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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个人,”我哥刁北望着手中的酒杯说,“只要死亡的影子还没现身于日常生活,就应该尽量少回顾梦魇,少检点卑微,否则,生活尚未完结,那回顾出来的梦魇和检点出来的卑微,就有能力产卵甩籽,去繁殖新的梦魇新的卑微,把人搅得不得安宁。”

“那你,为什么要,要写传呀?”

“这还用问,我已经被老天爷派来的夺命小鬼弹了脑门呀。”

我哥刁北终于找到了他的表述思路。或者,那思路早已在他心里,只是具体表述时,他多少有些难以启齿。现在他的唇齿都启动了,按照他设计过的思路稳步前行,这让我和我妹刁星猝不及防,一下子,都目瞪口呆了。看来,他说他死了,至少精神的他已经死了,并非虚言。不光他表达的意思与我姥相近,对这场倾述,他选择的时机与对象,也明显在模仿我姥。我姥死前,把我们家的旧事交付给他,他是她最亲近的长外孙子;我哥刁北,肯于向他人回顾与反省自己的一生时,是否也因为他已看到了自己的死期?二十年来,我和我妹刁星已由他的弟弟妹妹进入了他的朋友行列。他熟人较多,朋友极少。

我哥刁北开始正经八百地对我和我妹刁星说话时,我们冗长的生日晚餐已经结束。他面色微红,但全无醉意。总共我们仨也没喝多少酒。我们清醒的状况,更像三个审慎的生意伙伴斟酌合同。我哥刁北开宗明义地说,某种意义上,他是个骗子,是招摇撞骗者,只不过,他的招摇撞骗不涉及具体的利益目的,是精神性的。我和我妹刁星大气不出,注视着他的红唇白齿。他的说法耸人听闻。诚恳、严肃、字斟句酌,但也确实耸人听闻。他继续说道,当然,是时代安排给他一个骗子的位置,是社会让他出任了骗子的角色,这是他无力改写的基因图谱。他唯一可为自己辩护的是,他这骗子,从未主动行骗,而他的毛病,也属于人皆有之的人性弱点。他说,他知道他不值得人们尊重和崇敬,但被尊重被崇敬感觉太好了,他喜欢享受那种精神优越,他便没勇气戳穿自己的画皮,默认甚至怂恿了针对他的小小的造神运动。我哥刁北的表达渐趋平实。他说,他只不过是个偏爱思想的读书人,与大部分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一无所长,一事无成,可仅仅因为他的经历中有些传奇因素,便赢得了叛逆者反抗者的荣誉奖章,又被非主流的民间历史书写成英雄——另类的英雄。这是我自己的喜剧,他说,又是无知庸众的闹剧。他说,以他对人性的了解,没人不首先渴望得到主流的接纳,香车宝马,锦衣玉食,指点江山,一呼百诺,那才叫真正的实现自我。所谓义无反顾的叛逆与反抗,那是被动的选择,正因为这样,接受招安,才是所有异数的终极目标。高估异数的境界就是怀疑上帝,怀疑上帝对人的设计有过闪失,那是不可以的。历史历史着,这是海德格尔的话,我哥刁北说,我们必须承认,同样的道理,逻辑逻辑着,规律规律着,生活生活着,人性人性着……他的绕口令,把他自己也说笑了。他不再绷得那么紧,我和我妹刁星也得便喘了口气。他说,其实社会生活特别简单,它设定一些基本的游戏规则,人人都守着这规则玩保证太平无事。可任何规则都派生禁忌,而禁忌必然产生反弹——毕竟,人的内心比社会生活复杂,复杂导致了人与人的不一样,更导致了口是心非,于是,每个人都渴望用自己的规则替代别人的规则。当然了,绝大部分人无力制订规则,无那能力也无那权力,他们只能在表面顺从禁忌的同时,在心里反感,并且为增加反感的合理性与解恨度,转而去塑造自己的代言人,以此作为心理的寄托,至于那代言人与心理的寄托对象是否真有资格,倒不重要了。我哥刁北说,他已经厌倦了作为一个符号而不是一个人的生活。他说,如果他光读书而不是与几个爱好相同者密切往来,如果他去了人潮涌动的天安门广场但没被迫登高发言,如果他有正常的家庭生活而妻子没偷偷地私奔日本,如果他历史上的不良记录没成为他读大学的阻力,如果按他的能力水平,他能得到一份以校对员标准为起点的固定的、文化性质的工作,如果他的阅读兴趣在理工农医上,只与人们的衣食住行有关并且只服务于衣食住行,如果他也关注哲学历史思想政治,但并不卖弄名言警句也不追求出语惊人,如果别人虚构他的形象时他能从最初就还原自己恢复本相……那么,他还会成为人们心目中反抗叛逆的一个标签吗?很可能,他说,他只是一个不特别平庸的小公务员,一个不十分腐败的小干部,一个不过分误人子弟的小知识分子。是历史的阴差阳错造就了“这一个”他,他成了他人抗议禁忌其实是屈从禁忌时的借口,一个自欺欺人的借口。他说,少年时代,他更渴望的是和倪可强他们去打架拍婆子,去呼朋引类宣泄感官,可他胆小,羞怯,前怕狼后怕虎,不愿意让我姥操心,就只能让乏味的哲学帮他打发时间,而他渐渐爱上哲学,则是哲学满足了他的另一种虚荣,帮他提早进入了成人世界,使他的小聪明找到了合适的展览空间;他说,青年时代,他最羡慕的不是遇罗克,不是费文华或者梁栋,而是蓝翎李希凡或聂元梓蒯大富这种能博得最高权威青眼的人,他希望他有资格只批判别人只抓别人,可不幸的是,他成了个两度被别人戴上手铐的人,而被人戴手铐时,他想到的,也不是理想正义真理尊严那些东西,如何有效地推卸责任栽赃污告以保全自己,成了他思考的唯一问题;他说,他太想写出自己的书了,除了《桃花源——共产主义实验县》,他至少还构思了十份思想著作哲学著作社会学著作的题目和写作提纲,可他头脑空洞,文字涩滞,写不出来,他只能摆出不屑一顾的姿态,转而以在嘴巴上刻意标新立异,在行为上假装虚无散淡来欺人懵市;他说,不论从个人的角度还是社会的角度,他都只喜欢破坏而无能力建设,只能靠离经叛道的形象来维持自信涂抹虚荣,他把游手好闲作为精神贵族的标签,把放弃追求当成蔑视群伦的资本,他不愿负责任,不想尽义务,不肯踏踏实实地为任何事情多尽心力,对社会对亲人对朋友,他都是一个冷漠的人,自私的人,无用的人;他说……

“别说了大哥,你不是这样的人,在所有人心目中,你都是……”

“哥,你这么,血淋淋地解剖自己,我不怀疑你的真诚,也不怀疑一定程度的真实,可你把内在动机和客观事实这么生硬地对立起来……”

这样的谈话,前所未有,我哥刁北对自己动真格的了。我理解了他为什么要过这个五十岁生日,他想与自己的过去诀别。诀别,允许有个世俗仪式。我惊讶之后,受到了感染。我想我应该参加进他的这场自我审判,参与解构关于他的神话。神话出之于生活,但生活不是神话。已经好些年了,我对我哥刁北那种盲目追星的热情,那种无条件的崇拜景仰,早已减弱甚至消逝,他在我心中,已不再只是离奇的故事,诡异的传说,特立独行的生活样板。他是一个平面化世界里个性元素比较突出的普通人。但现在,他如此激烈地贬损自己,我又不能同意。我尊重他,一如既往。我欣赏和迷恋他的才智、学识、个性、人品以及敢始终如一地轻慢常人眼里那些幸福指标的勇气和力量。在一个异化无所不在的世界上,他能尽量不失自我地活着,即使有表演成分,也属难得。这世界上,又有哪个人不是演员不在表演呢?我欣赏和迷恋他作为一个普通的生命个体,在与时代生活的勾连纠缠中,能划出自己独特的轨迹。那轨迹可能自觉度不够,有些被动无奈,因而别别扭扭不阴不阳。但有独特这条,也足够他引为骄傲。我把我的意思表达了出来。我妹刁星懵懂地看我,我哥刁北审视地看我。我没去揣摩他们看的意思,继续表达我的想法。我认为,虽然就在几小时前,我哥刁北否定了他那个说法,“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但我敢断定,它的理论基础,仍然是我哥刁北心中的底色。我这样说,我哥刁北没反驳我。我说,他以屁喻人,并非借此对社会上的势利眼与等级制发怨泄愤,想通过屁的意象强调众生平等,万物同一。他奉名言隽语为圭臬,以引经据典为所长,这的确有些皮相和做作,天真和幼稚,但这并不说明他就是个易受蛊惑的浪漫主义者,唯书唯上的教条主义者,如果非要给他戴顶帽子,可以说,他是个以败为胜的个人主义者,缺少彻底性的虚无主义者,心服口不服的理想主义者。我坚持认为,他在寂寞中的隐忍,在等待中的积蓄,是对一个难以预期甚至遥遥无期的辉煌时刻的忠诚企盼。他以屁喻人的核心意思并不深奥,他只想说,我们这等区区生命,根本不配自以为是,没有理由感觉良好,我们人类,不过是老天爷疏通肠胃时,放出的屁,有的是闷屁,有的是蔫屁,有的是似有若无的小呲溜屁。这些屁,放出来就放出来了,无声无息才对,有等于无才对,一点都不该渴望还能炸出个响来,溢出些味来。只有为数很少的人,才配被称作响屁臭屁,他们是领袖、伟人、名流,是能耸动视听惹人关注的角儿和腕儿。我哥刁北的苦恼在于,他很清楚人人皆屁,所有的人物们都是一丝气流,可他又同样清楚,人物们和非人物们作为气流又流法有异。他认同自己闷屁蔫屁小呲溜屁的地位,又不能不对响屁臭屁心向往之。这造成了他的内心撕裂。他知道,作为响屁臭屁,同为皇帝的刘邦与溥仪成色不同,同为妓女的小凤仙和李师师质量有异,他还知道,基督佛陀也好,孔子孟子也好,但丁达·芬奇莎士比亚也好,即使都是重量级的响屁臭屁,在不同人眼里,那响与臭的高下优劣也迥然有别。可也正因为知道这些,他的撕裂便无法弥合,如果真有可能,他成了低等级的响屁与一般化的臭屁,他内心仍然不会好受。他只能以消极的办法解决问题:提前抹去自己响与臭的可能性。这既取决于他对自己缺乏真正响和臭的素质的基本判断,也源于一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式的清醒。他的痛苦是种必然。大部分人与他不同。首先,他们不认为人类只是大自然里无足轻重的一丝丝气体;其次,对自己默默无闻的闷屁蔫屁小呲溜屁的命运能安之若素,甚至误以为闷屁蔫屁小呲溜屁就是响屁臭屁;最后,真成响屁臭屁了,也不计较响的是否隆重,臭的是否悠久,只要响了臭了就心满意足,至于如何做到更响更臭,是否还能更响更臭,则取骑驴看唱本摸着石头过河的态度。所以,我断定,我哥刁北现在废弃前言,自我否定“人是大自然放出的屁”这一论断,不是宇宙观问题,只是方法论问题……我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出来,有些冲动。我想冷却一下自己情绪。我起身去厨房又拎出三听啤酒,给我哥刁北我妹刁星和我自己分别起开。我哥刁北面无表情,把我推过去的啤酒又推回来;我妹刁星托起啤酒左右端详,若有所思。

“你们还想听我说吗?”我哥刁北掐灭烟头,低声问。

“想,”我和我妹刁星同时醒过腔来,“想听想听你说你说……”

人类某些奋斗的特点,在于其目标的不可能实现,其实,一切精神性的终点,都会随着人们向它们迈进而往后退去。我哥刁北稍不留神,格言句式又溜了出来。他咧嘴,微笑,继续说。他说以前的他,自以为是个有勇气践行屈原诗句的人,虽然知道所有的目标都虚幻不实难于抵达,可也乐于上下求索。不问收获只问耕耘嘛。可事实不是这样,无休止的追求太累人了,这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体会到那种劳而无功的幸福,他现在承认,他不是少数人而是多数中的一个,所以,他要给自己虚妄的过去来一个了断,如果他言过其实或矫枉过正了,请我们理解。我和我妹刁星都表示理解。我为他不接我的话茬略感遗憾。我哥刁北说,熟悉他的人,总认为他破罐子破摔,认为他的述而不作是消极度日,浪掷才华。有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更有替他责备社会有眼无珠的意思。我哥刁北说,他从未把自己看成破罐子,因而也没破摔过。他的所谓消极度日浪掷才华,只是混淆视听的假象,事实是,他并不知道如何积极,他也根本没有才华。他的“不作”,是无力“作”。他说,人人都有自己的“本相”,一个人能活出“本相”,即散发的是自己的汗味肉味,不论当皇帝还是当乞丐,都算制造出了生命的意义。那也就行了。生命本无意义,就像鲁迅说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生命的意义是人活出来的。我一直觉得,他说,像我姥那么一辈子,除了惦记我和我妈加上刺绣,就再什么都不懂,是没意义。可现在想想,与她相比,我饱读诗书悲悯天下,却连自己活命都得倪可心接济,上不能孝敬父母,下不能养育女儿,对朋友——比如你俩,是我亲人也是我朋友,不能给予任何帮助,我这又算什么狗屁意义呢?我哥刁北说,人呀,永远是些茫然不知所措的渺小的东西。我这辈子,总拿怀才不遇当挡箭牌,其实我就是个累赘废物,立刻死掉才算造化。当然了,如果我这身皮囊还在,上帝不立刻将我带走,我也不会拿不合适的了结方式让亲人跟着丢人现眼——毕竟我还不是猫嘛。我哥刁北抓起我的啤酒罐,喝一大口。哈,真痛快。

我哥刁北解脱似地伸个懒腰,不深沉了。我和我妹刁星都听出了些滋味,希望他能再说下去。他提到了“意义”呀,这是我俩最想从他那里打探个究竟的东西。可是,他结束了对“意义”的“务虚”,重新开始务“传记”这个实了。

“刁斗,我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你能答应我了吗?”

“什么?”我怔怔地看我哥刁北,又看我妹刁星。

“给大哥写传呀。”我妹刁星提醒我。

“哦,哦哦。”我尴尬地搓手,把我喝空的两个啤酒罐推向一边,仰脖灌第三听。照理说我不该拒绝我哥刁北的任何要求,为他写份流水豆腐账也没什么难的。可此时,我不能不想到,也许这本所谓的传,就是我哥刁北的临终遗言,是他向命运签署投降书前,最后的反抗表演与叛逆展览。就像他忽然看重五十岁生日这个世俗仪式一样,他完全可能,也忽然看重起一份荒唐的临终遗言来。只是,他这个十来年里替别人写了两三千条临终遗言的人,也想体验一下被人“代拟”的感觉。如果我答应他,但又迟迟不能把他的临终遗言交他验收核准,也许,他就会永远临而不终。“我写,哥,我答应你。”

吃过晚饭,见我姥还抹眼泪,我哥刁北心软了,说好吧姥,我答应你,今晚保证把信写好,明早你邮。此前,整顿饭的工夫,面对我爸发来的电报,“清空杂念温习功课全力以赴备战高考”,他一直不吐口,不答应给我爸我妈写信。他只说,他们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断绝关系,我出不出狱的与他们无关,考不考大学也与他们无关。我姥倒可以再给我爸我妈发封电报,说我哥刁北顺利到家了,在这之前,收到我哥刁北将获释的信后,她已往沈阳拍过电报。她很希望,我爸能去接我哥刁北。文化革命已不搞了,恢复与我哥刁北的关系应该可以了吧?我妈也是这么想的,她对我爸说,你接去不?你不去我去。我爸坚决阻止了我妈。先别轻举妄动,还是再看看形势,我爸说,关心惦记不在一时一事,他又说,儿女情长上不必穷讲究,关键是多考虑一下他的未来。我爸说的未来,是指高考。现在我哥刁北真到家了,我爸我妈错过了主动向我哥刁北示好的机会,让我姥失望,她转而希望,我哥刁北能亲自写信,掉过来向爸妈示好。毕竟我爸的电报也是示好的意思,算个低一等级的示好方式吧,对它也要有个交待。现在我哥刁北答应她了,她很满意,她感激地看一眼我哥刁北,小心翼翼地回自己房了。我哥刁北起身送我姥,在我姥那屋门口站一会,重回自己屋,对着墙角的小书架久久发呆。架上的书,一尘不染,好像一直苫在书库里没上过架。我哥刁北的小书架不是书库,他的书,攀上他的小书架前,大部分都在一些大书架上摆放过多年,两三分旧都算新的。而且,书招灰,总没人动,苫上灰也大。我哥刁北知道,他的书能一尘不染,是我姥经常摩挲的结果。他不在家,在我姥眼里,它们是他替身。平常我姥报纸都不看。我哥刁北眼睛模糊了。他想到了他答应过我姥,今晚会给爸妈写信。他翻出钥匙,打开他那张小书桌的抽屉。抽屉里有空白笔记本和空白稿纸,写了字的,都搜走了。他下意识地翻动抽屉里的纸本。在一个空白笔记里,他看到一样带字的东西,是封电报,夹本子里。他好奇地把它抓了起来,刚一搭眼,就险些没大声叫喊出来:“北京市东城区明星胡同43-1号刁北可于三号前来电话二四九三貂蝉的妈妈于二一二客房”,一遍,两遍,三遍……他没忍住,叫喊声终于冲出了喉咙:“姥——”刚才他的眼睛只是模糊,这时已经泪流不止。他边喊边奔向我姥那屋。在我姥那屋门口,几乎和应声而出的我姥撞到了一起。我姥还没睡。

“对不起刁北,”我姥好像知道我哥刁北何以如此,她的脸上满是羞愧,“我正想呢,该怎么告诉你。这电报,是你刚走那会儿,收到的;我看你时没带上它,也没提它,是怕,影响你心情——”我哥刁北相信,这是我姥的真实想法,可她接下来说的,也真实吗?“这电报写的,不明不白,我怕它给你,惹新麻烦。像那句,貂蝉的妈妈,就像暗语,就像江姐甫志高他们,杨子荣座山雕他们,说的那种话,我不敢应呀,不敢回那个电话呀……”

我哥刁北喉结滚动。他很高大,我姥很瘦小。他很想说,姥你应该应,应该回那上边的电话,如果你应了回了,你不光能听到你那有“旺夫相”的外孙子媳妇的声音,没准,还能听到你重外孙女的稚嫩声音呢。他没说。过了一会,他说他饿了。这时距吃完晚饭不到两小时。“姥,我又饿了,给我炒个木须肉吧,哦,酒呢?”刚才晚饭时,我姥曾把一瓶二锅头摆在桌上,他一口没喝。

这是一顿漫长的酒局,由中午开始,至天黑结束。大家喝酒都很节制,在这非常时期,聚会的目的不是麻醉神经,而是厘清思想。这是“工作午餐”。环绕着那张大圆桌的,算上我哥刁北和潘秋菊,共九个人,另外四男三女七个人中,有三男一女是潘秋菊朋友。这顿酒局除了漫长,还很阔气,光空运的阳澄湖大闸蟹,每人就分两只。那七个人中,有在声援学生的组织中当头头的,手中有大把市民捐款,他告诉大家不要客气。咱们吃了这顿还有没有下顿就说不好了,大家一定好好吃,使劲吃,权当是吃就义饭了。那人以调侃的方式说话,但言语之间不无悲壮。别人也以不同的方式跟着悲壮,模仿电影里慷慨赴死的殉难者。只模仿一小会。

我哥刁北比别人年龄大,又是混饭的角色,整个饭局前半截,三点以前吧,就基本没说话,只听别人议论时局,交换信息。是三点后,话头由当前回溯到过去,扯起了闲篇,我哥刁北才插上话。那七个人中,有两个年龄稍大的听说过他。“刁,刁——北?怎么这名字,噢,噢噢……”我哥刁北略现窘色,潘秋菊则稍露得色。

最初,他们提****,我哥刁北没想接茬。那两个听说过他的人一直动员他发表意见,在前三小时里,就动员他,恭敬地、仰慕地、信赖地动员他,他一概拒绝。潘秋菊说你们就体谅他吧。那两个人点头称是。对对,理解理解。其他人莫名其妙,听那两个人对他们嘁嘁喳喳后,恍然大悟,也对我哥刁北肃然起敬。可这会,不说当前说过去了,我哥刁北觉得再不开口,都对不起潘秋菊。他不想对不起她。他也想过起身告辞,但舍不得她,又留下了。他隐隐觉得,他更希望潘秋菊与他一道离去。潘秋菊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她嘴唇温润如同果肉,嘴角刚毅恰似果壳。我哥刁北似乎从她身上看清了自己,不是看清了嘴唇嘴角,是看清了他过去的懵懂与热情。他不会再激活它们,却不妨碍持续而愉悦地欣赏它们,通过回忆和迁移的方法。潘秋菊是活跃的人,一直和别人聊得津津有味,忽而义正词严,忽而嬉皮笑脸。但她时刻没忘记他,并且感觉到了他的尴尬厌倦,也没提议两人离去,这说明她别有他图。她似乎想以自己的喋喋不休作为导火索,引燃我哥刁北话语的炸弹。尤其是间或有人把他们视为一对志同道合的地下情侣,闪烁其辞地开她心时,她更是以一种不动声色的方式默认下来,并怂恿我哥刁北登台表演。她越来越渴望炫耀他了。对这一点,我哥刁北能看清楚,于是,一番踌躇后,他配合了她。

“****起因于马连良的迂腐。”

我哥刁北此话一出,众人皆惊:“马连良?唱戏的马连良?”

“对,就是他。”

“怎么能是马连良的迂腐,分明是******的邪恶嘛。******那篇文章叫啥?《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吧?是这篇文章引出了****嘛。”

“操,****是江青搞起来的。这娘们歹毒,红颜祸水,狠毒莫过妇人心。”

“哎,你怎么说话呢?江青就代表所有女人啦?”

“嘻嘻,还有保江派了。”

“对,****怎么着也应该算江青弄起来的,她和毛主席最近,是毛主席老婆呀。当时毛主席成立个中央****小组,江青正式跳了出来……”

“那之前江青就跳出来了,她替****开了个部队文艺工作座谈会……”

“咱不是说****起因吗?我们思考问题,应该尽量上溯源头。在我看来,凡事的起因都有明暗两种。****的暗起因是什么可能太复杂,中央不公布调查结果我不敢妄猜,我只能寻找明起因,从看得见摸得着的地方琢磨分析,而我觉得,这明起因,就是马连良……”我哥刁北慢条斯理。

“哎刁兄我明白你意思了,******要批判什么得先有目标呀,他批判的那出戏,是马连良演的。可还得先有写戏的人呀。写《海瑞罢官》的,是吴晗对不?要按你的逻辑,****是吴晗挑起来的?”

“你这么说也行,那就吴马吧。”

“吴马……叫晗良多好,又‘寒’又‘凉’,像知识分子——像中国人的心。”

“哎,秋菊这命名好,寒凉,晗良联手挑起了****。”

“胡说,他们怎么能——”

“唔,是挺好,寒凉。”我哥刁北想一下,还冲潘秋菊竖一下大拇指。“这吴晗,不好好当他的明史专家,不专心当他的北京副市长,非得瞎胡闹地往文艺上凑,写出戏出来,贻害中国,说他惹来****的火烧了全中国大部分人的身也不能算错。哈,寒凉……”我哥刁北仍然慢条斯理,别人在他的慢条斯理中发出杂音,但渐渐地,他的慢条斯理就成了黑洞,一点点吞吸掉了其他杂音,饭桌上,便只剩了他的慢条斯理。“……如果没《海瑞罢官》,******能不能找个别的由头搞****我说不好,但****肯定是《海瑞罢官》引出来的,而引逗着吴晗写这出戏的,就是马连良,所以这事儿的老根在马连良那。他一个唱戏的,不懂政治,民盟开会时,乱提建议,见了副市长吴晗,就一遍遍地请人家这明史专家写海瑞戏,人家不写,他就使劲夸人家那几篇关于海瑞的文章,《海瑞骂皇帝》呀,《论海瑞》呀。你们想想,什么人让人那么一通夸能不飘呀,吴晗就飘了——哈,我这是小人之心这么看的。他们俩,一个懂戏不懂政治,一个懂政治不懂戏,共同弄出这么一出政治戏来,还不就把中国拖进了深渊……”

到这时候,饭桌上那些不同意我哥刁北“歪批三国”的人,也都制造不出什么杂音了,他们摆出学习的架势。他们多半傲慢,不是主动学习,那架势是情不自禁摆出来的。我哥刁北瞄潘秋菊一眼,他看出了潘秋菊的满意。他话更多了。

“那,这俩倒霉蛋为啥都对海瑞感兴趣呢?”

“这不怪他俩,那时候,全中国凡是跟风跟得紧的,都对海瑞有兴趣。这得往前推。五九年春天,针对******的浮夸风,毛动员大家讲真话,主张提倡海瑞精神,刚直不阿直言敢谏什么的,他们也是落实布署响应号召。”

“是没执行好没响应对,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对,没执行好没响应对。像吴晗,一个学者能混到副市长的位置,至少能证明他不缺心眼还挺油条吧,在他的文章《论海瑞》后边,为了防患未然,他还特意加一段骂****机会主义的话,意思是彭德怀那种提意见,是机会主义算不上海瑞,可不行,还是没整明白。在中国,遇事你喊喊口号帮帮腔行,一动真格的,就容易招麻烦……”

“哎老刁,你这是影射咱们——”

“哪里哪里,没那意思。但说到这我不妨多插一句。马克思说过这样的意思,在特定的历史时刻到来之前,直接的革命活动不会取得胜利,充当向导的,只能是历史而不是事业。所以他的一生,只用词语战斗,从没拿起物质性武器,示威游行什么的……”

“那老刁你说,什么时刻是特定的历史时刻?”

“好了还说当时吧。当时,像周扬胡乔木他们,那些文化官,都到处煽风点火,动员笔杆子们写海瑞,写就是跟毛跟得紧。可周扬胡乔木,光动嘴没动手,至少在这事儿上,没吃上瓜落;吴晗呢,又是文章又是戏的,倒紧跟了,结果跟出了毛病,落下了把柄,最后弄个自杀而死。”

“哎刁兄,我觉得紧跟这词儿挺好玩的。你们那代人,特别愿意说紧跟啥的,晚辈想请你分析分析……”

“小兄弟不是讽刺我吧……”

“没有没有,我真心的,你是师长辈呀……我们由衷地认为你是老革命。”

“作为盲从这种行为的紧跟,没什么好说的,迷信权威,随大溜,这是人性,集体无意识吧。值得说说的是吴晗马连良这种具体人紧跟的心态。无非两点吧,首先——我再小人之心一回,就是想讨好。中国的官场,历来有投机传统,真跟对了飞黄腾达。另外一点是,这些人的官场太极段位太低,记吃不记打,没真正接受反右教训。当然了,反右和****有点不一样,反右给谁提意见都不行,****是打谁骂谁都随便,弄死人也基本没事儿。但它们异曲同工。反右也是先鸣放后收口吧,****同样是——像后来的红卫兵,一利用完就赶乡下去,也是这个道理。知识分子呀——也不光知识分子,所有的人,人的弱点,就是没记性。人是一种有记忆但没记性的生物,所以别怨别人,别觉得委屈,没记性必然倒霉。你像马连良,反右时,本来已经内定为戏剧界大****了,幸好碰上了贵人,彭真保他,他才没事儿;可靠贵人保命,那是撞大运——就像靠清官统治安居乐业,怎么着心里也不托底——结果这回,彭真自己都泥菩萨过河,他马连良不倒霉才怪了呢……”

“这么说好像吴晗马连良活该倒霉了,我不同意。”

“人家老刁没有指责‘寒凉’的意思,是吧老刁?他只是客观地说,‘寒凉’的没跟好导致了他们的下场。”

“这太虚无了,谁也不是毛主席肚子里的蛔虫,谁都存在没跟好的可能。”

“不是虚不虚无的问题,就是在个极权政治的体系下,你适应这个体系的水平问题。同样紧跟,想讨好,为什么******就没出毛病?”

“哎哎别争了再听听刁兄的。”

“哎,老刁,你说****起因于‘寒凉’的迂腐,也行,可他们那戏,六一年演的,到六六年****差好几年呢,这因起得太长了吧?你懂政治懂党史,是不再找找别的原因。”

“这事儿真没别的原因,就是‘寒凉’。你想想,折腾成****这么个天翻地覆的事儿,还不得有几年铺垫过渡呀,又不是街上流氓打架,今天吃点亏,明天就回来报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呢。像******写评《海瑞罢官》那篇文章,十易其稿,光时间就花进去七八个月。当时他在上海写,江青在北京坐阵指挥,来回传递草稿都是秘密的,把草稿夹《智取威虎山》的录音带里,江青毛泽东他们一遍遍修改。那篇文章六五年十一月份发出来的,又隔半年,才有毛的《我的一张大字报》……”

“是呀,然后就有了**********,十年浩劫。”

“关于‘十年’这个提法,我也有不同意见……”我哥刁北谈兴渐浓。

“这还有别的说法?”众人把脑袋都探向我哥刁北。如果说他们这顿饭吃得时间太长,我哥刁北要负一部分责任,他下午三点之后的口若悬河,像钉子一样钉住了所有的人。“说说老刁,刁兄,你是高人哪,咱秋菊妹子可真有眼光……”

“我的民间看法是,真正的****到九大就结束了。咱先想想搞运动的目的是什么,我认为是权力分配,而九大一开,权力问题就解决了嘛。****以搞垮刘少奇邓小平这些人为始,以确立理想的接班人****并将江青扶上中国政治舞台为终,一起一止,一沉一浮,这场运动不是很完整了吗……”

这天饭局结束时,酒量有限的我哥刁北没醉,一向海量的潘秋菊却醉了。也许佯醉,我哥刁北看不出来,只能扶她回家。进了裕祥胡同,来到潘秋菊家楼下,我哥刁北劝她自己上楼。你自己上吧,我在这看着……潘秋菊狡黠地一笑,转身正面看我哥刁北。我真没想到,你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走过来的人,原来处处都胆小鬼。她的呼吸中有酒味,说出的话没酒意。我哥刁北装糊涂。我又怎么了?潘秋菊说,他不在家,我没跟你说吗?他在新疆拍纪录片呢……

周铁燕哪也没去,就在家。朋友以肯定的语气给我哥刁北传递信息。只是不开手机也不接座机电话。这后一点,朋友不说我哥刁北也知道,那两个电话,他打过无数次。她家人找她,都打那个照顾她的小保姆的手机。你找她?我帮你要个那小保姆的电话?不用,我哥刁北说,我不找她,又不熟,找她干吗?就是顺嘴打听一句,觉得她太倒霉了。

我哥刁北早早出门,步行前往市府大路,混进门卫制度特别严格的金贵家园。幸好他来过这里,知道周铁燕家的具体位置。他计划,拿出六天时间,分别用三个上午和三个下午,在金贵家园七号楼前的小游廊看书。看书是幌子,他要看的,是从七号楼的二单元里,是否会走出周铁燕来。

会。我哥刁北来金贵家园的第一个上午,在小游廊的弯曲长凳上没坐俩小时,就看到二单元的绿漆防盗铁门被打开了,看到周铁燕在小保姆陪伴下,走了出来。我哥刁北是有备而来,可还是紧张慌张,下意识地,他把手里那本加长大三十二开本厚书竖到脸前。《福柯的生死爱欲》,如果周铁燕恰好往这边看,视力又能达到八倍望远镜的清晰程度,她能看到这个书名。我哥刁北能看到的,则是书而上,他刚在下面画过杠杠的一段话:“道德价值观是无法得到的,甚至谈论真实都不可能,这是苦恼的一部分原因。尽管看上去很荒唐,但借由形式,透过赋予无形事物以形式,艺术家很可能会找到一条合适的出路。”周铁燕没往小游廊这边走,我哥刁北松口气,目光也就比较从容地,沿着书页边缘的“合适的出路”,追上了周铁燕和小保姆脚下那条逶迤的青石甬路。两个女人目标明确地走向小区门口,出门后,过横马路,隐没在八一公园的绿荫之中。

我哥刁北一路跟进,但没敢靠近。这时人丢了,他慌乱起来,大步流星往前追赶,装着烟、水、笔记本和《福柯的生死爱欲》的书包不规则地拍打他屁股。很快他又看到了她们。她们坐在公园长凳上,面朝着他。我哥刁北能清楚地打量周铁燕了。她的穿着一如从前,干净利索,朴素大方,但她这个人,却面色苍白,眼窝塌陷,痴呆的目光空空荡荡。她仿佛看到了我哥刁北,又仿佛没看到,她视线游走在我哥刁北身上,嘴上的自言自语却是说给小保姆的,或说给虚空。小保姆不时点头或唔唔两声,心思没在耳朵上,目光飞动顾盼左右。公园里,干什么的人都有,打牌的,下棋的,吊嗓子遛鸟扭秧歌的,也有中老年男女在打情骂俏,热闹极了。但很快,小保姆的表情不耐烦起来,哎呀别说了别说了,总这几句总这几句。我哥刁北从远处瞪她。周铁燕不说了,低三下四地冲小保姆笑,满脸歉意,目光也离开我哥刁北,垂向地面。

这时他们距离不足十米。我哥刁北凑了过去。小保姆警惕地打量我哥刁北,又捅捅周铁燕。周铁燕抬一下头,明显看到了我哥刁北,可眼神里没露半点惊讶,就像很随意地盯一眼旁边那棵黑黢黢的松树一样。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再垂向地面。

“铁燕儿,铁燕儿,我是刁北……”

小保姆显得放松了一点。“你——认识阿姨?”

“是呀是呀,我们是朋友,我听说了,哦,她家的事儿……”

“阿姨现在不认识人了,也不记得家里的事儿了,你,你别刺激她吧。”

“哦,好的好的。可是,她这是怎么了,吓的?”我哥刁北坐到周铁燕旁边,抓住她一只手使劲摇,小保姆说哎哎哎,我哥刁北只能又松开。“铁燕儿,你怎么了?连我你都认不出了?我是刁北呀铁燕儿……”

周铁燕不看我哥刁北,慢慢起身,把一只手伸给小保姆。小保姆拉着她,往来路走。我哥刁北想阻止她们,犹豫一下,没那么做,起身随在她们身后。“你,她要是清醒过来,”我哥刁北把看向周铁燕的目光转给小保姆,“你告诉她,给我打电话,我叫刁北。”对我哥刁北的名字,小保姆显然没有印象,她面无表情。“我不知道怎么能帮她,安慰她,我只希望,”我哥刁北把目光重新放在周铁燕脸上,“铁燕儿,想开一些,坚强起来!你应该没事,不会有事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许明很快会出来的,你快点好吧……”

我哥刁北相信,对这次沈阳之行,纪学青/纪安妮一定做过长时间酝酿和充分设计,她有各种心理准备。她问我哥刁北住哪离北陵小区更近一些,那是姿态,其意思是,我没想主动和你鸳梦重温。我能报销,不用你交房钱,她半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哥刁北也有准备,至少准备了一周,这一周里,他先在心理上,接受了纪学青/纪安妮与他交流时,继续戴着那副陌生的、僵硬的、冷冰冰的面具。他们一周前在电话里的对话,仍延续了三个多月前在国贸咖啡厅里对话的风格。刁北下个周日你有时间吗?我想去沈阳。哦?有时间。你来出差?不,想和你说说话。那我就订往返票了,周六到周日回来。我怎么找你?拿到票后,你告诉我航班号和落地时间,我去接你。电话里,包括下一次通知飞机到达时间的电话里,他们都没提住宿的事。但现在,机场大巴由桃仙机场往市内开,在后排坐上,他们小声涉及了这个问题。这是个必然要涉及的问题。就一夜,你要没什么不习惯的,我哥刁北说,也可以住我那。停一下,我哥刁北没忍住,又加一句。那里条件再差,也比明星胡同强。纪学青/纪安妮没有反应。此前,我哥刁北没看她,他们都避免与对方对视。这时我哥刁北扭了下头,见纪学青/纪安妮正看向窗外。窗外的街景没什么特点。我哥刁北看到,纪学青/纪安妮的侧脸上有泪水流淌。我哥刁北手足无措,忙用废话替她揩去泪水:这是浑河桥,那边是五里河公园,这边的夏宫是个大游乐场,那边的万豪酒店和喜来登酒店……

在北陵小区东门外的绿江酒家,他们随便吃口东西,路经水果店时,我哥刁北说家里已经买了些水果,问纪学青/纪安妮还需要什么。路边人多,噪音很大,纪学青/纪安妮烦躁地说什么都不要,让我哥刁北讪答答的。拐进北陵小区,一下安静了,一排粗壮的杨树搭出一溜细长的荫凉。纪学青/纪安妮不好意思地看一眼我哥刁北,为她刚才的烦躁不好意思。我哥刁北没看她,看偏前方的马路对面。纪学青/纪安妮顺着我哥刁北的目光也往偏前方看。那里站三个中学生,分两伙,距离约五步。其中一伙由两人组成,一男一女,正搂在一起,亲一下嘴说一句话。另一伙是个单个男生,以山地自行车为道具,一只脚支地,一条腿吊在自行车峭拔的车座上。他身体平平地哈向车把,慢慢吸着手里的香烟,同时麻木地看面前亲嘴说话的男生女生。没有忌妒的表情,也没有羡慕或者嘲讽的表情,像个百无聊赖的老人,心不在焉地冲电视发呆。他们应该是一起的,是同学,至少两个男生是同级同学。女生比他们略小一点。假设两个男生读高一,那女生就读初二或初三,若那两个男生正读初三,那女生顶多刚读初一。道路很窄,我哥刁北和纪学青/纪安妮虽然走在马路这一侧,但走到与马路那一侧的三个学生平行的位置时,也等于和他们成一块的了;是一伙人,被短短的距离分成了三堆。那男生女生说话声不大,可我哥刁北和纪学青/纪安妮还是能听到。此时,搂抱着的他们已分开身体,男生冲吊在自行车上的伙伴做个手势,那小伙子便扔掉烟头,直起身子,做好出发准备。而那小巧的女生,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她朝向我哥刁北和纪学青/纪安妮这边的那张脸上,神色忧凄,目光迷离,似乎带着一丝绝望。她双手扯着男友肥大运动衣式白色校服下摆,好像挽留,又像乞求,乞求与男友同去某个地方,至少,她想知道,男友正打算去哪或做什么去。男生的上身向前倾压,压得很低,仍高出女友大半个头,他双手搭着女友两肩,细瘦的身体弯弯曲曲。这时,他们大约最后谈妥了什么,虽然女生仍不情愿,但男生的亲吻,已属告别演出。

“以后记住,老爷们的事儿,老娘们别跟着瞎逼掺和,知道不?”男生那条处于变声期的嗓子如同柳条,发出的声音是根鞭子,抽向女友时,是种柔软的击打。

“知道。”女生可怜巴巴地使劲点头。

我哥刁北一进屋,就听到一声可怜巴巴的哀求:老天爷,你饶了我吧……我哥刁北四处看看。他这屋没别人,声音是从墙壁上传过来的,墙壁上,镶着块被固定下来不能开关的小玻璃窗。他这侧的小玻璃窗上,窗帘卷向一侧,没拉上,玻璃窗另一面,青灰色的窗帘也没拉上。他往玻璃窗另一边看了一眼。隔壁房间,有个男青年坐在床上,直愣愣地看他,好像一直在等人出现,或者把窗口当老天爷了,在祈求它。他满脸通红,不知是因为发烧还是其他原因。我哥刁北不习惯这样偷窥式地观察别人,特别是他的观察被观察者发现了,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他冲男青年礼貌地一笑,收回目光。可他目光刚刚收回,脸还没从那个比脸大不了多少的小窗口移回来,就听到,有怒气冲冲的叫骂声跟了过来:****骂的笑什么笑,幸灾乐祸呀!我哥刁北顿一下,没再往窗子上看,顺手拉一下窗帘。怒气冲冲的叫骂和可怜巴巴的哀求,发自同一条嗓子。

我哥刁北打量房间。这是一长串间间相挨的隔离病房中的一间,门上标个“6”,算第六病室。旁边住男青年的那间是第七病室,另一侧的第五病室,听不到声音,可能没住人。与第五病室相连的小窗子上挡着窗帘。看得出,这一长串隔离病房是新间壁的,除了房子不是新的,刚刚粉刷过的墙壁和才涂了油漆的地板,都能证明,这里不曾有人住过。家具很少,但那些东西,床、椅子、略大于床头柜的一只小柜,包括水壶水杯饭盒,明显的离开工厂或商店还时间不久。不大的房间看去很宽敞。卫生间则不然,狭小多了,洗手盆坐便器淋浴器挨挨挤挤,都白的,白得发青,如同雕塑家工作室里堆的石膏。洗手盆旁,除了毛巾香皂一次性牙具,还立俩瓶子,但装的不是洗头液润肤膏,上面贴的标签醒目地标明,它们分别是“典伏”和“过氧乙酸”。“典伏”与“过氧乙酸”的大字下面,都标有“非口服”的大字和说明用法用量用途的小字。病室门上,也有窗户,里外都没帘,从玻璃窗口能清楚看到门外的走廊。这扇窗户是活动的,没被钉死,但它窗划安在外边。它的功用是从走廊往屋里看。这时走廊上没人停下往屋里看,每一条白色的影子都来去匆匆——是感觉上,这些医护人员来去匆匆;具体行动起来,他们做不到来去匆匆,而是笨手笨脚,一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样子。乍一看去,他们穿得太多,但都装扮了什么,我哥刁北分辨不出,是几天以后,他才知道,这些医护人员在进入隔离病房区域时,要经过怎样复杂的程序。在人的防范面前,死神真会知难而退吗?他们的宿舍,也与外界隔离,当然和病室的隔离情况不太一样。他们出宿舍前,要戴好帽子,戴好两层口罩,用棉花塞住鼻翼两侧缝隙,再穿内层隔离服和隔离鞋,通过专用通道,进入第一更衣室。在第一更衣室,他们戴第一层手套,穿第二层隔离服并换胶鞋戴鞋套,这时他们还是轻盈的天使。但一到第二更衣室,他们就是笨拙的宇航员了,他们得穿上臃肿的猴服及其裤子,猴服的帽带必须系紧,裤子的裤脚要罩住胶鞋,然后戴第二层手套,戴第三层口罩以及眼罩,并再用棉花塞住缝隙,同时,再戴鞋套,鞋套外边还要用大塑料袋牢牢系住。这之后,他们才能通过缓冲间,进入病室区,在我哥刁北以及其他疑似“杀死”病人眼前“来去匆匆”。我哥刁北分辨不出那些来去匆匆的影子哪个是哪个,偶尔的,透过眼罩,才看得出他们是男是女。我哥刁北头一次注意到,男女的眼神太不一样了,最秀气的男人眼睛与最粗陋的女人眼睛放在一起,孰男孰女也一目了然。我哥刁北做一会通过眼睛辨男女的游戏,由窗外的白色影子上收回了目光,重看门里。窗口上方,有条手写标语:“‘三个代表’指方向‘非典’恶疫一扫光”,标语下,贴着一张宣传海报:“‘非典’小常识”。海报印制得粗糙简陋,缺少专业水准,像上面的手写标语一样,明显是急就章。我哥刁北只溜一眼,就又看到了那几个字:发烧,干咳,四肢乏力……这几天,他看到听到的都是它们。对它们,人类太过习以为常,造物主就不高兴了,把这看成人类的轻狂,便让习以为常呈现出狰狞可怖的另一侧面,以点拨警示和教训人类。我哥刁北摸摸额头,下意识地咳了两声,踩着轻飘飘的步子,像个真病人那样挪往床边,想躺下休息。这时,他听到了敲窗子的声音。是“7号”男青年在敲墙上那扇窗子。

“大哥,对不起大哥,你能拉开窗帘吗?”

我哥刁北拉开窗帘,看那个满脸通红的男青年。

“我不骂人了,也不打扰你,你这窗帘开着,让我多透点亮儿就行。”

每个病室都有窗子,不暗。我哥刁北爽快地说好。“7号”感激地说了谢谢。他似乎还想多聊几句,见我哥刁北没有兴致,就转身去端自己的水杯。我哥刁北也想聊天,可有点不敢,怕他再冲动,再骂人。我哥刁北顺手从包里的几本书中抽出一本,一看,是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的《自我认识——思想自传》。在床上躺好,他从夹着书签的第六十四页接续着读:“……上帝存在着,关于这个存在,只能存在主义地和象征主义地理解”,读到这句,他想在书页空白处写几句心得。手头没笔。他太乏了,懒得动弹,就没去包里拿纸拿笔,重夹好书,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哥刁北感到有人摇他。他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他没想到,在这样一个环境与心境下,他能睡得如此踏实。是个胸前挂着“031”小白牌的护士。她说对不起。她又高又壮,似乎皮肤偏黑。我哥刁北坐起来时,她先去桌边晃晃暖壶,再谨慎地用双手捧起暖壶,往剥去消毒纸套的白瓷杯里倒开水。她的行头让她动作僵硬。很快,她的僵硬让我哥刁北吃了苦头。她要求我哥刁北伸出手来,让她采指血。她一次次扎下手中的针头,可只扎疼了我哥刁北,没扎出血,第三次才收集到一点点鲜红。她表示了歉意。我哥刁北夹体温表时,她对着巡诊车上的一张表格,仔细配药,再依照表格上的项目,逐一提问,以打挑或者打叉的形式记录我哥刁北的回答。她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生活上的:请问“6号”有什么生活方面的要求吗?有,我哥刁北指指桌上半空的烟盒说,能帮我买条烟吗?“031”边说可以边记下来,这才看体温表,并指导我哥刁北服下不少于七种的药。鸡尾酒疗法?我哥刁北顺嘴问道,带点卖弄和调侃。

是这时候,“第七病室”的叫喊声和扭打声传了过来。先是一些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其中的女声,显然也是护士。紧接着,“7号”的声音骤然大了:“****妈的,我不是我不走我不想死!我就在这哪也不去我传染你……”随着一阵扑扑腾腾的声音,和“7号”嘀嘀咕咕的女护士也喊起来,她喊“救命”,喊“你干什么你”,喊“小王”或者“小黄”。估计“031”就是“小王”或者“小黄”,她扔下我哥刁北往隔壁跑,走廊上还有其他杂沓的声音往“第七病室”汇拢。我哥刁北隔窗看去,见“7号”正被几个“白影子”拖出去,估计是男医护人员。我哥刁北的视线被“白影子”挡住了,看不到“7号”,但他能听到“7号”的鬼哭狼嚎:“****你妈呀,老****传染我,小****传染我,你们不得让我得,你们不死让我死,我不想死呀****妈的老****小****……”病室区很快又安静了,戴“031”胸牌的“小王”或“小黄”回来后,大概怕我哥刁北受“7号”影响,也发作起来,拉着巡诊车的离去好像逃跑。她没忘记从外边把门锁死。逃跑带起一阵微风,有两张表格从车上飘落。我哥刁北捡起来看,都不是他的。他拍着门喊“嗨嗨”,喊“你回来”。“031”停在五米开外,不肯回来,只警惕地看我哥刁北,同时求助似地看她周围来往的“白影子”。“白影子”都忙,没人理她。或者,只要她不开口,“白影子”都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在她很快看清我哥刁北手里的表格了。她扔下巡诊车“跑”了过来,边打开门上小窗接过表格,边说谢谢。“并不是每个人临死时都会发疯。”我哥刁北说。“031”尴尬地笑了。她的笑比哭还难看。受到护目镜和多层口罩包裹挤压的脸不适宜笑,哭也不适宜。

后来他们熟了。所谓熟,就是“031”不再担心我哥刁北也会发疯。她说你不会死,你基本被排除了,你没事儿。和我哥刁北聊得多了,她已变得坦率直接。在证明我哥刁北被排除前,她就感慨说,得“杀死”的人容易崩溃,容易变态,容易疯狂。我哥刁北解释说,崩溃变态疯狂,都不是“杀死”造成的,是死亡造成的,或者说,是对一种突如其来的无从把握的死亡的恐惧造成的。“031”很欣赏我哥刁北,说他是全医院最冷静的人,似乎比医护人员还沉着冷静。她还问,如果你被确诊“杀死”,甚至没救了,也这么冷静?是我哥刁北解除“疑似”后,她这么问的。我哥刁北看出来了,坦率直接,是她性格的本色。她姓黄,未婚,二十七岁,无恋爱对象,是连写三封请战书才进的隔离病房。我哥刁北说我希望至死都能保持冷静,可谁知道呢?小黄说我要不死在这里,他们答应让我入党。

是因为那两张飘落的表格,他们关系近起来的。小黄说,如果你把表格藏起来或撕了,我非挨处分不可。她说“7号”那天吵闹,是因为被确诊了,被送往昌平那边新建的小汤山医院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活着。她说。她还说,“7号”骂的“老****”和“小****”,分别是他妈和他妻子。先是他妈有病,他妻子去护理,然后他妻子又病了,他再去护理,他一护理就也病了,也有了非典和疑似非典的说法。他被送来隔离时,他妈和妻子经过抗真菌治疗,好像好了,都回家了,她们是被当作一般发烧治的。他认为她们能好是因为把病传给了他。其实,他妈和他妻子一回家就又发病了,他骂她们时,她们已经死了。小黄给我哥刁北讲完什么,都叮嘱要保密,可忍不住,她每回来我哥刁北的“第六病室”,都讲点什么,也提问题。好像她是用她的讲来交换我哥刁北对她问题的答复。你说“杀死”能过去吗?这是她的主要问题。她分别把我哥刁北当成“杀死”总头目、医学专家、卫生部长。

出院前夜,我哥刁北上半宿没睡,下半宿一直做恶梦,凌晨三点就醒了,读包里那本轻松些的小册子:《伯林谈话录》。前一天,全面体检后,借小黄的手机,他与外界通了电话。潘秋菊、周铁燕、我妹刁星、关光,他打出去四个电话,连听四遍惊讶感叹喜悦激动甚至哭泣。这四个人,在他住进医院的三至五天里,分别收到过他写的信。那些信挺长,经过院方消毒处理,也经过审查。院方担心信件传播病菌,更担心传播某种信息。他们要避免有人像张文康那样乱传信息。在这点上,医院的工作量比监狱大,监狱只担心信件传播信息。接到我哥刁北信的四个人,都第一时间就写了回信,也都挺长。数日后我哥刁北挂给他们的四个电话,比信短多了,皆言简意赅简断截说,然后他把一百元钱塞给小黄。小黄不要,两人几乎撕扯起来。是为了不破坏小黄笨重的着装,我哥刁北才没继续撕扯。

吃过晚饭,我哥刁北早早睡下,他怕一激动,体温再上去,那免不了又得来一番检查。不知睡了多久,一些来自隔壁的声音惊醒了他。是“第五病室”发出的声音。现在住“第七病室”接受观察的,是个大学生。前一个“7号”被带走后,“第七病室”又粉刷过。太麻烦了,那屋本来还新的一样。“第五病室”一直空着,“5号”是两天前住进来的。这两天,“5号”几乎没说过话,也很少弄出响动,加之两屋间小窗户上的窗帘没被拉开,在我哥刁北感觉中,他这人仿佛并不存在。他存在。是存在过。作为一个具体的人,我哥刁北终于看到他时,他才不能再算存在。严格地说,惊醒我哥刁北的声音先来自走廊,由走廊一直响到“第五病室”,再由“第五病室”响回走廊。我哥刁北觉得声音不对,谨慎地把自己这边的窗帘拉开一角。这是下意识动作,他没希望看到什么。可他视线竟没受阻挡。也不是有人有意不阻挠他偷窥隔壁,是“白影子”忙碌时,不小心把“第五病室”的窗帘刮开一块,约为窗子的三分之一宽。那是半巴掌的缝隙,足够我哥刁北的目光逡巡隔壁。那屋比我哥刁北这屋紧巴。各间病室规格一样,紧巴,是里面摆放的各种机器设备造成的,此时“白影子”正往外搬那些救命的家什。床上蒙着白布,白布下躺个人——应该是死人,想必就是这两天与我哥刁北为邻的“5号”。我哥刁北感到惊讶,这“5号”死得也太快了,更让我哥刁北惊讶的是,医护人员实施抢救时,竟无声无息,没影响到他。小黄说过,尽量无声无息地说话走路做一切事,以避免引发恐慌情绪,也写在医护人员的军令状里。这时“第五病室”只剩俩人了——不算死的,是两个像小黄一样的女护士。没有小黄。两人掀开蒙尸体的白布,晃动喷雾器在“5号”身上扫来扫去,像刮大白,更像连发扫射,因为喷雾器没接触到“5号”身上;之后,她们哈腰,用浸过消毒液的棉球堵“5号”身上的各个孔洞,耳朵鼻子口腔****之类;再之后,她们用浸过药水的布单裹他,裹好几层,裹结实后,将他塞进一只大塑料袋里。一切就完了。关灯。离去。锁门。

我哥刁北对隔壁的观察不少于半小时,却始终没看清“5号”的脸,不知道这个还在疑似阶段就被杀死的家伙长什么样、多大年纪、死去的时候表情如何。起先,围在“5号”身边的人更多一些,他看不清楚比较正常;可后来,人少了,只有两个护士忙忙叨叨,他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是两个护士移动脚步时,总交替着错身,对我哥刁北的视线进行遮蔽。她们不是成心。我哥刁北唯一看清的是,死去的“5号”是个男人。她们用布单裹他时,他的****暴露出来,在女护士之一的腹部摇晃几次。它很大,仿佛是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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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来自21位清华学子的真诚忠告;这是来自各地高考状元的真知灼见。对于他们来说,高中、高考已经成为过去,而你们还在前进,还需要拼搏进取。通往成功的路径绝无坦途。崎岖坎坷,遍地荆棘。也是生命中的美景——如果你能够放下包袱,轻装上阵,以轻松快乐的心情踏上前进的征程,即使目标很远。成功再难。也能够坦然的龙门一跃。《我要上清华》的篇章都是出自全国各省市高考翘楚之手,这些思想与方法是他们高中学习、备考过程中真实经历的记录。书里有他们学习方法的总结,有考试心态的调整,有应对考试的技巧。有感情的困惑和他们的处理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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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谜一样的孩子诞生在一个贫苦的小家庭,期间遭到朋友的背叛,亲戚的看不起,心里面总是会无缘无故产生叛逆的性情,他的每一步都是残忍悲凉中成长,他本是一个单纯善良的孩子,最终性情大变,他对这个社会非常的不满,最终他想到了靠自己。决定走出自己的一步,不靠他人,在这个无情利益的世界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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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可爱的女主被她麻麻送到了韩国,遇到了老同学,遇到了让她动心的人,遇到了为她挡雨的人,遇到了把他丢在黑暗里不管的人。她很喜欢和鹿晗打闹,很喜欢和边伯贤唱歌……她很喜欢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她起初不喜欢被人背叛,可是,多了,就习惯了…去了韩国,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无助,害怕,恐慌随时都会有。她是崔智熙,在一个地方呆久了,就会烦了。让我们期待她和EXO的故事吧!(收藏月票评论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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