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排上来了,很嫩,带着丝丝的血,火候是无可挑剔的准确。面对那些刀叉,老太太有些茫然无措,修子很耐心地指导张高氏先用刀切,再用叉挑,又替张高氏叉了一块送到老太太嘴边,张高氏刚要张嘴,闪光灯一亮,有记者恰到好处地按下了快门。张高氏吓了一跳,一块肉含在嘴里不知怎么办好。修子对那个记者很礼貌地点了点头,小雨明白,对修子而言,张高氏本人并不重要,请张高氏这个从未接触过煎牛的乡下老太太来日本,来餐厅这件事本身,才是内容的核心,才是重中之重。在修子的刻意安排下,从张高氏吃牛排到状告日本政府,便有了只可惫会不可言传的另—笔,有了弦外之音。
张高氏笨拙而执著地切着盘里的肉,肉的内部是鲜红细嫩的,有血水随着油花渗出。看着盘里的内容,小雨一口也吃不下去,她想起张高氏材料中控诉的种种,阳光下曝晒的“妮”,咬断敌人脖一了的“西”和那随着手雷而崩逝的“劳库”,血和肉的迸发,水与火的煎熬,面对这块冒血花的红肉,想来张高氏是难以下咽的。
张高氏并没有小雨想得那么多,她扎起一块块肉,毫不含糊地填进嘴里,吃得满嘴流油。修子问她味道能不能习惯,张高氏说,他们村穷,很少吃肉,特别是牛肉,几乎是没吃过,牛要耕地,一老了就赶快卖,谁还舍得杀了吃肉。
张高氏说的是实话,老太太吃了自己的一份又吃了小雨的份,仍旧意犹未尽,还在耐心地等待着下一道菜的到来。张大用对这块血丝呼啦的肉不感兴趣,在他的眼里,这些人简直就是茹毛饮血的生番,假模假式地在火上过一下就端上桌了,没熟嘛,真是哄老外哩。张大用不吃,他等着,下一道菜该不会再是生肉,小雨告诉他,这顿饭就到此为止了。张火用眼睛瞪着,他不理解,在这样阔绰的资本主义,怎的就上一个盘子,在中国农村,再穷,坐席也是有讲究的,没有七碟八碗,没有几荤几素,能叫请客?张高氐也很奇怪,只吃了两块巴掌大的肉,怎的就“为止”了呢,盘子里那黏黏糊糊的汤,那块不够塞牙缝的炸土豆和那朵怪模怪样的绿叶子,难道也能算作“饭”?
修子看出了张老太太的遗憾,问老太太还想吃什么,张高氏不假思索地说,面。张大用也说想吃面,吃然面。
修子问什么是然面。小雨说就是干面。修子为两个人又要了意大利面。张大用问刚才的生肉是哪个国家的。小雨说法国。张大用说,先是法兰西,马上又意大利,这…会儿咱们在饭馆里跑了两个国家了。
通红的意大利面来了,张火用内行地说,就是西红柿炒面,咱们吃过。迫不及待地用叉子挑,都滑下去了,赶紧改用筷子。吃了两口,皱眉了,说是面条坏了,有一股馊臭味。小雨说面里有,是味儿。张大用说,好好儿的面,胡搁什么,法国人傻,意大利也不行。
小雨怕把老太太撑着,提醒说,吃不了可以剩下。
张高氐说:这是粮食,咋能随便糟蹋。
修子没有表情地说,能吃就尽量吃。
小雨感觉到修子并不关心老太太,老太太的好与坏其实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女权主义者”,在修子眼里,在“女权”大帽子下的女人都是一个个符号,就如同四、五、六……她关注的是展示观点的事件,不是具体的李四、张三。小雨相信,如果张高氏再提出要一份什么吃食,修子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张高氏吃得越考究越多’与她的生活反差越大,越说明修子所做的这件工作的重要和迫切。小雨知道,明天的小报、电视一准会出现张高氏今天吃饭的情况……
离去的时候,修子告诉小雨,明天与媒体见面,张高氏一定要穿她的中式大襟灰褂子。
事无巨细的修子啊,了得!
十
慰安营地房间有限,她们三个人被安排在二号大房间里,并排三张床,每天各出各的“勤务”,互不干扰。“西”、“高”、“劳库”,进来的兵手里拿着条,按号对人,从没出过差错。
三个被蹂躏的女人彼此从没有交谈过,她们默默地忍受着一切,如同三块没有生命的肉。她们已经没有了思维,没有了喜怒哀乐,她扪的精神已经死亡,形式的存在只是尸体还没有腐烂而已。
尸体间是用不着交谈的。
慰安所内关押着十几名妇女,除了“高”来自华北,其余都是从江南修水战场俘虏的抗日女兵。和高一样,初来时这些女兵们也进行过惨烈的斗争,一个叫做“妮”(二号)的,军校学生出身,整日地叫骂,绝不就范,被敌人拉到太阳底下曝晒了七天,不给水喝,不给饭吃。其丈妮第三天就咽气了,还是晒了七天。七天,把妮晒胀又晒干,晒干了的妮像一段抽了水的木头,白牙龇出来,眼睛陷下之,黑色的皮肤表面一层黄油……
处置妮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平房对面,面对着她的战友,使她们每一个人都可以从窗户里看到绑在木桩上的妮。妮在烈日下开始还大骂,还喊口号,还鼓动她的同伴和敌人进行斗争,只第二天便说不出话来了,第三天,她的头耷拉下来,后来她的腹部膨胀起来,像个圆圆的鼓,有一天正午时候,那个鼓“砰”的一声爆了……鬼子们从爆裂的妮眼前走过,脸不变色心不跳,就像没事一般。
高每天从窗户里看着妮的变化,看着妮从一个刚烈女孩化作一条浓缩的肉干,她牢牢记住了妮。
高在自己的床上躺着,不起床,高活着,大部分时间她处于昏沉状态,闭着眼睛,任着那些兵在她的身体上折腾,没有疼痛,没有感觉,没有任何反应。“库”(九号)拉响了日本兵随身携带的手笛,和那个兵一起上了天。本来日本人有规定,凡是进来的日本兵,不允许携带武器,但那个兵在寻乐的时候还带着手雷,在完事之后将于雷塞进了她的****,昏头昏脑的敌人忽略了眼前是个当过兵的女人,于是她不失时机地拉响了身体里那个致命的东西,炸死了敌人也解脱了自己。地动山摇的爆炸,震动了整个慰安所,高的西墙被炸塌了,床上的她扭过脸去看,她看到西面的屋顶掀翻了,地上有个大坑,除此以外没有任何痕迹,连血迹也没有,那个女人走得干干净净……
高同房间的“西”,看模样像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大概是刚参加抗战,就当了俘虏,被弄到了这个鬼地方。西不说话,从她到这间厘就没张过嘴,没出过一丝声息。终于有一天,西像母狼样,咬断了一个鬼子队长的颈动脉,动脉血水龙头一样地喷出来,喷到墙上,喷到高的床上。敌人叫着,用手地堵,哪里诸得住,很怏那张丑陋的脸就没了血色,瘫倒在地上。房间里到处都喷洒着日本人的血,在那一刻,高甚至有些激动,她转过脸去,向西投过去一个惨淡的笑。敌人很快将西拖出去,西在出门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很动人,仍是一个十几岁的清纯少女。
外面一声沉闷的枪响,清纯的“西”走了。
来了一个新的“西”……
高每天平均要接待三十几个鬼子,已经用不着穿衣服,她光着身体在潮湿污秽的褥子上仰着,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的狂轰滥炸。一块遮体的粗布被单,早已分不出本来的颜色,团在她的身下,光线昏暗的屋里满是汗酸气和****的腥气;用过的旱纸,堆在床下,高高的一层,没人打扫也来不及打扫。高和劳库都得了很严重的性病,下身溃烂,流着黄水,散发着恶臭。高瘦得皮包骨头,胸肋一根根突起着,肚子深深地塌下去,她没了食欲,没了嗔觉,没了思维,没了任何想法,甚至最先的“逃跑”两个鲜活的字眼也淡化得无影无踪。晚上下点钟是“退勤”的时刻,到第二天早上五时之前,她们有了暂时的休息。每当这时个姓孙的近六十岁的中闱人会给她们送来个棒子面菜窝窝和一碗水,这是一天中惟一的一顿饭。对高来说,这仅够维持生命的粗柄饮食常常是怎么端来怎么端走,她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忘记了自己的栾龙去脉,她对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感觉,她用不着吃饭了。老孙对她的拒绝饮食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每天仍是不动声色地端来不动声色地端走,他是一架机器。
有一天来了一个医生模样的鬼子,挨个儿地给她们栓查,说是治疗疾病,谁心里都明白,这是来验看这些妇女中,哪个还能用,哪个已经失去了使用价值。高认为自己一定被列入“不能再使用”之中,但是她错了,这个房间里,被拉走的是“劳库”。劳库是被抬走的,被抬走的劳库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在半空晃荡着,像一条绳子。劳库出门的时候看着高,她们在一间屋里待了这样久,彼此从没有这样正视过。劳库的眼睛很黑,很大,如果人生一切顺利,她应该是个漂亮的南方美人:不能再使用”的六个女兵被活埋在营地北面的荒坡上转眼到了秋天。
这天,从一开始就显出广它的不同寻常。高在大没亮的时候就醒了,神志分外地清楚,她感到了身体的疼痛,感到了饥饿,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高扭过脸去看窗户,她看见太阳正从土岗后头升起来,血红血红的一团,映得天上地下一片红光,高想,看太阳大概要起雾。果然不出所料,不一会儿,大片的雾就从地上涌起了,将整个营房罩得严严实实。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军械的撞击声和日本人急促的呵斥声。门被打开了,一团团湿润的雾从敞开的门灌了进来,高立刻从雾中找到了一种熟悉的感觉,她知道,盼望已久的时刻到了。
大雾中,她们被鬼子从平房里抬出来,集中到屋后的草丛中。敌人开始有准各地往她们身上浇汽油,凉凉的油洒在高的前胸后背,洒在她的头发上,有种好闻的死亡的气息。周围没有一点声响,一切都在雾的掩盖下有条不紊地进行,平房的另一边,敌人在集合,在撤退。慰安妇们在默默地等待,没谁反抗,也没谁喊叫,曾经和敌人面对面战斗过的她们已经耗尽了精神,耗尽了体力,耗尽了激情,姓们的肉体可以燃烧,她们的心是永远地烧不起来了。
有热的气浪涌过来,有人呻吟,就在这时,高的身体突然一滑,竟然滑到了一个带水的沟里,原来她被扔在一道不高的沟沿上。也是那场大雾救了她,雾把田野的沟沟壑壑全部填满填平,把高深深地埋葳在雾的深处。紧接着,浓烟代替了稠雾,二者混成了分离不开的阵营,向着一切低洼的地方滚动飘荡,向着浑浊的天空伸展。
高本能地用头紧紧抵着潮湿的沟壁,整个身子埋在水里,沟上的野草,将她盖得严严实实。高并没有想躲藏,是老天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逃过了那场劫难。后来她才知道,彼时日本人已经投降,他们在离去之前,要将一切于日本军人不利的影响抹去,他们要杀人灭口。诚然,他们在那个时候想不到五十年后会有被他们蹂躏过的女人站出来讨还公道,但至少在当时,他们明确地知道,他们在中国,在中国妇女身上,犯下的罪行是不能饶恕的,是罪恶滔天的。
消灭痕迹就是消灭罪恶。
高在水沟里遇到了同样躲藏的老孙,在日本人灭迹的原则下,作为罪恶见证的老孙同样没有理由再在这个世界上活着。
岸上的火在猛烈地燃烧,老孙背着高,借助烟和雾的掩护,沿着水沟蹚出了那片死亡之地。走了很远,他们才敢在一个土堆后而停下来,雾太大,他们不敢贸然行动,在浓浓的雾中,他们听到了连续不断的爆炸声和机枪的扫射,日本人将那几排平房炸成了一片平地,连同那些没有逃出来的中国杂役和二十名皇协军。
高在成为孙高氏之前在孤女川里狠狠洗了个澡,足足泡了一天。
不是老孙的要求,是她自己的愿望。就这,她还是觉得自己不干净,特别是那松弛的****,拖垂的子宫,作为女人,她完完全全地废了,她只是一个行尸走肉了。阴冷的天,她在河里泡着,浑身冻得麻木,风呼呼地吹,落下来的柿子树叶,一片一片地往河里飘。树叶通红通红的,像刚冒出来的血。村里有人到河边搂柴,回去逢人便说从兵营里出来的那个疯女人在水里躺着呢。
人们就说,那个女人嘛,啊……啊……可怜哪。
没有谁理睬她,也没有谁将她放在心上,在这个靠山的小村里,没有高的位置。老孙来了,把她从水里拽出来……老孙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善言谈也没有心计,当初他把高从日本人的水火中背出来,就像抬了个没用的物件,用没法用,扔没法扔,也没想着扔。
老孙把高背回靠山屯的破砖窑里,并没多想什么,凭的是一丝恻隐,这是个活人,还有口气。背回来时高瘦得皮包着骨头,浑身溃烂,烫得像火盆,一身的馊臭让人靠不到跟前。屯里人谁都知道在鬼子兵营里打杂的孙宽厚背回来一个女人,是个专门跟鬼子睡觉的中国妓女,死里逃生很是命大。大伙就来看妓女,看在寒窑光板土炕上躺着的高。妓女高的模样让大家失望,见了高的人都说,日本人怎的这样残忍,把人使成了这样。昏迷中的高嘴里不停地说胡话,谁都认为这个从鬼子手里逃出的女人活不长了,老孙也只等她咽这口气,高如果死了,他就把她和那几个国民党女兵埋到一起去,他认为她们是一个团队的。活着一块儿受罪,死了也是个伴儿。
孙宽厚是个宽厚的人。
但是高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