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楼进屋，我哥刁北想就他简陋的居室说几句什么。纪学青/纪安妮拦住了他。不是特意拦的，是不等他开口，甚至还没坐下，就捉住他眼睛，先说话了：刁北，我憋不住了，你听我说好吗？我哥刁北说好呀好呀，你说你说。他站在厨房门口面朝屋里。我在这儿烧水泡茶，不耽误听。
在此之前，纪学青/纪安妮一直矜持犹疑，欲说还休的矛盾心态让她心事重重。她比三个月前憔悴一些，也许这是一次短途飞行留下的烙印。她也瘦了，这可不是一次短途飞行能制造的效果。有的瘦身计划，正好以一个季度为一周期。好在一个季度已经过去，在接下来的一分钟后，或者十分钟后，再或者一小时后，来自北京的外交官员纪安妮就变了，也许是突然地，也许是逐渐地，又恢复成了三十年前那个来自山东的女大学生纪学青：心直口快，快人快语，快刀斩乱麻，萝卜快了不洗泥……
纪学青/纪安妮将她的故事从头讲起。
头是纪学青告别我哥刁北和我姥，离开北京来到聊城。对纪学青来说，这是一个人生地不熟的清冷小城。走在破败的街巷里，她觉得这里有点像德耳布尔前旗。纪学青望着我姥那个好姐妹的地址，没勇气搭乘驶往乡间的汽车。她想到了爸妈。如果在这里被抓，很可能她一辈子都见不到爸妈了。她默默地哭着。寒风打在她的脸上，她的哭泣变得冰冷，而冰冷导致了她的清醒。她相信，只要她谨慎点小心点，加之她熟悉青岛的一切，德耳布尔前旗人如果真在青岛，要抓住她也不那么容易。她擦干眼泪，又上火车，瞪着一双警醒的眼睛回了青岛。她先住到一个小学同学家，然后在爸妈上班的路上连日观察，最后又通过小学同学，在爸妈那里暴露了自己。德耳布尔前旗人的确去过她家，还与当地公安机关取得了联系。纪学青便没踏进家门，与爸妈的几次见面，都约在外边。爸爸请来乡下老家的一位表妹，妈妈则悄悄替女儿打点行囊，几天之后，纪学青在表姑妈的陪伴下潜离青岛，在沂蒙山区的何家店住了下来。这里距青岛三百公里，距她的祖籍纪家店三十公里。多年前，表姑妈就是由纪家店嫁到何家店的。何家店纪家店一带的人敦厚淳朴，乐善好施，战争年代，那个保护伤员的“沂蒙红嫂”的传说，就流传在这里。表姑妈是何家店的妇女队长，作为干部，她与老家纪家店的人仍有来往，她了解到，找纪学青的公安没去过纪家店。差不多就是这时候，纪学青对何家店已经熟悉的时候，她发现，她没来月经，然后，有经验的表姑妈和有专业知识的赤脚医生都告诉她，她怀孕了。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纪学青首先想到要当个罪人，不论孩子出生前还是出生后，她都想过要当罪人：杀死它/她。当她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它时，不光她要杀死它，表姑妈，在青岛得到消息的爸妈，都建议她杀死它。怀孕是喜事，可对于具体的纪学青来说，却是灾难性的错误。纪学青知道这不是自己的错，也不是我哥刁北的错，更不是她肚子里那个未来的刁民或貂蝉的错；怀孕这事本身是个错误。要补救这错误并不困难，表姑妈有能力帮她轻松地做掉胎儿，她只要去一趟乡卫生院就可以了。
“如果我一定说是我们的爱情阻止了我去卫生院，我认为也不错，那不是我故意说好听的。”纪学青/纪安妮没坐沙发，她身体笔直地坐椅子上。一只水清茶绿的玻璃杯是她手里的道具。“可我必须承认，从你把我送上火车，从我们最后一次分开身体，穿好衣服，我就知道，我们的爱情已到此为止，在那样一种环境下，我非常清楚，爱情没法天长地久。我只能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决定违背所有人包括我自己的意志，不去卫生院，留下我们这个不合时宜的孩子，哦，貂蝉。”
“哦，貂蝉……”我哥刁北下意识地，嘟哝这个鲜活的名字。
其实，在此后数个月的怀孕期里，纪学青始终犹豫不决，包括貂蝉出生后，她仍然起念要杀死她。她已成了何家店农民。她的历史中，已经没有了在北京读大学和在德耳布尔前旗工作的记录。她是青岛知青，下乡时回了纪家店老家，与未婚夫同居后挨婆家人欺负，就来何家店投奔表姑妈了。可三十公里的距离实在太近，交通再不便，信息再闭塞，何家店的人也知道了纪家店没有过纪学青其人。一股无形的压力缓缓而来，已有警惕性高的人，从阶级斗争的角度考虑问题了。这时面对刚满月的貂蝉，纪学青的想法是先杀死她，再杀死自己。表姑妈是个精明女人，她知道有貂蝉在身边纪学青会非常为难，大概只有死路一条，如果貂蝉不在身边，纪学青倒能少些负担。当然，取消负担的人，不能是纪学青自己。某天早上，纪学青一起来，就发现貂蝉没在身边。貂蝉经常不在身边，那个懂事的、不喜欢哭闹的、和任何人都容易亲近的健康女婴，是许多人的宝贝。她以为她在表姑妈房间。可很快，老实木讷的表姑父告诉她，强悍果断的何家店妇女队长带着貂蝉出远门了，去了哪里她没说，她只让丈夫告诉表侄女，也许她得离开何家店了，没准再过几天，何家店的造反派，再敦厚淳朴乐善好施，也会耐不住性子的，会没完没了地找她麻烦。慈悲向残忍的转化快于后者转化为前者。他们倒抓不住她“国际间谍”的把柄，可她这个外乡人生了私生女呀。当地不乏未婚母亲，一般没人过问；可一旦有人想要过问，资产阶级女流氓的帽子也是现成。至于孩子，表姑父说你姑妈让你尽管放心，她有办法安置好她，等这阵风头过去，或你自己稳定下来，孩子能随时回你身边。表姑父说，表姑妈唯一歉疚的是，没为纪学青设计好下一个去处。纪学青相信表姑妈留下的每一句话。她又等一天，晚上了，见表姑妈还没回来，也没消息，就在两个表弟护送下，离开何家店，回了青岛。表姑妈被何家店造反派打死的消息，是二十天后传到青岛的，表姑妈至死没说她把纪学青母女藏哪去了——造反派认为，纪学青也是她带走的。如果造反派来青岛找纪学青，也许能找到，但打死人了，事情闹大了，他们的革命便没彻底。至于貂蝉，所有的人，包括纪学青，都不知该去哪里寻找。多年后，纪学青回趟何家店，为表姑妈立了块碑，还对陪她前来的县领导讲了表姑妈保护她这“国际间谍”的感人故事。提到生貂蝉时，她没说她是未婚母亲。又过几年，她再来为表姑妈扫墓，一个与她有关的“沂蒙姑妈”的故事正在民间流传，与“沂蒙红嫂”的故事一样，被旅游团的导游小姐说得催人泪下……
“法国有个作家叫纪德你知道吗？”
“知道，拿过诺贝尔文学奖。”我哥刁北想说你丈夫纪德我也知道，但没说。
“我丈夫也叫纪德，在法国留过学，祖籍也是纪家店，跟我没亲戚关系。我认识他那会儿，他也是‘国际间谍’，正被‘控制使用’。他是潜艇专家，参与过新中国第一艘潜艇的设计制造，他一倒霉，妻子就离开他了。他没孩子。我们后来生的女儿叫飞燕。他是八四年参与新艇的水下试验时，那艇出问题，漏水了，又浮不上来，他在艇里被淹死了。”
“哦，学青，能快点告诉我你怎么找到貂蝉的吗？”
“我的事儿，没对他隐瞒一丝一毫。他知道你。他对貂蝉非常好，比对飞燕还好……”
“我，谢谢他——”
“表姑妈刚死那段时间，我不敢出面——主要不是怕何家店的造反派发现我，是我没脸见表姑父和表弟表妹，逢年过节，都是我爸我妈替我去何家店看他们，慰问他们，如果他们情绪好，再请他们帮忙想想，表姑妈有可能把貂蝉送到哪里，然后根据他们猜测的线索，往各处写信或打电话。都没结果。再后来，开始承包责任田那会儿，有个即墨的妇女队长，来沂蒙学习，顺道到何家店看表姑妈，她说她和表姑妈是当年听大寨郭凤莲的报告时在省里认识的，一认识就成好姐妹了。知道了表姑妈的情况后，她对表姑父没说什么，只把我爸妈的地址要了下来，然后，她来青岛找我，说貂蝉都好，在她家呢。我立刻跟她去了即墨，看到了貂蝉，带回了貂蝉，还在即墨的县委招待所，给你拍了电报……”
这天晚上，我哥刁北打算睡沙发，被纪学青/纪安妮制止了，她说是不我太老了，对你没吸引力了。纪学青/纪安妮的话是笑着说的，是玩笑，她看得出，对她身体，我哥刁北没排斥的意思。不在于她保养得好，而在于，他的确还喜欢她，爱她，即使三个月前她伤害了他，他对她的喜欢与爱，也只动摇了一点点。现在那被动摇的一点点喜欢与爱又恢复了。当然他也看得出来，她对他，大约没有了喜欢和爱，她允许他睡在她旁边，睡到她身上，睡进她体内，只缘于一种久远的记忆和残留的惯性。还有，睡可以睡，见貂蝉却万万不行。纪学青/纪安妮郑重声明，她是基于对我哥刁北的信任，以及对他有可能做出的某种唐突举动的预警防范，来沈阳实话实说的。貂蝉一切都好，她说，她为她有个作为潜艇专家的烈士父亲感到骄傲，她与飞燕从来都是一奶同胞。她的记忆，是一列火车，行驶的轨道始终平稳，你不能用一块突如其来的大石头去颠覆它。而我，请你别误会，我绝不是从虚荣的角度考虑问题，哪怕貂蝉的亲生父亲是外交部长，是总统首相，是联合国秘书长，我也不允许谁再在她脑袋里设置新的记忆程序。我哥刁北还想争辩，说你想让她在童话里度过一生？让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世的真相？更想说，你阻挠我和貂蝉父女相认，是怕自己平稳的历史受到颠覆吧？他没说出口。纪学青/纪安妮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剥夺了他争辩的权利，一如剥夺了貂蝉真实的出处。纪学青/纪安妮最后与我哥刁北拉开一点距离，半是乞求半是威胁地，为三个月前我哥刁北的北京之行和她的这次沈阳之行画上了句号：
“原谅我刁北，更请你服从我。刁北，我相信你是真正的绅士，即使有一天，貂蝉就站你面前，没我同意，你也不会认她，而是不动声色地走过去，头都不回……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哥。”
“什么？”
“我知道二哥不明白什么。你的传，为什么不自己写？不写自传？”
“我，他作家呀——唔，刁斗，我希望真实，我害怕第一人称让我虚假。在我印象中，所有那些伪善和谎言，那种做作的、粉饰的、自以为是的、自我标榜的、硬拿不是当理说的东西，都从第一人称里冒出来的。可你来写我，就是第三人称的我了。”
“是这样？我明白了。我尽量做好，争取让你的传跟我的小说一样真实。”
“蒙大哥哪二哥，你写那么多小说哪个是真的？怎么能拿胡编乱造的小说跟真人真事的传记比真实？”
“真人真事只是事实，事实不是真实。”
“对，我不为陈述事实，只为呈现真实。”
“可你小说总喜欢用第一人称。”
“那好像是两回事儿哈刁斗。在小说里，第一人称制造的只是真实的效果，那是修辞，传记里的真实——”
“某种意义上，小说里的‘我’可以与我无关，传记里的‘我’则必须是我。”
“这是哑谜还是绕口令呀，我越听越糊涂了。”
“糊涂就糊涂吧，你作证就行刁星，记得今天刁斗答应我的事儿。今天是，二〇〇三年九月三十号，我五十岁生日。”
我哥刁北和我郑重握手，我妹刁星又笑嘻嘻地加上一只手。半夜了。马上十二点了。
各位看官：
以上文字，皆为我哥刁北所写。我的意思是，这部关于我哥刁北的书，不是我写的，是他自己写的，只不过，他借用我的口吻，采用了第三人称的叙述方法。他五十岁生日那天，我确实答应过为他写传，可一直没动笔，我也没想动笔。是看到这本书后，为完善它，我和他聊了几次，对他二〇〇三年九月三十号之后的情况做了些了解。有的东西他说的详细，有的东西他说的含糊，有些东西，他避而不谈。至于这本书署名“刁斗”而非“刁北”，也是他的意思，对此我想解释几句。其实，他用第三人称写自传，借我的嘴说他的事，也可以署自己名字。当时我一看到这部书稿，就对他提到了美国女作家格特鲁德·斯坦因，我甚至认为，他以如此手法写作本书，很可能受了斯坦因启发。可他对斯坦因的名字从未耳闻，更没读过她的作品。我告诉他，斯坦因是美国心理学家和哲学家威兼·詹姆斯的学生，而威兼·詹姆斯的弟弟享利·詹姆斯，也是享誉欧美的著名作家。这回我哥刁北上点路了。他也没听说过享利·詹姆斯，但他知道威兼·詹姆斯，还读过他《心理学原理》的一小部分，读不下去，放下了，后来又读到他《实用主义》的一小部分，倒很喜欢。他还曾试图找到全本的《实用主义》，没找到。我把格特鲁德·斯坦因的《艾丽斯自传》拿给他看，说你看看，这是斯坦因自传，她自己写的，可书中叙述者，却是她工作秘书和生活伙伴，一个叫艾丽斯的女人，在这点上，你的书和《艾丽斯自传》一模一样。《艾丽斯自传》就署斯坦因名字，你这么干没关系。我哥刁北摇了摇头。为什么我得和她一样？他说，要是早知道已经有人用别人的口吻写自己了，我还不会这么写呢。然后他说，如果能出版，就用你名，你当专业作家，有任务量，让它给你的任务量凑个数吧——当然了，前提是你不觉得它辱没你。这之后，他不再与我继续讨论，连出书后的稿费问题都不讨论。他独自去厨房，给除了已故我爸之外我们其他七位“老刁家人”做饭。据长年出入各种高档酒店的我妹刁星估计，我哥刁北现在的烹饪手艺，考个二级厨师证没有问题。我手抚他的自传手稿，望着厨房里他忙碌的身影，想不好他为何放弃版权。也许，他真没考虑太多，确实是只想帮我这专业作家完成任务定额。可这样的话，他这个一辈子以读书为业并那么渴望著书立说的人，就不会再有自己的书了。我相信，到目前为止，他完成的作品只有这一件，而据我观察，除了这本书，他也不会再写别的书了。是因为自传不属于他更看重的著作类型吗？
这就是这本书的来龙去脉。整部书，只有这一小节，加上下边一节，出之我手，而再下边，全书最后那个年表，也是我哥刁北自己拟的。这年表他拟的特殊，不同于我见过的任何年表，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我问过他，他拒绝解释。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忘了当时怎么想的，也忘了为何把它拟成这样。整理此书时，我曾打算把它删掉。可思来想去，为保持全书原貌，为尊重我哥刁北心血，还是保留了它，用它做为全书的结尾。另外，他原稿前边，有一段题记，是这样写的：“涉及到生命叙述，本没有什么精确的记载。其开端可以是时间流程的任何一个点，这就像人们欣赏绘画时，第一道目光可以落在一幅绘画的任何一点上，重要的在于，渐渐地，整体重新显现。”我问他这是否是他的语录，他说不是，肯定不是，但他忘了谁的话了。好像是个法国人的。他说。我说用没有出处的话当题记可能不好，那删了吧。他笑着说，这书已经是你的了，你随便处理。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二〇〇三年九月三十号已成历史，我们兄妹三人那天的聚谈，已渐渐淡出我的记忆，肯定更淡出了我妹刁星的记忆。每个人都忙，她尤其忙。我们身处的时代像个大号陀螺，带着我们不停旋转，也不知能否带着我们转离原点，能离开的话，离开的距离又是多少，即使能离开也离开得足够远了，又会怎样。这几年，我在按组织要求写作主旋律报告文学的同时，在按制片商要求写作反腐的打黑的爱情的底层的电视剧的同时，还依着自己心愿，写了长篇小说《代号SBS》；我妹刁星也越混越好，步步高升，成了报社副总编辑，成了区人大代表，要一个会议接着一个会议地开，一个后门接着一个后门地走，有两年过春节，全家人聚在我妈和我哥刁北的新居紫荆花园，包括她丈夫李宇和她女儿李小璐都到齐了，唯有她，却去加班——我相信她是加班工作，与情人约会，她不至于连我妈和小璐都忘到脑后。别的春节，全家人里只少我爸，那两个春节，是她和我爸双双缺席。我爸死了，没办法；她虽然活着，也没办法。随着她仕途顺风顺水，她越来越是公家人而不是我们这个小家的人了。好在她开心愉快。我和我哥刁北也开心愉快，尤其我哥刁北，与以往已大不一样。如今他是个珍惜血缘关系顾及亲人情谊的人。不知他的变化，与我爸之死是否有关。我爸死后，我哥刁北与我妈相处甚洽，头一年，最常回家看我妈的，不是我和我妹刁星，倒是他。一年以后，他主动与我妈商量，又责成有本事上天入地的我妹刁星，把他北陵小区的房子和我妈南市小区的房子卖掉，合起钱，再拿些积蓄，在紫荆花园买了个一百八十多平米的四室两厅房子。这回我们全体“老刁家人”住在那里，也能各得其所互不相扰了。全体“老刁家人”一年集中到一起的时候，不会超过十个晚上，可我哥刁北强调，住一晚上也要有家的感觉，他把紫荆花园里的“我家”和“我妹刁星家”布置得舒适温馨。我家三口有我们的住处，我妹刁星家三口有他们的住处，平常一百八十多米的紫荆花园里，只有他和我妈母子相伴。我妈也已垂垂老矣，但做些日常家务还没问题，她说她有能力照顾她的长子，也愿意照顾她的长子。她将近五十年没照顾过他。我哥刁北不用我妈照顾，他坚决让我妈接受他的照顾。后来，这对母子达成协议，能一块干的活就一块干。他们每周打扫六次房间，四室两厅，一天一个区域，周日可以休息一天。而每天三顿饭，一般早餐我妈负责，午餐晚餐两人一同忙活，买菜也是同去市场。两人坚持早睡早起，除非天气特别不好，一般情况下，不论春夏秋冬，每天都去百鸟公园健身晨练。最初我哥刁北起早困难，要我妈叫，有时叫了也不起来。但很快，一两个月后，他生物钟就调了过来，早上一过五点，他在床上就躺不住了。我哥刁北的单独行动是，一周有那么两三个下午，要二去百鸟公园与人下棋。公园里不乏象棋高手，我哥刁北刚出山时，自信心被杀得七零八落。他离开出版社后，有十多年没下过棋了。好在他态度端正又聪明依旧。他认真观摩，用心琢磨，再买几本棋书仔细揣摩，没过多久就没对手了。近两年，在百鸟公园象棋界，连设局骗钱的那几个家伙都惧他几分，一提老刁，无人不晓。当年遇罗克的预言，延期四十年后终于实现了，尽管没实现在北京的明星电影院“这片儿”，而是实现在了沈阳的百鸟公园“这片儿”。
我哥刁北已不怎么看书，是不再看那些哲学的思想的社会学的书。他看报纸，看休闲杂志，并让我定期提供武侠小说和悬疑小说。也背英文，背唐诗宋词，其目的是活动脑子。他电视新闻也看得少了，但坐在电视机前的时间大大增多，他现在能忍受电视剧了。歌颂爱情的日剧韩剧，歌颂帝王的旧剧古剧，歌颂反腐倡廉的正剧悲剧，歌颂日常生活的喜剧闹剧，他都能陪我妈看得津津有味。所有的连续剧都很漫长，只要决定看哪个了，我妈和我哥刁北基本能做到一集不拉，如果恰好演某集时，他俩中的一个没在家里，另一个看过后，一定会详细做出转述。一年中，我哥刁北仍去北京三至四次，与潘秋菊约会，一般每次待一周，至多不会超过十天。有几回，潘秋菊有机会来东北出差，不论去哪，都停一下沈阳，在紫荆花园住两三天，那两三天里，她和我妈像真正的儿媳妇与婆婆那么相处。我妈不讨厌她，她对我妈也挺尊重。潘秋菊来沈阳，若恰好我妹刁星去紫荆花园，赶上了，就说说话，吃个饭；若没赶上，潘秋菊我哥刁北还有我妈，都不提是否需要通知我妹刁星，过后我妹刁星知道了，也没意见。有一天，胡晓娜死了，这回不是****，是心脏病突发正常死亡后，被火葬厂焚的。佳佳来电话，求我哥刁北代写临终遗言。我哥刁北非常为难，说佳佳我早不干这个了，我什么都不干了，我也死了，我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这个刁北，和以前那个刁北是两码事了。佳佳不理解我哥刁北在说什么，任凭我哥刁北怎么解释也听不明白。她能听明白的只是，我哥刁北不替胡晓娜写临终遗言，与胡晓娜练没练过******没有关系，他就是搁笔不写了，即使死的是********省委书记，他也不会替他们写。佳佳不高兴地撂了电话。但给胡晓娜送葬时，我哥刁北陪我妈去了，我妈还对许多人说，我儿子女儿的名字都是晓娜取的，他们也等于是晓娜的孩子。这对佳佳是个安慰，说明我妈和我哥刁北没瞧不起她妈。从火葬厂回来，我哥刁北和我妈在一家书店门前下了佳佳他们的车，要打车回家，我妈问我哥刁北想不想进书店逛逛，她知道，我哥刁北过去上街只进书店。我哥刁北笑着说，我又不看书，逛什么书店，我可没义务替刁斗买书。也是，我哥刁北过去的书，都给我了。紫荆花园四间宽大的房子里，没有能称之为书房的房间。倒也有个小书架，是我看那里还有几本工具书，几本健身的饮食的唐诗宋词的汉语英语的书，就买上它，送过去，随便安置在一个角落。这时候，我哥刁北和我妈刚说完话，说完不替我买书那句话，一扭脸，竟看到个熟人迎面走来，一个刚好走出书店的熟人，一个我哥刁北的熟人。是周铁燕！略显苍老的周铁燕来到路边，也为叫出租车。她和我哥刁北同时看到了对方，都一愣，但都没回避这次邂逅，还都挺高兴，急忙凑近互相问好，我哥刁北还给我妈和周铁燕做了介绍。介绍周铁燕时，没附带任何说明。周铁燕虽然显得苍老，但仍然快活，一如往昔地天真单纯，脸上始终挂着惊奇的微笑。显然，她失忆症好了，羞涩和激动，能说明她一切正常。我哥刁北一直不相信她真的病了，别的病可以，感冒发烧腮腺炎颈椎病都可以，但说她得失忆症了，即使他曾亲眼所见，也不愿相信。不光不愿，是根本不信。他认为，周铁燕的那些举止是有意为之，很可能，那出之于她那个在沈阳官场上盘根错节的家族成员的共同编导，也许他们认为，周铁燕的佯病有助于解救许明。这样的猜测，我哥刁北没法求证，即便周铁燕还上他床，她不主动说，他也不能唐突求证。不过有件事，他可以求证，周铁燕也坦率地做了证实，许明的确出来了，是押了两年零九个月后，弄出来的。我哥刁北没求证别的，也没听说别的，是周铁燕主动把别的也一并说了。她还把我哥刁北当知心人。周铁燕说，为弄出许明，花的疏通费超过百万，已经判完刑了，再翻案改判特别麻烦。周铁燕又说，刁北我骂你你别怪我，那时我完全傻眼完全懵了，我必须胡说八道宣泄一下，可除了许明，我只有你呀，我不找你又找谁呢？她表白时，涌上面颊的潮红撑开了皱纹，大大的泪珠滚落下来。她的双手，紧紧抓着路边的铁栅，好像那是我哥刁北身体的某一部分。但你知道刁北，我从来都爱你，即使现在，我不能和你再在一起，也爱你，也喜欢你，也把你看成精神支柱……我哥刁北也鼻子酸了，他悄声说铁燕儿你平静些，别让人看见。他悄悄瞄了我妈一眼。我妈站在十米开外，正仰头看公交站牌上的一个个站名。周铁燕使劲咽回泪水，说好我不这样我听你的，可刁北，你能不能告诉我，说你也爱我，至少当初，你爱过我……我哥刁北忙说是的，说铁燕儿我一直——可周铁燕又笑着打断了他。别说了别说了，你看刁北，我总难为你，你别烦啊，我相信你也一直爱我。她抹一下眼睛，清清嗓子，从皮包里掏出几本书给我哥刁北看。几本书都与股票有关。这是我给许明买的，她用冷静下来的声调说，许明真了不起，他没垮，聪明还在，这几年，他炒股票，是沈阳证券界名气不小的操盘手了，现在他挣的钱，比当初多多了；可怎么说呢刁北，他好像有点，走火入魔吧，为他不能再回官场，怎么着也乐不起来，他说如果现在还让他当官，他宁可再次倾家荡产……我哥刁北和周铁燕分手时，两人都没问对方换没换手机，没索要对方的或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我哥刁北没再找过纪学青/纪安妮，她也没找他，自然了，他更没找貂蝉。有几回，在北京，他试图去貂蝉上下班的路上看女儿一眼。但他最终管住了自己。倪可心还定期寄钱，我哥刁北怎么表示不要她也照寄，而且还多了条寄钱理由。她说她的刺绣作坊特别红火，挣了很多钱，而她的刺绣手艺那么高超，应该有些我姥的功劳，我姥算她半个师傅。师傅活着时她没能力孝敬，现在让我哥刁北替我姥接受孝敬，也能寄托她对我姥的感情。她没回过中国，刁婵也没再回来。刁蝉已在高雄安家，和王子玉有了一儿一女，她生儿子和女儿时，倪可心都去台湾看过她。刁婵从网上给我哥刁北发来过她家四口人的合影照片，但没对我哥刁北发出过去台湾走走的邀请。王子玉邀请过，我哥刁北应了个含糊话。
至少从外表看，我哥刁北的身体比以前健康。以前他面有菜色，身体偏瘦，是缺少锻炼和案牍劳形的结果。五十岁以后，渐渐地，他红光满面了，心宽体胖了，有点像离休前后直至得病的我爸，从身材外貌到举手投足，都像。他脑子依然灵活，日常生活中，在废物利用方面，在计划开支方面，在按营养配方设计食谱方面，他头脑的优势都很明显。但我和我妹刁星再请教什么，包括阿斗小璐请教他什么，除了知识性的，他多半敷衍，多半以嘿嘿一笑打发我们。他说我真的已经死了，你们别再难为我了，起码我也是个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老朽吧，是个社会的局外人吧，我再也不会自不量力地胡言乱语误人子弟了。这几年，我认识的一些朋友，在网上开论坛写文章，重新判断****问题，深入思考当下问题，生硬地对比******时代与******时代的优劣好坏。有些观点言之凿凿，比如说，“十年****奠定了中国民主的坚实基础”，比如说，“市场化、私有化是中国改革开放的一大杀手，是中国官方和社会全面腐败的真正根源”。我不同意这类观点，在这样的问题上，我与主流意识形态站在同一立场：全面否定****，承认市场化、私有化的利大于弊。这倒不是作为党员，我得与中央保持一致，这是我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后得出的结论。可我的思想准备和思考深度，不足以让我在与朋友们的辩论中势如破竹，我请我哥刁北为我提供一些理论的利器。我把那类文章发他信箱里，或打出来给他送去。发他信箱的不知他是否看过，送去的打印稿他则根本不看。A4打印纸光滑挺括，他用它们更换垫厨柜抽屉的报纸。那阵子，他称我为“思想家刁斗”或“政治家刁斗”，而以前，他只称我为“文学家刁斗”或“小说家刁斗”。都是玩笑，但后者只有戏谑，前者含有嘲讽。不过有一回他差点认真，说了句正经话：我看不出还有个******时代与******时代之别，我只知道，有个刁北时代；如今刁北死了，但刁北时代还在延续。对他的话他不多加阐释，说完拉倒。我能理解他的意思，但阐释不好。我只知道，他这样说不是狂妄，不是幽默，不是抱怨牢骚，不是信口开河。
这样，就到了前些日子。
前些日子，沈阳大雪，大雪部分地破坏了沈阳交通，也部分地破坏了我妈身体。昏死的我妈被一二〇急救车送进省中医学院，在我妹刁星找来的一堆专家和能帮专家显示专家水平的机器的抢救下，她数小时后又睁开了眼睛。也没什么具体的病，就是年龄大了，心肺功能和免疫能力都退化了，天气不好，气压一低，她就与沈阳虽然日新月异但依然脆弱不堪的交通一样，被击垮了。我妈住院那一个月，我哥刁北日夜陪护，除了隔两三天回家洗个澡再眯一觉，根本不用我和我妹刁星。不用我们也常跑医院，只是来去随意不必守点，有时看完我妈，时间太晚，我或我妹刁星离开医院后，就不回自己家，去紫荆花园休息一下。紫荆花园与省中医学院只两三站地。有一天，我妹刁星从医院回到紫荆花园，睡不着觉，大半夜的，擦地抹灰打扫房间。捣腾我哥刁北一个装衣物的五斗橱时，在个大塑料口袋里，她发现了五本打印书稿和一份遗嘱。五份打印件是同一部名为《年表》的书稿，署名“刁斗”，书稿上边那份我哥刁北署名的遗嘱，包含的只有一项内容，就是倪可心这么多年给他的钱，他基本没花，都存银行了，他死后，希望匿名把这些钱捐给随便哪所有哲学系的大学，用于买哲学书。遗嘱中未提书稿《年表》。他的遗嘱执行人是我和我妹刁星，落款日期就是最近，我妈住院后。这五本《年表》和一份遗嘱让我妹刁星有点发懵，她连夜把我叫去，问我我哥刁北这什么意思，说看他现在这样，活一百岁都没问题，怎么我妈一病，他写起遗嘱了。她埋怨我这么快就写出了“刁北传”。我说这份名为《年表》的“刁北传”不是我写的，我又说，咱不管他什么意思，全力让我妈康复，也许救的就是两条生命，我妈好好的，他就能奔一百岁活。我妹刁星睡去以后，我捧着《年表》看了通宵，第二天又看一上午，然后把五本《年表》和一份遗嘱带回了我家。一周之后，积雪消融，我妈出院，我们刁家度过了灾难。待我哥刁北休息几日，身心状态也恢复了，有一天，晚晴留在紫荆花园照顾我妈，我和我妹刁星把我哥刁北约到我家，跟他谈话。这是继他过了那回五十岁生日，多年之后，我们兄妹三人的又一次长谈。没等我们开口，我哥刁北一见桌子上的《年表》和遗嘱，就孩子一样害起羞来。不是对遗嘱感到害羞，是五本《年表》让他脸红。他坦率承认，当初把写他传的活派给我时，他就想到了我不能写，或者口头答应了，实际上却要无限期拖延；假设他猜错了，我真的信守承诺去采访他，那么，他也会以种种方式阻挠我工作。也就是说，这个活，从根上他就打算去自己干。他之所以郑重其事地求得我同意，还让我妹刁星现场作证，只为利用我名义时，通过第三人称观照自己时，在心理上，能有所依凭有所承载。他的解释没有漏洞。写作这东西，为自己找个叙述的支点至关重要，心理支点和形式支点，都坐实了才能动笔。那时候，一过完五十岁生日，他就日夜兼程写了起来，到搬进紫荆花园，整部书稿已经完成。当然完了也就完了，搁笔之后，他再未动它。也抚摸过也打量过，但再没翻看，他担心如果重新过目，不待看完，他就会将它付之一炬。毕竟是心血，他舍不得那么残忍地对它。他说他一动笔就意识到了，为自己写传，这事除了荒谬没有别的，可从打出第一行字起，他就没法刹住闸了。他就想，也许这事并非没有一点意义，万一把它写出来后，事实证明，还有点意义，那他将感到非常高兴，因为那将是他这一生干的唯一一件有意义的事。他这样说时，认真而诚恳，眼镜片后边有泪花闪烁。他还说，他在电脑上写完它后，为了不受诱惑再去磨磨叽叽地修改，立刻把它打出了五份，然后就删除了电子文本。我和我妹刁星问他为什么要打出五份，他脸更红了，嘻嘻地笑，笑完重新认真和诚恳。我当时的想法是，这书我是给五个人写的，我姥，我爸，我妈，貂蝉，刁婵。哈，他说，其实打五份也是荒唐之举，五个人里，有两个死人，它对他们毫无意义；另两个呢，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九也看不到它，万一她们看到它了，也不会有半点兴趣；我只须打出一份给我妈就行了。可后来想想，一份不打也许更对，让我妈看它，那不添她病吗？她这么大岁数了，何必让她看这没用的玩艺想过去那些没用的事呢。所以呀，我哥刁北说，刁斗你要觉得它有用，能顶你专业写作的任务量，就把它拿走随便处置吧，反正到现在为止，它跟我不再有任何关系。我哥刁北长出口气，像甩下一个沉重的包袱，远远地把五本《年表》推到一边。这之后，他拿起那张单篇纸遗嘱，一字一字仔细端详，好像那是别人的东西，他头一次看到，又好像，他回到了在出版社当校对科临时工的那个时候。我和我妹刁星陪他沉默，良久之后，趁他点烟，抓空子请他就遗嘱做出解释，为什么在我妈生死未卜而他自己生龙活虎时，他写遗嘱。听我们发问，我哥刁北愣了一下，好像我们提了个可笑的问题，十分幼稚甚至无聊。你俩真是少见多怪，他近乎无奈地带出点苦笑，谁说身体健康就不能考虑死亡？除了生病，突发事件多了去了，车祸溺水遭暗算，都会死人。人都得死，死前留个遗嘱，或留个临终遗言，像活着就该好好活一样正常，这有什么可解释的？他无辜地摊开双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