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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傅恒终亡犹抱憾 乾隆凭吊自感伤

虽说时已入秋,可天气丝毫没有见凉的意思,依旧炎炎骄阳高挂天空。大驿道上的浮土马蹄车轮辗过发出簌簌的响声,似乎一晃火折子就能燃烧起来,直灼得人心里发紧。

京郊潞河驿,钦差回京最后一站。这日一大早,漪秀便率着福隆安、福康安、福长安来到了这里,静候着傅恒的归来,眼见已是巳牌时分,展平的黄土驿道上却依旧一片死寂。

“额娘,”福康安手遮凉棚望了望,顺势揩了揩额上的汗水,躬身道:

“天气这么热,您还是进屋里候着阿玛吧。”

福长安仰着晒得通红的小脸,向着漪秀笑道:

“额娘额娘,三哥他怕热,就让他进去,长安和二哥陪额娘候阿玛。”

“谁说我怕热了?小家伙,看我不打你。”福康安说着作势举起了手。福长安忙扑到漪秀怀里,嗔道:

“额娘,三哥打我,您……”

“好了,别闹了。康安,你带弟弟进去歇会儿。”漪秀心里隐隐泛起一丝不安,伸手拍拍福长安,说道:

“让驿丞出来一下!”

“额娘,孩儿……”

“三弟,快去。”福隆安二十出头,一身月白色实地纱褂,上套紫色灯芯绒巴图鲁套和背心。听得福康安还待说话,忙使眼色止住,说道:

“顺便给额娘端杯冰水来。”

“隆安,怎的现在还不见回来?”漪秀眉头轻轻皱了皱,说道:“你说你阿玛他们会不会有什么事?”

“额娘,您别担心了,阿玛不会有事的。”

“你阿玛身子骨不大好,我真怕……”漪秀说着,瞅着潞河驿丞出来,忙道:

“昨个滚单上究竟写的经略何时抵京,你有没有搞错?”

“卑职不敢,此等大事,卑职怎敢马虎大意。”那驿丞递过冰水,打千儿道:

“经略大人滚单上写的确是辰时抵达。夫人别担心,这么热的天,经略大人许是路上歇了会儿,故而误了时辰,夫人还是进里边歇着吧。”

“不必了,你去吧。”漪秀说着抿了口冰水,复呆呆地望着静寂的黄土驿道,汗水和着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淌落地下,兀自一动不动。她高兴,从此她便可以全身心地关心他、爱他。可她怕,她怕他会……

不知过了多久,静寂的黄土驿道上传来了沉重却又整齐的马蹄声。漪秀听见了,但她没有抬眼,她盼望这声音早些传来,可当它传来时,她却不敢看,她怕……福隆安面带笑容,喊道:

“额娘,阿玛回来了!阿玛回来了!”

“看见你阿玛了么?”

“没有。不过马队后有乘轿子,阿玛肯定在轿子里!”福隆安说着,喊道:“三弟、四弟,快出来,阿玛回来了。”

漪秀慢慢抬起了头,当看到那面“钦命经略傅”字大旗时,她的心方一块石头落了地。瞅着那八抬大轿迤逦前来,漪秀忙率了几个儿子跪倒在地。

柞木轿稳稳地落了下来,傅恒没有穿官服,身着一袭天青纻长袍,外头套着滚绣珠金线镶边玄色宁绸巴图鲁背心,在两个侍卫搀扶下慢慢踱了出来。阳光下,他的脸是那么惨白。瞅着漪秀领着儿子跪在当地,淡淡说道:

“罢了罢了。哪有这个规矩,皇上知道了要说‘国舅回京倾巢相迎’了!不好——都回去!左右见了皇上,我……”话未说完,咳呛几声,忙用手帕子捂住嘴,口中又腥又甜,知道是血,忙接了将手帕塞到了袖中。

漪秀听着不对,抬眼瞅时,不觉一怔,忙起身上前搀着,哽咽道:

“老爷,你……你这是怎……”

“没事没事。”傅恒皱眉摆了摆手,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道:

“我这不好好回来了吗。好了,带着孩子回去吧。”

“是皇上恩准了的,阿玛。”福隆安瞅着父亲这般神色,眼眶亦禁不住闪着泪花,忙上前一边搀着,边向内走边道:

“皇上原想亲自迎接阿玛的,因着款待土尔扈特汗渥巴锡,没得来。”

“就我这般样子,怎敢劳皇上亲迎?”傅恒坐了,端起桌上的参汤抿了口,苦笑一声,说道:

“四万大军,只剩得一万余众,我傅春和愧对皇上呐。”

漪秀挽了块热毛巾递过去,轻声慰道:

“老爷,您怎么这么说呢?您这次出兵,短短几月便重挫缅军,迫使其向皇上称臣纳贡,皇上心里甭提多高兴呢。对了,老爷,昨个滚单不说辰时便抵京吗,是不是路上……”

“经略今晨在通县身子不适,耽误了些时辰。”太医李保恰走了进来,答道:

“经略,该吃药了。另外,下官想……”

“知道了,放这吧。”傅恒轻轻摆了摆手,对身旁一员副将说道:

“你下去传令,众官兵径回丰台大营。秀,你带孩子们,先将灵安护送回去,我进宫见了皇上便回去。”

“老爷,皇上有旨意,您不必进宫见驾了。”漪秀瞅了眼李保,向着傅恒道:

“您先歇会,后晌咱一块回府,灵安他怎么了?是……是不是受伤了?”

“他走了,回不来了。”傅恒眼中闪着泪花声音略带点嘶哑道:

“再也回不来了……”

“老爷,灵安他……他……”漪秀两眼呆呆望着傅恒,喃喃说了句,猛地扑倒在傅恒膝上,泪如雨下,说道:

“不,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傅恒轻轻抚摸着漪秀的秀发,“别哭了。”

仰脸吁了口气,说道:

“该走的总归走去的,任凭谁也挡不住。”

“不……不……”

催人泪下的哭声,笼罩着整个潞河驿。太阳似乎也被感动的悄悄地隐了下去……

养心殿前院里,几丛秋花,在炎阳打击下,蔫耷耷地垂头丧气,一副哭丧的样儿。高树枝头的黄叶,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不知不觉之间便铺满了大地。

乾隆面带微笑,悠闲地踱着步子。枯黄的落叶在黑冲服呢千层底布靴踩压下,发出欢快的沙沙声响,缅甸王懵驳称臣纳贡,土尔扈特汗渥巴锡入觐抚绶,这一切使得他的心情格外地舒畅。

“万岁爷。”高云轻手轻脚上前,打了个千儿。

乾隆应道:

“嗯,有什么事?”

“回万岁爷,”高云轻咳了声,说道:

“方才皇太后那边传话,后晌要万岁爷一块去雍和宫礼佛。奴才想万岁爷打五更天起来还没有歇,便……”

“混账,这种事你也做得了主?去告诉皇太后,朕去。”乾隆摇着湘妃竹扇,说道:

“顺便传延清、叔子来……不用了,你去吧。朕自己去便是了。”

“万岁爷……”

“还有什么事?”

“万岁爷,奴才方听说傅中堂回府了。奴才想傅中堂未进宫见驾,便……”

“朕的旨意,他不必进宫。怎的,你觉着不妥?”乾隆止住瞅了眼高云,冷道:

“以后再敢胡言乱语,朕要了你的狗命!快去?”说着,径自抬脚奔军机处而来。

出月洞门,穿隆宗门迤逦前行,不大工夫,便来到军机处门外。乾隆方待进去,却听里边传来争吵声,遂止步侧耳静听。

“叔子。”刘统勋盘膝坐在炕上,望着于敏中道:

“如此议恤,实为不妥。渥巴锡不远万里,率众重归故土,归顺我朝,精神实为可嘉。若只议封其为贝勒,怎生说得过去?且尚有策伯克多尔吉、舍楞诸人,又怎生议封?此事传扬出去,外邦又如何看待我煌煌天朝?”

“刘中堂所言差矣,那渥巴锡岂是归顺我朝?他是归降!”于敏中抿了口茶,咕通咽了,轻咳两声道:

“给他个贝勒,已是过高。难道要议封他个郡王、亲王不成?想那舍楞,皇上不杀之已是给尽了他情面,还……”

“朕不都说过了吗,舍楞以往罪行概不追究,怎的还以此事为由?”说着话,乾隆掀帘走了进来,二人瞅着便欲起身行礼,却被乾隆摆手止住,说道:

“叔子,你这样不让外人笑朕言而无信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好了,渥巴锡一行都已安顿好了吗?”

“由理藩院负责款待,奴才方从那里过来,都已安排妥当。”于敏中躬了下身,道。

“嗯。王昶,你去告诉那些奴才,与朕悉心款待,若有半点怠慢之处,朕饶不了他们。”乾隆吩咐了句,向着刘统勋、于敏中二人说道:

“方才你们所说朕在外边都听到了,归顺、归降虽只一字之差,然其意相去甚远。始逆命而终徕服,谓之归降;弗加征而自臣属,谓之归顺。若今之土尔扈特汗渥巴锡,携全部,舍异域,投诚向北,跋涉万里而来,是归顺而非归降也。”乾隆顿了一下,接着说道:

“归降、归顺之不同既明,则归顺、归降之甲乙可定。降而来归,不如顺而来归之为尽善也。然则归顺者较归降者之宜优恤,不亦宜乎?”

“皇上所言甚是,臣实感……”于敏中脸上微微泛起些许红晕,低头道。

“罢了罢,你历练的还少,以后多向延清请教些便是。人无完人,不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尽善尽美,这便要有不耻下问之精神。”

“臣谨遵圣训。”

“嗯。”乾隆点了点头,抿了口茶道:

“说说情形怎样。”

“嗻!”于敏中答应一声,朗声说道:

“渥巴锡部众原为二万余户,十一万余口,今已到伊犁的计有八千二百五十一户,三万五千九百零九口;策伯克多尔吉,其部众原为四千余户,二万一千余口,今已到伊犁的计有二千一百五十一户,九千五百六十五口;舍楞,其部众原为五百余户,三千一百余口,今已到伊犁的计有一百三十九户,五百九十五口,另巴木巴尔、根敦诺尔布、旺丹诸人率众约二万余口。”

“原先奏称不是有十六万余口吗,怎就这么点?”乾隆眉头皱了皱,问道。

“沿途死伤众多,另有一批部众尚在路途中。”

“嗯。”乾隆吁了口气,沉思片刻道:

“传朕旨意,渥巴锡着封为乌讷恩苏珠图的土尔扈特部落卓里克图汗;策伯克多尔吉着封为乌讷恩苏珠克图的土尔扈特部落布延图亲王;舍楞着封为青色特勒启图新土尔扈特部落毕弼克图郡王。巴木巴尔、根敦诺尔布诸人皆依此准从优议恤。”

“皇上,”于敏中犹豫了一下,说道:

“如此奴才想似乎太……”

“太高了些?不,不高。”乾隆接过于敏中的话,说道:

“其历尽千辛万苦,如此封赏朕还觉低了些呢。况只有如此,土尔扈特人众才能像喀尔喀人一样安居乐业,遵循法度,勤于畜牧,发展生产。这是关系后世子孙的大事,不能因小失大。舒赫德呢?安置情形如何?”

“回皇上,舒赫德已遵旨妥为安置,牛、羊、帐篷、衣物皆已发放至土尔扈特部众手中。”刘统勋挪了一下身子,说道:

“牧场划分,分南、北、东、西四路,分置四盟,各设盟长。南路在喀喇沙尔,置四旗,渥巴锡为盟长;北路在和布克赛里,置三旗,策伯克多尔吉为盟长;西路在精河,置一旗,默什图为盟长,东路在库尔喀喇乌苏,置三旗,巴木巴尔为旗长。舍楞所率部众放牧于科布多、阿尔泰地区,置二旗,舍楞为盟长;和硕特恭格郭放牧于博斯腾湖,置四旗,恭格为盟长。”

“好,这差事还办的不错。”乾隆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告诉舒赫德,后续部众亦须接待好。边疆驻军亦要警觉着些,俄罗斯若派兵追击,其不侵我境,我兵不动,若敢挑衅,必迎头击之,不得有畏怯之心。”

“嗻!”

“中堂……中堂……”

随着话音,赵翼急匆匆奔了进来,瞅着乾隆在座,忙跪倒在地,磕头道:

“奴才不知皇上……”

“起来吧。”乾隆淡淡一笑,说道:

“是不是天要塌下来了?瞧你咋咋呼呼那样子,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啦?”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赵翼起身侧立一旁,打千儿请安道:

“回皇上,方才理藩院接着俄罗斯枢密院的咨文……”

“说些什么?”乾隆皱了皱眉头,道。

“俄罗斯女皇叶卡特琳娜要求我朝交回渥巴锡部众。”

“交还?她做梦!朕当年与她索要舍楞兄弟时,她怎般作为?”乾隆冷哼一声,说道:

“你让理藩院告诉那叶卡……娜,此厄鲁特、乌梁海等,亦为我之臣仆,前次尔等出奔,俄罗斯应遣还,反而接纳安置,实为不近情理耶,今尔等向朕求恩归顺,并非以我之武力征服者,亦非从俄罗斯设计骗取者,只因伊等居于俄罗斯忍受不得,希冀承蒙朕恩,愿做村俗,精诚寻来者也。既是如此恭顺归附,岂有归与俄罗斯治罪之理乎?此绝不可行之事。”

“嗻!”赵翼躬身应了声,偷偷瞅了眼乾隆,接着说道:

“皇上,方才傅中堂递来我兵阵亡将弁单子,不知……”

“怎样?”

“据傅中堂奏,此次我兵阵亡将弁,计侍卫古宁保等二十二员,参领绰哈岱等七员,委署章京哈丰阿一员,前锋永全保等二百二十八员,副将五十轴等八员,马步兵丁马朝元等一万四千八百二十八名。另附染瘴病故名单,计副将军阿里衮一员,护军统领伍三泰等三员,散秩大臣噶布舒等一十八员,侍卫福灵安等二十一员,马步兵丁一万二千七百六十九名。”

“你……”乾隆怔了一下,说道:

“你方才说阿里衮、福灵安皆染瘴而故?”

“是。”

乾隆敛收脸上的笑容,起身踱至窗前,久久一语不发。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悄悄隐到了云彩后面。盏茶工夫,方听乾隆长吁一口气,开口说道:

“副将以上将领皆着入祀昭忠祠。名单送到礼部,从优议恤。”

“嗻!”

“春和他怎么样?”

“回皇上,”赵翼小心答道:

“随行太医李保现在外候着……”

“你宣他进来。”

“嗻!”

李保心里揣了个小兔一般,怦怦直跳,低头进来,跪地道:

“奴才李保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罢了罢。”乾隆轻轻摆了摆手,说道:

“春和身子怎么样?”

“回皇上。”李保身子颤抖了下,小心翼翼道:

“傅中堂情形不……不大好。傅中堂身子本就不甚好,此次出师,不想又……又身染瘴病,奴才……”

“朕怎样交待的?”乾隆听罢,懵懂了阵,猛地转身喝道:

“遇到瘴气地方,须觅高地,设法躲避,不可勉强行之,这话朕说过多少遍,为什么不听?为什么不听?”

“回……回皇上,奴才……奴才当时劝过中堂大人,但……但中堂说军情紧急,奴才也……也没有办法……”

“朕当日是怎生将春和交与你的?你可还记得?”

“奴才说……记得……”

“好。来呀!将这奴才拉出去斩了!”

“皇上息怒。”刘统勋兀自出神,闻听忙上前道:

“皇上,春和身子有恙,奴才等亦是心伤万分。但李保他业已尽力,有些事他是做不得主的。还请皇上收回成命。”说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起来,快起来。”乾隆双手虚抬了下,说道:

“朕……朕只是心里……唉,朕这江山靠着你们方有今日这般光景,可来保、奋涵一个个都去了,朕不能没有你们呀。”说着摆手挥退侍卫,向着李保道:

“你起来回话吧,春和他目下究竟怎样?”

“奴才谢皇上隆恩。”李保说着颤抖着爬起身,定了定神,说道:

“奴才不敢欺瞒皇上,傅中堂他……他可能就这几天……”

“你……你说什么?”乾隆喃喃说了句,身子不由晃了两下,刘统勋、于敏中忙上前左右搀着:

“皇上!皇上!”

“朕……朕没事。”乾隆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李保,你下去让刘宏带几个人,再去与春和好生瞧瞧,酉牌时分递牌子。”

“嗻!”

“延清。”乾隆吁了口气,说道:

“朕过会儿要陪皇太后去雍和宫,不定甚时回来。你将这差事理理,让赵翼他们先办着,你先代朕去春和那瞧瞧。告诉他好好歇着,朕明日辰时去看他。”

“嗻!”

“叔子,你马上将方才那些差事都办了,再去见见渥巴锡他们,让他们不必为俄罗斯来信担忧。”乾隆说着,转身径自出了军机处。刘统勋见状,忙吩咐王杰跟着。

静寂的黑夜,一丝风没有。将圆的月亮透过满天莲花云,将清幽朦胧的纱幕幽幽撒落下去。朝阳门傅府书房内,傅恒呆呆地伫立窗前,一动不动。银色的清辉透过亮窗泼洒进去,沐浴着他的身子。

沉闷的,带着颤音的午炮透过深不可测的夜色隐隐传来,惊醒了兀立痴望的傅恒。他转过身,幽灵一样轻轻踱至窗前。桌上放着一副盔甲,一把湘妃竹扇,那是他出征时,乾隆赐予他的。望着这一切,傅恒的视线模糊了。泪水顺着他的面颊无声地淌了下来。良久,方颤抖着手,拿起那把竹扇,轻轻地打开,“世上谁知我,天边别故人。勖斯风到处,扬武并扬仁……”

“怎的不让把灯点着?”房门“吱呀”一声响,漪秀轻轻走了进来,她的脸色纸一般白,却强颜笑道:

“夜深了,早点歇着吧。”

“嗯。”傅恒轻轻合上扇子,淡淡道:

“都布置妥帖了。”

“唉。”漪秀背着铺着床,身子颤抖着应了声。

傅恒转身望着漪秀,良久方说道:

“好了,你也去歇着吧,明天不定还什么光景呢。”说着复转身踱到了窗前。他不敢看她,因为他的眼中噙满了泪花。

漪秀没有动,静静地凝视着傅恒,她看不到他的脸,但她知道他哭了,因为他的身子在颤抖。傅恒轻吁了口气,复道:

“去吧,早些歇着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这样?你说过,你不怪我的,是吗?!是吗?!”漪秀说着,扑上前跪倒在地,抱着傅恒的脚,失声痛哭了起来。

“是的,我没有怪你呀。”傅恒定了定神,说道:

“你今这怎的了?好了,起来吧。四十多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不……你不肯原谅我的,是吗?打回府后,你便……”

“灵安去了,我这心里……”

“不,不是的,我看得出来。”漪秀摇着傅恒的脚,哽咽道:

“春和,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已经向皇上说了,从今后我便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

“你……你说什么了?”傅恒一怔,忙道。

“我向皇上说我对不起你,我求皇上……求皇上忘了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呢?”傅恒猛地转过身,望着漪秀道:

“我没有怪你呀,灵安去了,你就不能让隆安长安……”

“春和,我不是那种女人……不是那种女人。皇上答应我了,他也觉着对不起你,真的,隆安长安不会有事的。若他兄弟有什么,秀便撞死在你面前,你相信我,好吗?”漪秀仰脸望着傅恒,声泪俱下道。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傅恒闭目良久,说道:

“好了,去吧。”

“秀说过从今后便完完全全是你的人了,你为什么还要……”

“不是,我……”傅恒话未说完,喉头一热,嘴里又腥又甜,忙取手帕捂住。

“你……你怎么了?”漪秀一怔,忙站起身,月光下,傅恒的脸色苍白中带着绯红,眉头紧紧皱成了“三”字形。

“没事……我没事。”傅恒转脸拭了拭嘴,方待扔手帕时,却已被漪秀抢了过去。血!漪秀身子一颤,懵懂了阵,忙喊道:

“太医!太医!快……”

“秀,别喊了。”

“你……”

“不管用的。”傅恒说着泪水涌了出来,“便是大罗神仙也不管用的。只是我……我真舍不得你和孩子。”

“不……不会的。”漪秀扑到傅恒怀里,紧紧地抱住他,仿佛他马上便要从自己的身边飞走一般,“春和,你说……你说呀。”

“这一天迟早都要来的。”傅恒仰脸吁了口气,苦笑一声,说道:

“只是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在你回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真是……唉,不说了,这就是命。傅春和生来就没这个福分。别哭了,笑一笑,好吗?”

漪秀泪眼涟涟,仰脸苦笑一下,头又深深地埋在了傅恒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死呢,老天为什么要这般惩罚我呢……”

傅恒没有说什么,任漪秀搀着上了床。她依旧是那么美,那么迷人,望着那熟悉却又陌生的面庞,他笑了,笑得是那样甜。只眼中依旧闪烁着晶莹的泪花。

漪秀像一只温顺的小猫紧紧地偎依在傅恒的怀里。她的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背、他的脸,忽地,她的手停住了:

“你……你哭了……”

“嗯。不过,我是高兴,真的,打心底里高兴。我真希望……”

“别说了,好吗?”漪秀身子颤了一下,拉住傅恒的手放在自己身上,颤声道:

“都是我不好,我要是当初……”

“都不说了,都不说了。”傅恒轻轻吁了口气,喃喃道:

“明天……明天,”他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紧紧的……

月光如洗,透过亮窗泼洒在屋子里。一切是那么的恬淡、那么的美好。只可惜,这一切太短暂了。

四更天,刘统勋就被值夜的长班叫起来了,由人服侍着穿了朝服,挂了朝珠,略用了两口点心便打轿直趋西华门,下轿看时,尚自满天星斗。刘统勋递了牌子,没有急着进去,伸欠着呼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心里清爽了许多,方抬脚进来,却见八盏明黄宫灯导引着一队人由月华门进来,迤逦往养心殿,刘统勋加快脚步,赶到丹陛前跪下。

“延清,”乾隆下了八人乘舆,望了望启明星,舒展了一下身子,笑谓刘统勋道:

“朕昨夜没睡好,今儿索性早起了些,想不到你还赶在前头了。年纪大了,要多注意身子。往后你天明了再来,朕不怪罪你——起来吧,屋里说话去。”

刘统勋忙磕头起身道:

“是。这是皇上体恤奴才,做奴才的更该勤勉谨慎。天天都这样的,奴才也惯了。倒是皇上身子骨儿要紧。”

乾隆点了点头,进了东暖阁,盘膝坐在炕上,不无感慨地说道:

“圣祖爷英明一世,尚自昼夜勤政。朕天资愚钝,焉敢息忽政务?也只好以勤补拙罢了。只是累了你了。眼下叔子还不够老成,奋涵他们又都去了。唉,过阵子将纪晓岚召回来罢。对了,昨个你去春和那,瞅见着究竟怎样?”

“回皇上,”刘统勋欠着身子坐了,说道:

“太医所言确是实情。奴才待了个把时辰,春和便咳了四五次血,奴才心里真有些……”

“昨个朝鲜国进贡了些上好的药材,朕让他们包了些,待会儿你和朕过去看看,说不准管用的。”乾隆说着叹了口气,端起参汤微微呷了一口,定了定神,说道:

“好了,说说都有什么事。”

刘统勋道:

“四川总督阿尔泰奏称小金川土司围攻沃克什,请临以兵威,以挫其气。”

大金川土司郎卡“设誓吁恩”,遭乾隆拒绝,九土司联军当即乘势追击,无奈已是强弩之末。郎卡借悔罪之机元气恢复,以重兵向党坝发起进攻,攻占额碉,并用炮轰击党坝土司官寨。同时,围攻巴旺卡卡角。九土司联军连战数次,进展不大,锐气大减,联合阵线逐渐瓦解,有的与郎卡联姻,有的为其通风报信,使得金川形势日趋复杂。

乾隆三十五年春,沃克什土司色达王拉因信用喇嘛,将小金川泽旦、僧格桑父子姓名写在咒经上,埋在官寨外,诅咒泽旦父子,小金川借口起兵讨伐沃克什。沃克什官寨“被小金川土司围困日久,粮食已尽。寨落已残……番民所种之麦,已被蹂躏,现在乏食。”

小金川攻掠沃克什,气焰更加嚣张,联合大金川复一起进攻革布什咱、明正等土司,使得金川局势变化,乾隆“以番治番”策略化为梦想。

却说乾隆听罢,沉思片刻,说道:

“你意以为如何?”

“此事奴才现下亦……亦不知做何处置。”刘统勋皱了皱眉头,说道:

“不出兵,坐视大小金川土司日益强大,吞并众小土司,于我甚是不利;出兵……”

“万岁爷……万岁爷……”

刘统勋话未说完,高云已急冲冲奔了进来,边打千儿边道:

“不好了,方……刚才傅中堂府来……来人传信,说……”

“怎的了?快说!”乾隆身子一颤,一边催问道,一边已蹬鞋下了炕。

“说傅中堂卯牌时分去……去了。”

听得高云言语,身子不由得晃了两晃,忙伸手撑住炕沿,闭目片刻,方喃喃道:

“去了……去了……”

“皇上……”

“快备轿!去春和府!”说着话,乾隆已抬脚向外走去。

天色尚早,大街上空荡荡的,半个多时辰,一行人来得朝阳门傅府,明黄软轿方一着地,乾隆已哈腰走了出来,四望时,却见白汪汪的灵幡在晨风中抖动,照壁前业已停着数十乘绿呢官轿,里头正在接待吊丧客人,唢呐笙簧吹得惨厉,隐隐传出阵阵哭声。

乾隆不觉心里一阵酸楚,眼眶中涌满了晶莹的泪花,方要举步进去,漪秀一身重孝带着三个儿子一起迎了出来,伏在门前稽首道:

“先夫微末之人,何以敢当皇上亲临?务请皇上回銮,臣一门泣血感恩……”

“快,都快起来,春和不能当,还有谁能当?”乾隆双手虚抬了一下,声音略带着嘶哑道:

“你和孩子们要多注意身子。”

“嗯。”漪秀哭肿的双眼桃儿一般,点头应了声。他去了,是在她的身边去的。想着昨夜的情景,泪水复止不住泉涌般夺眶而出。

“春和他说什么了?”乾隆边走边问道。

“他……他说他辜负了皇上的厚恩,既……既没有扬武……也没有扬仁,他还……”

“还说什么?”

“他……他求皇上念在他这……这几十年侍奉皇上的份子上,顾着他那几个孩子。”漪秀将那个“他”字说得很重,别人许听不懂,但乾隆知道。他默默点了点头,抬脚进了灵堂。

灵堂设在傅府的正堂,这是栋面阔五间的大厦。屋内到处布满了白花花的幔帐纸幡,晨风吹过,金箔银箔瑟瑟抖动着作响,似为离人作泣。素幔白龛正中木棺前,供着傅恒的灵位,上写:太子太保一等忠勇公保和殿大学士兼军机处领班大臣傅恒之位。棺前案上摆放着乾隆赏赐的金盔金甲、湘妃竹扇。

望着这一切,乾隆的视线模糊了。似乎不相信眼前的现实,他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两腿一软竟几乎栽倒在地下!刘统勋、高云二人急忙趋前一步,一边一个架住了乾隆。刘统勋带着哭音说道:

“皇上,万万节……节哀,身子骨要紧。”

“春和……你去得好……快啊……”乾隆干涩地呼了一声,两行热泪扑簌簌顺颊而下,却咬着牙镇定住了自己,径自上前,哽咽道:

“春和,朕对不住你,朕不该让你去的。”说着亲自拈香轻轻插在香炉里,退后一步,酹酒一躬,开口低声吟道:

“瘴缴之欣舆病回,侵寻辰尾顿增衰。鞠躬尽瘁诚已矣,临第写悲有是哉!千载不磨入南恨,半途乃夺济川材。平生忠勇家声继,汝子吾儿定教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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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会回来的。”一位鼻子上架着眼镜的15岁的男孩说。检查他们行李的海关人员嫌恶地瞧着他,一言不发。这就是1938年的基辛格。他跟随父母被迫带着少数几样私人物品迁移到美国,因为当时的纳粹德国对犹太人的迫害已达到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6年后,他果真回来了——以占领者的身份。具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不是普通的美国大兵,而是黑森州贝格斯特拉斯区的行政长官,掌握着这些迫害过犹太人的德国人的生杀大权。实际上,他在政治生涯中屡次表现出来的缺乏安全感、对人极端不信任、死撑硬汉子形象,如飞蛾扑火似的急于求得批评者的认同等等都是源于他童年、少年的痛苦经历。“基辛格是个强者,但纳粹能够侵害他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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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洛斯·斯利姆·埃卢,一位墨西哥的黎巴嫩移民后裔。人称墨西哥电信巨头的他,毕业于墨西哥国立自治大学,第一份工作是数学老师。截止到2010年,他名下各类企业的总市值达一千多亿美元,将近墨西哥股市总市值的一半,而他的财富总额相当于墨西哥国内生产总值的8%。他名下的企业几乎涉及墨西哥工商业各个领域,这使他成了所有墨西哥人都难以离开的无冕之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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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0多年前,朱邦月的朋友临终时,将两岁的儿子和怀着5个月身孕的妻子托付给他。虽然是孩子的养父,但是朱邦月却奉献了连生父都不能给予的疼爱。本书是朱邦月的二儿子朱邵华以父亲的口吻写的自传体小说,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家庭几十年来遭遇的辛酸,屈辱,委屈以及磨难,但是,在这样外人难以想象的苦难下,他们一家四口相亲相爱,共伴今生。在当今社会下,这本作品极富教育意义,它能给人直面挫折的勇气以及面对苦难,永不言弃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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