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下过几场雨,把暑热冲散了些。进入八月,气温又蹿了上来,头旬的最后一天是立秋日,太阳依旧热辣辣地晃眼,没一点收敛的迹象。确是秋老虎啊,坐在门口乘凉的人抱怨道。或许秋老虎的名头,即由此而来。
这个虎年确实不寻常,太不寻常了。留在武汉三镇的人,不管是原住民,还是外来客,每天都被不同的声音刺激着耳膜,这是未曾有过的事。
持续不断的警报声、飞机轰鸣声、炮击声、爆炸声、哭喊声……眼见了就更刺激,无家可归的难民,起火冒烟的房屋,炸飞的血肉……看多了,也就司空见惯,变得麻木。尤其是普通百姓,本来活着就艰难,命如草芥,知道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明天炸弹落到哪儿,得由老天爷决定。
那日,警报又响,一些来不及躲避的,听到汉口机场的飞机腾腾上空,似乎就踏实了,仿佛孙悟空去迎击天兵天将。仰头看时,碧蓝的天空,白烟滚滚,火光飞溅,像干净的宣纸上泼洒了颜料,污染得一塌糊涂。但见一架敌机拖着长烟哀鸣而落,一些人便忍不住欢呼,有胆大的还爬到房顶上看个痛快。
第二天,报纸上就登载了振奋人心的消息:“中日空军在武汉上空激战。我方击落日机十二架,俘获日军飞行员三人。”
沈仲明看到报纸,却没显出一丝高兴。此时,他正在整理桌上的文件,一份刚刚送来的《战况简报》上明确写着,日军已侵陷黄梅县城。这正是昨日武汉空战的时间。
大楼里有些嘈杂,一些部门正在忙着搬迁,上蹿下跳,大呼小叫,电话铃声不断,都在争先恐后地抢着上船。沈仲明一时走不成,被抽调到疏散人口委员会,他还得在乱哄哄的环境中继续工作。好在单位就在汉口,回家倒是方便了些。
曼芬和儿子刚来汉口时,先住在招待所里,后来托朋友在汉润里租到几间房,才暂且安顿下来。说是临时住着,房里都有现成的家具用品,一应俱全。沈仲明也招了两个用人,一个做饭,一个做家务,曼芬基本上没事可做,就在家照看儿子小建。闲适的日子,除了听戏,就爱侍弄些花草鱼虫,把几间房布置得鸟语花香,春意融融。沈仲明每每回到温馨整洁的家,吃着可口的饭菜,一边坐着娴雅端丽的曼芬,还有正在嬉戏的儿子,不觉想到《菜根谭》里“静中见真境,淡中识本然”的句子。所有忙不完的事务,脱不了的干系,剪不断的情丝……全不见了,只有眼前的一切才是实实在在的,属于他的。他留恋这样的家,这也是他对其他女人模棱两可,退缩不前的真实原因。他没让妻儿早早离开汉口,也是希望每天回家能看到他们,这份温馨延续得长一点,一直包裹着他,而不是自己独自一人孤灯冷衾,形影相吊。
但是眼下,已逼迫着他做出决定,让曼芬带着孩子先走,再不走就有危险了。
在此之前,他已让人在重庆安排了住宅,一切就绪后,便打电话给董子琛,委托他把曼芬和儿子送往重庆。
董子琛自然不负重托,特地给沈太太安排了头等舱的船票。此时,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起罗佳莉,如果佳莉能与沈太太同行,路上有个伴儿也好。可是,一想到佳莉对他的冷淡,又有些裹足不前。人家并非爱你,何必自作多情呢?犹豫片刻,心里还是不忍,不光是因挫伤的心,而是出于一份关怀。他爱佳莉,知道她一意孤行下去很危险,就不能由其放任,得拉她一把,作为亲戚也该如此,何况她母亲也在重庆期盼着她。
事不宜迟。他赶紧驱车前往罗家,刚到弄堂口,正好碰到佳莉出门。
“佳莉!”他在车里喊。
佳莉一看是他,便停住了,“子琛哥,有事呀?”
“我找你呢。”他跳下车,疾步走过来,“快收拾一下,跟我走。”
“去哪儿?”
“重庆呐,”董子琛急迫道,“船票很紧张,正赶上政府机关撤离,已经人满为患,我是特批的两张票,让你随沈太太一起走。”
佳莉摇头说:“子琛哥,谢谢你的好意,我现正要赶去演出呢……”
“政府正在疏散人口,剧团也要撤离,这不是哪一个人的事。”子琛催促道。
“但我不能先走啊。”佳莉为难道。
董子琛已经感觉到,佳莉是在故意找理由,不愿跟他走。莫非她还惦记着那个军人?这一想,酸水就直往外冒,他实在忍不住,便脱口而出:
“你是不是另有原因才不愿走的?”
佳莉没防着他这么直截了当,好像看穿了她的内心,一时窘得面颊绯红,支吾道:“没什么原因呀。”
她这一辩解,反而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真相大白了。
董子琛冷笑一声,一语双关道:“我也不逼你,错过这个机会,就没有下次了。你可要想好。”
佳莉也听出了话音,咬了下嘴唇,还是摇头道:“多谢子琛哥为我费心,抱歉了!”
董子琛见她这么决绝,也不再言语,转身上了汽车,说了声再会,汽车便一溜烟开走了。
罗佳莉呆了一下,便转过身去。
从春到夏,汉口已成为一座被路障包围的城市,从谌家矶到岱家山一带,每几十米就有一个五米多高的碉堡,用青砖加混凝土筑成,坚若磐石。汉口主要路段的尽头也设置了水泥加固的大木门,外面还拉上了铁丝网和电线,以阻止日军对城市的快速进攻。被外国人控制的租界也在计划一片安全区,希望借此可以保证日军冲进汉口后,辖区居民的安全。
街市依旧繁华,尤其是闹市区,店铺的老板似乎不着急,知道日本人的炸弹不会随便扔在市中心,也就不急不缓,依旧敞开着店门,接待着四方来客。这样的市面除了繁荣经济,也是稳定人心。连店铺都不开了,不是逼迫人逃离吗?商人们还怀着一份侥幸,以为居住在汉口的大批外国人以及外资企业会让城市免遭南京那样的惨剧。于是他们开始寻求外资的保护伞,在高楼外和店铺门前挂上外国国旗,一些公司和银行也用中英文写明财产已经抵押或出卖给外国公司。
银楼老板周顺生近来很少露面,不是深居简出,而是太忙了。赚钱的事交给了身边人去打理,他只管稽查科长的公务。作为洪帮大佬,百姓眼中的流氓地痞,能让市警察局长委以重任,是看得起他,办这样的公差,也是抬高他的身价。何况还有不少便利,比如明令禁止的赌场,有了这保护伞,那就是在手掌心上跳舞,翻上翻下全由着他操纵。周老板是聪明人,也知道汉口现在蒋委员长的眼皮底下,不比以前了,也就含着点,装模作样去办差。也确实办了几件像样的差,比如福内特的事,就是手下人发现的。先不过是泄私愤,没结果那家伙的小命,周老板心里就不爽,还想给他点颜色瞧瞧。哪晓得无心插柳,竟让跟踪的手下发现了其通敌的嫌疑,然后上报给军统局,最后一举擒获。周科长稽查有功,得到上司的嘉奖,也勾起了他的上进心。当洪帮老大多年,做了不少坏事,也欠下不少血债。某个夜深人静之时,被梦里的讨债鬼追杀,醒来惊出一身冷汗,也萌生改邪归正的想法。毕竟做地痞流氓不是件光彩的事。在战时首都,任何一个纰漏都可通天,他当然不敢掉以轻心。
去赌场少了,是掩人耳目,来银楼少了,是顾及不上。顺便路过的时候,还是会进来探视一下。
这天,刚在附近一家店铺查获一些假货,被那店老板扯得不放,向他打恭作揖,别上报了,有什么都好说。周老板此前就记着这家店,生意好,又仗着后台老板是副市长的小舅子,也不把周老板放在眼里,平时不怎么孝敬,早让人憋着一股气呢。这时正好有人举报,周老板就带着人过来了,借此杀杀他的气焰。如果人家服软,也就搭梯子下台。但不会由他来处理,交给手下去办就行了。
他从那店铺出来,走了几十米远,就到了天宝银楼。王经理一看老板来了,赶忙上前迎接,又是泡茶,又是开风扇,还叫人去老万成买酸梅汤,忙得不亦乐乎。
“生意怎么样?”周老板呷口茶,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问。
“还行,想着要打仗,来买金条的反而多些,都怕现钱不保险。”王经理躬着身子答,“也多亏老板看得准,新进了一批货,正好赶上了。”
“够用吗?”
“按目前的行情,撑到下个月差不多。”
“嗯。”
“老板,这仗不会是一下的事吧?”
“说不准,我看政府都在撤离,暂时不要进货。”
“晓得。”
一会儿,老万成的伙计提着一罐酸梅汤上来,周老板叫人给了赏钱,伙计叩谢而退。王经理忙给周老板端上一杯,周老板喝了两口,便叫把酸梅汤拿给楼下的店员们喝。
闲谈了一会儿,正准备要走,忽听窗外一阵喧嚷。探头一看,马路边已站了不少人,不远处,一长龙似的游行队伍正浩浩荡荡往这边开过来,多是青年学生。他们扛着“誓死保卫大武汉”的横幅,手上举着红红绿绿的小旗子,一边呼口号,一边在歌咏。眨眼间,那队伍已走到近前,只听他们高声地唱着——
热情沸腾在鄱阳,
火花飞迸在长江,
全国发出了暴烈的吼声,
保卫大武汉!
武汉是全国抗战的中心,
武汉是今日最大的都会,
我们要坚决地保卫着她,
像西班牙人民保卫马德里。
粉碎敌人的进攻,
巩固抗日的战线,
用我们无敌的威力,
保卫大武汉!
……
歌声似火焰一般点燃了四周,引得周围人鼓掌欢呼,连周老板也受了感染,叫人去送点水给学生们喝。这当口,他的身子忽而往窗外探了探,小眼睛聚光灯似的,定定地投射到一处。
“那不是罗佳莉吗?”他惊喜地叫起来。
“是呢,罗小姐也在呀。”一边的王经理也看到了。
此时,罗佳莉正英姿飒爽地走在游行队伍里,她正领头唱着歌曲,显得十分抢眼。周老板的眼睛一眨不眨,盯久了,便有些刺痛。他可是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佳莉了。自上次佳莉从茶馆里逃走,已成了他挥之不去的阴影。周某人还是第一次被人家放了鸽子,而且是个十几岁的姑娘伢。周老板感到憋气时,就准备给那女孩点颜色看看。可派出的人回来报告,罗佳莉在抗战剧团里待着,一般回家都有人护送,一时不好下手。周老板想了想,那罗佳莉现是“汉口之花”,又在抗战剧团四处宣传,经常抛头露面,也算个名人了。真要把她怎么了,还不是容易抹干净的。何况,心里还存有一份爱恋,多少有点不忍心,也就罢了。既然人家认他为干爹,就有个干爹的样子吧。
一边的阿强见他脸色阴郁,以为怪他上次没处理罗佳莉,便问:“老板,我去找一下罗小姐?”
周老板朝他看了一眼,回过身子坐下,拿起茶杯喝了口水,说了句:
“她是我的干姑娘,你们可得给我照护好了。”
阿强的眼里闪过一丝困惑,点头答道:“嗯,晓得。”
周老板放下茶杯,便要起身下楼。
“老板不坐一下呀?”王经理忙说。
周老板勉强嗯了一声。
王经理便在后跟着,一直送出门。
周老板也没叫车,只说到花楼街附近转转去。
并不远,从交通路往里走就是后花楼。这一带原先不是他的地盘,曾有过几次纷争,去了几条人命,才归于他的名下。
走进巷子里,便有小喽啰闪出来给周老板请安。周老板只叫他传分驻所的老王到泰昌旅馆等着,他一会儿就过去。
转了几个弯,随便到两家店铺看了看,收了点旧账,才走进背街里的泰昌旅馆,见那门口冷冷清清的,显出些落寞。站在旅馆门口的老王见周老板过来,连忙迎上前道:“大哥今天怎有空过来呀?”
“好长时间没来泰昌旅馆了,看看去。”
“可老板娘不在呢?”
“不在,哪去了?”
“说是去了战时服务队,在医院里帮忙呢。”
说话间,已经走进旅馆的厅堂。
登记台没人,只有一茶房守着门口。客人已走了大半,没人进门,宝琨就在房间里睡觉。茶房一看周老板来了,连忙让座倒茶,又去客房唤罗老板出来。
宝琨迷迷糊糊被喊出来,一见周老板绷着脸坐在那里,便骇得一跳。
“周老板大驾光临,稀客啊!”宝琨睡眼惺忪地作揖道。
“你才是稀奇呢,以前可没见过你在旅馆里待着。”
“莫谈哟,周老板,我这是有苦没得说,”宝琨直叫屈道,“那婆娘去医院照护人,就一去不回返了,把这旅馆丢给我。”
周老板本想来旅馆打打牌,趁此向宋香菊打听佳莉的近况。他没见到佳莉倒还罢了,刚才在马路上瞧见了,心里就勾起了想念,一时见不着,找她亲近的人问问情况也好。何况宋香菊也是风姿撩人,八面玲珑,让人瞧着欢喜。
一看是宝琨在此,不见香菊,他的兴致也就减了大半。随便问了下他妹妹的情况,宝琨便装聋作哑,答非所问。问急了,只道回去得晚,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周老板听得不耐烦,便让老王去查查客房登记簿,看看有没有客房漏税的现象。要知道,每月孝敬周老板的例钱,都是按登记簿上的入住数收取的,少登或漏登,一经查出了,便以房价的10倍加罚。平时宋香菊各方面打点得好,老王就没公事公办,即便查,也是大致看看,走走过场。宝琨见没人管,便存侥幸心理,想从中赚点私房钱,就做起小动作,来了客人,只管入住,不登记,也不上账,房钱就只管进他的荷包里。
刚才周老板与宝琨闲谈时,老王就上楼查看了一下客房住宿,回头再看登记簿,竟发现有两间房没做登记。
老王看出周老板是想给宝琨点颜色看,见瞒不住,就当面询问漏登客房的事。宝琨心里有鬼,自然支支吾吾,借口搪塞。周老板便在一旁动了怒,竟敢偷税,中饱私囊。要限期把罚款交来,不行就进警察局里侍候。
宝琨顿时吓破了胆,连连向周老板求饶,几乎要跪下。说一时漏登,看在干姑娘佳莉的面子上,请周老板网开一面,下次再不会了。
“你说了不算,让佳莉来找我吧。”周老板板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