是扶苏无疑是其中一个。可惜这个祸水分外没有自觉,所以……他的生活很是无聊,但是有了扶苏来陪他,应该会有趣上不少。
正想着,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屋内的和谐氛围陡然间一扫而空,只觉外头的人一阵推推挤挤,但丫鬟们显然没有拦住来人,门“碰”地一声之后陡然大开。
仿似没有看到来人,卫风笑着看了眼扶苏,挑眉:“扶苏姑娘,既然曲子并未揍完,这银子……”
“这银子自然还是我的。”扶苏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她正着急着攒钱,想从她那里掏出到了嘴边的肉?休想!
“花出去的银子泼出去的水,更何况这里还是青楼,卫风你没有听说过么?”
“姑娘对这银子可真是看得紧啊。”
冷不丁一句话,才叫扶苏想起,方才似乎是有人硬闯了她的闺房?忿忿地转头一眼瞪去,只见一个有几分熟悉的身影靠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门栓断成了两截,显然刚才就是这个人硬闯。
扶苏的眼稍稍眯了眯。
来人一身青衣,貌似玩世不恭,却有着一双清冷淡漠的眸子,不由让她本能地产生了几分警惕。不论几生几世,但凡有着这种眼神的男子,总能让她本能地躲开。因为这样的人——很危险。
流庭对她堂而皇之的打量恍若未觉,视线在卫风身上一落,语调浅浅:“原来是金科状元,流庭失敬。”话是这样说着,他的神色之间,却分毫没有半点“失敬”的意思。
卫风的视线在他的身上落过:“扶苏姑娘既然有客来,小可也不好多作打扰。”
他正欲起身,却又被扶苏一把按下:“什么来客,你不也是客吗?”言语间她还威胁性地眯了眯眼。
她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莫名出现的男人居然就是那个流庭,这个人会来她这里,十打十不会是什么好事,卫风既然是当朝状元郎,好歹还是可以挡上一挡。
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无奈这个穷酸却不领情。扶苏一不留意,只觉手下一空,险些一个跟头栽倒下去,转身却见卫风一动身法不知何时已经闪到了门外,格外温文儒雅地冲流庭笑了一笑:“小可与扶苏姑娘本是旧识,深知她的怪异性格,流庭公子若想驯服他,恐要多花些功夫才好。”看着流庭的神色间,竟然有几分同情,再看一眼扶苏,走得又是格外的云淡风轻。
这这这……简直是反了!要不是碍于有“外人”在场,扶苏恐怕连替蓬莱楼清理门户的年头都要有了,强压着才忍下了这一股子气,无比淡定地转向流庭,心里却是琢磨着回了蓬莱该是如何收拾这个穷酸。
“环儿,退——下!”几个字说地分外咬牙切齿。
先头的卫风尚且感到几分放心,但是眼下流庭莫名其妙地找来,环儿心里顿时忐忑,偏偏也只能沉着一张脸关门退出。
扶苏藏下了先头的怒气,神色已经淡然如水:“流庭公子请坐。”看着那人上了座,她斟上了一杯茶,心下却是琢磨。
她来这一世的目的是为了替那个女人报仇雪恨,而杀了闺婉的凶手诺闻又是流庭的知己好友,照理如今引起了流庭的兴趣应当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太难琢磨,一时竟叫她无从入手。
如果卫风肯动手就不需要她这么麻烦。但是她知道他也不会答应,因为这人一定更喜欢看她忙到焦头烂额时候的样子。
流庭随意地把玩着手上的杯盏,却也不喝:“扶苏姑娘认为,现在是不是该做些什么?”
扶苏想着自己的事,一时也未回神:“什么?”
“一个男人到一个青楼女子的房中,你说——是该做什么呢?那天,你也应该已经看够了吧?”话音落时,流庭忽然凑近了她的身子,沉重的吐息落在她的耳根,顿时一片燥热,“与其远远地看着羡慕,倒不如……自己试试?”
扶苏欲哭无泪。这个男人莫非是在记恨那天的“偷窥”?她不就是多看了几眼么,他们又没掉几块肉,小气什么啊……她伸手抵住了流庭的胸膛,不动声色地隔开了些许的距离:“流庭公子,扶苏卖艺不卖身。”
流庭似笑非笑:“很多女人一开始都这么说。”
近在咫尺的一张脸着实好看,扶苏不经意间微微红了一下脸:“流庭公子不一直是落红姑娘的恩客吗,怎么有空闲来扶苏这里晃悠了?”
“腻了,自然是要换换新鲜的。”
“新鲜的?扶苏可不算是了。”
似乎想到有意思的事,流庭微微挑眉:“你是要说,你已经被开过苞了?是旧情人,还是方才的那位状元爷?”
这话里头难免有羞辱的意思,扶苏却只是看了他一眼,撇嘴:“既然来了青楼,这些似乎早就都不重要了吧?”这是流庭没有料到的回应。
如果她要装贞洁女子,必然会骂他放荡;如果她是要攀附权贵,自然要一口咬定是卫风。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句清清淡淡的语句——这似乎早就不重要了吧?
似乎对她来说,这一切不过是世间的一个游戏。
见流庭看着她出神,扶苏讷讷堆笑:“我知道流庭公子并不缺女人,如今天色尚早,听个曲子又有何妨?”
这一回流庭在她一推之下顺势靠上了躺椅,不置可否。
见这尊佛爷终于挪开了身子,扶苏暗暗松了口气,忙不迭坐到了琴前。流庭这个人着实太难琢磨,她发觉借这个人去接近诺闻或许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想了想,还是原计划来得保险省事——赚足够的钱,聘足够多的杀手。
不管她表面上怎样的游戏人间,但她依旧是扶苏,蓬莱楼的扶苏。
人人只道神仙好,但只有蓬莱楼的人才知道。仙并不是神,并非没有七情六欲,只是一次一次的入世终于叫他们疲倦,让他们麻木。
为了完成任务,只要不滥用仙术,他们完全可以不择手段。
其实一切的一切,或许只是——倦了。
指尖微一波,勾起一抹音律。
流庭不经意间抬眸,恰将扶苏眼底一闪而过的自嘲收入眼中,微微一愣。
其实他并不懂琴,只是因为诺闻喜欢,才偶尔听之。诺闻的琴技,凡是听过的人都赞不绝口,他虽不懂,却也听得出眼前这个女子的琴声,并不会差诺闻几分,甚至于——高在其上。
这个叫扶苏的女子弹出的琴音,不知为何带着几分禅意,但是这不是佛普渡众生的禅,更多的却似是一种宣泄。
这样的琴音中,他不由地想起自己曾经,也并非这样薄情。然,只因一个女人……
脑海中渐渐有记忆的画面破壳而出,一时有些茫然间霍然回神,想把想起的所有回忆抛于脑后,握着手上的杯盏因为猛然用力顷刻间碎成了万千。
失魂间渐渐拉回思绪,感觉全身好像沾上了凉薄的汗迹,流庭这才发觉瓷器的碎片割破了他的虎口,已经隐约泛出几丝血色。
扶苏从乐律中抬头,不由皱了皱眉:“流庭公子莫非不满意我的琴声?”
流庭神色间的茫然只有一瞬,抬头时只有冰冷。霍然起身,走到扶苏面前的时候忽然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跟前。他可以感到女子微微地挣扎了一下,然而并没有再次推开他。
眼中的讥讽更盛,嘴角凉薄地微微勾起:“女人都是一样的。”
扶苏本来还在琢磨要如何脱身,没想到他说过一句后就这样松手走开,顿时愣然。
这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