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春挨到前日离开,也是宋香菊的催促,暂住在江边的棚户区,时常受到敌机的袭扰,周围已炸毁了好几幢民房,不能再耽搁了。
宋香菊虽然不舍,也得为少春考虑。她成了一个光杆司令,寂寞之时,眼瞅着柜子里一摞摞由少春装订成册的客房登记簿,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再触到那些熟悉的字迹,宋香菊就没来由地心酸。再没有那般门庭若市的光景了,如今,她面对一个个房客的离去,寥落的店堂,却无能为力。
电话是协和医院打来的。宋香菊一听胳膊炸飞了,人就失了魂,匆忙把宝琨喊来照看旅馆,自己便跌跌撞撞往医院里跑。
医院里人山人海,除了被炸伤的平民,更多是前线运回的伤兵。江边堆得遍地,再一趟一趟地转送至医院,医院里的病房满了,就移至过道、楼梯间,挤得水泄不通。实在容纳不下,就在院内的空地上搭起一些简易帐篷,作临时手术室和病房。
看到少春时,宋香菊的眼前顿时一黑,情形比她听到的还要糟糕,房子炸塌了,妻子闷死在里面。少春被人救出时,不光少了只膀子,肚子里的肠子已流出了一大截。
宋香菊躲到角落里痛哭,知道是自己害了少春,如果当初让他早点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惨剧了。望着少春苍白如纸的脸,一阵阵地揪扯着她的心,直恨不得代他去死。
时值三伏天气,来苏水的气味已压不了浓烈的血腥和发馊的汗味,污浊的空气充斥在医院里的每个角落。处在露天帐篷里的伤员就更糟,白天毒热的太阳一倾而下,里面的人就像处在蒸笼里,傍晚太阳下去了,地上的热气又开始往外释放,蒸煮一样地煎熬着人。
少春被炸成重伤,拖到医院里已经奄奄一息,抢着做手术,给他缝合了伤口,勉强注射了一些抗菌素,此后就一直发着低烧,昏迷不醒。宋香菊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旁。白布单里那个瘦削的身躯,已空了一截,简直薄如纸翼。他要是醒了,知道已家破人亡,能写一手工工整整好字的右臂也不见了,怎受得了?
帐篷里闷热难耐,泪水、汗水混合在一起,不停地流淌,待长了,她已成了一个雨人。这种简陋的地方,正常人都受不了,莫说处在危险期的病人。帐篷内还躺着几个伤员,个个痛苦万状,哀叫不止,这对虚弱不堪的少春又是一种折磨。宋香菊十分焦虑,担心少春熬不过这一关。
她拿了个面盆,准备去打点热水过来。走出帐篷几步,忽地听到有人在叫老板娘,一回头,竟然是多日不见的刘记者,一时惊喜交加。
“刘先生,你怎么来了?”
“我来了解受伤情况,”刘明泽答着,转而又问她,“你怎么也在这里?”
宋香菊说了少春在里面,眼眶便红了。刘明泽不等听完,便进了帐篷。
一会儿,他一脸凝重地走出来,低声说了句:“恐怕不行,这地方哪能待?”
“医院都住满了,没地方啊。”宋香菊愁苦道。
“这么热的天,把发着烧的重伤员随便撂在这儿,不是要人死吗?”刘明泽白净的脸一时涨得通红,宋香菊很少见他动怒,也怔住了。
两人愁着眉头站在那里,眼见繁乱不堪的一切,出出进进的护士,来来去去的担架,一阵阵的哀叫声……在眼前晃着,刺激着,却一筹莫展。
“不行,我得去找找他们。”他闷闷地说一句,便急冲冲地往医院大楼里走。
宋香菊兀自去开水房打水。一会儿进帐篷来,为少春擦拭手脸,忙碌了一阵,忽见门帘掀起一角,刘明泽探进头来,朝她招了招手。
等她出来,刘明泽便说:“我去找了院长大人,他说床位都满了,也没办法。”
“想是这样。”宋香菊叹了口气。
“我问他,如果此人是院长大人的弟弟,会让他在这里等死?”
“他们见得多,不会管的。”香菊摇头道。
“哪能就这样算了,非得让他答应不可……”
“没房间,他能答应什么?”
刘明泽摇了下头,坚持道:“要他把留给将官的一间病房先让出来。”
“不会答应的,哪这么容易?”宋香菊几乎不相信。
“我提出了,”刘明泽看似胸有成竹,“如果医院不把多余的病房让出来,我就将这件事披露报端。”
“结果怎样?”她忙问。
刘明泽点了下头。
“还是记者厉害。”宋香菊笑道。
“无冕之王不是空摆设啊。”他也诙谐一句。
不大一会儿,果然看见一位护士领着两个抬担架的人过来了,到了帐篷门口,跟里面值班的护士说了几句,便过来叫宋香菊,说院长特别指示,要把李少春抬进病房里进行监护。
宋香菊连连道谢。等把少春抬进病房,刘明泽便急着要走,说还有事等着,要宋香菊好生照料,过两天他再来看望。
走了两步,似乎想到什么,他又回转身道:“有件事想跟你说一下,看你愿不愿意?”
“什么事,你尽管说。”宋香菊看他皱着眉头,以为是遇到什么麻烦事,心不觉一提。
“不是我的事,”他若有所思道,“院长说的也没错,这里伤员到处塞满了,医院已经饱和。有些伤员若得不到及时的护理照料,难免会加重病情,这不是一个李少春的事。”
“我准备向有关方面呼吁一声,尽快组织一些服务队,这里急缺护理人员。”他停顿了一下,又说:“你既然在这儿,最好多尽点心,除了少春,也要帮着照料一下别的伤员。”
“我会的,”宋香菊朝他点点头,“你放心吧。”
刘明泽微笑道:“谢谢你了!”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又谢谁呢?”她望着他,一对眸子似水流动的波光。刘明泽似乎意识到什么,不好意思地侧过头去,背着身子说了声再会,便匆匆地走了。
宋香菊望着他融进阳光的过道里,出了院门,才转过身去。
两天后,少春睁开了眼睛,宋香菊忙凑到近前,不等她说话,少春便哀叫了一声:“都没了……”
原来他都知道。被炸时,少春已经看到自家的房子倒塌了,清醒之后面对眼前的一切,更是绝望的煎熬。
接下来的情形变得很糟。由于抗菌素的缺乏,少春的伤口感染发炎,持续高烧并发肺炎,呼吸从急促粗重渐渐趋于微弱。宋香菊知道无力回天时,唯有守在他身边,握着他仅有的一只手流泪不止。
少春走的那刻,宋香菊伤心欲绝。几个亲戚来了,陪着宋香菊掉了不少眼泪,又安慰她,少春是要强之人,落到这副样子,活着也是受罪,早点升天也是摆脱现世之苦。宋香菊听得刺耳,反而哭得更伤心。谁都代替不了少春在她心中的位置。她失去少春,也似失去了自己的右臂啊。
埋葬了少春,宋香菊随后便加入战时服务队,继续留在医院里照料伤员。不光是刘明泽的嘱咐,而是少春的死刺痛了她。她不想让更多的人像少春一样,因得不到及时的救治而死去。
她整天在医院里忙碌着,已顾不上泰昌旅馆。她每天面对的就是生与死的考验,那些挣扎的叫声,那些血淋淋的伤口,一遍遍地刺激着她的感官。尤其是那些将士,明知会死,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到前线。即便负伤,也嚷着要重返战场。她受到震动,渐渐地,也看淡了一些事,以前在乎的东西,反而不太在乎了。也是看多了那些离别的场面,让她悟懂了生死轮回,由此豁达,因而慈悲。明白世间还有更珍贵的东西,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那些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伤员,那些亟待挽救的生命,远比赚钱更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