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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鲁将军被人暗算 黠酋长巧用计谋

乾隆三十六年七月八日,晴,骄阳似火,整个北京城都在烈日的炽烤下快要燃烧起来,蒸腾而起的热雾笼罩着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护城河边的一棵棵杨柳都无力地低垂着脑袋,来回巡看的士兵们懒洋洋地提着长枪,追逐着不断变幻的树荫,街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在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又是正午,所有的人都不得不蜇伏在家里午休去了。

然而在紫禁城里那巍巍雄踞的乾清宫侧房里,却有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在不安地来回踱着步子。他那高大的身躯因为机械地移动而显得伛偻、僵直,雪白的绸衫因为出汗而不均匀地贴裹在身上,镂金的凉帽下,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散乱……不用说,这就是当今天子——乾隆帝爱新觉罗·弘历,此刻,显然是有什么难题正在困扰着他。

每当他踱到南边的书桌前,就不由地停下脚步,盯着桌上的案卷,两道浓眉紧紧地拧在一起,看着那上面的一行字“……小金川土司围攻沃克什,请临以兵,以挫其气……”半晌,才又离开桌子,漫无目的地踱着,思忖着下不下这出兵的决心。

自傅恒招抚金川以来,安宁与平静仅是短暂的。如今,金川地区土司日渐桀骜难制,内部之间构衅争斗,对外骚扰清兵,已是不能不管的程度了,望着桌子上阿尔泰的那份急报,沉浸在无限回忆中的乾隆不由得长叹一声。

是啊,他在位的这三十多年,承袭祖上基业,励精图治,无从懈怠,辛辛苦苦总算使今日之天下呈现出从未有过的太平盛世,国泰民安,是他乾隆最为自负的政绩,如今这个小小的金川,岂能容它肆意妄为!几十年来,他乾隆早已习惯于指点江山,只知胜利,未知失败,对于那些打击、挫折,他从来都是遇难而上,知险而进,非把事情干到底不可。想到此处,他愈发不能咽下金川这口气了,双眼中沉静的眼神开始变得熠熠发光,他不由得“嚯”地一声从椅子上站起来,右拳重重地擂在了桌子上,厉声喝道:

“来人。”

这一声喝斥只吓得门外的值班太监浑身直哆嗦,认为出了什么事,赶忙弯腰走了进去,跪伏在地,颤抖着问:

“万岁爷有何吩咐?”

“传旨!”

“嗻。”值班太监赶快起身取来纸墨,跪在地上执笔听候旨意。

“谕军机大臣。”乾隆一边慢慢踱着步,一边用手抚着唇上的短须。

“阿尔泰所见甚是。矣夷自相仇杀,虽属常情,不值烦我兵力。但小金川去岁与沃克什构衅,占据其地,经阿尔泰亲征饬谕,业已遵奉退还。乃为日无几,复敢称兵侵扰。所以怙恶不悛,非复可以理喻。竞当统兵直捣其巢穴,或计以诱敌,或竟以力取,将叛贼首领解省城候旨,另择驯谨奉法之人,立为土司,安抚其地,方为妥协。钦此。”

乾隆一口气说完这些意思,回身待太监写完,取过来略看了几眼,又提笔改了几个字,写上日期,拿过桌上玉玺盖了上去,再反复看了看,才递与值班太监。

“连夜传旨于军机处。”

“嗻。”值班太监双手捧旨,弯着腰一步步倒退出去,随着太监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乾隆终于长出一口气:这个决心终于下了,他要让世人明白,他这个皇帝远远不老,他的帝国仍是丝毫不能被侵犯的,为了皇帝的尊严,他也要再振武威,出师金川!

此时的金川,正笼罩在战火的硝烟中。

川西的大金川土司郎卡和小金川土司僧格桑坐在宽敞的碉房里,正听着哨探通报着来自前线的消息。

“老爷,听说乾隆要派兵攻打金川。”跪在地下的哨探小心翼翼地说。

“什么?”正斜靠在虎皮椅子上的郎卡一听这话,不由站起了身子,一脸的紧张与惊惶。

坐在一旁的僧格桑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他压根瞧不起这个比自己小二十多岁的大金川土司,昔日老土司莎罗奔在世的时候,郎卡不过是一寨头目而已,乾隆二十五年,莎罗奔病死,郎卡才以亲侄子的身份承袭了大金川土司,对于指挥大型的战争,他显然还嫩了点。

“坐下坐下,郎卡贤弟。”僧格桑满面含笑地说,然后扭头又问哨探。

“可曾知道有多少官兵,谁为主帅?”

“回老爷,官兵大约五千,由四川总督阿尔泰统领。”

“嗯,你下去吧!”僧格桑慢条斯理地说道,一边用手端起桌上的酒杯咂了一口。

不待哨探出门,郎卡便焦急地问:

“大哥,这么多官兵前来,这该如何是好?”

“不用急,我有一计,可稳清兵。”

“什么计,大哥快讲。”

郎卡毕竟年轻,不免年轻气盛,带着些火躁的脾气。

“请贤弟附耳过来。”

僧格桑神神秘秘地拉过郎卡,低声说了一通。

再说四川总督阿尔泰领得圣旨,同意开战之后,便上书要求调兵遣将,补足银饷,不几日,乾隆降旨,调提督董天弼再领五千绿营兵自打箭炉驰赴西路,支付三十万两白银以做前期军饷。

这一日,阿尔泰率领七千官兵浩浩荡荡来到了斑谰山,安营扎寨,准备定下妙计,图谋进攻,谁知尚未解鞍下马,便有探子来报,说大小金川派使求见。

这一招,真个使阿尔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仓促升帐,宣进来使。

随着中军的呼喝声,只见一高一矮两位藏装打扮的青年军人阔步走了进来,到得堂前,双膝一跪,高声喊道:

“大小金川使者绰尔木、阿尔什维叩拜总督大人。”说罢,果然一拜到地。

“嗯。”阿尔泰坐在堂上,细细打量着两位使者,发现高个子手里拿着一卷公文,矮个子手中捧着一个木漆盒子。

“尔等前来,可是下战书?”

“回大人话,小人奉我土司老爷之命前来乞降。”高个子绰尔木沉声回答。

“什么?”

阿尔泰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他实在搞不懂,两军开仗,还未交手,一方就来乞降了,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让来使再重复一遍。

跪在地下的绰尔木见此,赶忙用膝前移两步将手中文书一递说道:

“我家土司老爷向服圣天神威,不敢触怒天子圣颜,今闻天子动怒,特写降书及我大小金川军事地形图献上,乞求大人代为上书,请宽免我偏远蛮人万死之罪,今后世世代代甘愿俯首为臣,年年进贡不怠。”

帐前中军走上去拿过绰尔木手中文书递与阿尔泰,阿尔泰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降表和一张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注满着碉群的方位、名称和驻军。

阿尔泰注视着手中文书,正自沉吟不知该如何开口之时,堂下的绰尔木又开口了:

“总督老爷,这是我家老爷孝敬你的一点薄礼,望乞笑纳。”说着将矮个子手中的木匣子取过来,双手捧过头顶。

阿尔泰取过来打开,一股清香便扑鼻而来,定睛一看,原来里边是一枝千年雪莲,旁边各放着一颗鹅蛋大的珠子,熠熠发光。阿尔泰深知这是千金难买的宝贝,心里不由地一喜,合上盖子,手便再未从盒子上拿开。

“赏你二人碎银二两,下去吃饭,听候本督细议后回话。”

“谢老爷。”两位使者再施一礼,谦谦而下。

再说阿尔泰下堂回到自己帐里,兀自把玩珠子不已,一边思量着这件事是信还是不信,该如何办才好。

其实这场战争,阿尔泰本人是不情愿打的,只是当初大小金川攻城掠地,越闹越大,他怕自己不上书朝廷,有朝一日,纸包不住火,皇上怪责下来吃不消,所以才上书乾隆,主动请战,原来想拖拖再说,谁知乾隆竟风风火火,要立即开战,正思量着该如何打这场没把握的仗,不想,金川藏人却先投降了,岂不是好?想来想去,阿尔泰认为,这的的确确是金川土人慑于清廷的强大,诈降怕不可能,要不怎会连军事地图也送来,想到这里,阿尔泰决心再上书乾隆,奏请采用招抚的办法解决金川问题。他认为这样兵不血刃解决了问题,乾隆定会龙颜大悦,重赏自己。

然而,阿尔泰的如意算盘实在是打错了,他太不了解乾隆这位争强好胜的皇帝了,他的上书一到乾隆手里,这位皇帝便勃然大怒,将奏章撕个粉碎,信手在纸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阿尔泰总不中机宜,不见奋勇,如何!如何!”

当晚,乾隆便降旨撤去阿尔泰四川总督一职,改派贵州总督温福补四川总督之缺,同时,亲自召见了左将军温福。

“温福,可知深夜召你为了何事?”

乾隆捺住心头的怒火与焦虑,尽量用温和的语气问道。实际上,左将军温福刚从南方回来述职,对金川用兵一事亦有耳闻,只是不太了了,听皇帝这么一问,他倒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仍得答道:

“微臣不知。”

“朕金川用兵一事,你可知晓?”

“微臣略知一二。”

“那么撤阿尔泰一事,你可知晓?”

“刚刚听说。”

“嗯。”提到阿尔泰,乾隆就气不打一处来,当初上书请求用兵是他,自己好不容易决心要打,他却不放一枪又要撤兵,真是岂有此理,想到这里,乾隆不由提高了声音说道:

“金川一事,阿尔泰等,唯思姑息了事,意见游移,虽云当临以兵威,不过虚张声势,无论其不足以慑凶渠之胆,即使其暂时求息,勉强而从,而我兵甫回,贼众复集,致令封疆大吏仆仆靡宁,成何事体。且小金川以内地土司敢作不靖,暴侮邻疆,弁髦国法,此而不声罪致讨,朝廷威令安在,况抚驭番蛮,怀畏自当并用,若于梗化之人,不大加惩判,则懦弱几无以自存,而行悍者必效尤滋甚,渐至缴内土酋跳梁化外,何以绥靖边围。至于住兵之戒,朕所深知,岂肯稍存好大喜功之见。”

乾隆帝越说越气,声音也越提越高,把站立一旁的温福骇得出了一身冷汗。

“哼,若朕果欲究其过失,则就小金川一事,已足加罪,又何故他求乎?”

乾隆从龙椅上直起身来,又没头没脑地加了一句,温福听出来这是在说阿尔泰,不由自主掏出手绢擦擦额头上的汗,静听乾隆的下文。

“爱卿,朕拟封你为大将军,统领我满洲劲旅,驰赴川西军营,会合云南兵马,再打金川!”乾隆终于说出了自己召见温福的目的。

“陛下,微臣怕辜负圣恩。”

对于这样一件吃力不讨好的苦差,温福是实在不愿意干的,因为他明白,金川十分难打,吃苦无所谓,若打胜了,自然是好,若打败了,只怕性命难保,因此他有些推托。

乾隆早已听出话中的含意,将脸登时一拉,愠怒地问:

“你不愿意?”

“不敢,不敢!”温福早已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

“臣这就回去准备启程。”

“你明日即启程,我已为你准备好一切了,调拨各省兵丁三万八千余名,再加川省兵丁三万余,皆归你统领,另配备火药十万零九千余斤,枪子五百二十八万余颗,火绳六万盘,此外再拨靖远炮、劈山炮各十二门,你看还缺什么。”

温福万万没有想到乾隆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情急之下,脑子一片空白,只得磕头谢恩,唯唯而退了。

第二天一早,温福便带着几位亲信急奔西南而来,一路晓行夜宿,未曾有半点耽误,半月不到,便到达了川西兵营。一到后,便一边布置军务,察看敌情,一边等候各路兵马及物资装备。

再说金川那边,设计退了阿尔泰之后,便加紧防务,碉群一直修到了出小金川一百四十多里的巴郎拉镇,以逸待劳,静等局势变化。

十二月,清兵各路兵马及所需物资均已到齐,乾隆另派大臣桂林前往协助,派阿桂从川东起兵,以作呼应。十二月十二日,温福便搞了个突然袭击,出兵五万,兵分三路,满洲官兵在前,绿营官兵在后,奇袭巴郎拉。

十五日,巴郎拉守将弃镇逃跑,清兵旗开得胜,共破六座大碉,两座小碉。

乾隆三十七年正月二十五日,温福、任岱与东路的阿桂会合,大军一起推进,又先后攻克了资哩与阿格木雅两镇,消息传到京城,乾隆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赋诗一首曰:

雪山前日望山尖,

山楼知在云烟里。

快晴今日畅跻攀,

犹有积素庭中委。

地回由来雪益大,

曦光到此应逊矣。

下视蓟野全无雪,

阴岭惟余块索耳。

一为慰固众黔黎,

一为念廑诸军士。

僧格桑尚未就擒,

执戈方将攻玉垒。

清兵出师之初,节节获胜,士气不由大振,然而再往南打,地形便越来越复杂,碉群也越来越多了,攻克阿格木雅之后,清兵直逼美美卡,可惜遭金川兵死力抵抗,为避免损失,温福决定稳一步,对美美卡围而不攻,这样一拖便拖到了年底。

在这半年里,温福紧闭寨门,整日操练士兵,并招集铁匠能手,铸了三门分别重四千斤、三千斤和一千斤的火炮。然而围而不打时间太久,士卒不免松懈,加上接近年底,天气寒冷,而满洲兵又多从北方来,对南边气候极不适应,怨言自然开始多了起来。

这一日,温福巡视众营,到得桂林部队营前,斜刺里突然跳出一员参将拦住了他的去路,温福定睛一看,原来是桂林手下一员猛将姓薛名宗,山东人氏,攻打阿格木雅时,此人曾****上身,手执大刀,率先爬上了城门,腿部和背部各中一刀,但仍然勇猛无比,人送绰号“拼命煞星”。

“帅爷,何日可再开仗?”温福正思量间,薛宗却已双手一拱,瓮声瓮气地开了口。

“噢,不急,不急。”

“你再不下令,我们可都快疯了。”

这薛宗虽然作战勇敢,但勇而无谋,做事、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不打折扣,温福只得好言相劝:“现今天气寒冷,再待一阵儿不妨。”

“哼,现在自然寒冷,可帅爷却从春暖花开一直待到现在,岂不是希望打雪仗?”薛宗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这一句话直噎得温福气不打一处来,本来他这几日就正为攻城无策而苦闷,听薛宗这一说,不由得怒从心来,喝道:

“放肆,军机要事,你岂了解。”

“帅爷,身为参将,不上战场,生不如死,今日我薛宗就是前来请命,愿为先锋,攻打美美卡。”

“不行,无我命令,乱动者斩。”温福怒喝道。

“帅爷,”薛宗听到喝斥,居然不退,反而大跨一步,单腿跪地说道:

“我听藏民说,从此处西行三十里,有一条墨龙沟,直达美美卡后腰,我愿率本部兵马,夜突墨龙沟,建立奇功。”

“嗯?”温福听到这里,倒不生气了,觉得这或许是一个好主意,便随薛宗进入他帐里,听他详细道来。

原来这墨龙沟确实是美美卡的后防扼要,只是地形极为险要,沟里深浅不一,最深处遥不见底,那僧格桑虽仗其险要不派重兵,但只须五百精兵,任何来兵,便也休想过去,此处白日攻打,尚且不易,何况夜间。

偏偏这温福也是苦于无策,居然决心冒险一试,同意了薛宗的提议,让他自带本部三千人马,第二日饱食一顿,傍晚携带足够火绳,直扑墨龙沟。为了不影响大局,又不惊动敌人,温福居然不再派后续人马以做呼应、支援。

却说这薛宗带着三千兵卒,一路疾行,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到了墨龙沟前,但见四面群山静寂,了无动静,只有沟对面的兵寨灯火清晰可见。薛宗便放下心来,把兵马分为三节,谨慎前进。

先头士兵来到沟前,捡一石子掷下去,但听半天才有回音,如此左右试了好一阵子,才找到一处自觉较浅的地方,放下蜈蚣梯,依次衔刀在口,悄然而下。

约有个把时辰,三千人马已尽行下到沟底,薛宗点燃火绳,看了看地形,发现沟底只有这一处地势平整,左右都是深渊,夜风吹来,呜咽有声,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吹了火绳,扭头传命部队,开始爬坡。三千人马呈扇形顺着沟间石头缝隙爬了上去。

待到半腰,忽听一声炮响,四面顿时灯火通明,薛宗抬头一看,只见沟崖上站满了金川士兵,个个左手执火把,右手拿弓箭、投枪,正中一人长身威武,正是小金川土司僧格桑。

但见僧格桑哈哈大笑,将手一挥,羽箭、投枪、石头便像雨点一样落了下来。这一下子,清兵大乱,山沟间本无路走,何况尚在半山腰,众人只有挨打的份,根本没有遮掩的能力,立时间,沟中响起了一片的哭喊声和惨叫声。

那薛宗正在众人间,见无路可逃,不由得钢牙一挫,猱身迎着枪雨继续往上爬去,没爬几步,一支羽箭正中他的左肩,他正要用右手拔箭,早有一块滚石击中了他的头部,这一下,他再也站立不稳,直向深崖处落去……

众清兵见主帅一死,更是成了没头苍蝇,纷纷择路而逃,被箭、枪击中者不计其数,坠落悬崖的更是数不胜数,三千兵马,转眼间,几乎全军覆没,只有个别的侥幸逃出,却也伤痕累累,不成人形了。

逃兵奔回清营,那温福早已得到消息,急派援军,却为时已晚,只有暗自垂泪,嗟叹不已。

墨龙沟失利,清军官兵的士气受到了严重影响,温福为挽回这些损失,遂令七万清兵,兵分两路,强攻美美卡。

这一仗,清兵抱着复仇的心理,人人奋勇,个个争先,如此死打硬拼四天三夜后,清兵在付出死伤五千余人的代价下,终于拿下了美美卡,僧格桑携带余兵仓皇出逃,进驻大金川,继续抵抗清军。

美美卡既破,小金川实际上也就拿下了,然而清军却还未算得上“扫穴擒渠”,取得全胜。耗费巨额钱财,动用千军万马,所得战果却不太大,乾隆帝心里觉得很不甘心。待小金川的清军休整半年,乾隆便重调兵马,指令直捣大金川,“勿贻后患”!并下令不许接受金川首领投降,“凡酋党杀无赦。”

圣旨传到前线,温福、阿桂等将领都略觉畏难,因为此时的大金川,雨雪连绵,层冰冻滑,人连立脚都困难,更别说打仗了,而且大金川的地形比小金川更为险峻,敌寨筑在群山之中,只有一条陡峭的山路可上,小路两旁山峰上,遍地都有大金川设下的碉群,要想打进去,实在是不太容易。再加上,僧格桑已然病死,后继大土司索诺木几次请降,均被拒绝,这样断绝了他们的求生之路,藏人唯有以死相拼,仗就更加难打了。

鉴于此情,温福上书乾隆,请求再加考虑,不料乾隆即刻还书,痛加斥责:

“……察温福之意,僧格桑死,军务即可告藏,而于进剿金川之事,畏难犹豫,甚属非是……朕非必欲穷兵黩武,但既已用兵,不得不为长久之计。”

接此圣旨,温福不敢再有怠慢,立时升帐议事,定于乾隆三十八年正月进剿大金川。

乾隆三十八年初,温福一路进入大小金川交界处的功噶尔拉山下,率先揭开了进剿大金川的帷幕。安下营寨,温福不待休息,便带了几位随从前往查看地形。

站在功噶尔拉山的半山腰,他们放眼望去,不由得心底一片冰凉:但见自山顶到山脚,一望皆雪,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向上伸去,那便是攻打功噶尔拉石碉山寨的唯一之路。再看小道旁碉卡据险排立,此情此状,温福不由暗叹道:

“拼上老命,恐怕也难攻下这金川险道。”

正月初一夜间,温福下令攻寨,成千上万的清兵身穿厚甲,头戴镔铁帽。一手拿一盾牌,以遮枪矢,一手执刀,弯着腰,密密麻麻地顺着小道向山上爬去。入小道之中,金川兵的碉卡便开始开火,一时间枪石如雨,前进的清兵中矢者十之六七,难以有显著进取,见此,温福只好鸣金收兵,待来日再战。

然而第二天亦如此,如此强攻八日,清兵死伤甚多,才占据半山。温福无奈,思虑再三,决定绕道木果木,拟从昔岭进攻噶尔拉依。

再说另几路清兵,遭遇大略与温福相同。阿桂所领一路清军从纳围、纳扎木、功噶尔拉进攻噶尔拉依,纳围、纳扎木距噶尔拉依仅二十八里,但清兵处处得从山下往山上攻,极为困难。功噶尔拉山梁绵亘二十余里,金川兵设立无数的石碉、石墙阻挡清军。他们在石碉外筑石寺,石寺外立木栅,木栅外掘深沟,沟中松签密布,泼水凝冰,难以逾越。官兵自下而上仰攻,逼近壕沟,山崖陡峭,路滑雪深,难以逾越。清军以炮轰石碉,又因山势高峻,云雾迷漫,雨雪纷纷,不知方向,效果十分差。偶然遇上一个晴天,官兵好不容易冲到石碉下强攻,金川兵或投放石块,或放枪射击,顽强抵抗。阿桂一路自正月攻到三月下旬,才克敌四碉,其他十碉设在山峦峰巅,官兵望山而叹,无法再攻。

丰升额一路自正月开始攻打达尔图山梁大碉,金川兵同样以壕沟石碉设防,阻清军于山梁外。

温福一路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将军队从功噶尔拉山的正面迂回到后面一个叫木果木的地方,准备从功噶尔拉山的一个背面峰——昔岭攻上去。

然而金川兵早有防备,昔岭上自东而西排列十座大碉,碉座之下又筑石碉卡数座,碉坚墙厚,金川兵不畏死,官兵仰攻无效,伤亡极重。自三月始,金川兵反攻,加强对清军的骚扰,他们藏匿于深山密林中,窥探清军动静,入夜则四处劫营、偷袭或摧毁炮台。官兵不熟悉地形、不适应当地气候,对金川兵的骚扰,防不胜防。

这一日,温福的几座营寨又遭金川兵的偷袭,温福十分恼火,自觉兵营驻扎太为分散,给金川兵造成可乘之机,于是他动了迁兵营的念头,刚巧,这木果木是群山环绕下的一块森林地带,特别是在它的东部,丛林茂密,地势平坦,而且面对昔岭,可以随时观察敌兵动静,温福便下令迁营,把昔岭山脚下的兵营全迁至木果木的密林深处,成环形扎寨,共分三层,最外层为绿营兵,中一层为满洲兵,最内为中军,三层相隔不过百米,这样,如果一旦有金川兵来偷袭,则寨内一呼百应,首尾相顾极为便利。而众清兵呢,也正在为金川那剧烈的昼夜温差,为越来越炎热的天气头痛,这一下移营于丛林之中,自然荫凉多了,众人当下欢呼、呐喊,整个兵营一扫久攻不下带来的丧气,似乎又平添了许多生气。

如此过了两个月,金川兵与清军相安无事,几次小规模的冲突;也只是顷刻即散,双方都取胜无门。

四月初六这天,一直挺好的天,忽然狂风大作,飞雪顷刻遍地,清军因为一直无战事,便紧闭寨门,留下四角吊楼上哨兵,其余各自入帐,三五一群,或豪饮,或聚赌,闹得不可开交。再说那大金川新土司索诺木年轻精明,从小聪慧异常,跟着汉人学会汉语,深为汉文化所陶醉,自此常找汉书来读,《孙子兵法》便是他所最喜欢的一本汉书,并且试着活学活用,用于战事。这一日,他又按惯例出营帐看清军营寨情况,忽见清军帐中大旗随风摇摆,而旗面却不是随东北风方向展开,而是紧紧裹在旗杆上,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金川地区因为海拔高,地形复杂,所以气候往往迥异于内地,像这四月飞雪,也是常见的事了,春天刮东北风也属别于他地的现象,但因为木果木四面环山,这风起于东北,待刮到木果木这一凹地中,遇上四面高山,因风力太大,便形成了一个回旋,恰好将风向给倒了过来。

那索诺木看到此处,不禁大为高兴,计上心来,转身回帐,即升帐议事,调兵遣将,让众人依计而行。

第二天,风势不仅未减,反而愈刮愈烈了,到了子夜,清军营中早已鼾声如雷,都已熟睡了,这时,只见一队队金川兵从山顶抛下绳索,一个个攀援而下,悄悄地摸到了清军营前,而清军哨兵竟一个未见。

金川兵来到营前,兵分三部,第一部手持火器燃物,显然是来放火;第二部将清军寨子团团围住,只留西南一个口,因为也只有这一条路是可以走人的,第三部人马便伏在这段路口上。

索诺木一身戎装,手持长枪,亲自带队,随着他的一声令下,金川兵便趁着风势放起火来,接着便拔刀而入,直扑向清军的各个帐篷。

火势越来越大,清军从睡梦中惊醒,不及穿衣,四面喊杀声起,就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再加上群龙无首,只好冲出帐外,瞎打瞎撞,夺路而走。

这一下可热闹了,士兵们的哭喊声、喊杀声、叫骂声、枪声、火烧树木的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响成一片,清军自相践踏者无数,被火烧死者十之一二,另有十之一二被杀,其余的便直奔西南路而来。那温福也是从睡梦中惊起,见此情景,深知大势已去,再做抵抗,已是无济于事,仓皇之间,只好斜披铠甲,提把朴刀,也随着士兵投西南而去。

刚逃至半道,一片杀声又起,索诺木带一千余众在此候个正着,金川兵本就英勇善战,这次又借着优势,真个是如狼似虎扑将过来,而那清兵,首先已是败军,慌不择路,无心恋战,又一见这阵势,先自吓破了胆,因此清军在此死伤十分惨重,温福身在乱军之中,兀自提刀拼命厮杀,不料一杆飞枪过来,不偏不倚,正中温福左胸,枪杆穿胸而过,温福连来得及叫都没叫一声,便倒地身亡。

这一场恶仗,直打到天蒙蒙亮,方才停了下来,只见在木果木的丛林中,遍地尸体于野,真是堆积如山,血流成河,清军彻底大败,金川兵则大获全胜,共获清军米粮一万七千余石,银五万余两,火药七万余斤,大炮五尊,九节炮七尊。

木果木惨败,温福军营官兵将近两万名,当场死有五千余名,半路被杀又有三千余名,守备哈文虎、都司交仁、总兵效力参将惠世溥等二十五员及千总杨海、把总趣兴基、外委孙洪诸等一百五十员俱已阵亡。兵败之惨,恐怕是雍正以来,未曾遇过几次的。

因为这次惨败,想尽快荡平大金川的梦想彻底破灭了,清军各路人马只好汇集一起,撤出山外,慢慢休整,以便恢复元气。

木果木惨败的消息传到京城时,乾隆帝正赐宴乾清宫。

这一天,乾隆皇帝兴高采烈地在这里接见了土尔扈特族的特使——洛桑吉,面对着这位不远万里跋山涉水来到这里仅仅是为答谢两年前他对他们土尔扈特族的收留及款待的鞑靼人,乾隆皇帝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种感觉里包含着对皇帝尊严的满意以及那种对自己大智大勇,智超群纶的自负。

如今,洛桑吉便是奉可汗之命来朝见天子的,乾隆在乾清宫里亲切地召见了他,详细地询问了他们生活的各个方面,当得知他们部族团结,生活正逐步富庶时,乾隆满意地笑了,他相信,渥巴锡所领导的土尔扈特人犹如一道屏障,挡住了来自西北邻国那头北极熊的威胁,这远远比燕山山脉上绵延的长城管用得多,在相当长一个时间里,看来不会再为西北事务操心太多了。

为显厚恩,乾隆在乾清宫专门为洛桑吉一行赏赐午宴,这是一桌丰盛的清真席,其菜名怕是洛桑吉从未听过的。

面对着这小山般堆上来的菜肴,洛桑吉一行眼都看花了,哪顾得上动筷,看着大小太监上上下下,一劲儿端来端去,真是如坐针毡,不知如何是好。

乾隆看到洛桑吉这个样子,不禁笑了,他端起自己桌子上的酒杯,亮声说道:

“朕自即位以来,渥巴锡归顺可谓第一大喜事,今知你们族人团结,生活安好,朕心底欢喜不尽,当自饮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下面坐着的洛桑吉一行赶紧离席,跪伏于地,三呼万岁,磕了一个响头,方才人席动筷。

就在君臣欢宴之际,南方前线的战报来了,乾隆帝闻讯,当即离席,直奔乾清宫西边的懋勤殿。

此刻懋勤殿里,从云南兼程赶来的参赞大臣都统海兰察在殿里来回地挪着步子,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待会儿见了皇上该如何开口才好,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只听得门外太监高喊着:

“皇上驾到!”

海兰察赶紧跪伏在地,由于紧张,额头上早泌出了些许汗珠。

乾隆大踏步地走进殿内,不及坐下,便径直问道:

“前方有何消息,讲。”

海兰察膝行两步,张口欲说,却连惊带吓,不能成语,反而一憋之下,竟哭了起来。

乾隆听得这一哭声,刚刚坐下的屁股不由地又抬了起来,心便一下子沉了下去,急急地说道:

“你哭什么,究竟何事,速讲与朕听。”

经这一呵斥,海兰察方才止住哭声,从袖中取出奏折双手呈上,哑着嗓子说道:

“启禀皇上,我军四月初七夜遭敌偷袭惨败,左将军温福战死,现军队撤出大金川,处于休整。”

这一句话不亚于一声惊雷,在乾隆头上炸开,他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两眼直愣愣地盯着海兰察。

这可把海兰察吓坏了,一个劲地磕着头说道:

“臣等罪该万死,万望陛下保重龙体。”

随着贴身太监的声声呼唤,乾隆好半天才回过劲来,嘴里喃喃道:

“国家百余年用兵多矣,从无此事。何以贼番一至,手足无措,溃散竟至于此。”

回过神来看海兰察依旧在那里唏嘘不已,乾隆不由地转气为怒,厉声呵斥海兰察:

“尔等怎么带的兵,朕养兵千日,为何会遭此败绩?”

海兰察满腹委屈,只好一五一十向乾隆作了详细汇报,为了减轻自己责任,就添油加醋地把温福如何刚愎自用,如何草率行事,粗心大意说了一番。

乾隆越听越气,不由地怒火中烧,想起当初用兵时,自己多次单独召见温福,千叮万嘱,谁知今日竟遭这样结局,本想大骂温福几句,但转念又一想,自己此时责骂温福已是无用,再说把失败的责任全推到温福身上,但数万清军惨败的奇耻大辱作为全国的最高统治者是难以摆脱掉的,起码是自己用人失察,因此这样来回想想,只有先咽下这口气,降低声音对海兰察说道:

“你且回府中休息,一切待朕从长计议。”

海兰察听到乾隆这句话,真是如释重负,再三谢恩,起身,低头而去。

乾隆待海兰察退下后,坐下来看阿桂等人写的奏折,是越看越生气,烦躁之极,刚好高云前来询问,赐宴的洛桑吉等人怎么安置,他便没好气地说道:

“传令送其回驿馆,听候朕的吩咐。”

然后他又把周围的人一一呵下,只留下高云一人随身伺候,又静下心来看奏章,仍是难捺愧愤。于是更下决心要誓灭金川,报仇雪恨。这种激动的心情在他心里来回撞击,他不由提笔写道:

“追悔何嗟及,聚铜大错铸。贼计诚益诡,贼罪越难恕。禁旅发精勇,雪仇无返顾。天自鉴曲直,我岂为穷黩。勤劳遑敢辞,国威要扬布。”

接着,他又亲自草拟了一份诏令,准备将京中的健锐,火器二营调往云南,同时再抽调吉林、黑龙江等各省兵力以补充云南前线。任命阿桂为定边将军,色布腾巴尔珠尔为参赞大臣,继续兵分三路,进攻大金川。

办妥了这一切,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辉透过那屋檐的缝隙照进殿来,将宽大的殿厅抹上些许温柔的米黄色光芒,乾隆疲倦地靠在小床一样大小的龙椅上。

恍惚中,只见一位青年向自己慢步走来,那青年走路款款,宛若女子,近前一看,只见那青年貌美异常,眉宇之间透出一股忧郁而又温情的神气。乾隆不觉大惊,环顾四周,自己原来已到了一座花园里,亭台楼榭,奇花异草,有小桥弯弯,水流潺潺……这分明是自己的后花园,正在他愣神之际,忽听那青年开口道:

“皇上,不记得奴家了?”

声音清越娇弱,宛若莺啼,这分明是女子的声音。

乾隆不觉惊问道:

“你是谁?”

“妾是皇上数十年前约的人啊!”

那青年以手掩面,说话间已带哭声。

“皇上难道忘了数十年前,你在妾的脖上留的指痕?”

一句话,猛地把乾隆惊呆,他喃声说道:

“婉嫔,真的是你?”

“是我,皇上。”

“来,让我摸摸你,是不是在梦里。”乾隆一边说着,一边伸出了手。

忽然,乾隆眼前的人不见了,代替他的竟是先皇雍正,正怒容满面地盯着他,一手高举欲打他,乾隆这一惊非同小可,转身便走,慌不择路,一脚踏空,从桥上直掉了下去……他不觉喊了起来……

“皇上,皇上,您老怎么了?”

乾隆从恐惧中睁开眼来,发现自己正伏在龙椅背上,高云正俯身低唤着自己,刚才,原来是南柯一梦。

从梦中醒来的乾隆,在心里触动了一段难忘的往事,想起这件事,他便烦躁得什么也干不下去了,他从龙椅上站起身来,对高云说道:

“传旨,朕明日要出城狩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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