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难不死的高在老孙的砖窑里躺了几个月,头脑一时清楚一时糊涂,混沌中有时她觉得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得她找不到回去的路,甚至连该到哪儿去也记不得了。惑觉中她总是在雾里走,有时撞到瘸脚的年轻人,有时踩到一堆黏糊糊的肚肠,有时是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有时是冲天的火焰……她知道她是高,莫名其妙的高,怎么成了高呢……她的思维呈混乱状态,清醒的时候,她尽心地伺候孙,刷锅洗碗,好人一样,迷糊劲一上来,就成天地发呆,不吃不喝地坐着,说话东一句西一句,不着边际。老孙从来也不碰她,不和她在一个炕上睡。她的夜晚永远被噩梦占据,常常惊叫着坐起来,一身冷汗,茫然地看着屋里的一切,这一切使她陌生,使她不知所来,包括缔在角落里正惊恐地注视着她的老孙。
她曾努力地回想自己的过去,往往被浓浓的雾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曾经有人来了解过高和那十五个女兵,高什么也说不出来,她和那些人从来就没交谈过,许多情况是老孙提供的。来的那些人开始还对她热情,后来就冷了,他们在埋葬女兵的地方立了碑,刻上某部队的抗日烈士,开了会,还在碑前头放了排枪,很隆重的。怛这一切没有高什么事,那边热闹的时候高一个人在窑里坐着,眼睛发直,两手机械地搓着玉米棒子。来人说了,高不属于他们,高是打哪儿来的他们也说不清。尽管老孙为高做了很大争取,来人也还是不认账。
老孙在靠山屯没有根基,靠给入打短工过日子,日子饥一顿饱一顿。苫日子中,高会尽着所有给老孙做顿热乎饭,全让老孙吃,自己不吃。可是一犯病就不管不顾,一人吃,使劲吃,吃不饱就跟老孙闹,撕他的衣裳抓他的脸……老孙的身上老是伤痕累累的。
老孙在街上走,屯里的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他。
靠山屯对高是另眼相待的,尤其是女人们,她们看不起高,被千百个鬼子干过了,竟然还活着,没出息极了。如果像那些女兵,刚烈地死去,必然会有人来寻找,有人给立碑枪,也算成个正果,眼下她这不人不鬼的算什么呢。女人们将高视为愚蠢、不洁、不贞、****的化身,见了她从不理踩,以表示她们的高尚完美和她们的贞烈无瑕。
靠山屯的男人眼睛都带钩,高从他们眼前过,他们会没有顾忌,目不转睛地看,放肆而大胆,那眼光能将高的衣服机光。他扪对这个跟无数鬼子睡过的女人充满了好奇,在他们眼里,高不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如果说他们对别的女人还有什么礼教约束的话,对高则可以另当別论。对高的便宜,不占白不占,所以高在路上,在地边,常被某甲某乙拦住,一通的撕扯不清。也就在这时,老孙出现了,对那些男人说,她都这样了,你们还欺负她,不怕造孽吗?
男人们的想法和阿Q一样,如出一辙。
和尚动得,我为什么动不得。
日本人动得,我们为什么动不得。
老孙不能永远保护高,老孙老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干不成活了就去讨要,生活一天一天走上了绝境。终于,老孙连饿带病落了炕,里里外外的事就全靠了高,高是靠不上的,高有时候出去要些吃的,有时候跟老孙在窑里待着,什么活儿也不干,只是傻坐着,一两天不吃是常有的事。
这天下了雪,高到屯里去要饭。走了几家,什么没要来,有人看见是高,早早地放了狗,或不让高进家门,或恶言恶语地呵斥。仿佛高不是人,而是肮脏和邪恶。高不在乎,高知道自己身上有不好的气味,知道自己有人门躲避的病,知道自己有为人们不能容忍的经历……天很冷,高索索地抖着,用嘴里的热气哈着手,站在村街的避风处,有几个时辰了。街对面一个老婆儿给了她一碗杂面,让她赶忙回去给老孙做杂面汤。高对老婆儿谢了,说了许多感激的话,她说老孙许久没吃正经粮食了,全身都肿了,两个脚指头已经烂没了。老婆儿见高头脑很清晰,说话也得体,便问高是哪里人氏,娘家还有没有人。高说她是刷马河人,娘家有一大家人,几百口,在一个大锅里舀饭,还要跑操上课。老婆儿想了半天,也想不起刷马河在什么地方,便断定那是个很远的地界,大概在千百里外。老婆儿想,这个小媳妇也不是像大家说的那么混沌。
路上没有人,田野空空旷旷的,几只寒鸦在上上下下地飞,周围冷清极了。高挎着篮子,篮子里头有面,她的胳膊感到广篮子的分量,想到了热乎乎的面汤,高一阵欣喜,步子透出了轻松和舒展。此刻,她的思路非常明晰、透彻,不知怎的,她想起了曾经有过的一条皮带,一条带铜扣的牛皮带,是很远很远的事了,像在做梦……高站下来,企图集中精神抓住这条带子,她隐隐地看到,皮带的后面还有人,她应该记住的人……郭,是姓郭,还有别着钢笔的女老师李英……她自己叫……张英……她不是高……她应该还有两个四分五裂的同伴……想得她脑仁疼。
一个叫庆吉的汉子,赶着、车从路上过,看见高被着一身雪在路当间儍站着,庆吉挥了一下鞭子,打出了一声脆响。高茫然地看着他。庆吉说,喂,又想你的日本人了吗?
高没动弹,也没说话,她正越过庆吉,穿过厚重的雪雾,寻找着某些人。
庆吉看周围没有人,立刻变得嬉皮笑脸,跳下车来动手拉高,边拉边说,把你从日本人那学来的好玩意儿也给咱演示演示。庆吉把高往路边的树棵子后面推,他不能放过这个难逢的好机玄。
高没有反抗,她好像没有一点儿反抗的意识,甚至没有考虑眼前的汉子究竟想干什么。庆吉以为她是愿意,越发地急不可耐,将高压倒在雪地上,三下两下地解开她身上的棉祅。皑皑白雪中,高闭着眼,那灵魂分明已经走了,她的头发上、身上满是雪,干瘪的胸完全暴露在风雪中。庆吉看到了高残破的乳房和那呰累累的疤痕,庆吉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手毫不迟疑地向下伸去,解计了高的裤带,将裤子褪了下来。
庆吉再不能举动,他傻了,展现在他眼前的不是他想象中的东西,而是,而是……糜烂的蓝紫色的一堆。雪地上仰身平静地躺着的是人吗?是激起他无限欲望的高吗?不!庆吉哇的一声大叫,像见了鬼一样,蹦起来,逃到人路上,赶着车,头也不回地跑了。
高在树棵后面躺了很久,看到一只觅食的野兔儿蹭到她跟前,用嘴拱那些散落的面,她才感到了冷,爬起来,看着白茫茫的四野,不知该干些什么,裤带被挂在树杈上,高捡回来系了,是一根普通的棉花绳子,没有皮带,更没有铜扣。
高的心里泛起浓浓的雾,趟不开,拨不散。
高回到家,老孙见了她满身的泥水,老孙说,你还是走吧,往深山里走,走得远远的,对谁也别说这边的事。
高一声不吭地点火做饭,她要用拢回来的一点儿杂面给老孙做汤。老孙说,你不要挂记着我,我已然是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守着看我死吗?我死了你在这儿更待不下去,趁着我还有口气,赶快走。
高没做声,一碗热腾腾的面汤送到了老孙手里。
半个月后,几个撵兔的孩子发现了躺在炕上奄奄一息的老孙,老孙的枕前放着干硬的饼子,一靖水剩得没了几口。
高走了,人们里里外外地寻找,没有找到高留下的任何生活痕迹,就像她从来没有在这里出现过一样。
很快,靠山屯的人就把她给忘了。
靠山屯的人压根儿就没接纳她。
十一
上午新闻发布会时间很短,很紧凑,修子首先说明了张高氐来的目的,阐述了全世界妇女必须团结起来,为维护自己的权益而努力斗争,接下来由张高氐控诉“二战”期间受日本军队蹂躏的经过,张高氏的发言由她的儿子张大用代读,小雨翻译,最后律师宣读了张高氐对日本政府的起诉。会议中,张高氏一直不动声色地坐着,那件的确良布的褂子和那头稀疏的白发于会议起到了很好的衬托作用,那张饱受风霜的脸不用说话也是极好的苦难证明。用修子的话说,发布会开得出乎预料的好,达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慰安妇话题在日本已经不新鲜,新鲜的是张高氐这个人,一个穿着中式大襟褂子的无言的老妇人和她背后背负的日太军人在中国鲜为人知的事情。
日本各人报纸都做了报道,山田修了的形象和中国老太太的形象在报纸上同时出现,妇女的权益问题通过山田修子的正义之举,在日本人心目中得到了更深刻的认证,这场官司张高氐无论打得赢还是打不羸都不是很重要,重要的是这张牌打得很精彩,很恰如其分,充分发挥了作用。
新闻发布会回来,张高氐的住处挤满了来看望她的、关心“慰安妇”问题的日本妇女,其中一些人是直接从会场跟过来的,不说别的,单就颇具传奇色彩的张高氏这个人,就对她们充满了诱惑力,这是与日本有关的却又有着隔膜的人物,是属于两个完全不同世界的女性,是活着的历史,是她们了解日本另一面的窗口。接触张高氏,无异于接触一件并不久远的出土文物,文物只能观赏,不能交流,张高氏就不同了……
妇女们围着张高氏七嘴八舌地问,机关枪一样的日本话又脆又快,别说张高氐,就是小雨也难于招架了。
张高氐在日本妇女的“攻击”下惊恐无助,面对着不断向她发问的白脸红唇,面对着那些鲜亮美丽的衣裳和她从来没有闻过的香水气息快要窒息了。有人问她在王家庄祠堂里,初次被日本人****时的感觉。
张高氏说,靠山屯村道边的榆树让雷劈了,劈出了一窝小长虫。
有人问慰安妇在“服务”后,是否能得到微薄报酬。
张高氏说,南大河的梆子唱得热闹,社火也耍得好,过年的时候家家都要出钱,不能白看。
有人问在中国像张高氐这样的人究竟还有多少。
张高氏说她已经有三年没有吃过一顿饭了。
于是,张大用便替代了他母亲,回答妇女们提出的问题。应该说张人用是个很不错的演说家,很知道如何表达,如何煽情,说到伤心处,语声哽咽,泪水刷刷,说到愤怒处,慷慨激昂,义愤填膺,充分体现了与母亲同仇敌忾、患难与共的儿子精神。
女人们的手绢掏出来了,她们知道了在战争的阴暗处还有着地狱,在优裕的生活之外还有着贫穷,现在,经受过地狱又经受过贫穷的人就在对面,激情之下有人慷慨解囊,掏出数千元的日本票子往张高氏的手里塞,效仿者一二三四……马上有热心人登记造册,日本人干这种事向来有条有理,有始有终。
张大用向每一个掏钱的人鞠躬致谢,神情悲切,让人感动。有位女士说她母亲从报上看到张高氏的照片,特意让她带来了一套白己穿的深紫色套裙,以替换那件灰衫。女士当下要给张高氏换上,妇女们都支持此举,她们很有兴致地等待着看变身以后的乡下老太太是什么模样。既然五十多年前,日本的男人将张高氏弄得如此凄惨,如此不人不鬼,那么五十年后,日本的女人将以她们的爱心和大度,以她们宽广的国际精神为张高氏抚平创伤,还她一个鲜丽的美好面目,一个不亚于日本妇女的晚年。
应该是没错。
可是,不知哪里别扭着。
小雨对张大用说,你应该阻止她扪。
张大用说,为什么要阻止,独立自主、自力更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我们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寻求支持来了,我们用不着装得那么清高。小雨说张大用没有理解她的意思。
张大用说,是你不理解我们,既然是她们的人把我们祸害成了这样,我们凭什么不要,这钱这衣服我们拿得理所当然。
那边,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张高氐的布褂子一脱下来,立即露出了里面自制的补丁摞补厂的,看不出眉目的旧坎肩,这样的内衣别说在日本,就是在国内小雨也很少见到过。被扒掉衣服的张高氐,手足无措地站在众人面前,她想不明白,日本男人脱她的衣服,为什么日本女人又将她的衣服脱了,让她精着身子站在大庭广众面前。女人们被这件出乎意料的内衣搞得不知该怎么办好,修子不失时机地解开张高氐的坎肩,将张高氏残破的胸部亮给大家看,在女人们的惊呼中大声说,无论过去、现在还是将来,妇女的权益绝不能受到侵犯,我们就是要为这样的妇女伸张正义。
小雨低下头去,她感到那个在众人面前被扒开衣服的好像是自己。
满屋的女人鸦雀无声。
被穿上日本套装的张高氐得有些不伦不类,满是沧桑的面孔与华丽的服装有着太大的反差,一双粗糙的、关节很大的手从镶着缎边的袖口伸出,两只改良过的、缠过又放开的脚在飘逸的裙摆下无处躲无处藏……有些怪诞,更多的是滑稽,女人们的气氛活跃起来,张高氐像橱窗里的假人,被人们从各个角度欣赏着,评论着。对这奇怪的装扮,大家都说好,也包括张大用,他恭维地说简直认不出他的母亲了,他的母亲从进入张家大门,从来没这么华丽过,没这么鲜亮过。谁将一双皮鞋递到张高氐面前,看着那双鞋,张高氏的脸色突然变了,她四处张望,对修子说,求求你了,我不上街……不上街……
修子面对小雨,一脸疑问。
张大用说,俺娘又犯糊涂了。
张大用将那双鞋挪到了房间外面,人们这才明白,老太太怕鞋,日本女人对此不理解,想的是老太太怕得奇怪又没有道理。她们感觉中国女人太怪,怪得不合常理。
张高氐被抉到里间躺了,有人将刚才大家捐赠的四万日元送过来,问张大用回去拿这笔钱怎么用。张大用问小雨四万日元是多少。小雨说人民币两千块。张大用说,人家都知道我出了国,这点儿钱回去以后给侄男侄女的当见面礼也不够分。
有个记者问张大用如何支配这四万日元。
张大用毫不犹豫地回答,吃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