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不可说,不可写,不可画。但无论诗文书画,却都离不开心。
诗文书画,清浊雅俗,雄浑婉约,全由心生。
月上东山,江河湖海,溪流池塘,所有的水面,都漂浮跳荡着一片亮汪汪的月色。有多少水,就有多少月亮。仰望天宇,却明明白白的,只有一轮朗月孤悬。
近日读书,读到说“书画同源”的文字,以苏东坡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凭,复以此评为末后句。感觉是诗情画意融而为一,便是诗画同源。其实,融而为一,只是糅合在一起而已,只是技巧。不是源,而是流。源是体,流是用。源头只有一处,流却是无所不至的。虽说体用不二,若不悟出源头,流也就没了,用也就没了。只有悟出,才能不二。参禅如此,日用也如此。以钱易物时,钱就是物,物就是钱。不交易时,钱只是钱,物只是物。诗画可现无边风月,无边风月却本与诗画无关。无边风月可使见诸诗画,诗画并非无边风月。描述的对象相同,对象不是源。诗文书画,技巧也有相同之处,但技巧更不是源。
昆明大观楼有幅清代康熙年间,隐士孙冉翁的楹联。上下联共一百八十字,是国内最长的楹联。因其之长,无论作楹联读,或作诗词、短文读,都无不可。若以画论,上联是山水高士,下联是历史沧桑。
全文如下: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披襟岸帻,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趁蟹屿螺州,梳裹就风鬟雾鬓;更萍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沙,九夏芙蓉,三春杨柳。
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把酒凌虚,叹滚滚英雄谁在?想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尽珠帘画栋,卷不及暮雨朝云;便断碣残碑,都付与苍烟落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火,两行秋雁,一枕清霜。
对这长联,一代伟人毛泽东很欣赏,谈及便能背颂。因此,每读此联,就想到毛泽东的《沁园春·雪》:
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须晴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两篇文字,上半都是指点江山,下半都是评说历史。孙髯翁历数前朝,毛泽东对历代帝王一一否定。落角天差地别。孙髯翁以空了结,毛泽东再造江山。一是隐士心境,一是伟人胸怀,都是真性情。
还读到几幅大约是最短的楹联。
杭州黄龙洞:
黄泽不已
老子其犹
“黄”者,中华民族人文始祖黄帝,至今泽被后人。老子,道家始祖老聃,他的思想至今还在。这两位先贤,自古以来,合称“黄老”,他们的思想,合称黄老之术。只是从未见到过黄帝有什么论述,把黄、老扯在一起,始作俑者,应该是道士。此联显然是出自道教人物,或是信奉道教者之手。
广东南海西樵山云泉仙馆:
花间酒气
竹里棋声
毫无疑问,出自隐者之手。
桂林叠彩山风洞:
到清凉境
生欢喜心
撰写者是清代官员,必定是读过佛典的人。清凉境界即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佛学“四无量心”,见众生脱离苦难而无限欢喜。有欢喜地菩萨,以布施为主要修行。借佛说事,不失关爱百姓的为官本色。
三幅短联都借山水名胜,抒胸中境界。是作文,也是写心。
论唐诗都以王维为诗佛,又常将王维、韦应物、孟浩然、柳宗元扯到一起。原因是他们的诗有共同之处,源出于心,复归于心。意在言外,在自性真心。如王维《辛夷坞》、韦应物《滁州西涧》、孟浩然《春晓》、柳宗元《江雪》。要说诗中有画,这几位都是诗中有画。读上述几篇,读诗,就是在读画。那画的神韵,只可领悟,于空处着笔,无一点墨迹。
真正的好画,虽纸上落笔,神韵却在无笔墨处。所谓无笔墨处,就是心。笔墨洗涤尽,只显一真心。这显示的心,就是画者之心,只可意会感受。在笔墨上看,就是把纸看穿了,也还是看不见。名副其实的诗人写诗,是在写心,写自己的心。名副其实的画家挥笔泼墨,同样也是在写心,写画家之心。所谓有寄托,画家将心寄托于画面,读者以心由画去领悟作者真心。
诗经《秦风·蒹葭》,可作读画指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眼前茫茫一片的芦苇水草,已经凝露为霜;我要寻找的佳人好似在水的那一边。逆流而上,道路漫长;回环凝望,仿佛又在水流的中间。
“她”无处可寻,无处不在。以读画解此诗,那“佳人”,即画家作此画的心性。来回地找,找不到。觉得在水那一边,又觉得在水中间。说是找不到,其实又真实地存在着。
找来找去,找那个“心”。找画者之“心”,找读者之“心”。作画能到这个境界,画家绝对是大家,读者也绝非只看颜色线条的读者,更不是附庸风雅的商人了。如今,寻如此画家,寻如此读者,难!
“心”不可说,不可写,不可画。但无论诗文书画,却都离不开“心”。
禅宗六祖下三世法孙,幽州宝积禅师临终前,对弟子们说:“有人貌得吾真否?”有没有人能为我写真,把我画下来啊?
许多弟子都为他画了肖像让他看,尽管有的画得惟妙惟肖,他都只是摇头。他的大弟子,也就是后来一代宗匠普化禅师对他说:“某甲貌得。”我能为您老写真。
宝积禅师说:“何不呈似老僧?”为什么不拿给我看?
普化翻着跟斗出去了,意思是,想以实在可见的形象画真如,画出禅境,实在是颠三倒四。禅有传人,宝积禅师很放心地笑着寂灭了。
宝积禅师要弟子为自己写真,借此考核弟子是否已经得到他的真传。大部分弟子还没开悟,不明白老师的真传与形象是两回事,只得其形,未得其神。就修禅而言,还处于只知道佛说法说的初级阶段,没有明心见性,悟出本来面目。本来面目,自性真心,是不可说更不可以图像见的。普化翻着跟斗出门,表示的就是这个意思。老师真传与跟斗无关,用其他方式表示也可以。别理解错了。
“心”不可描述,不可形象化。存在而不可见。要说诗画同源,即同此源。所谓神韵,所谓含蓄,所谓空灵,所谓清雅,所谓幽深,所谓高远,所谓豪放,所谓婉约,所谓品格低下,所谓俗不可耐……乃至一切有关诗文书画的种种评语,皆源于“心”。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想不如此,绝对不可能。
作者如此,观赏者也如此。
中国传统国画,以神似为旨意,也就是禅宗南宗的直指人心,明心见性。所以又称南宗画。禅宗南宗即六祖慧能真传,因六祖慧能在中国南方的广东曹溪弘法,创建顿悟法门,所以称南宗。
读画论,论及王维的雪里芭蕉,还有各种季节的花卉共处同一画面时,只说到王维构思奇特,而将王维笔墨所指丢失了。岂不知,丢失的正是最重要的。对禅宗旨意不甚了了,便在笔墨上钻不出去了。
王维是在以画写心,心不在形,而在画外。冬季不可能有芭蕉绿叶,不同季节的花不可能同时开放,王维岂能不知?而禅宗以为,明心见性,心量广大,涵盖一切。时空冷暖,一切对立,都归于一心。不管什么时候,只是一个清净心。等异同,无分别,直入“不二法门”最高境界。
所谓不求形似,但求神似,只作如是解。所谓不求形似,只因为“心”不可以形求,只可勉勉强强的似。神似者,“心”也。否则,谁能告诉读者,什么是神似?什么又是画家于画中的寄托?以山水画论,什么是寄情山水?总不至于说,把山峰画得高耸入云,就是寄托高尚风格。画一水一船一渔夫,大约画者想当渔翁去了。苏东坡说:“写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用之于画,无论画者读者,也是一样。面对同样的境地,不同的人内心的感受或感悟千差万别。心源不一,表现就不一样。诗画同源,只同此源。
读古人山水画,常有月朗心清,回肠荡气的感受,因为得其画外精神,悟得画中寄托。虽不可描述,却很有些陶渊明所说“喜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所得,欣然忘食”的审美愉悦。“每有所得”,不可说。“欣然忘食”,也不可说。神似的绝妙之处就在于此。
古人山水画多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市晴岚”、“江山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市晚钟”、“渔村落照”。画面无不清幽深远,寄托的是清幽深远的心境,而不是画面的形象,不必从概念上去理解,什么是清幽深远。
读古人的人物山水画,无论山居、读书、对弈,莽莽苍苍,都是山,人物于山水间都如芥末一样微小。正如《楞严经》云:“心精遍圆,含裹十方,反观父母所生之身,如观手中所持叶物,如太虚吹一微尘,飘忽不定,如湛巨海流一浮沤,生灭无从”的境界。如宋代画僧巨然的《秋山问道》,道者,心也。
即便是画人事,也不可只看人物。如明代周臣的《柴门送客》,人物船只虽居画面主体,但读者不可住于主客惜别。是寒山“吾心似秋月”的心境,是杜甫“送客柴门月色新”的诗境。虽然画面之月挂于树梢,几乎隐匿。但画者所写,正是朗月孤悬的清净心。真意在笔墨之外,在东晋陶渊明“人境庐”境界。
实相不落笔墨。无相之相,就是心。
书与画不可分。少年时,曾学画,有始无终。只因几笔字不过关,又心浮气躁,不能静心练习书法,以至于画也不成,书也不成,只会对别人的书画信口开河,常得罪人。
一日有朋友领入一家画廊,据介绍,画廊主人是书法家协会会员。画廊四壁,琳琅满目。
主人很热情,我正在看一幅字时,他问我:“怎么样?”那字循规蹈矩,就是散发着说不清的俗气。
我问:“读过泰山经石峪摩崖石刻的《金刚经》吗?”
问:“怎么说?”
答:“圆润。不是运笔技巧所说的圆笔方笔的圆。”
又问:“怎么说?”
答:“功德圆满,含而不漏是圆。飘逸无碍,任运自如是润。用禅宗的话来说,禅心如云,了无挂碍。只有禅门中人,才能有如此脱俗的书法。不是写字,而是书心。”
又问他:“你读禅吗?”
答:“我外婆读禅。”
我说:“你外婆那是烧香拜佛,不是禅。”
问:“先生研究书法?”
我答:“先生我不懂书法。见笑了。”
说完告辞。他要我再坐一会,聊聊。我说,再聊就影响你做生意了。正好有客人进来,我挥挥手走了。
诗文书画同源,不仅诗文书画同源,所有的艺术都只有一个源,就是“心”。说生活是创作的源泉,没错。那是在说形象,说功能,而不是本体。即便说是要感受生活,能感受的也只是真心。本体只是自性真心,说是真性情,说性情中人也行。心源流淌,即为诗文书画,清浊雅俗,雄浑婉约,全由心生。诗画者都说“师心”,所谓“师心”,就是出自真心,或者说真性情,不“向外驰求”,也就是“溯源”。“师心”一词,几乎人人会说。怎么样才是“师心”,大约知者不多。
所谓溯源,“源”就是“心源”,除心源外,无第二源。
清净纯洁,心量广大。不拒风月,不染风月。如此才可能有瞬间的感悟,或者叫灵感。内心世界横七竖八,就什么也进不来,什么也出不去,不可能有感,也可说不可能有灵感。
诗画同源,源于一真心。自性真心无关风月,风月不是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