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左愣怔着：“难道是梦吗？她是一个飘忽的小仙子吗？”
李老猫父女
边防连来了一个漂亮的城里姑娘，这消息很快就在洛古村的女人中问传开了。荒僻的小村一年到头没什么新鲜事儿，这消息对女人们来说无疑是个大新闻。一早儿，大娘大婶大嫂们就凑到一起议论着。在这些女人里，二毛子媳妇妮莎认为自己是最有发言权的。哦，原来豹子派狗来偷首饰盒不是为了胖丫，是为了那城里来的姑娘！
妮莎恍然大悟：“我说豹小子怎么领着他的兵们忽地盖起了一座白桦树小屋，敢情是给那城里的姑娘住啊！我还当那是胖丫的新房呢，嘿，现在说来，是新房不假，可不是给咱胖丫的，李老猫家在咱们村人眼中是个了不起的富裕户，在外面的天地里他老猫算个啥？在人家城里人跟前儿他也就是有两块金元宝的土老鳖，胖丫那模样就更没法儿跟人家城里的姑娘比。豹子虽然当兵当到了深山老林，可人家好歹是连级干部，人家头上还没封顶哩，人家还能往上升哩，谁知道十年后，人家豹子不弄个团长师、长的干干？胖丫那模样哪里做得了官太太，人家豹子想得远啊，人家才不稀罕嘴边的那点肥肉呢，人家为了日后的风光排场，就要从城里瞄个美人儿来，先哄她吃几年苦，往后的好日子还不都是她的？”
妮莎这么一嚷嚷，女人们就想去看看豹子瞄来的美人儿。于是中午吃过饭，她们挎上篮子，里面装着送给姑娘的鸡蛋、花生、瓜子什么的，嘻嘻哈哈地就涌到了白桦树小屋。小雪热情地把她们让进屋中，纯朴的山村女人们一点不认生，她们抚着姑娘的脸蛋，细看人家一双白嫩的手，大声议论人家的双眼皮。北国的山村女人是最重视姑娘眼皮的单双问题，姑娘漂不漂亮要看她是否有一对双眼皮，双眼皮下的眼睛看上去才水灵灵哩。小雪被她们夸得脸上泛起阵阵红晕。“哟！这可更好看了，这真是白山黑水里有红花鲜哪！”女人们笑得更响了。
唐豹听说村里的女人们正在白桦树小屋看小雪，心中一惊。他立刻问几位排长，村里人知不知道指导员牺牲的消息。排长们摇头，说村人肯定不知道，因为指导员牺牲的当天，消息就被封锁住。但唐豹仍旧不放心，他拔腿来到小屋。
女人们一见他，笑得更响了。“哟，豹子好福气呀！”
“豹子好眼力呀！”
唐豹急匆匆道：“大婶大嫂们，谢谢你们给小雪送来这么多好吃的东西，小雪她在林子里转了一上午，一定累了，我们让她好好睡个午觉，改日，我带她到大婶大嫂家去玩。”
“豹子这是赶我们走哪。”女人们笑道，“好，我们走，我们在人家姑娘屋里呆长了就是找讨厌了，豹子，举行婚礼时可不能忘了你这些大婶大嫂啊！”
妮莎嚷：“听好了豹小子，怎么的也得让你这些嫂啊婶啊的来凑凑热闹，不然，二嫂子可饶不了你！”
小雪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嫂子，我的婚礼当然要请你们参加只是婚期要等指导员回来才能议定，我这次就是来做新娘，你们看，我把婚纱都带来了。”小雪可不想赶这些女人走，她沉浸在幸福里哩，急于向女人们展示她的快乐哩。
“快拿出来给我们瞧瞧！”女人们嚷，“让你大婶大嫂们也开：眼，见识一下城上的洋货！”
小雪从皮箱里拿出婚纱，慢慢地展开来。
“啊！”女人们叫道，“这不是仙女穿的吗？多漂亮呀！”
唐豹也被这套美丽的婚纱惊呆了，心里想着小雪穿上它的！子。女人们吵嚷：“快穿上让我们瞧瞧！快装扮上！”她们一眼看身后的唐豹，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推出屋：“去，你这愣头小子，是站着干什么？到外面等着去，人家姑娘要换衣服。”
唐豹在门外踱着步，他没有理由留在这儿，按说，他让女人推出去，已经臊了个大红脸，他该头也不回地溜走才是，可是，他实在是想看看小雪披上婚纱的样子。
屋中爆出一浪欢笑，女人们的惊叹声由门里送出来。“呀！一个七仙女呀！跟画上的人儿似的，咱们哪可算是开眼了！士足了眼瘾呀！”勾挑得唐豹恨不能毫无体统地扒在门缝上向里瞻望。
望着连长活跳猴子似的急样儿，边防连的动物们在一旁笑箩了腰。八蛋笑罢说道：“想不到他唐连长也有违反纪律的时候，瞧乜憋不住地要扒人家姑娘的门缝，凭这个我就可以关他三天禁，他为了一丁点儿小事就关了我那么多天，我还不能小小地还旨一下吗？”
“哈！”泼娘笑道：“瞧他那副傻相儿！这就是男人，别看他平日一本正经，口口声声的条令和条例，一见到漂亮姑娘，什么条啊令啊的全飞到九霄云外，独剩这副憨态傻相儿。”
美妮儿道：“他可真没出息，看他那贼头贼脑的相儿怎么跟八蛋一个样？”
“胡说！鸭娘们儿！”八蛋生气地叫，“我荡磊落，就是去偷嘴也是偷得大大方方的！”
“你们这些家伙，为什么不帮助连长实现这个小愿望呢？”胖花说，“连长想要进行美的欣赏，这有什么错吗？他是男人，他想见美丽的姑娘，这有什么不正常吗？你八蛋不是一天到晚地寻思着漂亮女狗吗？可怜咱们连长让胖丫那么个丑丫头缠上，想甩也甩不掉，现在，天上掉下个小雪姑娘，咱连长也只是远距离地欣赏欣赏，你们就嘲笑人家。”胖丫仗义地走上前，用她的小蹄子咚地推开小屋的门。
唐豹只觉眼前亮闪什么？天啊！身披白婚纱的小雪可真美，并且这美卷携着一股巨大的震撼力，唐豹感到自己一下被它击穿了，他呆呆地立在那里，头脑昏昏。
在他身后不远处，另一个人也被击中了，他是被冷枪打中的，夏商周刚好路经这里，猛然看到了白桦树小屋的新娘……女人们刚一回村，胖丫就从一个快嘴大婶处知这件事，那女人天花乱坠地描述城里来的美姑娘，说她的脸有多白，手有多嫩，她带来了一件七仙女穿的裙子，准备在与唐连长办喜事那天穿上……胖丫就一路号啕着奔回家。
“妈呀！我不活了不活了！”
李老猫从里屋蹿出来，吼道：“胖丫，青天白日的，你爹没病没灾的，你嚎哪门子丧！”
胖丫一头栽到她妈怀里呜哇大哭：“妈呀，让我死！我去死！”
李老猫两口子围着胖丫，半天才搞明白事情的原委。
李老猫嗷的一声也火了：“原来他豹子早在城上相了媳妇！他相了媳妇还答应咱胖丫干啥？他这不足吃着碗里的还瞅着锅里吗？既要碗又霸着锅，既要骡子又要马，好啊豹小子，你胃口可不小！豹口一张，一下子吞掉两块肉！走！丫头，找他算账去！他又不是山林里野来野去的盲流，他是队伍上的人，他头上有多少大官镇着压着，我不信咱还治不了他？”
哭哭啼啼的胖丫被她爹拉着来到边防连。
连里刚开过一个由班排长们参加的小型会议，中心议题仍足围绕小雪，心情沉重的唐豹讲述小雪如何沉浸在幸福的期待里，她连结婚的礼服都带来了……大家垂下头，鼻子酸酸的，谁也想不出好办法。有人喃喃说，要不就咬咬牙把实情告诉她，反正我们也不能长久地蒙骗她，早晚有一天，她要面对指导员牺牲的这个事实。唐豹猛一擂桌子，大声说不，我宁可光着膀子去爬冰卧雪，也不愿把这个噩耗亲口告诉给小雪！就是有人用枪顶着我的脊背让我讲，我也说小！我宁死也不愿打碎小雪的心！大家于是沉默着，会议就在沉默中进行着。
这当口儿，李老猫父女来了，李老猫拽着胖丫把唐豹堵在会议室。
“呸！豹小子你不是人！”李老猫指着唐豹叫道，“是人你一口吞俩肥肉？！锅和碗，骡子和马你小子都搂到嘴里？！”
“大叔，这话从何说起？”唐豹愣怔。
“就是你小子想搂锅搂碗，把骡子和马都扒拉到嘴里，队伍上还由不得你呢！现在，你给我说明白了，胖丫和白桦树小屋中那个城上姑娘，你到底娶哪一个？咱这地方虽说是深山老林，公鸡冠子尖上，离政府中央远些，可总还是归一个中央管吧？！东南西北的八路军都得听共产党的吧？！你豹子还想学古时候的舜帝，把女英娥皇都娶到手呀？”
唐豹气得哭笑不得，一旁的一个排长赶忙拉住李老猫：“大叔，你这叫驴唇不对马嘴，乱点鸳鸯谱，这是哪儿跟哪儿啊！白桦树小屋中的姑娘是我们罗指导员的未婚妻，你往连长身上安什么呀？”
“我……”李老猫哑住了，他望向唐豹，“豹子，这……这是真的？”
唐豹气愤地说：“大叔，是谁在制造这种谣言？是谁在拿我们指导员的未婚妻开这种无聊的玩笑？”
李老猫立刻转向闺女：“胖丫！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些瞎话？把你爹的火撩起来冲着人家豹子乱烧！”
“我……那些夫婶大嫂们都这么说。”胖丫见化险为夷，峰回路转，哭声早已变成了笑声。
“唉！原来是老娘们儿扯的老婆舌呀！”李老猫使劲一拍腿，“也怪我，听闺女这么一嚎，火气一蹿上，腿一拔就闯来了。豹子，你别生气，你宰相肚里能撑开船，别看你现在才是个小连长，你豹子有做大官的命，别记恨你老丈人，在老丈人眼里，拿姑爷从来都跟儿子一样的疼，再说，我李老猫命定的没儿子，我不疼姑爷我疼谁？”
李老猫父女的这一通儿胡搅，让唐豹的心绪更加烦乱。夜晚，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脑中反反复复出现小雪披着婚纱的模样，他就坐起来，扭亮台灯。门吱呀一声开了，胖花扭扭摆摆地走进来，她踮起足尖将自己坐到连长床边的椅子上，举起一只圆润的小蹄子支着下巴，一双长睫毛覆盖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连长。
“你不去睡觉，跑到我这里干吗？”唐豹不耐烦地说。
“连长，你需要倾诉，我正是米做你的忠实听众的。”小美猪道。
“你快走！别这样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儿吗？”
胖花点点头：“是的，你不但脸上不对劲儿，心也像一团乱麻，你实在是需要仔细地梳理，需要我来给你做心理分析呢。”
“去去！别烦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连长，我有心帮你，你却拒绝我的好意，我走了，你独自去面对难熬的漫漫长夜吧。”小美猪扭扭摆摆地走去。
另一间屋子，夏商周也失眠了，泼娘蹲在他的床头，一双诡秘的猫眼瞄着他。她的身躯已经很沉重，也许要不了几天，猫宝宝就出生了。
“嘿，男人同男猫一个样儿，当他们迷恋上一副美丽的面孔时，都是这么一副痴态，副指导员，从今夜开始，白桦树小屋中的那位姑娘将成为你魂牵梦绕的人。”女猫喵喵地说。
夏商周长长地叹了口气：“你想错了，小猫儿，我面对那姑娘，内心充满了负疚，我无法像别人一样带着愉快的心情去欣赏她的美丽，甚至，她越展示她惊人的美，我的心就越痛，她全部的幸福和爱情统统被我毁掉了！早晚有一灭，我将不得不面对她射向我的愤怒目光，不得不面对她的伤痛欲绝。我一直在心中问指导员，你为什么要用身体去阻挡那颗子弹？与其我现在痛苦沉重羞愧地活着，不如让那颗子弹痛快地结束我无用的生命。”
“呀，夏商周，你怎能说出这种话？！这话足以证明你有多么自私！”白女猫轻蔑地瞥着他，“你要指导员眼睁睁地看着你倒在他的脚下吗？你要他背弃一个军人的准则瞧着战友被子弹击中而不去掩护他吗？一名优秀的军人，在子弹射来的千钧一发之际，他明白他必须做什么，对于军人来说，躯体的毁灭意味着精神的永恒，这并不是每个军人都能得到的崇高的死。如果指导员做贪生怕死的胆小鬼，如今感到屈辱痛苦的就是他，他终生都无法消除掉，而他与小雪也永远不可能获得幸福，因为一旦姑娘知道自己的丈夫曾经把死亡推给了战友，他本可以替他挡住那颗子弹可他胆怯了，退缩了，姑娘还会把纯洁的爱情给他吗？”
“哦，小猫儿，别喵喵地叫了。夜深了，我该去上岗了，只要那姑娘在一天，白桦树小屋旁就是我的哨位。”夏商周起身穿好衣服。
“你应该为她站一辈子哨。”女猫道，“不管她在哪里，你都应该追随她爱护她，如果我是你，我一定会这么做。”
这晚，在洛古村，妮莎又挨了丈夫的揍。李老猫终于查问清，原来谣言是打妮莎嘴里传出的，他就把二毛子找到自家，让老婆倒上两碗香醇的老白干，炒了两碟下酒菜，与二毛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喝开了，喝到酒酣处，李老猫就趁着热腾腾的酒劲儿数落起来。说二毛子，你那个婆娘又欠揍了，她的破嘴这么一嚷嚷，让你大哥在姑爷面前丢了人现了眼，你大哥的脸皮就是再厚，这脸面也是脸面，是招牌，眼睛鼻子和嘴都长在上面儿，不能随便糟蹋是吧？二毛子的牛脾气蹿上来，他一气把酒喝足喝到了火候，摔下大海碗就朝家里去。妮莎已经睡熟，他掀开被子，把老婆按在热炕上，从自己裤腰拿下皮带就抽开了她的屁股。妮莎由热梦中惊醒，扯开喉咙嚎了起来。洛古村家家都听到了她的嚎声。李老猫像是听美妙音乐一样听着这嚎声。他盘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嘴里咬着大烟斗，吧嗒吧嗒吸得有滋有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