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言的身子是冰一般的寒意,薄弱的呼吸仿似随时都会不再醒来。
扶苏搀住了他,顺着山坡走去。抬头看了一眼,眼界过处是万丈之上的林木之间,依稀还有孟军的身影。一眼看过,她搀上白言一步步往山下走去。
她走得极缓,生怕再多一点颠簸,都足以叫这人的身子不堪重负。
渐渐听到水流声,不多会,前方便出现了一条溪流。
扶苏将白言小心翼翼地放下,拿厚厚的草铺了地,才让他平缓地躺上。她的衣服上已经满是血,却是他的。刚才白言保护她的时候,反是让自己的身体上又多了那么多的口子。
自己这样的身体居然反而要护她,这个人真是……扶苏却是连埋怨的话都说不出口了。她不是玄墨,蓬莱楼的仙法也救不了人的伤。仙毕竟不是神。
如果玄墨在这里……扶苏这样想着,蹙了蹙眉,到溪边舀了些水。
余光滑过白言的身上,稍一迟疑,她在嘴里含了几口清水。到白言身边轻轻地抚下身子,靠近了唇,她的舌尖轻挑开了他的口腔,然后将清润的溪水一点点地度入了白言口中。
液体浸过喉间的时候漾过一种温润的感觉,白言的眉心微微地颤了几下,缓慢地睁开了眼……
依稀间渐渐看清眼前的那双眸,近在咫尺,唇上仿佛依旧留有一抹淡淡的余味。白言不由愣了愣,而这一时扶苏的眼里分明闪过一丝喜悦,然一纵而逝,转眼却是一声满是不悦的抱怨:“你刚才是不要活了么?那也不该拖我下水吧!”
被这样没来由的一骂,白言反而感到有些恍惚。他现在似乎……还没有死。至少他还能听到这种毫无形象的大呼小呵。
第一次觉得,没有死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白言眯着眼看着扶苏,嘴角留着一抹浅浅的笑。
不会是撞傻了吧?扶苏心里郁闷,正琢磨,却见白言胸膛几番起伏。
突然一阵咳嗽,吐出了几口血。他这样剧烈地咳着,整个身子都在颤动,渐渐地蜷缩在了一处,仿佛体内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扭曲着。
“白言!”扶苏试图想让白言舒服一些,但抱了他的时候发现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冰凉,微微地震着,似是极力隐忍着,却始终没有强压住全身的颤抖。
白言素来隐忍,没想到这次竟也会忍不住露出痛态……扶苏的神色略略一沉,强扳开了他紧握的拳,将自己的手伸了进去:“白言,你放心地抓着我,我不怕疼。”
白言的掌心是用力过紧握出的指印,有些深邃。颤得这样厉害的白言,让人观之也隐约有种窒息的感觉。
他的指尖微微一触,在话语中终于忍不住握下。深深嵌入的甲,带过一抹锐利的痛,扶苏的神色却没有改变分毫。渐渐的,原本白皙的肌肤间也依稀落处了几丝隐约的红。
她抱着他的身子,抱得很紧。多么想让这个男子身子不要再颤得这样厉害,想要他的咳嗽不要再听起来这样的搜肠刮肚……但是他的头埋在她的怀中,咳得这样剧烈,一点点溅出的血把原本有些斑驳的衣染得愈发的触目惊心。红得几分诡异。
这样的神色叫扶苏的心越来越沉,眼中忽然闪过一抹异样的光色。
虽然她没有办法治好他的伤,但她至少可以……让他不那么痛。
只需要,把他的痛移到自己身上就好。
扶苏身边的风,似乎忽然间微微改变了方向。一点点地聚集在她周围,萦绕。
越来越狂乱的风。
扶苏的眸在这一霎无尽空灵,周身的衣袂仿似失去了所有的重量般凌乱在风间。无形中,四面围起了一个虚无的屏障,面上无波,仿似从周身笼上的痛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突然林木间闪过一丝的光,一片叶随即翩翩旋坠,落在风上时竟然顿时在四面化开。
在这一霎,扶苏的眉心才陡地一拧,眼中的神色渐渐归拢,恰见那片叶子落上溪面,霍然静止的水流仿似凭空形成了一面明镜,渐渐显出了一片影像来。
扶苏面上无神,只是安静地看着隔着水面的离落冲她摇了摇头。不由感觉有些无奈。这个时候,远在蓬莱楼的人,竟是专程来阻止她的么?
低头看一眼神智已经疏离的白言,扶苏身边的风正渐渐静下,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凌厉。溪水一晃,水镜中的人影顷刻间也荡然无存。
周围霍然响起的脚步声,让扶苏的严重顿时扬起了一抹杀意。
她才不管什么蓬莱楼的规定,大不了就是回去领罚。这个时候出现追兵,泊尘不要怪她心狠手辣才好。
“发现了,这里!”
一个士兵一声喊下,顿时又涌出了几个人,顷刻将他们包围在了其中。
“看,果然是白言。”有人戏谑道,“没错,是个残废。”
“看他的样子是快不行了吧?直接拿他首级领功算了。”
“呸,老王你也就这出息了。我看这娘们不错,带回去讨个赏吧。”
“得了得了。”议论声中有人已经不耐烦,“还有完没完的,快点完事,督军早就等不及了。”
随着渐渐逼近的人,扶苏眼中的杀意已经深邃至极。正当指尖若明若暗的光泽愈发浓重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了一声:“那是什么!”
霍然回头,她只见不远的山坡上飘荡的旗帜上,是字迹清晰的一个“卫”。遥遥相望,高头大马之上的人影过分熟悉,熟悉到让她的思绪不由也撇开一瞬。
“是卫国的军队!”
突变的情况让孟军一时阵脚大乱。
“快!快杀了姓白的!”冷不丁有人忽然大吼一声,几个人反应过来,顿时朝两人冲去。
真不愧是泊尘带出来的兵,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逃跑,而是断绝后患。扶苏不由叹服,一把抱住白言,顿时准备死护到底。既然卫军已经出现,大不了就是她替白言挡几刀直接回去蓬莱,至少不需要担心事后的发展了。
没有预料中的痛,反是周围顿时腾起了一阵惨叫。举刀砍来的人个个倒地不起,顿时周围一片死寂。
遥遥抬头,扶苏只见那个站山坡上的人影,手举箭矢。隔了太远,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觉得这样一眼迷离了她的视线,在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迷眼的光边。
云淡风轻地一摆手,卫兵顿时蜂拥而上。周围落入一片杀戮声中,这样的****之中,唯独扶苏所在的那处,仿佛霍然静止了年华。
她安静地坐在那里,轻抱着白言,直到那个人影覆上了她的面颊,才在一片阴霾中缓缓抬头。
早就知道来卫国会遇到流庭,但从来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这个时候两人的视线对上,彼此相顾无言。
铁甲银光,只觉这些不见的时日,他愈发冷峻了不少。
“快救……白言。”扶苏开口时,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有些沙哑。
流庭的神色始终未变,一瞬不动地看着她。不知隔了多久,最后落在嘴角的只是一抹讥诮的弧度。离开几个月,她果然是跟白言了么?微微一哂,他忽然上前将扶苏一把从地上扯了起来。
被迫松开了白言的身子,扶苏顿时一怒:“你做什么!”
“你,还有你,把这个人带到军营去。”
“是!”
流庭忽然吩咐了两个士兵,扶苏愣然。
“你也一起去。”流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转身面对那一场杀戮,刀光剑影落入眼中,残酷地有些让人窒息。
“我……没受伤。”
半晌的沉默。
“哦,是么。”依旧是淡漠的语调。
扶苏看了他一眼,转身跟上护送白言的两个士兵。直到背过身的一瞬,她的眼中才闪过一丝酸楚。
流庭依旧神色漠然地看着前面,注意却落在背后。女子的步声渐行渐远,最后终于没有了她的吐息。
“将军,这些人怎么处治?”
视线冰冷异常地擦过那些战俘的身体,仿似一把刀生生刮上,眼前浮现的是女子方才白衣染血的画面,狭长的眼顿是一眯,无情地自嘴角吐出一字:“杀。”
转身的一瞬,身后一霎染开的血色仿似丝毫入不了他的眼。流庭默默地从腰间取出一块玉佩,碧色衬上眸里的那片深邃,反是一种复杂到连他自己也难以言喻的情绪。
当初为了这个东西,他亲手将她推开了自己的身边。但是这个唯一可以证明神医家传人身份的东西,才能让他感到自己在这个世上存在过。
事过数月,物是人非。
这个女人已经开始真正地关心白言了,但是白言活不久了。痨病是没的治的,即使是神医家的医书里也没有记载。更何况——即使可以医治,他又凭什么要给那个人治疗?
流庭的眼微微一眯,神色显得愈发冰冷。
一匹马静静地驶出林子,周围顿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