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相聚很难得,因为他们更清楚战争的距离有多远。或许是借酒浇愁,彼此都放开了,酒让他们畅所欲言,说出平时想说又不能说的话。
时政聊了一会儿,又聊起家庭、子女,或是恋人。
“我没空见她,但她会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每次都是一句话,你别忘了吃饭啊,总像我是小孩子似的。”陈涛平在嗔怪他的女友。
“关心便是爱的表示啊。”法国《费加罗报》记者皮埃尔说,“我就想有人这样关心我,可是没有。”
“你怕不容易,汉口的大街上到处是美丽女郎。”陈涛平说。
“漂亮姑娘多得是,遇到那个命中注定却难啊。”皮埃尔感叹。
……
刘明泽没有聊的对象,但人家的话,无形中会触及到他的心,那些经历的过往,便止不住地冒出来。
“明泽兄,你今天不对劲啊,没喝几口怎就成红脸关公了?”陈涛平还记得刘明泽与徐瑷小姐在武汉大学的那次相遇,后来刘明泽当晚带着徐小姐离开,几位记者难免说笑一阵。此时见刘明泽闷闷不乐,自然要逗他一下。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有人在笑。
“想必有什么事排解不掉吧?”霍桑似乎也摸到他的脉络。
刘明泽平时不喝酒,又生得细皮嫩肉,稍稍一点酒精就显出了醉态,但脑子还是明白的,听人说笑,他不接话,只是默然。即便在酒桌上,几分醉态,他也尽量把持住。等酒宴散了,独自回到租住的地方,那些酒桌上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就止不住地翻江倒海,想起在泰昌旅馆里的日子,徐瑷的脸便在眼前晃着。或因战争的来临,那些日子不再有,才倍感珍贵。微醺中的他,第一次没有晚上写字,就靠在藤椅上,想着与徐瑷在一起时那些激荡人心的瞬间,无边的伤痛便与黑暗一起沉沉地包裹着他。
彼时,刘明泽想念的人,正在夜色里欢歌。
五月底的天气已有些燥热,在跳舞厅里待着,烟熏汗浸的,一会儿粉妆涔散,衣衫贴背,实在忍受不得,也有伤大雅。但玩兴在那儿,已上了瘾,一刻不跳就难受。商家也在寻着法子另辟蹊径,投其所好地赚钱。
入夜,大华饭店楼顶的宽敞平台,已布置成一座花园,一簇簇的粉玫瑰放置在花架上,疏疏落落地点缀在平台四周。那些早开的栀子花、茉莉花,还有白兰花,素萼皎皎,玉蕊含浆,躲在密密匝匝的墨叶里,暗吐着郁香。为躲空袭,已严令禁止用大灯泡。几十只小蓝灯泡连成一线,不太明朗,幽幽地发着微光。这对跳舞场没多大影响,反倒有了奇异的效果。
凉风微微吹着,荡去了酒气烟味,只有花的香味,润面沁脑。那些舞动的脸,朦胧、迷幻,就像蓝色的梦境,令人遐想,意荡神驰。真是妙不可言的地方。
当然是因人而异。再好的地方,少了徐瑷这个交际花,便会失掉不少兴致。只要她一来,舞会就仿佛成为一个大的磁场,她就是那块磁石,有足够的魅力把众多的男人吸引进来。她就是月亮,让一颗颗星星围绕在她的周围。
徐瑷自从搬出大华饭店,已有段日子没来此跳舞了,她只想休息一下,避开一些人。她想忘记,但别人没有忘记她。眼看来宾日渐减少,舞厅经理便几次打电话,不得已亲自下帖去请徐瑷来救场。
徐瑷一时犹豫不决。要说,此时住在福内特的寓所里,可谓衣食无忧,十分舒适。福内特待她不错,她也曾打算嫁给这个洋人。但待了一段时间,尤其是那次碰上刘明泽,又勾起了她的心思,时不时就有个参照,干扰她的决定。如此这般,表面上迎合福内特,内心还是抗拒的。不过是,先找个栖身之所,暂且安顿。但她也不是白白住着,知道福内特欣赏她的交际能力,需要她的人脉为他办事,她联络了那些人,将一些信息传达给他,也是一种回报。内心里,她是不想亏欠对方,若要抽身离开,也不怪她对不住,彼此谈不上谁辜负了谁。
福内特也感觉她有点心不在焉,当然,不光对他,对外界,徐瑷都有些意兴阑珊。福内特就不觉得徐小姐是针对他,而是心病所致。他留心观察,旁敲侧击,还是弄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徐小姐表面上波澜不惊,不露声色,他也不好追根刨底。加上事务冗杂,也容不得他纠缠太多。好在与徐瑷在一起还算遂心,要她做什么事,也从不推辞,像个听话的下属。但作为情人,或是伴侣,就未免几分生疏,彼此的关系,总像有一层隔膜,都不太表露心迹,也似提防着什么,就像旅店里的两个房客。
不等徐瑷开始厌倦,一些聚会的邀请就到了,那些恭维话自然少不了。徐瑷不是听不得好话的人,当然也不会走极端,她对夜生活依然怀有眷念,只是一时心灰意冷而已。但等到人家老板上门来请,她要再泼面子,就有点不够意思。这一来,她就不仅仅是客人,而是朋友间的帮忙了。
风情万种的徐瑷小姐出现在屋顶花园,不仅让舞厅经理的眼睛发亮,整个跳舞场也好似点亮了不少支灯烛,一时辉煌耀眼。那些来宾的精神也来了,一个接一个地请徐瑷,把徐瑷带得满场飞。连演唱的歌女都受了感染,唱出的《夜来香》也欢快了些,不那么萎靡了。
徐瑷跳了一会儿舞,活动了筋骨,身上也沁出了细汗,累得娇喘微微的,便歇下来,靠在一边的藤椅上,让徐徐的夜风吹着,慢悠悠地喝着饮料,与身边的人随意地聊天。
“徐小姐,好久不见,是把我们忘了吧?”
“这不是来了?”她莞尔一笑。
“想是在福内特的爱巢里滋润得很,不愿出来哟。”有人酸溜溜道。
不等徐瑷答话,另一个接口道:“肯定是那英国佬不让她出来,怕被我们抢走了。”
几个哈哈一笑。
“徐小姐怕是以后要去英国了吧?”
徐瑷偏了下头说:“说不上,也许吧。”
“哟,徐小姐要远走高飞,把我们丢下呀?”
“不去吧,汉口待着快活。跟洋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徐瑷只管由他们说,也不怎么答话。几位就越发说得起劲,直劝说徐瑷不要离开汉口,她要走了,他们可活不成。徐瑷听着这半真半假的玩笑话,倒也轻松快活。
这时,有位男士走上楼来,瞄见了徐小姐,便踱到近前,招呼道:
“徐小姐,你好!”
徐瑷朝对方瞟了一眼,点了下头:“你好!”
“抽根烟吧?”他递给徐瑷一根香烟,随即噗的一下,为她点亮了打火机。
徐瑷低头点烟时,他顺手塞给她一个纸条,小声道:“老板已说了,不要打草惊蛇,再观察一下。”
徐瑷没吱声。跷着兰花指吸了几口,看那烟雾把眼前的人影一点点虚化,又继续和旁的人聊着天南海北。坐了一会儿,见有人又要过来邀她跳舞,便摆了摆手。少顷,她站起身来,朝旁的几位点了下头,便款款往出口走去。
“徐小姐,怎不跳了?”舞伴追着她的背影喊。
“累了。”她回眸一笑,转过身去。
徐瑷不用看,就知道有无数双眼睛目送着她,这已成了习惯,她向来是早走的,无论有事无事,她都不会待到散场,到时让一些人争着送她,又是麻烦。她实在是怕麻烦。
她拿出纸条看了看,走出了饭店大门,早有一辆雪佛兰车停在马路边。她顺手把纸条扔进了阴沟里,上了车。路灯光照着树影婆娑的路面,有些扑朔迷离。马路上的车辆并不多,徐瑷也没心思看夜景,只是闷闷地想事。
汽车转了几个弯,一会儿,便停在那幢小楼门前。她下了车,按了几下门铃。
“您回来了。”用人打开门,似乎也不好称呼。她倒不在意,径直上台阶,往门厅里走。
福内特听到外面的动静,便从楼上下来,走到门厅里迎接她。
“回来了。”
“嗯。”她一下坐到沙发上。
“有点累吧。”福内特凑近她身边,一股浓烈的狐臭袭过来,她本能地往后躲。
“怎么啦?”福内特皱眉道。
“没什么,跳热了。”她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把纸扇扇风。
用人端上茶和小碟点心,这是例行的宵夜。她吃了一小口蛋糕,喝了两口茶,见福内特似乎在等着她,便说:“你要我打听的事问了,汉阳兵工厂、汉阳铁厂及钢铁厂的器械准备运往码头,马上转移……”
“是吗,我可趁机购买一些器械,赚一笔了。”福内特兴奋地说。
“这种时候会卖给你吗?国内都急需呢。”徐瑷不以为然。
“给高价。我在单价上再加二成,不行三成,看他们老板上不上钩。”
“这又何必呢?八八式汉阳造能有真正的毛瑟枪威武?”
“是枪就行。人家催着要。”
“哪方面的呢?”徐瑷不由得问。
“对方也是中间人,出价很高。”
“发国难财呀。”徐瑷哼了一声。
福内特说:“都不是打来打去,管它呢,只要赚钱就行。”
徐瑷冷笑:“恐怕不等你赚钱,人家就运走了。”
福内特把点心碟子递给徐瑷,问了句:“兵工厂哪天搬走?”
“就这两天,预计31日搬完。”
“确定吧。”
“不会错。”
随后又闲扯了几句,福内特便起身,说要上楼去工作。
徐瑷没动,拿起茶几上的报纸,低头看起白妹去斑美容剂的广告。等她翻看到“美国流线牌真实墨水笔一千支大牺牲”时,楼上便响起留声机里的歌声,侧耳细听,隐约分辨出,夹杂有嘀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