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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我哥刁北期待立传的念头起于何时?一九七六年?抑或一九七三年?不论起于何时,我都没权利指责嘲笑。确实有许多普通人,不认为自己普通,或明知普通,也愿意认为自己的普通属于转基因产品,别具一格,值得一书。作为作家,多年里,我遇到无数这样的人,说我给你讲讲我呀,我的经历可复杂呢,写出来保证精彩;或者你对他/她了解稍多,他/她就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可别把我写书里呀,变相肯定自己的被书写价值。某种意义上,我哥刁北敢于直面人性,即使在一个许多大人物都甘为草芥的时代,也能走进人人皆盼青史留名的潜意识领域,勇气可嘉。

我能理解一九七六或一九七三的我哥刁北。不论他基于怎样的自信,作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个大孩子,他踌躇满志,异想天开,产生某种狂妄念头,期待被人树碑立传,都不算毛病。初生牛犊不怕虎嘛。一个不怕虎的初生牛犊,虽然可笑,更多的也许还是可爱,带点天真的可爱。可现在,他五十岁了,五十岁的人还不怕虎,还一副天真可爱的初生牛犊嘴脸,就不仅可笑,还有点,可怜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可怜。

“哥,你不是开玩笑吧?”

“大哥你……你真的大哥……”

“不是……没有……你们可能没理解……我不是那意思,我是为了……”

我哥刁北没喝多酒,说话时舌头却有点拌蒜。我和我妹刁星只能劝他先不说这个,都表示,他渴望青史留名的念头,在没得到充分解释前肯定荒谬,甚至解释过了,那解释也不见得就能服人,他的念头也不一定就不荒谬。但此时他有点激动,这话题不妨先放一放,先说别的;等他想清楚了,再说不迟。我哥刁北无奈且无助,全没了往日给我和我妹刁星当百科全书知识库的作派。但他的确说不明白。他只强调,他不相信青史留名,不稀罕树碑立传,也真没觉得自己有啥与众不同。

“我没那么白痴,没自我感觉良好到以为有资格把我的吃喝拉撒展示给别人,我不为那些……”这我倒相信。早年读《圣经》时,他就认定,人类蠢行的第一根源就是自以为是。“我是想,是为了,让别人,我的亲朋好友吧,比如你们,比如妈,还有,像倪可心刁婵,所有关心我和我关心的人吧,对我,能多点了解认识,能原谅我……在许多事上,在许多时候,我吧,我不和你们交流,我太不好了……”

做自我批评,又让我们“了解”和“认识”,并寻求“原谅”,这些话从我哥刁北嘴里出来,像个醉汉,跌跌撞撞的。我们惊讶,更有些心疼。他表达思想时从来干脆利落。不过,他脸皮薄,能把这么别扭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够意思了。我和我妹刁星继续打岔,说不说这个,就说起了别的。比如,死亡。话题一转,我哥刁北舌头又利落了。他说,他很遗憾他不是猫,对猫只能徒生羡慕。我和我妹刁星都知道,我哥刁北对什么动物都无兴趣,只愿意琢磨人,不明白他提猫什么意思。这天的我哥刁北不同以往,前半截表述里,他已屡屡出乎我和我妹刁星意料,这一回,我妹刁星以为他要继续出人意料下去,就自作聪明地,接了句蠢话:那我帮你要只猫咪吧,你好有个伴。不涉及写传,我哥刁北已经又恢复了坦然镇定的惯常表现,对我妹刁星的插话,他未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这足够了,我妹刁星知道她错会了我哥刁北的意。我哥刁北说,猫有一种特殊本领,知道自己何时寿终。那时刻一到,它们绝不留在家里,避免让主人目睹自己之死心烦或伤心。它们会设法逃出家门,找个僻静隐蔽的没人角落,默默等死,风化消失,成泥作土。所以,那些养猫的人,见自己的猫老了病了,不必为它准备后事,静等它失踪也就行了。可惜呀,人不是猫,我哥刁北说,如果我学猫,躲个地方去自己等死,你们大概得找翻天——烦死我了也找,给别人看哪——那等于给你们添了更大的麻烦……我和我妹刁星都说不能不能,不烦不烦。我哥刁北摆了摆手。我死时,他指示道,不要惊动别人,就你俩,把我尸首弄出去烧了就行,然后用个破塑料袋或破包袱皮,把骨灰装出来,就近找个河岔子水泡子或粪坑便池,倒里拉倒。他轻松地布置后事。至于家里这点破东烂西,他环顾一下凌乱的房间,谁能用上什么就拿走什么,没用的,该烧的烧,该卖的卖,这房子呢,没人住可以先租出去,留着以后,阿斗或小璐结婚生子时,要暂时没好房子,就把这里当个临时小巢……

他逻辑怎么这么乱套?太自相矛盾了。我妹刁星眼神茫然地看我,我一头雾水地看我哥刁北,我哥刁北专心致志地看葱油螺片。

在晋城监狱,黎鹏程以老大哥的口吻对我哥刁北说,作为职业革命家,不该考虑结婚生子那种世俗之事。我哥刁北说我不是革命家,不职业的也不是。但又说,当哲学家,也没闲工夫结婚生子,像康德、恩格斯、叔本华、尼采、萨特……黎鹏程对我哥刁北不肯当革命家有所不满,但对他认同不结婚生子的观点,还那么毫不含糊,略感安慰。老婆孩子热炕头,他轻蔑地说,是消磨人意志的硫酸。他顺嘴以拉萨尔为例。他说,拉萨尔的一生,总因为女人招惹麻烦,三十九岁时,死于决斗,他一个情人的未婚夫打死了他。这个羊毛卷的奶油小生,黎鹏程以半是敬慕半是鄙薄的口吻说,除了是德国社会主义民主运动的创始人,还是情种;如果他斩断情丝一心革命,也许是又一个马克思呢。我哥刁北对拉萨尔没有敬慕只有鄙薄。不是因为他的情种问题,他也不知道他是否真是情种,真是情种,他也不认为就应该鄙薄。他鄙薄他,是因为马克思不喜欢他。马克思反对这个曾经的朋友与战友,在文章里,把他骂得狗血喷头。好多年里,马恩列斯毛的好恶标准,也是我哥刁北的好恶标准。但人有****,也是具体问题啊。我哥刁北绕过拉萨尔,想把女人的话题深入下去。可张张嘴,他没出声。黎鹏程的身体佝偻在椅子里,活像一只软缩的****。

他俩都是犯人教员,劳动时间比其他犯人少三分之一,有机会一起备课聊天。我哥刁北是入狱三个月后,与黎鹏程开始做朋友的,那时,黎鹏程服刑近三年了。我哥刁北教数学和语文,黎鹏程教历史和时事。我哥刁北教的语文,以前也由黎鹏程教。以前狱中没合适的数学老师,数学课就一直没开。黎鹏程也是北京人,瘦小得好像可以折叠,最经典的形象就是深哈下腰,以手扶墙,抻着脖子咳嗽和喘。他离不开水、口罩和一种土黄色的小药片。小学毕业后,他再未升学,也没工作,入狱前,每年十月到来年五月待在北京,其他时间,在江西星子县乡下的爷爷奶奶家度过。他父母都在公安部工作,算中层偏上干部,他被抓时,他们尚未官复原职。

“现在外边,可以研究‘五七一工程纪要’了吗?”

一旦意识到我哥刁北既能跟他对话,又能让他信赖,黎鹏程就以“五七一工程纪要”作为联络暗号,开始了与我哥刁北的沟通交流。

那天监狱文化室里,只有他俩。黎鹏程行走还不特别费劲,稍微有点一瘸一拐,肥大的蓝灰色囚服罩在身上,使他行动起来,像蚂蚁扛了块数倍于身体的面包渣。他不怎么行动。我哥刁北与他认识一周了,在他身边,像个有经验的仆役,勤快,有眼色,又不卑不亢。我哥刁北给他递书送笔或者倒水拿药,虚心请教给犯人上课时将遇到的问题。此前,他听人议论过黎鹏程,知道他满肚子学问但为人傲慢,也知道他心狠手黑,曾趁别人睡觉时,把囚伴中最霸道的一个家伙的脑袋砸了个口子。像大部分囚伴一样,那家伙也嘲笑过他。他是用尿桶当的武器。黎鹏程眼睛不大,但特别亮,目光发贼,飘忽闪烁。我哥刁北能感觉到,他一直在观察自己,像个挑剔的采购员拣选货物。我哥刁北知道,这种观察中含有好奇,更包含重视。他不喜欢这种观察,却为能受到重视感到满足——黎鹏程可是大名鼎鼎的传奇人物。是这时候,有段时间,两人挨得挺近,黎鹏程给我哥刁北罗列他以前出给囚犯学生的作文题时,忽然地,没来由地,横空插出一杠子地,提了个问题:“现在外边,可以研究‘五七一工程纪要’了吗?”我哥刁北愣了,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甚至都没立刻听明白“五七一工程纪要”这几个字。他与黎鹏程那双贼亮的眼睛对上了目光。两人对视片刻,黎鹏程先收回视线,看面前的作文题目,我哥刁北也重新低头,看课桌上写着一堆作文题的那张白纸。“这晋城关的,都是渣滓。”黎鹏程的声音忽轻忽重,如果此时有人偷听他俩说话,听不完整。“但我看得出,咱俩是同道,只有咱俩是那种忧国忧民的、有使命感的、不惜为理想和信仰献身的人。”

这时我哥刁北已神色正常,也明白了黎鹏程提到的“五七一工程纪要”是怎么回事。他坐下,背冲黎鹏程,拿起一篇作文,像与黎鹏程无关一样,声音不大地叨念起来,给人的感觉,是他在叨念一篇作文。“党内长期斗争和**********中被排斥打击的高级干部敢怒不敢言;农民生活缺吃少穿;青年知识分子上山下乡等于变相劳改;红卫兵初期受骗被利用充当炮灰,后期被压制变成了替罪羊;机关干部被精简,上五七干校等于变相失业;工人工资冻结,等于变相受剥削……”我哥刁北不知该怎么回答黎鹏程的问题,只能把“五七一工程纪要”中的这一小段背诵出来,似是而非地应对一下。这段话,是“五七一工程纪要”中最著名的几个片断之一。刚背出它时,我哥刁北曾想闭嘴,这有点炫耀。不能说我哥刁北没虚荣心,没有炫耀的欲望。但他为满足虚荣心炫耀自己的方式,不应该是此时的方式。可黎鹏程关于“同道”的说法,让他感动,他眼泪差点没流出来。他感谢黎鹏程对他的高看。他背过身去,除了不想让可能存在的监视者看出他俩聊天,更为掩饰自己的激动。他也清楚,黎鹏程身上有不安全因素,与他打交道要冒风险。但孤单和空虚是他的双手,它们立刻接住了黎鹏程向他抛来的橄榄枝。

“……战略上两种时机。一种我们准备好了,能吃掉他们的时候,一种是发现敌人张开嘴巴,要把我们吃掉的时候。如果我们受到严重危险,这时不管准备好和没准备好,也要破釜沉舟。”

黎鹏程也不看我哥刁北,也低声背诵。从他声音里,我哥刁北能听出喜悦,是为自己没看错人而滋生的喜悦。“五七一工程纪要”当真成了他俩接头的暗号。黎鹏程对“五七一工程纪要”熟悉的程度超过我哥刁北。我哥刁北只会背他刚才背出的“著名”段落,黎鹏程则能背完一段再背一段,炫耀的成分也远大于我哥刁北。

“……利用上层集会一网打尽。先斩局部爪牙,让他既成事实,逼迫他就范,利用特种手段如毒气、细菌武器、轰炸、车祸、暗杀、绑架、城市游击小分队……”背到这里,黎鹏程停下了,在一篇作文上指点着,悄悄说,“我对这些东西最感兴趣。********不能光是表面的批判斗争,光触及灵魂,革命必须有明的暗的两个战场,我喜欢智力型的暗中较量,喜欢谋杀——不是那种抢劫强奸意义上的谋杀,是政治谋杀。我喜欢以最小的代价,最隐蔽的方式,最笑里藏刀的面目,将我的对手置于死地。那才够味呀!像对****,我要是毛主席,就不等他上天了再打,太兴师动众。当然像搞刘少奇那样搞他也兴师动众,也不妥当。九大都让他当接班人了,再反悔,显得选材失当。最好的方法就是谋杀,哈,在和平时期,谋杀是最激动人心的宫廷活剧……”

黎鹏程分析,****出逃时三叉戟飞机之所以会坠毁在蒙古的温都尔汗,绝不是燃料耗尽自行迫降造成的失事,而是******或******下令击落的。我哥刁北茅塞顿开。不论这分析是否贴谱,从黎鹏程身上,我哥刁北学到了直逼事物核心的方法。

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上午九十点钟,美国民航的四架飞机,几乎同时遭到劫持,两架直扑华盛顿的五角大楼,两架袭向纽约的世贸大厦。五角大楼是政治心脏,世贸大厦是经济中枢。如同大部分时候一样,政治比经济运气要好。直扑华盛顿的两架波音七五七,一架坠落一架飞偏了方向,五角大楼只被挂伤一角,修补之后不留疤痕;而袭向纽约的两架波音七六七,则方向感超强,定位能力超好,分别撞向世贸大厦南北并峙的双子星座时,充分而准确。同为波音,七六七比七五七更胜任飞镖榴弹火箭筒职能。在纽约,傲慢的双子星座大厦是标志性建筑,耸入云霄一如传说中通往天庭的巴比伦塔。它太鹤立鸡群,让恐怖分子看着来气,便模仿上帝,将它从地球上抹了下去。据说,那些飞机被劫持后,一与地面指挥中心失去联络,有人就意识到,它们可能会变成飞镖榴弹火箭筒,于是打算实施拦截,以阻止它们射向既定目标。当时冲它们发射导弹还有时间。可这样的命令没人下达。四架飞机上,共有二百六七十位乘客和机组人员,他们中,绝大部分是无辜百姓。世界上,滥杀无辜的政府不特别多,即使能为那滥杀找到堂皇的理由。数分钟后,两架波音七六七先后完成了它们的使命,机上机下,总死亡人数超过三千。

那一天的下两天,傍晚时分,我哥刁北一边吃速冻饺子,一边看《古兰经》。这时,潘秋菊的电话打了进来。你来北京好吗?潘秋菊说,我想你。

十多年了,潘秋菊从不主动要求我哥刁北去北京看她,两人电话都不多通。他们以看似淡漠和无所谓的态度对待爱情。他们仿佛都清醒地知道,较少的爱才拥有较多的权利。他们担心丧失权利,那权利,是他们用于自我救助的最后一块巧克力。他们这种脆弱的不确定的感情关系危如累卵,需要提前准备自保措施。这样的结果是,他俩的心心相印更依仗于主观自觉。现在,潘秋菊少有地表达了依恋,我哥刁北知道他必须重视。你怎么了?他问一句。我哥刁北的发问惊醒了潘秋菊,她立刻回收她的依恋。逗你呢,没事儿。你看你情况吧,哪天过来都行,再过些日子也行。我哥刁北说我明早就到。他已来不及提前买票,拿张站台票混上了车。幸好,补着卧铺了。

第二天早上,一进到团结湖小区潘秋菊的家里,潘秋菊的脑袋就吓住了他。那颗脑袋,三分之一裹在白绷带里,像歪戴一顶******小帽,露出来的大半张脸也还青紫。它肿过,正在消肿。

“怎么了秋菊?”我哥刁北是直接进门的,他有钥匙。“严重吗?”

“对不起刁北,我不是让你来照顾我,是真想你了。”潘秋菊躺在床上,伸手摸我哥刁北俯向她的脸。有依恋可能性的时候百般依恋,没依恋可能性的时候淡漠和无所谓,这样行使爱情权利是明智之举。“嘻嘻,也没大事儿,缝五针。”她指指床头柜上的X光片让我哥刁北看。别的我哥刁北看不懂,但知道了伤口在左侧发际处。“肯定会留个疤,不过头发能盖住它。”

“喝多了摔的?还是撞车了?”

“打架了。”潘秋菊继续嘻嘻地笑,“妈的,我和黎鹏程这个王八蛋绝交了。”

“黎鹏程?他打你?”

“他那小样儿——是他的跟屁虫,狗奴才……”

“九一一”事件一通过电视走进千家万户,黎鹏程家就聚满了人。多半是年轻人,不仅仅是比潘秋菊小几岁的问题,已经完全是下一辈人了。黎鹏程的朋友如同庄稼,一茬一茬收割不完,前一拨水土一样流失而去,后一拨又会砖胚般地垒砌上来。又好像,黎鹏程家是所学校,不断有刚入学的新生取代毕业的老生。这天的黎鹏程精神矍铄,全无病容,到得较晚的潘秋菊估计,第一拨登门的人,很可能没依惯例等五分钟,甚至开门迎客的,都不是老男仆而是黎鹏程本人。黎鹏程身下的轮椅轻盈灵巧,穿梭在室内狭小的空间里,能鱼一样游走自如。黎鹏程态度明确,支持基地组织的做法。长期以来,黎鹏程一直希望美国多出问题,乱成一团,他认为,只有美国的政治军事经济力量受到持续而普遍的消解,当不了世界老大了,这世界才会失去秩序,而只有让这世界没了秩序争斗不息,中国才能乱中取胜,发展壮大。早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他刚出狱时,就曾预计,二〇二一年前后,即中国共产党成立百年时,中国将成为新的世界霸主,能取代苏联美国的地位,至少与它俩鼎足而三,均分天下。后来苏联自行了断了,黎鹏程那个高兴呀,至今还坚持,**********与叶利钦,可能受过中国或者美国的策反。他始终把苏联看成中国头号敌人,理由主要不在于两国之间地连壤接,而在于,两国要争世界老大,首先得争得社会主义阵营的头把交椅。现在头号敌人不击而垮,美国成了中国唯一的敌人,黎鹏程就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如何为美国去势上。他很清楚,美国太强大,靠正常手段与它较量,中国很难占到便宜,因此,不宜与它正面过招。但不正面过招不意味着不过招,打不垮敌人并不意味着就得让敌人活得滋润。“敌疲我打,敌困我扰,时不时地刺激它一下恶心它一下,这是我们最拿手的游击战术。”他说,“哼,谁也别假充正人君子,我打不过你,也甩你一脸大鼻涕。”这是黎鹏程的一贯主张。而这回,基地组织替他甩美国一脸大鼻涕,等于实施了他的战术思想,他在轮椅上手舞足蹈,高兴得如同苏联垮台那些日子。这天,潘秋菊来得晚,不知道在场的人已经思想一致舆论一律了,进屋后,她发表的感慨,与满屋子人的情绪不大合拍。

“黎老师,他们这么干太卑鄙下流了!”潘秋菊知道黎鹏程一向的观点,她这样表态,也是一个小小的挑衅。她的潜台词是,难道你打击霸权主义的游击战,就是屠杀平民百姓的恐怖主义?她是黎鹏程为数极少的老朋友之一,她有资格向他挑衅。

“秋菊来啦……”

“潘老师,太激动了吧,”不待黎鹏程发表意见,有个早对黎鹏程思想烂熟于心的小青年站了出来,“欧美那些基督徒们,早这么干过,要说恐怖主义,他们是亚洲人的老师。”

“真是混蛋逻辑。早先还有过人相食的时候呢,这也算咱们现在卖人肉包子的依据和理由?都二十一世纪了,这么伤害平民百姓……”

“潘老师真是个善良的人道主义者,”潘秋菊话没说完,又一个小青年插了进来,“可惜呀,在美国导弹袭击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和美国侦察机撞坏中国战斗机的背景下,我听着怎么有点虚假呢,有点以故作姿态掩饰着的崇美主义味道呢?哈——”

“是吗?你耳朵真好使,什么都能听出来。只是,一个把自己的人生理想确立为进入哈佛大学杰佛逊工作室的人,大概没资格指责别人是不是崇美。”

两个为黎鹏程代言的年轻人,潘秋菊都熟,他们一个是攻读核物理的博士,一个是攻读病毒微生物的硕士。因为熟,潘秋菊回击他们就比较激烈,也比较随便,这样,对话越往下继续,“群儒”和舌战他们的潘秋菊,也就都有点较劲,都有一点脖子粗脸红。但也不算什么,在黎鹏程家,这种争论时有发生。算什么的是,潘秋菊发现,对这回的争论,黎鹏程只冷眼旁观,不表态不总结,好像潘秋菊是他训练徒子徒孙的热身对手。这让潘秋菊不快。她来这里,是为听黎鹏程的精辟见解。她一直尊重黎鹏程,只要黎鹏程开口说话,即使那意见是强词夺理的或偏激褊狭的,她也喜欢听,不同意她也会选择沉默。对一个倾听者来说,黎鹏程说什么都有魅力。可现在黎鹏程选择沉默,潘秋菊认为她再待下去没有意义,她不想继续与这几个空谈爱国的狭隘的民粹主义者费唾沫磨牙。她头一次有点后悔来黎鹏程这里。可已成习惯了,每遇大的政治事件,她这个始终怀有政治激情的人,不来这里又去哪呢?我哥刁北远在沈阳。潘秋菊不再回应“群儒”的攻击,一边冷笑,一边站到东墙的宣传栏前,看上面的“语录”,她想看完它们就离开黎家:

勇敢分子也要利用一下嘛!我们开始打仗,靠那些流氓分子,他们不怕死。有一个时期军队要清洗流氓分子,我就不赞成。

我才不怕打,一听打仗我就高兴,北京算什么,无非冷兵器,开了几枪。四川才算打,双方都有几万人,有枪有炮,听说还有无线电。

潘秋菊把宣传栏里的两段话看一遍,又看一遍,再回头看黎鹏程。如果这时黎鹏程也扭头看她,没准她就说不出什么,就抬脚走了。只用目光,黎鹏程也足以将她击退。可这时的黎鹏程在装他的烟斗,慢条斯理,若无其事,仿佛没意识到潘秋菊看他的眼神多么怪异,或者,也意识到了,但有意躲避那束目光。

“黎老师,你让我失望!”潘秋菊开口了。可黎鹏程仍然没有反应,还侧歪着脑袋,不紧不慢地摆弄烟斗。“你标榜的精英的事业,其实就是流氓的事业!”

潘秋菊直接向黎鹏程开火,满屋子人都感到惊讶,除了黎鹏程。黎鹏程缓缓抬起头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倦怠。他蜷在轮椅里的腿上蒙着毛毯,陈旧的毛毯硬邦邦的,像块磨秃了毛的光板皮子。屋内的大部分人都看着他,他不能不开口说话。可就在这时,在他发出声音的同时,又一个小青年抢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把手里的烟头冲潘秋菊弹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骂咧咧。“嘿哟喂,你****你个臭娘们胆子不小呀,跟黎老师来劲!”潘秋菊这时已经走到门口,她转身冲那个并不认识的小青年回骂一句,又抄起一把椅子上的海绵座垫,顺手扔过去,以报复他的半截烟头。潘秋菊扔出去的海绵座垫太泡太软,射程就短,飞到那小青年身前两步就落到了地上。这只是一次象征性还击。那小青年弹过来的烟头,也只是一次象征性进攻。可接下来,为报复潘秋菊的还击,那小青年的二度进攻就有实质性了,他把一只荷花绽放状的圆形玻璃烟灰缸扔了过来。那色彩斑斓的玻璃烟灰缸又大又重,射程远,力道足,像基地组织劫持的波音七六七一样,准确地撞上了潘秋菊左额。

周铁燕说,许明的左乳下方有一块记,紫红色,圆圆的,像没有****的****,又像一个孔洞,一枚子弹穿过去后留下的孔洞。那是不不吉利呀?她问,子弹要是从那打进去,可就击中心脏了。周铁燕说,她太矛盾太痛苦了。她说她真心爱我哥刁北,也真心爱许明,可同样真心爱两个人,她问,这成立吗?这可能吗?这算怎么一回事呢?周铁燕说,她十二岁就来月经了,十三四岁时脑子里就总想男人,可琳琳都十七了,对男女的事儿还不开窍,好像脑袋里边只有学习,她问,这孩子月经也才来,会不会有病呢……

周铁燕的问题层出不穷,只要和我哥刁北待在一起,就问个不休,好像我哥刁北是算命先生,是十万个为什么,是电视里有奖知识竞赛的标准答案。她的发问并不烦人,不招人讨厌。她的问题主要是声音和语言,可以是问题但更可以不是问题。她提出它们,又对它们漫不经心,好像她那些问题,是她和我哥刁北的二人世界里需要声音和语言时,适时出现的填充物。她那种带有自言自语性质的提问,是装饰,是点缀,是脖子上系的丝巾或头发上别的发卡。不论她嘴上提什么问题,她微笑的表情都带点心不在焉,似乎那问题是梦的入口,一提出来,她就走进了梦里,而她的梦全妙不可言,从最感伤的梦里她也找得到美妙。她的提问毋须回答。回答也行。若我哥刁北回答,她会满脸崇拜地聆听,好学生般地专注认真。若我哥刁北不屑回答,或没空回答,或忘记了回答,她也不会往下追究。她善于自我消化自己的问题。周铁燕的这种特点,让我哥刁北这个讨厌喋喋不休的人特别着迷,他竟愿意听她提问,然后在她的问题前啼笑皆非。那些问题多半愚蠢。我哥刁北仇视愚蠢,他认为,思考和回答愚蠢的问题会降低人智力。可在周铁燕这里,他不惜与她共同愚蠢。共同愚蠢的其他特征是,如果偶尔周铁燕能在他身边待一整天,他允许她看拙劣的电视剧和做作的专题片,他则像个殷勤表现的新任家庭男主人那样,下楼买菜和进厨房做饭。

“我知道刁北,像你这种深邃的男人,嘴上不轻易说爱,可行动上却格外体贴关心,是更大的爱,对吧?”

对这种话剧台词似的感慨,我哥刁北笑而不答。他靠着厨房窗台,戴着新买的老花镜,看新买的《家常菜谱》。这时卧室里的周铁燕,则光着身子匍匐在床上,披头散发,甩胳膊扔腿,用遥控器选择功放机里的碟片或电视里的节目。

“真奇怪呀,在你面前,我这么放肆这么放荡,可在许明面前,除了做爱要脱光,其他时候,穿裤衩背心都不得劲,得穿睡衣。我虚伪吗?”

这天我哥刁北做的菜,是白菜肉墩,即用白菜叶子,包上肉馅,用缝衣线绑出一个个矮胖的圆柱体,比大拇指头短点粗点,在锅里蒸十几分钟。这道菜,菜叶嫩,肉馅香,好吃是没说的,就是做起来耗费时间。周铁燕不让我哥刁北做那些耗时耗力的事,她说要么她做,要么给楼下小店打电话叫外卖,要么什么都不吃也行。她更愿意我哥刁北接受她侍奉。我哥刁北平常主要以挂面或速冻食品果腹,唯一的理由是省时省力。可有时候,偶尔地,或者与潘秋菊在一起时,或者与周铁燕在一起时,他又会花样翻新地做几个菜,把潘秋菊与周铁燕感动得稀里哗啦。他不认为他这是对女人施以小恩小惠,他把这看成是对他自己生活和情绪的适当调剂。我哥刁北把做好的白菜肉墩和放了红枣核桃莲子的大米粥摆到周铁燕床头的小方桌上,周铁燕在笑,晃着遥控器说我马上调台。是该调台了,午间新闻时间到了。周铁燕知道,她在我哥刁北这里可以乱看电视,但有几个我哥刁北固定看新闻的时间她不许霸占。我哥刁北扭头看电视,说这么好笑?说完,也笑了。周铁燕看他也笑了,就按一下选择键,重新播放。我哥刁北笑得更厉害了,也明白了怎么回事。电影这一节的背景是,有户人家的车库门上,用白油漆写了四个大字:“库内有车”,意思是我这车库天天有车出入,别的车别停我门口。可有人从这话上看出了门道,竟不嫌费劲地,也用白油漆,把个衣补偏旁加在了“库”前,使“库内有车”变成了“裤内有车”,而更滑稽的是,还是此人或者另一个人,从中又看出了新的意思,唯恐别人略过那新意,再由“车”的方向,往“裤”的方向划了条细线,标了个箭头,在细线与箭头上注行小字:“请按箭头指示方向阅读”。这么一来,这句话也成了“车有内裤”。后加的白油漆与原有的白油漆,一望就能分出新旧。电影这节说的是,有个人闲极无聊,看到车库旁新字旧句的组合搭配,驻足欣赏,笑个不停,嘴里不住叨叨咕咕:“裤内有车”,“车有内裤”。他边叨咕边笑边走开了,可走几步,又回来,低头踅摸着拾起半块红砖头,去擦那些后补的衣补偏旁、带箭头的细线、上边另加的那行小字。他意思大概是,这样的乐子,我看完笑完就得毁掉,不能让别人也来分享。是正擦时,差不多擦净了四分之三时,车库主人冒了出来,气咻咻地和闲极无聊者大喊大叫。他说闲极无聊者用红砖头磨坏了车库大门,必须包赔。闲极无聊者非常委屈,说我不是没事干磨车库门玩,你不知道,是有人更改了“库内有车”的原话,我在替你恢复原貌。车库主人说,你傻呀,我天天进出车库能不知道上边有啥?用你管!闲极无聊者说你这人真不知好赖,既然知道上边有啥,我搭工夫费力地帮你清除你还怪我,还让我赔,你应该谢我才对。那车库主人说,我谢你个屁,你是吃饱了撑的!你走吧走吧,别鼓捣我门。闲极无聊者说,我就不走,就要把这些没用的字和线都擦干净。车库主人说,你真有病,你管我事干屁。闲极无聊者说,这不光是你的事,也是我的事,因为这字是我写的,我觉得我不该写它,我现在要改正错误。车库主人说,嘿这可真他妈邪了门了,它成你写的了?明明是我自己觉得好玩,后加的嘛……那两个演员的表演,比车库门上的字还滑稽,逗得我哥刁北笑弯了腰,周铁燕则在这一小节播完以后,迅速调出新闻频道。新闻已经播一会了,屏幕上,播音员正说:******总理一行结束了对爱尔兰、比利时、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四国的友好访问……我哥刁北恰巧抬头,看着电视屏幕,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周铁燕以为,他被米粥或白菜肉墩烫了一下。

“怎么了刁北?”

“******身边,我看到个熟人。”

看完电视晚会,吃完年夜饺子,我哥刁北要走。小三室的房子,住我爸我妈宽宽绰绰,可九个“老刁家人”都挤一起,就紧巴了。只不过年夜特殊,家家年夜都喜欢紧巴。我哥刁北不喜欢,他一个人惯了,不论是否年夜,他都希望人人各得其所,彼此互不相扰。这我们理解,都没留他,只是我妹刁星一个劲嘱咐,下午四点的初一晚餐,定的是地中海海鲜楼。这时已经是初一了。初一晚上的酒店团聚,我哥刁北不会出场,来爸妈家吃年夜饺子,他已破例。他没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去,而是委婉地说,没要紧事儿他就过去,为表示诚意,还详细询问地中海海鲜楼的地点方位。我妹刁星说了半天,他也没听明白,我提醒他,那天中午你不是陪刁婵和王子玉吃了红卫兵酒家的东北杀猪菜嘛,“红卫兵”对面斜出去五十米就是“地中海”。我哥刁北知道了,他边把烟掐灭边连连点头。我和我妹刁星及晚晴李宇都做好送他的准备。我爸我妈已在他们房间躺下休息了。这时,屋里挺静,阿斗和小璐这两个孩子说话的声音,就清晰起来。

“你去过‘红卫兵’吗?我妈领我去吃过杀猪菜。”阿斗说。

“我不稀罕去。”小璐说。

“为什么?光去万豪喜来登?”

“红卫兵不好,是黑社会,正经人不和黑社会同流合污。”

我哥刁北转回身,看小璐。

“你听谁说的,红卫兵是黑社会?”

“是,是我猜的。”

“再别这么猜了,红卫兵不是黑社会。”我哥刁北又点支烟。过年的气氛,让他有了说话的情绪。以前他跟孩子没话。“红卫兵是我们这代人,年轻时,像你们这么大时,或者再大一点再小一点——中学生大学生吧,参加的一种松散的造反组织的统称。跟你们参加的少先队共青团差不多。大部分红卫兵和大部分人一样,都是随大溜的,别人干什么我干什么,只不过那个时代,是个鼓励人干坏事的时代,许多红卫兵就也干了坏事。可参加红卫兵时,几乎所有的人,至少从理论上说,造反动机都是好的,都以为自己干的是好事。”

“嘿!造反!”阿斗叫。

“造谁的反呀?为什么造反?”小璐问。

我妹刁星急忙插话。“刘少奇呗。那是****,****没什么为什么。”说着扒拉一下小璐,意思是她太多嘴了。小璐不吭声了,阿斗又来劲了。

“什么是****呀大爷?”

我哥刁北普及完红卫兵的历史常识,真想走了,可阿斗的问题,让他愣一下,只能欲行又止。他看我们。“****?你们都中学生了课本也不提?哦,按官方说法,****就是,一九六六年,由******发动和领导的,到一九七六年******逝世时结束的,发生在中国大陆地区的,政治运动,全名叫无产阶级**********。”

我以为这场对话可以结束了。可更出人意料的问题,却突兀而来。

“******是谁?”小璐从她妈身后探出头来。

幸好,阿斗又蹦了出来,替几个大人解决了问题。“笨蛋,******都不知道。******就是毛主席!”

“啊,我知道知道,想起来了,******就是毛主席!”小璐有点不好意思。

我哥刁北不再说什么,有点尴尬地冲我们笑,好像他说了什么不得体的话做了什么不得体的事。他说我得走了,你们也休息吧。几个大人都陪他朝门口走。剩在屋里的两个初中学生,分别与大爷大舅道过再见,继续着他们刚才的对话。

“那刚才姑姑说的刘少奇是谁,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我不告诉你。”

“不说就是不知道!要不要我给你上一课呀?我境界高,可以跟你知识共享。”

“谢谢你了谢谢你全家。刘少奇是个以前的黑社会大头子,想谋杀毛主席……”

政治永远神秘,不谋杀也神秘。人类天生钟情神秘事物,很难说政治不是他们为了玩得心跳发明出来的高级玩具。越是高智力者对它越感兴趣。高智力者不甘平庸,而窥视神秘深入神秘参与神秘,就是不平庸的事。

我爸和我哥刁北即使不算高智力者,也智力不低,他们都是政治“饭厮”。在这点上,不论他俩怎样为敌,也能证明他们血脉相通。

但多年以前,政治像牛市里的股票可关注点更多时,我哥刁北运气不好,大的政治事变走向他时,总滞后半拍。比如吧,那时候两个最有政治色彩的大人物之死,他知道的时间都晚于我爸。在这点上,我爸比他幸运。我爸没失去过自由。我爸常年听收音机,即所谓偷听敌台,在手电筒都是生活奢侈品的岁月,最多时,我家拥有三台型号不一但都好用的熊猫牌收音机。他只有两只耳朵。他常常把三台收音机都扭开,将脑袋插在三者之间。我妈一度怀疑我爸有个外号叫“熊猫”的女朋友。我爸早晚两次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六点半一次,二十点一次,其他时间,只要扭开,基本都听外国广播。与他外语好坏没有关系。他年轻时学过日语,但他听的不是日语广播,他听美国的或法国的对华广播。也听台湾的香港的。这样,****之死与******之死,他知道的时间都早于一般邻居同事。******死时上边没瞒,他得到消息只比别人早三个小时,他是中午知道的,一般人下午才知道。****死时,上边先不说,先任凭老百姓口头传播。我爸是在一般老百姓口头传播前,在连续听了近三十小时的外电广播后,才相信这不是谣言的。他特意去邮局,自费往北京挂长途电话,偷偷摸摸地,含含糊糊地,与他在北京的老战友交换信息。而这两个重量级人物死亡的时候,我哥刁北都蒙在鼓里,后来仔细算算日子,****死后快一个月了,他还为了证明自己没反对****,在劳教所的早请示晚汇报之余向****献媚呢。

早晚各半小时的早请示与晚汇报,有着程式化的开头结尾:首先,让我们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最后,让我们敬祝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和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这样的话,全所统一请示汇报时,由关庆祝领着呼喊,若各队分头请示汇报,就由负责各队的其他管教干部领着呼喊,劳教人员的发言表态,放在“首先”与“最后”之间。这天早上,各队分头请示汇报,负责领我哥刁北这队喊“首先”与“最后”的管教干部,两次提到毛主席时,都没提林副主席,晚上“首先”时,他又没提林副主席。我哥刁北政治敏感,他认为他抓到了那管教干部的一个失误,而这个失误,有可能给他提供一次好好表现甚至立功受奖的机会。他没资格公开提示管教干部,他的身份只允许他服从。轮到他汇报时,他别出心裁地请示那管教干部道:报告,我可以唱一首歌表达我今天要汇报的内容吗?管教干部点了点头。没人操心他汇报什么怎么汇报,大家都饿了,都等着捱完汇报时间吃晚饭呢。我哥刁北扯开嗓子,唱了起来。他希望,他的歌声能提醒管教干部,他把****忘了,一会汇报结束后应该补上。他唱时,就特意把眼睛盯在管教干部脸上,一副讨好相:“想当年,****紧跟毛主席,****紧跟毛主席,井冈山上举红旗……”这种风格的歌曲很有气势,一唱起来就让人振奋。恰好他一唱上,那管教干部就向他走来,我哥刁北便自以为他的小聪明耍成功了,唱得就更来劲,还冲那管教干部笑了两笑。可没想到,那管教干部走过来后,啪啪就打了他两个嘴巴,把他歌声打断了,也把他眼镜腿给打断了。“混蛋,你个小反革命,还敢,敢,歌颂刘少奇一类骗子……”这样,我哥刁北才知道****垮台的消息,他为他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付出的代价,是蹲一星期小号。

不过当时,虽然挨了打,我哥刁北也没敢把“刘少奇一类骗子”与****挂钩,他在小号里苦思冥想的结果是,“刘少奇一类骗子”是那首歌的词作者或者曲作者。他不知道那首歌的词曲作者姓甚名谁。是出小号后,他才知道,“刘少奇一类骗子”其实是****。中国的新闻媒体有个特点,对某些倒了霉的领导,很长时间不直呼其名,只用外号往具体名字上慢慢过渡。比如,刘少奇的外号是“中国的赫鲁晓夫”,****的外号是“刘少奇一类骗子”,******的外号是“死不悔改的走资派”,******侄子毛远新的外号是“******在辽宁那个死党”。不一下子把话说透,表面看去,是考虑到普通百姓的心理承受要有个过程,其实里边大有学问。我骂你外号,你要承认,说明你是外号概括的那一种人,不承认呢,也人人知道说的是你。而且这种称谓富有弹性,既能打击专人,又可威吓众人,否则,过早地专人化,那些也需要警示的众人就有可能不在乎了。

******死后,******汪东兴及一批元老级人物,立刻频繁联络起来,商议如何灭掉******张春桥江青姚文元这******。有一天,邓颖超去叶剑英家,谈到此事。那时,叶剑英与******已达成共识,决计抢先下手,主动出击。这样,他就试探地,先将自己的想法说给前总理夫人。他们彼此倒信任对方,但政治结盟,技巧和谨慎同样需要,也同样重要。这之后,他们有过一段对话。

邓颖超说:“比较难办的是那个‘演员’。这个人最会演戏,它会利用和毛主席的关系扮演角色,演出一场‘贺后哭殿’。它还会利用群众对主席的感情,倒打一耙,嫁祸于人!”

叶剑英说:“是的,不过,对付这个‘三点水’也不难。解铃还需系铃人。主席生前不是多次严厉批评过她吗?只要把事实真相全部公之于众,她的戏就演不下去。”

邓颖超说:“还有那个‘眼镜’,诡计多端,也很难对付。”

叶剑英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担心的是上海的‘第二武装’,还有北京的民兵指挥部。不过,只要三军岿然不动,他们那点‘御林军’成不了气候。”

邓颖超说:“叶帅,你说力争合法,这是上策。要合法,有一个人就首先要站出来。”

……

这段对话里,两人都没点具体名字,而使用了外号,或者说,使用了代号。代号就是外号,是在具体语境下,也许不可能长久使用的临时性外号。“演员”和“三点水”指的是江青,“眼镜”指******,“有一个人”指******。“有一个人”不像外号,连代号都算不上,只是代指,但在叶邓对话的特殊语境里,说它是外号也行得通。

一般人,小时候都有外号。小时候的外号主要包含游戏意味,是亲昵的和戏谑的,即使有些嘲弄挖苦贬损的成分,其恶毒性也是打了折扣掺了水的。对孩子来说,什么外号都可以喊给本人。成年人不是这样。为尊重计,为稳重计,成年人一般不互起外号,起了一般也叫不出去。但成年人中,若有了外号,又能叫出去,即使那外号特别中性,其间也往往带有强烈的爱憎。多数时候,成年人的外号不能当面流通,即使为表达爱的感情,当面叫也得分时间场合。成年人不愿意别人用对待孩子的方式对其表达爱意。

我妈怀疑我爸有外遇时,是有具体目标的,那是我爸单位一个矮墩墩胖乎乎笑眯眯的女科长。我妈知道她叫什么,可我妈向我爸挑衅时,只说“熊猫”。“熊猫”是只存在于我妈这里的那个女科长的外号或代号。我爸也知道我妈的所指,但他假装不知道。倒是女科长本人对这外号或代号一无所知。“哼,又想‘熊猫’啦。”“你别胡说,哪有‘熊猫’。”在这里,我妈说的“熊猫”,代表的是那个具体的女科长;而我爸说的“熊猫”,代表的是任何与他关系暧昧的女人。事实上,那个女科长从来都不是我爸的“熊猫”,我爸也真的没有“熊猫”,时间稍久,“熊猫”的外号也就离开女科长了。但我知道,在为数不多的有着长期外号的成年人里,我爸算一个,人们叫他“真厉害”。这外号来源稍微曲折。当年有出样板戏叫《海港》,《海港》的唱词里有这样几句:“大吊车,真厉害,成吨的钢铁,它轻轻地一抓就起来,哈哈哈……”我爸姓刁,“吊”“刁”谐音。但这外号,不直接以“大吊车”命名,而是拿下一句“真厉害”说事,这样,它不仅符合成年人起外号那种含蓄的特点,也突出了它的讽刺意味,有点弱者诅咒强者时那种无奈的感情色彩。我爸在单位比在家还霸道。我们家人都听说了我爸的外号,这说明,他这外号流传甚广,但当他面,大概没人敢这么叫,不清楚他是否知道自己有这外号。

有一次,我爸借个由子,又攻击我哥刁北:“哼,他隔三差五往北京跑,却啥内部消息也打听不着,还总判断失误;我只坐在家里研究研究新闻,就知道中央有什么打算。这叫什么,这叫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

“谁能跟你比呀,你是谁?你是‘真厉害’嘛。”不知怎么回事,我妈竟这么还了我爸一句。

“混蛋!”我爸勃然大怒,骂起街来。看来他知道自己有什么外号,也知道它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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