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泽一时默然。他是个理想主义者，站在党的立场上，对无信仰的民主主义还不能全盘接受，有些甚至是排斥的。
但霍桑还是想极力说服他：“你以后会验证，这种议会式的争论和政治实验，在中国是史无前例的，中国历史上任何一个都城都不能与这时候的武汉相比。”
刘明泽转过头对着他，这让霍桑越发来了精神，滔滔不绝道：“民主政治会让文化领域自由蓬勃地发展，大量释放原创性的能量，这会吸引更多的记者前来，直接带来国际上的宣传效应。在我们眼里，西班牙内战结束后，武汉已被看作是抵抗残暴侵略与法西斯主义谬论的最后理想的堡垒，中国在国际舆论上已经取得了空前的胜利，这就是民主政治的成果。……”
他一时说得忘了形，引得前排的会议代表侧目而视，旁边的会务人员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止住了口。
战局并没有好转的迹象。
马当要塞失守，此时上游的九江已无阻截的关隘。日军两个军团凭借海陆空的优势，迅速朝纵深地带延展，扩大战果，会攻九江。国军虽倾尽全力，顽强阻击，沿长江两岸要点部署兵力迎阻日军，但由于全线设防，兵力分散，加之武器装备不如日军，无法抵挡其凌厉的攻势。
此时，日军已将进攻重点目标指向“楚江锁钥”的广济田家镇要塞，此地江面狭窄，两山夹峙，以山锁江，地势十分险要。为入武汉之咽喉要道，田家镇的得失，直接影响武汉的安危。军令部为加强田家镇要塞的防务，督促要塞司令部在沿江两岸构筑若干炮台和坚固的防御工事。武汉会战开始后，统帅部又增派第九战区两个师防守田家镇。而日军也在集中兵力进攻此要塞，其波田支队已进至田家镇下游约十五公里处的武穴镇，日本海军以田家镇为目标的溯江作战已经开始。
这些情形，也并非只有军事委员会的首脑们清楚，像刘明泽、霍桑这些中外记者，一直关注战局的动向，打到哪里，大体形势已了如指掌。
一般老百姓还蒙在鼓里。报纸上还在刊载“我空军几度轰炸湖口、马当间长江江面之日本军舰，炸沉多艘敌舰”的消息，以振奋人心。
日机前来空袭的频次也变得密集，似乎中国空军每出击一次，日方就会蜂拥而至，对武汉三镇进行狂轰滥炸，进行报复性还击。据说日军的空袭战术来自于德国军事专家的亲授，曾经在西班牙战争中经过检验，即空袭的目标总是首先锁定在储藏军需品的仓库和工厂，然后才是军事驻扎点和百姓。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避免空袭后的重建进程。日军对汉口的攻击似乎是胜券在握。
远在鄂城的徐庆昌得知这些消息，再也坐不住了。他给徐瑷连写两封信都没有回音，心里便焦虑，又没有容家的电话得以探明。忧心如焚时，也不敢对妻子说，怕她担心，就决定独自来汉口一次，看看究竟如何。
汉口他只来过一次。那是徐瑷小时，和妻子一起拜访容家。他是不太愿意来的，但容家太太邀请，何况女儿也在那儿上学，多有打扰，不去未免无礼。容家对人还算客气，但无处不在的优越感总让他觉得一种压迫，心性淡泊的他难免自恃一些旧文人的清高。瑷儿嫁到容家后，只是妻子去看过两次，他都一直不出面。
瑷儿婚后回过一次娘家，带着容二少爷走亲访友，在小小县城四处显示她的风光，此后便没再回来。徐庆昌难免有些抱怨，怪自己当初溺爱，致使如今女儿骄纵忘本，也恨自己一时糊涂，草率结下了这门亲，把姑娘弄丢了，也就赌气一直不跟亲家来往，连姑爷去世吊丧都是她姆妈出的面。
但父母对儿女，总是水往下流，尤其到了眼下严峻的态势面前，徐庆昌再怎么恨女儿，总归打碎骨头连着筋。没有她的消息，就怕出事，其他也就顾不得。
他是来汉口的路上遇到空袭的。
那时他正坐在一辆马车上，与往乡下逃难的人流相背而行。马车行驶到武昌的关山口，突然飞来几架敌机。马车夫看到周围人在跑，便使劲地扬鞭策马，却赶不上炸弹的速度。一声巨响过后，那两匹马，一匹炸掉了双腿，躺在地上抽搐，另一匹惊叫中挣脱缰绳，跑得无影无踪。
徐瑷得知父亲的噩耗时，已差不多过了半月。容家接到她哥哥写来的信，便让一个下人去找，四处打听，那晚才在维多利亚夜花园里找到了徐瑷。
自福内特驱逐出境，他的寓所被政府没收，徐瑷只得搬出来。却不愿再回到大华饭店里住着，想避开别人的视线，少惹些麻烦，过几天自由自在的日子，也是在福内特寓所住长了的缘故。
徐瑷来出席一个生日聚会，正在里面打牌，听到容家人来找她，便吃了一惊。等来人拿出信封，她哆哆嗦嗦地看到“父寻汝被炸身亡”几个字，人顿时就瘫了。
两天后，她叫了一辆车，独自一人去鄂城给父亲上坟。却没敢踏进家门，知道回去自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家人痛骂，让邻里鄙薄她的不孝。她在那条街已是臭名远扬了。
她把一束野花插在父亲的坟头上，拿出在邦可糕饼店买的点心和水果供在墓碑前，一下跪倒在地，叫了声：“爸爸，我来晚了……”泪水便涌了出来。
她哭号着，眼前又现出父亲慈祥的面容，几分忧愁地望着她。三年前离开家时，父亲就是这般望着她，没说一句话。当时她与父亲的目光碰了一下，很快又闪开了。知道父亲难过，不愿她走得那么仓促。她却不顾父亲的感受，只想着离开。却不知，这一别，竟是永诀。
记忆像积压过久的岩浆，一遭震荡，便顺着薄弱的缝隙奔突而出。
儿时，她总是拽着父亲的衣角要这要那，知道母亲抠得紧，不会给她买，就缠着父亲，也摸透了父亲的好脾气。父亲的薪水都交给了母亲，只能把学校的口粮省下来给她换糖吃。偶尔也把家里的旧物偷偷卖了，然后拎着大包小包的糕点糖果，一手牵着她，一路欢喜地往家走。有时，父亲正聚精会神地看书呢，她在一旁捣蛋，挠痒痒，父亲就把书放下，将她抱在膝盖上，给她讲那些书里的故事……
眼泪在恣意地流淌，冲刷着那颗蒙尘的心，一点点地显出原色。
“爸爸，爸爸呀……”她一遍遍地哭喊着父亲，回想自己的一次次任性，不听话，容少爷死了，她才知道自己为虚荣付出多大的代价。她不回娘家，是无颜见父老乡亲。却不知在迷乱的花花世界里走得更远。就没有去想，她的任性自私对亲人造成多大的伤害。
泪水渐渐流干了，还不肯离去，直到日落西沉，被一旁的司机催促，才摇摇晃晃地上了汽车。
她远远地眺望了一下自己的家，便让司机往回开去。她现在还不能回家，她总要做些对得起家人的事，才能消除他们的怨怼。
空袭还在接二连三地发生，一些居民区因此而遭殃。少春家就是不幸中的一个。他本准备带着妻子回到乡下去，延宕了多日，只因旅馆人手不够，走了几个伙计，宋香菊一人忙里忙外，实在受不了。少春聪明能干，讲义气，为她分担了不少事。也只有对少春，宋香菊能够交点心。宋香菊没有兄弟，两个姐姐都嫁得远，平时也没几个亲戚往来，就只有少春近一点。少春是她的表弟，也是难得的知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